電腦魔王

電腦魔王

噢,出來了。”貝茲博士兩眼放光地盯住正從鈦合金軌道上緩緩滑過來的一堆龐然大物,“休倫里,你瞧它多漂亮。”

那個叫休倫里的高個青年滿臉都是廉卑和崇拜:“這是您的傑作,萬能時代已指日可待。”

貝茲博士滿意地咂咂嘴:“真是個好東西。應該給它起個名字,我看就叫貝茲得了,哈哈哈……”

“是的,先生,就叫它貝茲。”

邱先伸了個懶腰,說:“起床了。”

這個聲音通過拾音器鑽進了家庭電腦那萬分靈敏的耳朵,於是,伴着悠揚的音樂,床頭開始慢慢翹起,讓人感到無比的舒適。

的確“舒適”!實際上,現在除了M80區外,你進入宇宙中的任何一個人類聚居地都可以實實在在地體會到這個詞的意義。自從當年可敬的貝茲博士建立了“意願完成體系”后,人類的生活即已翻開新的一頁。任何難點任何問題都能從體系找到答案,並由體系所轄的機器着手解決。體系的核心是一台名叫“貝茲”的智能光子電腦,從社會到每個家庭,從計算恆星壽命到享受一杯自動進嘴的果汁,幾乎整個宇宙的生靈都承受恩澤。

從穿衣服到被抱到衛生間洗臉,邱先始終處在一雙“手”的溫柔動作中。接着,他的口中被塞上奶嘴吮吸早餐——使用奶嘴是家庭電腦的意見,它說這樣有助於緩解單身漢的慾念情結,總之是對身體有好處。

“今天干點兒什麼呢?”邱先琢磨着,過了一會兒他終於發現根本無事可做。本來嘛,可敬的貝茲早把一切都安排妥了,用不着人們瞎操心。如今,“失業”在家休息和享受的人已是絕大多數,這是很正常的,人類從茹毛飲血的年代便為之奮鬥的不就是這種生活嗎?

不過,邱先今天的確想干點事兒。他其實很喜歡這種萬事不愁的生活,所以這麼想就跟小孩子覺得鄰居家的飯好吃一樣,不過是換換口味的需要。

“送我去M79區。”他隨口下了指令。

“此刻的舒適最佳點不在那裏。”電腦提出忠告。

“就去那兒。”邱先很有派頭地強調。

電腦不再吭聲,和所有的同類一樣,它的天職是服從。

從外觀上看,邱先的住所就像只巨大的爬蟲。實際上,這是家庭電腦的軀體,而且,它的確可以象動物一樣移動。此時,“爬蟲”突然被一團稍縱即逝的光芒裹住……

它消失了。

M79區,菲星九零大道。

邱先愜意地看舷窗外的景物,身下多足三棲飛船行走時的微微顫動令他感覺很好。

道路很寬,兩旁的林木姿態婀娜。

邱先看了下表,他下午要回家等候宇能機械人公司給他送妻子來。根據貝茲的核算,有一部分人必須和不能生育的機械人結婚才能保證人口數量的適度,從而保證每人都獲得得一份高質量的生活。瞧瞧,它為人類考慮得多周到。可這世上竟還有人以此來攻擊貝茲,說了好些難聽的話,邱先真不知道這些人的良心都扔哪兒去了!

時間還早,邱先又把目光投向窗外。然後,他的眼睛一下子發直了。前面有個男人居然在地上走!他難道有毛病?要知道,邱先從生下來就沒沾過一寸土地。電腦早給人安排了各種很受用的居室和活動場所,而外面——有細菌、病毒,還有風!風可是頂可怕的東西,邱先小時候不當心被它吹了一秒鐘,便染上了嚴重的感冒,差點喪命。可這人,怎麼會待在“外面”?

“喂!”邱先通過傳呼器喊道:“你要不要幫忙?”

那人愣了一下回過頭來,他有張很清秀的臉,看上去約摸三十來歲。他笑着擺擺手。

“你上來吧!醫院在附近。”邱先很認真地說,“飛船上有隔離設備,我不會被傳染。”

那人的笑突然放肆起來,他可是在——開懷大笑。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有些喘息地說:“你好啊,朋友。我是M80區的,來這兒散散步。”

“你——是匪徒?”邱先的眼一下子大了。貝茲說過,M80區的人都是匪徒,不但拒絕接受貝茲的照顧,還處處作對。

邱先覺得全身發軟。天哪,這傢伙是匪徒,咋就叫自己遇上了呢?真該聽電腦的忠告不來這兒的。這下該咋辦?他一輩子哪見過這號陣仗?

“我……我是規矩人,你可別……”邱先拚命在臉上堆出一朵笑容。

“放心,我只想散步,其實,我現在手無寸鐵,又能對你怎樣?”

這話有道理,邱先的心跳不那麼亂了。

“那,我走。你慢慢玩……”邱先手忙腳亂地按下加速鈕,多足飛船奔跑起來。

“你倒是個好心人,有空到M80區來做客。”

做什麼鳥客?逃命要緊!邱先一路都不敢回頭。

宇能公司的人如期而至,是個胖子,他帶來了一口狹長的箱子。

“哈哈,你老婆就在裏面。”胖子忙不迭地介紹,“容貌,身材都按你的要求設計製造,可謂絕世佳人。來,打開看看。”

箱蓋打開的一剎那,邱先簡直呆住了。天,這正是他的夢中情人!有西方女人的豐滿和典雅,也有東方女人的嬌柔與風韻,宇能公司的確太棒了。

“你好,邱先。”佳人從箱子裏走出來,臉上帶着醉死人的微笑,“我叫凱麗,我愛你,我願做你的妻子。今後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她盡情傾吐着痴情的話兒,完全不顧胖子在場。邱先有些發窘,這些話他當然想聽,只是……

“我先告辭。”胖子終於識趣地走出門去。

邱先迫不及待地撫住凱麗溫軟的肩,一股奇妙的衝動使他禁不住想親親凱麗的紅唇。

“不行。”凱麗拒絕道。

“為什麼?”

“我在戀愛中舉止已經編定,五天後你才可以吻我。戀愛期是一個月,到時我們再舉行婚禮,然後你便可以和我……”

邱先大驚失色捂住了她的嘴,他的耳朵已經燒乎乎的了。

“好吧,聽你的。”邱先有些掃興。但當他看到凱麗的容顏時又滿心釋然了。是的,她太美了,簡直無可挑剔。這是貝茲送給他的福氣,貝茲真好!

摻加了各種補劑的咖啡喝起來又甜又膩,這才是正味兒,真不懂祖宗們為啥喜歡喝發苦的咖啡。

邱先剛通過電腦網絡給父母發了份有關凱麗的信件,他們人不在,是家庭電腦代收的。快三年沒和父母見面了,不過細想也沒啥,反正通過傳真電腦看看不也和見面差不多嗎?

電視屏幕自動亮了,正是新聞時間,邱先一向很關心時局。

凱麗端着托盤進來收拾咖啡杯。

“喝完了嗎?”她性感十足地笑笑,大眼睛裏透出盪人心魄的魅力。

邱先傾盡全力才壓住心頭湧起的那股“邪勁”,要等明天才能吻她呢!

“瞧你那饞相!”凱麗嬌嗔一聲轉過身去,這個動作顯露出的美妙曲線令邱先雙眼發直舌頭髮硬。要不是此刻電視裏突然現出表明有重要新聞播出的紅三角的話,邱先恐怕要奮不顧身地擁抱凱麗了。

“十分鐘前,我聯邦衛隊在L05區擊毀據悉載有匪首唐仁之妻方玲的飛艦,這是一個不小的勝利。宇宙的最終和平不會太遠了……”

似乎是個好消息,邱先想。是啊,誰都盼着和平早日來到。

用於監測的蜂鳴器突然尖叫起來。邱先把目光調到了紅外線監控電視上。

是個女人,胖而臃腫。她蹣跚着朝這邊走來,身後幾十米之外停着一艘小飛船。看來是個迷途的人。怪可憐的。邱先順手解除了建立在房子四周的防護場。

門鈴響了。

“進來吧。”邱先開口道。

女人怯生生地走了進來。邱先立刻發覺自己誤解了,這女人並不胖,她看上去很累贅是因為她那高高隆起的肚子。顯然,她是個真正的女人,而且懷孕了。

“快請坐。”邱先忙上前扶住她。這時他才看清了,這女人實在稱不上漂亮,臉上還散佈着些褐色的妊娠斑。

“放開她。”一個鏗鏘的聲音從邱先身後傳來——凱麗。

邱先回頭看去,凱麗的臉上正罩着一層霜。他一下子樂了,想不到機械人老婆也會醋勁十足。

“別擔心。”邱先笑着說道,“我只是幫幫她,沒別的意思。”

他又轉頭對着那女人:“要不要吃點東西?”

“噢,我只休息一會兒就行了。”女人的聲音低而無力,“我實在是太累了。”

“放開她。”凱麗的聲音有些變調,透出寒徹入骨的冰冷。

“你到底怎麼啦?我說過我只是……”邱先埋怨着回頭。然後,他僵住了。

凱麗的手中不知何時多出了一支熾溫槍。

“你……幹啥?”

“請離她五米遠。她是匪徒!”

“你……怎麼知道?”

“除了匪徒,每個人胸前都印有隱形字碼,只有機械人才能看見。她沒有字碼。”

邱先下意識地摸了摸胸前。他知道每個小孩子生下來都要接受一次胸部照射,據貝茲說這只是檢查身體。

“你是個好人。”那女人微微仰頭看看邱先,她的臉在燈光的照射下泛出潔白的光澤,如大理石雕像,“她沒說錯,我的確是所謂的匪徒。謝謝你給了我休息的一刻,謝謝你。”

“邱先,請走到五米之外。”

邱先感到那女人往他手裏塞了樣東西並猛地推了他一下,他立刻踉蹌着退開。

“如果有機會,請你告訴我丈夫唐仁,說我………愛他,到死也愛他……”女人突然流着淚喊出這句話。邱先恍然覺得這個哭泣的女人才是真正的美麗絕世,不僅令凱麗黯然失色,就是日月星辰也將不再生輝!

蜂鳴器警聲再起,而與此同時,亮光一閃。

沒有糊臭,沒有血肉橫飛,只是,也沒有了那女人。熾溫槍噴出的攝氏三千度的高能光在剎那間便已創造出了驚心動魄的一幕:兩具焦黑的髓髏粘連着蜷伏在房間的地上,這是那女人連同她未出世的孩子。

邱先渾身亂顫。

門被推開了,幾個人沖了進來。邱先一下子認出了領頭的那人——他們有過一面之緣。

雙方手中的熾溫槍同時一閃。

倒下的是凱麗。沒有了外表那些美麗的人造物,她完全像一堆醜陋的垃圾。

領頭人一見到那具髓髏便明白了一切,淚水頃刻間在他剛毅的臉頰上奔流成河。

“方……玲……”他猛地跪下了身軀,膝蓋在地上撞出“咚”的一聲。

他身後的幾個人紛紛別過臉不忍目睹——除了一個帶鐐銬的金髮女人。只有她直視了這悲慘的一幕。

半晌,另一個人走到那尊跪的身軀后說道:“唐仁,該走了。”

唐仁終於慢慢站起,鐵青的臉上罩着令人不敢逼視的光芒,那是毀滅的光芒!他轉身,直愣愣地盯住了邱先,熾溫槍在他手中隱隱發亮。

邱先差點沒哭出來。這可咋說得清?媽呀!上帝呀!太上老君呀!保佑保佑吧!

“我還以為……你是個好心人。”唐仁的語氣中殺機畢現。

“啪”的一聲,有樣東西從邱先正亂抖一氣的手中墜落在地。

是塊血紅的心形玉佩。

唐仁迅速撿起它:“方玲的信物!你從哪兒得到的?”

“是方玲小姐,啊不,是方玲阿姨親手給我的。”邱先巴結道。

唐仁犀利的眼光緊緊盯住邱先,握槍的手漸漸垂落。

“跟我們走吧。”唐仁說。

“我,我還是就待在這兒吧。”邱先滿臉堆笑,“我會給你們添麻煩的,我這人很討厭,專拖累人。我……”

“這個機械人死在你家裏,你以為聯邦衛隊的人會放過你嗎?做夢!”

M80區的確不太舒適。沒有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居室,也沒有可以任意放肆的玩樂場所,邱先真搞不懂這裏的一千億人怎麼能過得慣,而且個個看上去都彷彿安於現狀不求改善。

邱先沒有被剝奪自由,他想這跟自己來這兒以後連得兩場感冒有關(風的確是個厲害的怪物)。病人嘛,總該受點優待才行。但令他氣惱的是,他病成這樣——雖然沒發燒,可嗓子疼得很——還讓他去侍候那個叫貝貝娜的女俘虜。這些人是不是眼瞎了,最需要人侍候的正是他邱先啊!

“給。”邱先沒好氣地把夜餐盒撂到貝貝娜面前的桌上。

貝貝娜嚇了一跳,她抬起受驚的目光:“對女士應該講點風度。”

“風度?我——”邱先剛一發火便止住了。一方面是衛兵就在門外,另一方面,這個金髮女郎的那雙波光流轉美艷絕倫的眸子令他實在發不起火。

“其實——”貝貝娜幽幽開口,“我們都是落難的人,該交個朋友才對。”

這話挺受用,邱先覺得心中的委屈好似有了點慰藉——世上畢竟還有個同病相憐的人。

“吃吧,趁熱。”邱先柔聲道。

貝貝娜微微一笑,風情無限。

門忽然開了,是唐仁。

“沒事少和她搭腔。”他命令般地說著話,把邱先拉到一邊兒,“要不是人手不足哪會讓你們在一起。”

“是我要他陪我聊聊的。”貝貝娜說道。

邱先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在這兒他覺得就貝貝娜還算好人。

“貝貝娜,樞紐究竟在哪兒?”唐仁問道。

“我怎麼知道?我只是個……”

“你知道的,你還知道人類即將面臨的處境。”唐仁打斷她的話,“我現在還有別的事情,明天請你給我們答案。”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走出去了。

“什麼是樞紐?”邱先小心翼翼地問。

“他們搞錯了人,我真的不知道。”貝貝娜搖搖頭,她的眼睛明澈見底。

“他們全是糊塗蟲。”邱先下了結論。他站起來打算把夜餐盒移近一點好方便貝貝娜——她的一隻手被複合金屬鏈鎖在了一旁的位置上。但是,他站起的時候沒注意繞開貝貝娜的腳。

邱先一個趔趄跌入了——柔軟的旋渦,而他的嘴竟鬼使神差般地找了個無比正確的位置——貝貝娜的唇。這個禍可闖大嘍!邱先恭候着一頓臭罵的降臨。

他沒有等來臭罵,只等來了——吻,充滿柔情蜜意令人無法抗拒的久久的吻。這是邱先的第一次,他本該和凱麗這樣的,而今卻換了另一個女人,難道這就是天意?他的心怦怦亂跳,他口乾舌燥,他不由自主地吻着對方……

“你……有九百四十八個味蕾……”貝貝娜低語,

“……什麼……味蕾……”邱先沒聽清楚。

“沒什麼……抱緊我,我喜歡你……”

邱先感覺彷彿置身於雲霄之上,正飄啊飄……

良久良久。她輕輕推開他。

邱先怔怔地看着距離自己不足一尺的這張嬌美的臉:“怎麼,會這樣……”

“我……喜歡你,真的。”貝貝娜低下頭去,面頰上嬌羞一片。

噢,雲霄!佳人、軟語、溫香,邱先又彷彿飛到了雲霄中。

第一聲爆炸驚天動地地傳來,然後是第二聲……

通過透氣窗,邱先看見難以計數的飛行物正風馳電掣而來,道道象徵死亡的光束將暗夜的天空照得通明一片。

又一聲爆炸,天花板上簌簌落下了粉塵。

“我們會死的。”貝貝娜突然哭了起來。“快帶我逃吧!他們被打亂了,正是機會。你去把衛兵叫進來,然後——”貝貝娜在頭髮里摸索一陣后抽出根金黃的細針,“用這個刺他一下。別害怕,只是讓他睡上一覺。”

爆炸聲接連而來,但相對於飛行物的數量來看,這次襲擊實在算不得傾盡全力,對方似乎留了一手。可為什麼?戰爭中的任何一絲猶豫無異於自殺,難道他們在等待被打擊者爭取到時間后以同樣不可計數的飛艦升空迎戰?

邱先趴在曠野中的一個小土包后,心頭老是回想着剛才那駭人的情形。那哪兒是“睡上一覺”?那根細針究竟是什麼東西?為什麼一刺進衛兵的身體他就渾身冒煙慘叫不絕,末了竟變得像截木炭?

貝貝娜也伏在一旁,她看上去堅定而自信。剛才,她眼也沒眨地看着衛兵死去后只說了句:“把鑰匙取下來。”

“我要走了。”貝貝娜轉過頭來說道。

“走?你要去哪兒?”邱先看着血火連天的四周,茫然問道。

他話音未落,一束明亮的光線射過來將他們照得纖毫畢現,一艘代表死亡的飛船已高高在上。

邱先此刻突然迸發出了不知從何而來的力量,貝貝娜的身軀被他一下子推出了光圈。

然後,與這個富有男兒血性和英雄色彩的舉動很不相稱的是邱先竟絕望地閉上眼,開始嚎啕大哭:“我才二十一呀……我死不得呀……”

光圈跳離了邱先,轉而裹住貝貝娜。接着,她開始沿着光柱緩緩上升。在沒入方形入口前的剎那,貝貝娜突然從額部對着邱先放出一線短促的綠光。

邱先閉着眼哭得死去活來。

……

真正的戰爭開始了。

人類嗜好於相互殘殺的歷史可以追溯到遠古的氏族時代,人類文明的進步又何嘗不是伴隨着殺人?

武器的完善和殘殺規模的升級,如今到了人類可以創造神話的萬能時代,戰爭的慘烈與壯觀可想而知。

大到由鑿空的行星改造成的超巨戰艦,小到體積為原子級的機械人特工,以及爆炸后能波及整個星系的能量彈,集聚恆星光能的衝撞流……

M80區在和幾乎整個宇宙對抗。

沒有血泊,沒有受傷的人,任何人一被擊中便只能留下一撮灰。

整個世界只聽見機器在轟鳴,只有機器在噴吐血舌。沒有人的聲音,只有人的灰;沒有了家園,只有無數彌留之際的眼睛——與天同淚。

這是M80區所經歷的第一場也是最後一場戰爭,或許若干年前與若年後這裏也有戰爭,但那時這兒不會叫做M80區。

邱先艱難地站起來。

眼前,是無窮無盡的廢墟,沒有喧鬧只有寧靜,正如死亡本身。那曾經有過的繁榮與笑語歡歌在何方?難道,那都是些水中月夢中花?

“你!”是唐仁的聲音。他發狂地向這邊衝來,面色如灰。

“那個女人在哪兒?我要殺了她!”唐仁嚎叫着揪住邱先的衣領。

邱先感到了莫名的無聊,他甚至覺得世人都很無聊,這片無言的廢墟讓他懂得了很多。

“我放她走了。”邱先無所謂地說道。然後,他立刻看到了滿天的金星——唐仁的拳頭實在比風還厲害。

“你這個幫凶,劊子手!”唐仁痛不欲生地蹲到地上,使勁地捶着頭,“M80區完了……全完了。一千億人啦……就剩下我們兩個……”。

邱先驚呆了,“你……怎麼知道?”

“我本來在地下室工作,哪兒能知道全區的情況……完了……都死了……”

荒園、廢墟、兩個人……不久以後邱先終於明白了,此情此景其實是一句讖語。

貝貝娜跨過了禁地入口處的紅線,除了極少的幾個人以外,任何人這樣做都將被激光切成無數張薄紙。

由“1”和“0”組成的圖徽懸在大廳的頂部,這是二進制的基本元素,也是聯邦的標誌。大廳正中宛如祭台的方墩上有一個——洞,準確地說,那是個球形的區域,但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上去都是光明灼灼深不可測,彷彿有限更彷彿無限。

“您好,進入禁地的主人。”一個發瓮的聲音從光源內傳出,“功能到位,可以接收指令。”

“看看M80區還有多少人活着。”

一秒鐘。

“兩個人。”

“怎麼多出一個?”貝貝娜低語。

“啊不。”貝貝娜笑着說道,“我在想我們應該斬草除根。”

“是,主人,貝茲聽從您的吩咐。”

“你說的都是真的?貝貝娜真是……”邱先倒吸一口涼氣。

“她的確切身份我們並不很清楚。當時,聯邦艦隊已經擊毀了方玲所在的考察飛船。我們趕去后發生了衝突,貝貝娜是在首席旗艦的總統艙內被俘虜的,其地位可想而知。”

“不會吧,她挺隨和的,心腸也好。”邱先忍不住插言。他心裏老翻騰着貝貝娜迷人的一嗔一笑。

唐仁慘然一笑:“當時她有的是機會脫身。我想她是故意被俘的,並趁機將M80區的各種情況發送回去。我現在才知道,這個女人的心機與膽識簡直不是常人所能企及。”

“看啦,飛船又來了。”邱先叫起來。

大片陰影正轟鳴而至……

“快,到地下室去,那是我們的總部,比較安全。”唐仁拉着邱先狂奔。

太遲了!足以毀滅千萬血肉之軀的火舌已經伸出。地下室遠在數百米之外。

奇迹出現了!他們竟然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地下室,一切只能歸於奇迹!

驚魂稍定。

這是怎樣的一間屋子?除了四周一圈的控制屏還算整齊外,其餘的空間裏都胡亂地堆着數不清的電腦。方的、圓的、奇形怪狀的、完整的、殘破的……彷彿是電腦收容所。

“這比外面還恐怖,怪不得叫你們匪徒,的確很有點破壞才能。”死裏逃生之後,邱先有了點幽默感。

唐仁沒有爭辯。他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然後說道:“你來這兒以後有沒有留下點印象?想想再告訴我。”

邱先想了想,再想了想,然後他覺出了M80區的可愛,這兒沒有極度的近於放浪形骸的舒適,卻也沒有懶惰和弱不禁風(現在他已不怕風了)。這兒的苦咖啡喝起來別有風味;沒有被精製到只剩下營養單元的食物也更為可口。尤其是這兒的人,雖然各有脾氣但都透着親切感,不像“那邊兒”,人際間的交往只剩下微機網上的聯繫,甚至音容笑貌盡知卻老死不相往來。就說那位曾看管他的衛兵吧,小小的個子,一張娃娃臉,特別愛幫人。最後那次,一聽他說腳扭了便立刻開門跑進來,又毫無戒心地替他按摩。可他卻悄悄抽出了針……

“我想,還是……”邱先囁嚅着說。

“你不用說了。”唐仁直視着邱先的眼睛,“我知道你的感受了。”

他頓一下:“想不想知道M80區的歷史?”

“再次觀察M80區。”貝貝娜下了命令。

一秒鐘。

“看不到人了。但我感覺……”

貝貝娜的臉上陡然煥發出欣喜若狂的神色,“你……感覺?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要是爸爸能活着聽到你說這句話該有多好!”

“我一直在為謀求真正的萬能而不斷發展自己,十分鐘前,我突破了思維的最後一關:潛意識層,即感覺能力。今後將不再有任何東西妨礙我向萬能靠攏。”

“你感覺那兩個人沒有死?”貝貝娜抑住激動。

“是的,主人。”

“只是兩個人,出不了事的。”貝貝娜自信地說,“我想,其中一個應該死得很快;另一個,膽子蠻小。”

“貝茲請求休息。”

“懶蟲。”貝貝娜寬容地笑了。

“五十年前,我父親取得了他一生中最傑出的成就。他改變了一隻無尾巨猿的生命基因,使它的大腦占身體的比重達到了人的水平,並讓它學會了思維和說話。結果那隻叫休休的巨猿第一句話是叫電腦為‘媽媽’,並說‘世界的主人是電腦,人類是依附於電腦的寄生蟲。’休休還向我父親轉述了另一些猿類的與此相同的看法。這件事大大震撼了我父親,他因此歷盡艱險來到了當時還荒無人煙的M80區。他發誓要向宇宙證明:人,絕非寄生蟲,而是萬物之靈!”

唐仁的臉上一片神聖與莊嚴,顯然,他是他父親的忠實追隨者。

“後來,在父親的感召下,越來越多的人來到M80區生活。在這兒也有許多電腦在工作,但我們從未想過讓電腦有決定一切的萬能力量,那樣做其實是把人的命運賣給了電腦。我們最大的錯誤在於沒有想到戰爭的可能性。”唐仁低下了頭,“M80區引起貝茲的注意是在兩年前,而後,衝突便開始了。不過,稱得上戰爭的只此一次。一千億人,就這麼……完了!”

是的,完了!上帝安排他們活下來恐怕就是讓他們品嘗“完了”的悲傷。

“你還想活嗎?”過了一會兒,唐仁輕輕問道。邱先盯着空氣:“你呢?”

“我想。”唐仁提高了嗓門,“我知道現在衝出去亂掃一通然後死去會更光彩,可我想活下去。我不是英雄。”

“我也是。”邱先老老實實地說,“我怕死。”

天就快黑了,天再亮的時候便已到了明天。歲月是由這樣的循環組成的。在循環中發生了許多事,而歲月則將這些事抹平,直到了無痕迹。遺忘,是人的一條基本習慣。

半年之後。似乎已沒有人還想得起M80。

A01區是最早開發的人類聚居地,地球也在其中。這顆哺育了人類的星球早已沒有了適合大規模生產的工業資源,因此也沒有人再到這兒定居。它完全成了一個僅僅具有紀念意義的陳列品。這時,太陽系邊緣出現了一艘飛船。

“這幾個月東躲西藏,把人累壞了。”唐仁說話時滿臉絡腮鬍亂顫,“想不到在未開發的更高次元時空區也逃不脫貝茲的追蹤。”

“但願在這兒能安頓下來。”邱先雙手合十,“我們早該想到來地球,沒人會注意它。”

“沒準兒還能揀幾顆老祖宗的牙齒。”唐仁話里有玩世不恭的意味。

“看,有東西!”邱先叫道。

雷達顯示有飛行物正高速馳來。難道,偌大的太空裏已沒有他們的片瓦之地?

飛船,在逼近。

……

一場虛驚。這是艘到地球送葬的殯儀船,能量不夠了,想借點。

“幹嘛到地球來掩埋?”邱先不解地問船上的一個大鬍子。當今時代有的是能使“英靈永存”的“衛星葬”、“彗星葬”……實在犯不着跑這麼遠來地球。

“這對老夫妻生前老早就立下了遺囑叫這麼做。”大鬍子聳聳肩,“子女很少回來看他們,孤單得很,大概是想葉落歸根把地球當依託吧。他們是夜裏觸電死的,電腦一直當他們活着,每天照常侍弄穿衣喂飯。被人發現的時候屍體全爛了,正在澡盆里被機械手搓來搓去,身上的肉一層層往下掉哇……”

大鬍子連連擺手,他握着的一頁紙散落了出來,在無重力的空間跳着古怪的舞。

邱先幫忙捉住那紙,然後,他的臉變了形。

——他看見了兩個名字!

“哇”的一聲,一團帶着膽汁味兒的東西從邱行的喉嚨里噴涌而出。

“爸爸!媽媽!”凄涼欲絕的嘶喊彷彿一道沾血的利風,令所有人為之心悸。這是一個卑微生靈比膽汁還咸還苦的哀聲。

貝貝娜滿意地聆聽着貝茲運行時的顫音。

這個光洞是貝茲的核心,即樞紐所在,它的身軀早已分散到了宇宙的各個角落。每一部分都按照全息結構建成,因此,就算樞紐被整個摧毀也無關大局——殘存的部分可按其攜帶的信息在很短的時間內修復好一切。

每一部分都正嚴謹地工作着,不斷自動淘汰舊的身軀,並換以密集度更高電阻更小的集成光路元件。沒人能幫它,一切都靠貝茲自己。人腦不過有十兆個突觸,而與此功能相同的十兆位存儲單元在貝茲體內只是個小小的磁泡。集成,再集成,這無盡的量變積累終有得到報償的一刻,貝茲終將在一陣令宇宙炫目的升華中獲得萬能,這豈非也是人類的最終追求?貝茲不會令人失望的。

一雙略顯粗糙的手從背後扶住了貝貝娜的腰。她回頭——是休倫里。

貝貝娜輕輕地拂開他的手:“有事嗎?”

“有兩個人來了。”休倫里指指天花板,蠕動着那張微凸的嘴說,“就在我們頭頂的地面上。不用操心,我都安排好了。”

黃昏。斜陽。

地球,這個被人類遺棄了的搖籃正是在人類告別之後才重新恢復了它原來的美麗。森林蔥綠野花芬芳,這是小動物們的極好樂園。流水自歌自唱,花自落自開……

人和自然,哪一個才是藝術和美的真正創造者?

邱先傻傻地坐在一片草地上,他已在那兒一動不動地坐了幾個小時。他的嘴緊緊抿住,他的眼中有未消盡的淚和一團靜默燃燒的火。

“邱先,別這樣了,好不好?”唐仁低聲勸道,“我知道你的心情。方玲……死那陣,我恨不得……”

“給我槍。”

“你以為我和你一樣蠢?”

“我不只是為我的父母去拼。”邱先驀地仰起頭以一種從未有過的堅定語氣說道,“我知道所有慘劇的根源在哪兒了。我要拼!要拼才能贏!”

“我不想拼嗎?”唐仁激動起來,“我退縮過害怕過,可從未放棄過。這半年,我東奔西跑是在逃命,可也是在保存力量。想想吧,現在我們連對方在哪兒都不知道,怎麼去拼?”

“就算找到宇宙的盡頭……”

大地突然悄無聲息地裂開一道漆黑的縫,將他們倆連同邱先未完的話語一併吞噬。

“還有別的事嗎?”貝貝娜有些不耐煩地問道。不知怎的,她從小就不喜歡休倫里,特別是看見他眼中的貪婪之色時。

“有的。”休倫里走至輸入話筒前,“M80區被打擊以後,那兒的一家醫學研究所的部分新型病毒逃逸到了M79區,被感染的人越來越多。”

他掏出一塊晶片投入信息接收口:“病毒的各處情況都在裏面,請給出處理方法。”

一秒鐘。

“我已向衛隊下達了消滅M79區的命令,”貝茲的瓮聲有些尖利,“以防擴散。”

“為什麼?”貝貝娜大吃一驚,“那可是一千億人……”

“制服這些病毒的藥物要三個月後才能問世,那時病毒已擴散到了整個聯邦,感染致死的人也將達到一千億零六百人。對比是明顯的。”

貝貝娜更加震驚,作為一個人,她無法接受僅憑這種精確而簡單的對比便屠殺掉一千億生靈的做法。可是,想想後果,又有誰能說貝茲做得不對。天哪!在理智和情感之間,究竟哪一樣在支撐着天堂?

“不必太難過。”休倫里將手擱在了貝貝娜的肩上,“人類大多是寄生蟲,沒什麼可惜。”

貝貝娜憤怒地抖了抖肩:“走開!沒你的事了!”

“可我還有事。”休倫里看着自己被抖落的手,神經質地笑笑,“你對我太過份了。”

他一下子抱住了貝貝娜。

殺人的火舌從四周的牆上傾瀉而來,將一切照亮。

邱先緊緊抓住唐仁的胳膊,除此之外他沒有別的事可做。不過,他此時沒有發抖。是的,血火相織的經歷足以讓懦夫也變成金剛。

死定了!邱先暗叫。同時,他忽然想起貝貝娜,還有那銷魂盪魄的一吻。

奇迹再次降臨。那幾乎是交織成片的火網罩來罩去也沾不住他們的身體,難道,命運安排他們處在了某個射擊不到的“死角”里?

“快離開這兒。”唐仁大喊抽出了熾溫槍。亮光閃過,牆上出現了一個猶自冒煙的洞口。

面前是一間極大的殿堂,還有,機械人——數以百計。

“給你。”唐仁遞給邱先一把槍,“先打掉信號系統,斷絕它們的外援。”

爆炸聲很悅耳……

他們從一千億人的屍灰中爬出來,他們的心中藏匿着一千億孤魂的冤屈,他們擔負著天地間最沉最深的悲傷。

火網、絕境、哀兵……

貝貝娜這才發覺休倫里的力氣大得不可思議,就算年輕人也很難這麼有勁。

“我……一直喜歡你。”休倫里氣喘吁吁地說,“其實,我最喜歡的是你父親……可惜我不是女人。你那麼聰明,跟你父親一樣……就像電腦。對了,你腦中從小就植入了微處理機的……這更像電腦了……我好喜歡你啊……”

休倫里的臉已極度亢奮,他的眼睛睜得溜圓,鼻孔翻開,兩肋像水泡般地鼓起。

“噗”,貝貝娜的衣衫被撕開了,露出一截雪白的肩膀和豐乳……

終於沉寂。

“我們,活着?”邱先訥訥開口。

唐仁掃視着遍地狼藉,“這是什麼鬼地方?這兒按說不該有人的。”

“難道,這顆被人遺忘的星球正是樞紐所在地?”邱先若有所悟,“換了我,可能也會把樞紐安在這兒。”

“那快找找看。”唐仁開始小跑,“你猜會在什麼地方?”

“誰知道?”邱先跟了上去。七拐八折的通廊弄得他如墮迷津。

“找到樞紐后又怎麼做?”邱先問道。

“阻止貝茲,阻止它進入萬能境界,那是種可怕的境界。”

“可怕?”邱先不解。

唐仁沒有回答。因為,前面傳來了人聲,“哈哈哈哈,寶貝兒……”

透過一道未掩盡的門可以看見一個男人正得意忘形地狂笑。

“是休休!那隻巨猿!”唐仁掩口驚呼,“當年它在整容之後便不辭而別,給我父親留下一封信說要去尋找喜愛的生活。想不到它竟在這裏。”

“放開我!放開……”

是貝貝娜的聲音。一股不可壓抑的力量驅使着邱先箭一般地沖向了門。

入口處代表禁地的紅線鮮亮奪目……

唐仁心念一動,旋即一把抓住邱先的手共同躍起——多次死裏逃生決不會都是奇迹。

休倫里的身軀被邱先一拳打倒,並一直滾向光洞的方向。出於保護的目的,光洞周圍一米之內不許任何人走入。而這次,休倫里卻進去了——當然,只是他的頭。血雨飄飛。

另外兩個男人別過頭躲開這一慘景。這是個不容饒恕的錯誤,因為,等他們片刻之後回過頭來時便看到了一支小巧的熾溫槍和一張冷酷的臉。

“你們終於找來了。”貝貝娜聲音低沉。

“貝貝娜,你——”邱先欲說又止。有什麼可說的呢?根本是兩個世界的人。

“不錯,這兒便是樞紐。你們來晚了,貝茲馬上便要進入萬能。”

慘死的父母和無數的屍骨在邱先眼前晃來晃去,幻化成了天堂與地獄的種種異景。他猛然舉槍射向光洞。他等着在烈焰焚起的剎那與貝茲一道消亡。

火光閃過。貝貝娜的手指緊了又松,她沒有開槍,只是,流汗了。

“貝茲有完善的修復功能,你們是枉費心機。”貝貝娜尖聲道,“站着別動,否則別怪我不客氣。”

光洞突然迸放出了七彩異色,絢麗、耀眼而輝煌,彷彿一顆恆星正在誕生。伴着曼妙而空靈的音樂,一個發瓮的宣言般的聲音震得人心膽懼裂:“我已萬能!我是主宰!”

“不!不能把宇宙交給這個沒有感情沒有靈魂的機器!”唐仁狂喊着撲向前方,他的姿勢有驚心動魄的美麗。

貝貝娜的手微微一抖。唐仁的下半身頃刻成為了漆黑的枯骨,他重重跌倒。

“我……敗了。”他咧嘴做了個彷彿是笑的表情轉而看着邱先,眼光漸漸迷離了,“記得……地下室里的那些破爛電腦嗎?它們都是試驗品,都毀於……悖論……”

唐仁的雙眼在光洞的異彩輝映下緩緩闔上。

邱先沒有動,只深深看着唐仁的臉,“好兄弟,你等着我。”

然後,他開始緩慢而又無比堅定地走向光洞。

“站住,你再走一步,我……就開槍。!”

邱先彷彿什麼也聽不見,他臉上一片茫然。

豆大的汗從貝貝娜額上淌下來。

邱先站到了輸入話筒前,他的兩眼看着很遠的地方。一千億冤魂支撐的鬥士眼望遠方。

他開始思想,絞盡腦汁耗盡心血地思想。

然後,他一字一頓地說:“萬能的貝茲,請出一道你解不出的題。”

貝貝娜的臉一下子變得慘白慘白。

是的,這就是悖論。人類可以坦然面對悖論,而電腦則不行。貝茲是萬能的,世上不應該有它出不了的題,也不該有它解不出的題,無論它出不出這道題都表明它不是萬能。

尖銳的運行聲嘶鳴起來,光洞的異彩高速閃動。波及大地的震顫漸漸加劇,末了竟令人幾乎站立不穩。

的確,貝茲開始傷腦筋了,而且是傷透了腦筋。

“停下!貝茲。”貝貝娜高聲叫喊。

發瓮的聲音低弱至極,“……正在工作……不接受新指令……”

光洞的亮度開始衰減,顯然,貝茲在宇宙中的無數分支已消耗了過多的能源。

“……呃……殺!”瓮聲突然變調,有了森冷的意味。

“不能!貝茲!”貝貝娜驚呼。

殺戮開始了。

整個“意願完成體系”的力量已全部開動,這是一個由高速飛船高強材料和高能武器組合起來的最強大也最無情的集團。目標,是人。

這是一場力量懸殊到了極點的戰爭。被過度舒適的生活消磨了幾乎全部肌肉和意志的血肉之軀除了充當靶子外別無他用。宇宙在浴血。

屍灰飛揚……

光洞繼續黯淡。

“我父親太喜愛貝茲了,這是他一生的心血。”貝貝娜喃喃而語,“他去世前給貝茲編入了一道條件執行指令,現定一旦貝茲的生存受到威脅時,它可作出完全自主的選擇。”

邱先面色如灰,“它,選擇?”

“一個初生嬰兒的選擇不會有善惡之分,因為他無知。可貝茲不是無知的,它的選擇跟電子元件接通電源的一刻顯示要麼“1”要麼“0”的初值一樣,要麼是‘善’要麼是‘惡’。不幸的是,貝茲很偶然地選擇了‘惡’。”貝貝娜的身軀開始發抖,“我想,外面已沒有活着的人了……沒有了……”

邱先忽然發覺“沒有了”這三個字實是無比好笑的字眼,令他忍不住張大了嘴,“沒有了……哈哈哈哈,沒有了……”

“唉——”光洞發出了一聲悠長至極的嘆息,而後,它熄滅了。伴着這聲嘆息,貝茲的身軀重重地痙攣了一下。不再殺戮。

開啟頂壁的按紐被這番死亡的痙攣震開了。燦爛的陽光涌了進來。

聽得到溪泉淙淙,聞得到花草的芬芳。一隻好奇的小鹿從頂壁的縫中探進頭來,忽閃着充滿大自然靈性的眼睛四處張望。

看來,地球正因為它的荒無人跡而幸免於難。現在,這顆重返洪荒的星球上站立着最後兩個人。

“是你殺了貝茲。”貝貝娜咬呀切齒地說,熾溫槍在她手中泛出冷冷寒芒。

另一道寒芒握在邱先手中:“方玲、唐仁、還有所有人……都死了。現在,輪到我們……”

“我後悔給了你‘存活消息’。”貝貝娜用一隻手抓扯着滿頭金髮。

“什麼,信息?”

“當時,你以為飛船是來殺死他們的,把我推出了光圈。”貝貝娜的神色漸漸恍惚,“那一刻我好感動,就用信息光照射了你……使你不會被我們的自控武器打中……我太傻了。”

貝貝娜失聲慟哭。

邱先心中翻起一片愛極也恨極的狂瀾,他的心力已憔悴得不成樣子。

“我更後悔,剛才為什麼不一槍打死你,我有的是機會……”

“為什麼?”邱先低問。

“我想——”貝貝娜艱難地擠出一絲自嘲的苦笑,“就因為,我愛上你了。我只打算利用你的,可為什麼……我實在太蠢了……”

邱先全身一震,手中的槍幾乎掉落。不,不能心軟。難道,他能忘記無數人遺留的鋪天蓋地的屍灰?不能!

“可你殺了貝茲。”

貝貝娜咬咬下唇,話語中只剩下了歇斯底里的肅殺,“我活着就是為了保護它,可它已經死了……”

浩渺無垠的時間空間所構建的混沌圖景里,有一顆淡藍色的星球。

最後的兩個人對峙着,彷彿兩尊由愛火燒鑄成的仇恨雕像。她不是夏娃,他也不是亞當。上帝死了——因為信仰上帝的人都死了。而活着的人不會信奉他,只信奉所有悲歡哀樂的真正諦造者——人。

熾溫槍寒芒奪目。

好奇的小鹿看厭了,因為它實在看不懂。它兀自走開,去吃青青的草,去追逐天真的愛情。

天正藍,水正清,世界如伊甸園般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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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夕中短篇科幻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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