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瘋狂

一夜瘋狂

這是公元二十一世紀,五月十二日凌晨。秦劍一路小跑,踏上了中國宇航科學院總部大樓前的台階。

一輛通體乳白的汽墊小車如飛駛來,緩緩停在樓前。

“嗨!”車上的姑娘打了個招呼,順手摘下護目鏡——一位好漂亮的女郎!“陳橙!”秦劍驚喜地叫起來,“什麼時候回地球的,怎麼不先發份傳感?”

“我就想給你來個突然襲擊!”陳橙調皮地晃着頭,“我訂了兩張‘冰羅度假村’的旅遊券,這個時節那兒一個人都不會有,肯定很幽靜。我們一起去,怎麼樣?”

“我恐怕不行。”秦劍撐住車身,很認真地說:“我有項非常重要的工作,所以……”

“工作工作!”陳橙委屈地叫道:“你什麼時候才能有空噢!不去算了。”

說完,她賭氣似地摁下按鈕,小車立刻懸浮起來,巨大的氣流沖得秦劍幾乎站不住腳。

“你現在就去嗎?”秦劍大聲問道。

車已走遠,隨風飄來一句:“Yes,sir。”

秦劍走進會議廳,立即感到一種嚴峻的氣氛。總部所有的高級研究員全部都在場,這可是極其少有的情形!“秦劍,就等你了。”院長陳汝南急切地說:“現場情況怎樣?”

“保護得很好。”秦劍掏出一個小盒:“這是在現場拍攝的紅外線留影膠片。”

他走到圖案描微儀前,將小盒放了進去。幾秒鐘后,對面牆上的屏幕顯示出了經過描微處理后的圖像。

“橢球形飛碟!”四座響起一片驚嘆之聲。的確,這種形狀的飛碟還是首次見到,它看上去象是一個巨大的橄欖球。參照一下周圍的景物可以看出其橫徑至少有一百米。雖然經過了處理,但畫面還是不很清晰,難以看清更細微的結構。

“啪”的一聲,圖象消失了。秦劍走到台前講解道:“這次事件是在十分鐘以前,也就是四點二十分發生的,有三個目擊者。他們說被劫持的是一名二十歲左右的女性。我們在附近找到了上一個被劫持者,同前十六個一樣,他也瘋了,是一種徹底的瘋狂,那情形——相當可怕!”

秦劍停下來,穩定一下自己的情緒,接著說道:“自昨晚九時以來,這已經是第十九起劫持事件。每隔二十四分鐘發生一起,分秒不差。除了在準噶爾荒漠地帶的那一次無人可劫以外,其餘每次都有一名年輕人被劫持。所有被劫持者都在下一次事件發生時被放回來,但此時他們都已處於瘋狂狀態。在那二十四分鐘裏,肯定發生了一些極可怕的事情!而我們卻對此一無所知。”

四座鴉然無聲。大家都感到一場前景莫測的劫難已經降臨了。

幾台大型邏輯電腦正在一旁緊張運行,幾名研究員正通過它們來計算飛碟的行動軌跡。

的確,事件發生的時間實在太有規律,而地點的分佈也決非盲目。特別是在準噶爾荒漠地區的那次,飛碟降落點是一片無人地帶,而距較近的居民區不過五公里,但飛碟卻不曾劫持一個人。

這就是說,飛碟一方面如此先進和神奇,另一方面卻帶有幾分機械性。

“出來了。”電腦專家林鋼從電腦的輸出端上取下一張紙,“電腦得出了九條可能的軌跡,要最後確定是哪一條還必須再有兩個劫持地點。”林鋼緩緩說道:“而這九條軌跡線都是全球性的!”

“那我們現在必須發送全球緊急通知。”陳汝南首先站起來:“我去辦這事。林鋼,你繼續計算軌跡。其它人各司其職。就這樣。”

十八名地球人先後在這十九次劫持中淪為犧牲品。他們的資料一一顯示在了螢屏上了,他們都是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二十歲,正是做夢的年齡呵!可現在——卻已瘋狂。他們的一生可能就此毀了。照片上那一張張臉龐上的青春氣息都同陳橙何其相似,這更使秦劍感受到了肩上的責任。

秦劍在冥思苦索:“為什麼劫持者對二十歲的人特別感興趣?二十歲的體力?智慧?二十歲……做夢的年齡……啊!難道是‘夢’,或者說是感情,他們是想研究人類的感情。而二十歲正是人的感情最豐富最純真的時期。”

想到這兒,秦劍幾乎叫出聲來。但他一向是個謹慎的人,並不輕信自己的直覺。於是他把被劫持者的資料又重放了一遍,仔細搜尋着突破口。果然,他發現這十八個人的‘腦外波強’全是B級,這在正常人中是最高的了,只有患精神病或妄想狂的人才可能達到更高的A級。這就說明所有被劫持者的感情都是相當強烈而豐富的。

從劫持地點由西向東的走向來看,下幾次劫持可能就在本市附近了。秦劍思索片刻,向電腦發出了指令:“查人:本市市區和市郊人口,‘腦外波強’B級,精神正常。”過了一會兒,螢屏上顯示出五百多個人名。

這時,電視電話的屏幕忽閃了一下,現出林鋼的頭像:“秦劍,打擾一下。”

“什麼事。”秦劍本能地感到林鋼有了突破。

“第二十一次劫持在三分鐘前發生,軌跡確立了。就是說,下一次劫持將發生在冰羅度假村一帶。”

“冰羅度假村。”秦劍下意識地把目光移到電腦屏幕上。果然,中間有一行顯示着:“陳橙,二十歲,‘腦外波強’B級。”他的心猛然一沉。

汽墊車發瘋似的搖晃着前進,速度已達極限。秦劍伏在控制台上,一秒秒地在心裏讀着時間,他有透不過氣來的感覺。由於劇烈的空氣摩擦,密封艙內的溫度快接近五十攝氏度了,豆大的汗不斷從秦劍的額上淌下來……冰羅度假村的報時大鐘顯示着十二日凌晨五點二十。離預料中的劫持只剩四分鐘了。秦劍知道陳橙習慣於早晨游泳,於是他直奔溫泉游泳池。

在通向溫泉的小徑上,秦劍找到了正一路蹦蹦躂躂的陳橙。

“陳橙——”他高聲喊道。

陳橙驚愕地回過頭:“秦劍!你怎麼來了?”

說著便得意起來:“不工作了,是不是。我沒說錯吧,這兒是過冬勝地,眼下真是沒有什麼人,太寧靜了,我很喜歡。”

秦劍沖至陳橙身旁,不由分說地拉起她就往回跑。

“什麼事嘛!”陳橙不滿地問:“這麼急急……”

說到這兒,她突然停住腳步。不僅陳橙,秦劍也停下了。他知道,一切都太遲了。

因為,在斜上方的天空中,出現了一個通體桔紅的橄欖形發光體,帶着種神密、怪異的氣氛。一束光射下來,將他們罩住……秦劍覺得身體輕起來,輕起來,輕得幾乎沒有了一點重量。眼前閃現着一些混亂的光環,不時爆出幾點耀目的斑塊,他感到自己在飄,在飄,卻又不知身之所在……一段恍惚的時光,一段莫名其妙的時光。不知過了多久,秦劍才從迷亂中漸漸清醒。他發現自己躺在一間半球形的房間裏,身體輕飄飄的。

他掏出一枚鑰匙,鬆手後任其自由落下。鑰匙下落的情形同在地球上大致是一樣的。這就怪了,既然此地的模擬重力加速度接近於地球表面,何以體重會減輕呢?難道,體重的減輕是由於——質量消失?透過舷窗,他看到了令人難以置信的情形:恆星間出現了微弱的視角位移。儘管相當不明顯,但卻意味着飛船的速度已達不可思議的地步。或許已超過了通常認為的極限——光速!“這不可能——”秦劍喃喃而語,腦海里迅速閃出了愛因斯坦質速方程:M=“……失質,M小於m0……(1-V2C2)大於1……V2C2是個負數,即V2是個負數——虛值的速度!”想到這裏,秦劍一時竟“震”住了,地球上任何最偉大的科學天才都無法解釋的現象就發生在眼前,這強大的衝擊波使得秦劍的思想傾刻間處於了另一種“失重”狀態!然而秦劍無暇細想,因為他發現房裏只有自己一個人,“陳橙呢?……她,在哪兒?”秦劍不安地想。他打量着這個半球形的房子,覺得它彷彿是個“容器”。然而這“容器”銜接得太緊密了,根本找不到什麼縫隙。秦劍不假思索地抽出了激光槍。“容器”被割開了,顯出一道閃爍着瑩瑩藍光的走廊,秦劍一頭便沖了出去。

在走廊盡頭的一間充斥着各種儀器的運行聲的屋子裏,秦劍終於見到陳橙。她昏迷着躺在一塊平台上,周圍站着幾個“人”,他們的頭上都長有一對觸角。

秦劍不顧一切地闖了進去,一把握住了陳橙的手——然而他感到自己握住的彷彿是一塊冰。難道陳橙已經……“不——”秦劍連聲呼喊:“陳橙……你怎麼了……你快醒醒啊……醒醒呵,陳橙……。”

一旁的幾個“人”顯然沒有料到這種局面,以至於有幾分不知所措,他們頭上的觸角頻頻擺動起來,互相碰觸着。每一次接觸都伴隨着閃爍的生物場磁爆。

然後他們似乎取得了某種默契,觸角停止了擺動。就在這個時候,室內卻突然靜下來了,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只留下荒原般的沉寂。

那幾個“人”似乎感到了什麼,默默地往後退去。

秦劍也察覺到了這變化,他抬起頭來。與此同時,一側的牆無聲地分開了,外面又是一條藍幽幽的通廊,在通廊的盡頭,很耀眼地顯出明亮的光芒,彷彿那裏放置着一枚璀璨的水晶球。

秦劍感到驚訝,但他此時絕無一絲探奇的心情,因為陳橙還生死未卜,他又伏下頭,呼喊他的陳橙,淚滴下來,順着陳橙的臉往下淌……忽然,秦劍聽到,不,是“感覺”到了一個冰冷的聲音:“進來——地球人。”顯然,這個進來指的是那條通道。

“心靈感應?”秦劍暗暗思索。他看看那條通道:“可是陳橙……”

“不必擔心,她沒有事。”又是那“聲音”。

彷彿為了印證這“話”,秦劍感到陳橙的手漸漸溫暖,血色從她蒼白的面龐上慢慢顯露出來。生命正一點一點地回到陳橙身上,秦劍不禁滿心歡喜。

終於,陳橙悠長地“嗯”了一聲,睜開了眼。

“秦劍——。”她撐起來,拉住秦劍的胳膊:“這是哪兒?我怎麼在這兒?”

“我們——”秦劍如釋重負地拭着汗:“在飛碟上。”

“進來——地球人。”

陳橙怔了一下,顯然,她也“感覺”到了。她轉過來,吃驚地望着秦劍,似乎想知道些什麼。

“沒什麼,”秦劍沖她露出一個不太真實的笑容,“有我呢。”

“進來——地球人。”

秦劍不再猶豫,他緊緊攬住陳橙的後背,似乎想給她增加些勇氣。他感到陳橙嬌小的身軀在微微發顫,於是秦劍的心裏油然升起一種男子漢的氣魄,那是一種自然的保護感、責任感,這感覺古老,原始而永恆。

然後他們一起走進了那條神秘的通廊,向著遠處耀目的那點光芒走去。前途的莫測象一塊巨石般沉沉地壓在秦劍心上,使得腳步也是沉沉的了……四周的藍光漸漸弱下去,快到出口了。秦劍不由得感到一陣莫名的緊張,他深深地吸氣,促使自己平定下來。然後他轉過身面對着陳橙,靜靜地凝視她的眼。無聲無息,然而此中何止萬語千言!或許,這就是訣別了。陳橙仰起臉來,淚水在她的眼裏瑩瑩閃動,這哀婉的神態賦與她一種不可抗拒的美麗,那可以說是絕世的。

秦劍頓住了,因為這份哀婉。然後他的頭慢慢俯下去,俯下去,輕輕地吻住了她。在宇宙里,在另一種時空中……一段痴迷如醉的時光,一段逝去也是永恆的時光。秦劍幾乎忘了一切的一切。這是他倆的初吻,是人生的第一杯美酒,然而也可能是最後的一杯了。耳鬢廝磨,吻化了淚與眼,海與天。它無與倫比的美好、聖潔,卻又帶着幾分悲壯……然而秦劍還是漸漸清醒過來,他抬起頭,重又攬住陳橙的肩,相依相偎着邁出最後的一步。

儘管誰也不知道前面究竟是墳墓,還是——天堂……面前是間空曠的屋子,四周的“牆”微微有些透明,亮得刺眼。在如此強的光線下,秦劍眼前只是白乎乎的一片,什麼也看不清。他正想說明自己的不適應,光線卻自動地暗下去了,想來又是那個冥冥中的“人”所為。

一個披着白紗的女人遠遠地站在牆邊,她頭上戴着一個亮閃閃的環。臉上毫無表情,僵硬得象塊冰。

“你是第一個與我見面的地球人。”她先開口,兩眼只看着秦劍,彷彿陳橙是不存在的一樣。

“那麼——請你告訴我,這是幸運或不幸?”

秦劍直視着她問道。

“這很難預料,以後的事好比‘克瑪羅變數’。”她偏過頭,似乎不願和秦劍正視。

然而就在正視的瞬間,秦劍發現那雙莫測高深的眼底深處閃過一抹瑩藍,就象先前通道中的金屬光澤一樣。

“莫非她只是外星人製造的機械人?”秦劍暗忖。

“你錯了,我不是機械人。你剛才看到的頭上有觸角的才是機械人。我叫‘卡琳’。”她轉過頭,不再躲避秦劍的目光,此時可以更清楚地看到那藍光。

“但是——”她接著說;“你也並非全錯。你具有非常敏銳的洞察力和分析力。你實在是個非常優秀的地球人。”

儘管此時卡琳是在誇獎秦劍,但話語中卻依然沒有一點熱度,而秦劍倒是有幾分不安了。

“我將告訴你一些非常重要的問題。”卡琳接著說,“這不僅因為你的優秀,更因為你和這個地球人之間的舉動令我們很感興趣。”

說到這兒,她瞟了一眼陳橙:“比如在‘離解室’里,你的眼裏流出了某種液體。還有剛才在通道里,你們在做什麼?”

“你……你怎麼可以偷看我們……”陳橙羞惱地嚷起來,“你是不可以這樣的!”

“這要怪你們自己。”卡琳說:“我的視線可以穿透這飛船上的一切,那些‘牆’——只能擋住你們。”

“你們是否想——研究人類的感情?”秦劍審慎地問。

“你實在不凡。”她冷冷地說道,“研究的目的是為了拯救我們自己。”

拯救!?秦劍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如此先進的生物怎會靠研究地球人來拯救自己?他頓時如墜迷霧。

“我們來自克瑪羅星,也就是地球人命名為‘LB——0140’的星球……”

“可是——”秦劍不勝驚訝地說,“射電分析表明,‘LB——0140’全部是由各類金屬構成,而且均溫達500℃以上,怎麼能產生生物?”

“我們的確來自克瑪羅星,實際上,克瑪羅星所有的生物都是由金屬構成的。你現在看到的‘我’已經過改型,我本身很小,可以裝在現在的‘頭’里。”

“但是,‘拯救’是指什麼呢?”秦劍插入一句。

“金屬的有序化、晶格分佈以及其餘一些良好的性能使得我們的進化相當迅速。我們具有遠勝於別類生物的記憶力、分析力、邏輯判斷力等。但與此同時,我們不得不接受兩大缺陷。”

卡琳頓一下,接著說道,“我並不清楚‘機械性’在地球上的確切內涵,但用這個詞卻可以描述我們的一個缺陷。這其實是由我們的金屬本質決定了的。好在隨着進化的繼續,我們正逐漸彌補和克服這一缺陷,前景並不壞。

“但是,我們的另一缺陷卻是自身無法彌補或者是來不及彌補。”卡琳的語氣越發冰冷,“不知是由於金屬本質所致還是進化過於迅速所致,反正,我們的進化漏掉了或說是基本上漏掉了一個環節,那就是——感情。”

原來如此,怪不得她的聲音冰冷而機械,並且沒有任何錶情。

“在過去我們還很弱小的時候,生存的本能使我們聚集在一起。交配繁衍對我們而言也僅是一種義務,只是為了求得種族延續,足以抵抗外星球的入侵。這些都完全是本能的需要,而不是地球人患難與共,生死相依的感情。然而到了現在,到了力量的強大足以使我們中的一個‘人’便可控制一個星球的時候,這種靠本能來維繫的種族關係面臨著嚴峻的考驗,目前的克瑪羅星成了一個隨時可能分裂的生物團。我們的種族一旦分裂,必然造成科技的停滯和文化的衰落,最終使整個克瑪羅種族遭到淘汰,並走向滅亡。”

卡琳嘆了口氣,正要繼續說下去。秦劍卻突然問道:“但是你能嘆氣,怎麼說沒有感情?”

“你實在有非凡的洞察力。”卡琳並無意外,“我說過,我們的進化是基本上漏掉了一個環節,並非絕對。克瑪羅生物中,是有極少數進化到了有感情的地步,其中包括我。這其實不能叫感情,只能稱之為類感情磁電脈衝。這種原始的感情使我們中的極少數人隱隱覺察到了威脅的存在,並開始尋求解救的辦法……”

“於是你們就找到了地球人,找到了無力反抗任隨宰割的地球人!”秦劍漲紅了臉,相當地激動:“你們劫持、殺戮,搞你們的研究!靠犧牲地球人來拯救你們自己!這太野蠻、太殘忍……”

“對此我只能說抱歉——儘管我體會不到什麼是抱歉。”卡琳很平靜:“唯一的辦法是破譯出‘感情密碼’,用來對所有克瑪羅智慧生物進行改造,使之成為有感情的生命體,從而挽救整個克瑪羅種族……”

“你們不是有少數生物已具有感情了嗎?”

秦劍再次插入一句:“怎麼不用他們來做實驗?”

“這行不通。”卡琳搖頭:“沒有哪種生物能徹底弄懂自身,就如同地球人完全清楚金屬的結構,卻未能明了人腦的思維過程。而感情比思維更複雜更微妙,我們只能通過研究別類生物來達到目的。另外,我說過,我們的感情非常原始,根本不能與克瑪羅文明相適應。”

卡琳語氣平緩卻不容置疑,無懈可擊,秦劍竟一時語塞。

“我們的實驗的成功率應該在百分之五十以上。所以本來只需兩名地球人就足夠了。但由於他們拒絕合作盲目反抗,結果陷於瘋狂。”

秦劍想起了那些可怕的瘋子:“這是怎麼回事?”

“我先講述一下破譯密碼的過程。雖然人的感情千差萬別,但感情密碼卻是相同的,只不過在不同的人身上表現有所側重而已。我們將人的大腦離解至分子水平,在這一階段破譯出密碼。隨後再重新合成大腦,同時輸入先前破譯出的密碼。如果該地球人的感情狀態同離解前相比無明顯變化,則說明破譯出的密碼正確。但是由於地球人的不合作,結果在所得密碼中,恐懼和敵意的感情因素大大超過了正常狀態,而其它的諸多因素則受到抑制。將其輸入大腦後,腦中即充滿了敵意和恐懼的信號,也因此無法再進行任何正常的思維活動,這其實就是瘋狂。”

原來是這樣!“那你們要我做些什麼呢?”

“幫助我們。”卡琳說:“我們測定出你的理性係數遠高於一般人,這足以保證不會因你的脆弱而令實驗失敗。這也是我們經過前面的實驗后得出的教訓:太豐富的感情往往是脆弱的。

但我們不勉強你,因為你是地球人中的佼佼者和智慧者。如果實驗中出了差錯,對地球人來說是一個損失。所以,如果你不願意,你可以和她一起返回地球。但我們的實驗必須繼續下去,只要不斷改進,我們會成功的。”

“我——願意。”秦劍答道,語調從容而堅定。其實,他也不很清楚自己為什麼要這樣抉擇。或許因為同情,或許是為了阻止一個星球的分裂與侵略行為,或許是想讓別的地球人不再被劫持,或許是想解救那些可憐的瘋狂者。更直接的,或許還因為陳橙,因為陳橙那深情的目光……但不管怎樣,他既然這樣回答,也就必須這樣去做了。

“那你跟我來。”卡琳說完便轉過身去了。

“可是——”陳橙突然捉住秦劍的手臂,言語裏帶着哭腔,“你一定要回來……一定噢。”秦劍扳住她的肩:“怎麼哭喪着臉啊?笑笑!”

“嗯——”陳橙點頭,卻流淚了。

一道深遠的通廊,四周靜寂無聲。許是因為陳橙的哭泣,使秦劍的心情有點亂。不知怎的,他心裏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飛行的目的地在哪兒?”秦劍輕聲問。

“我們只是在宇宙中划著圓圈,並無目的地。”

“為什麼?”秦劍大感困惑。

“我們以地球人所認為的虛值速率60ic飛行,也可以說我們的速度是光速的60ic倍,這意味着物質內能場強的降低。目的是產生反時空效應,使飛船上的二十四小時只相當於宇宙的二十四分鐘。這樣能節省大量時間,要知道,克瑪羅星隨時都可能分裂。”

座下的小車自動拐進了一條側廊,溫度忽然升高了許多。熱浪襲來,帶着炙人的力量。

“戴上!”卡琳命令般地遞過一個金屬環,同她頭上的那個一樣:“它能阻止熱傳遞。前面有許多我的同類,你知道,我們的體液是熔融的金屬。”

秦劍眼前彷彿浮現出了沸騰的金屬液,宛如火山噴發時的岩漿。先前那份不祥的預感更強烈了。

一個銀色的直徑兩米左右的環從天棚上降下來,寬寬地圈在了秦劍胸部的周圍。雖沒有任何接觸,但秦劍卻立刻感受到一種柔性、纏綿卻又極強硬的束縛,他象是被一種場“固定”在了環的中央,絕無動彈一下的可能。然後,環開始帶着他一起翻轉,過了九十度后停下來,秦劍也就橫着懸在了空中。幾秒鐘后,一個透明的套子移過來,罩住他的頭。於是他聽到了一種奇異的聲音,尖細而又空靈,帶着幾分夢的境界。他知道這是在催眠。於是他配合著這聲音盡量放鬆自己,漸漸接近了催眠狀態……然而——

秦劍此時尚未閉合的眼睛看見卡琳取下了頭上的金屬環,傾刻間她的身體就發生了可怕的變化。肌肉“嗞嗞”地翻卷;血液以沸騰的姿態向周圍飛濺,卻又無一例外地在空中化為了焦臭的氣體;一團陰慘的火焰漸漸燃起,漸漸轉旺,並以宛如瘋狂的姿勢跳起了死亡之舞!一枚橙黃色的“橄欖球”出現在原來卡琳頭部的位置。卡琳變了“原形”——這樣做是為了保持正常體溫。

太可怕了!一個活生生的肌體就這樣化為灰燼。秦劍心裏感受到一種不可抑制的恐懼和噁心。這種感受已經徹底摧垮了多年科學工作所培養的鎮定和從容。只因這是一幕慘絕人倫的場面。秦劍的身軀開始顫抖,他想逃,他大聲地狂叫,他有大禍臨頭的感覺。

預示警情的紅燈亮起。

“注意平衡你的情緒,這樣太危險。”秦劍又感受到了他所熟悉的意念,但不再是卡琳,而是那個橙色“橄欖球”發出的:“實驗的程序已按時間之‘矢’排定,要提前終止實驗,就必須逆轉時間,也就是必須克服一個無限大的熵壘,這一點我們目前還做不到。”

但是,照目前的情形繼續下去——秦劍不由得想起那些瘋子:狂亂的眼神,毫無人性的面龐。噢,太可怕了!自己不也快成那種樣子嗎?還有陳橙,她以後會怎樣?有回地球的可能嗎?願她今生幸福。

秦劍的思緒漸漸飄開去,對陳橙的關切蓋過了別的一切。她的笑靨、嬌媚、調皮、小心眼,都是那樣的可愛。還有他倆共度的那些刻骨銘心的時光,那些用心的誓言熔鑄的時光,那些除了美好還是美好的時光……。

所有的一切都是如此的自然。自然得彷彿是命中注定。生與死,存與滅,這些殘酷的問題似乎都消失了,秦劍完全沉浸到了最美好、最可珍貴的情感之中了。……“陳橙——”他低聲喊道。然後就是黑暗.什麼也不知道了的黑暗,宇宙的萬物都隱去了,凍結成萬載寒冰。只剩下一片虛無原始的混沌,緲緲冥冥、無邊無際……如同死亡。

同一時間,克瑪羅星球。

這是一個金屬的世界。星球的外殼上滿附了奇形怪狀的文明的產物,在三顆太陽的照耀下泛起刺目的光芒。沒有花木也沒有鳥獸,甚至沒有微生物。很久以前,這些“與我們爭奪生存空間的無用東西”已被無情地消滅了。在這裏,到處是奔涌的車流,車與車之間永遠保持毫不相干的姿態。沒有朋友,沒有愛人,大家都聰明而理智地獨來獨往。彷彿“他人即是地獄。”噢,偉大的薩特。

三顆太陽加上由於星體龐大而產生的地心熱核反應使得這個星球滾燙如火。然而,它不也具有寒冷如冰的一面嗎?而且是那種澈骨蝕心的人際間的寒冷。這樣下去,總有一天全部生命都會凍死的。

此刻,全星球最高的建築——全星通訊塔的尖頂上突然亮起刺目的紫光。這意味着將有極其重要的節目向全星球播出。所有的通訊衛星都已準備就緒。

秦劍猛地睜開眼——真是陳橙。

“秦劍……”你醒了……嚇死我了。”陳橙張着小嘴,彷彿還心有餘悸。

秦劍伸出手,輕輕撫弄陳橙垂落下來的長發,露出淡淡的笑容:“陳橙,你知道嗎?是你救了我。如果不是想起你,我恐怕已經瘋了。”

“不是的。”陳橙不解,“我沒用,讓你一個人去冒險,我……”

“是真的,我現在還清醒真是因為你。對了,他們呢?實驗有結果嗎?”

秦劍看看四周。這兒已不是實驗室,而是剛來時的那個半球形房間。

“卡琳講實驗沒有成功。”陳橙答道,“我偷聽到他們說有個設備早就出了毛病。過一會兒他們要接着做實驗。”

出了毛病!這簡直是拿地球人的性命開玩笑啊!這些沒有感情的冷血動物!秦劍憤怒了。

透過舷窗向外望去,是一片無垠的草原,正沐浴着明媚的陽光。看來,飛碟又停泊在地球上了。難道他們又在劫持什麼人?“陳橙,”秦劍下了決心,“我們趕快走!”

從被切開的舷窗跳下去時,陳橙一個踉蹌,跌倒在地。飛碟推進器的噴口正對住她的身體。

巨大的轟鳴突然響起——飛碟啟動了!秦劍已奔出好幾步遠,他猛一回頭——

“陳橙——”秦劍驚呼一聲,隨即轉身沖向陳橙,也沖向死亡。然後,他把陳橙一把抱起,跑到了一個安全的小土包后。

幾乎與此同時,飛碟的下部噴出了強勁的火柱,燒得大地熱浪滾沸,並拔空而去,留下一片燒成了釉質的紅色土地。

命運在這一瞬里顯露了最大的仁慈。

陳橙痴痴地望着秦劍,“你救了我,為什麼?”

“傻瓜。”秦劍笑了,輕輕擁她入懷,那麼溫柔,那麼珍惜。

“你的心跳得好快。”陳橙的聲音低如夢囈。

秦劍心頭一陣蕩漾。不,現在還不是溫存的時候,秦劍強迫自己清醒過來。前途險惡,他們倆乃至整個人類所面對的是一群絕對強大絕對理智同時又絕對冷酷無情的對手。

“走吧。我們先趕回本部。”秦劍柔聲道。

草深齊腰,半黃半綠,顯得毫無生機。他們憑着羅盤向東跋涉。走啊走,他們漸漸精疲力盡。沒有一點食物,更糟的是沒有水。

一天一夜之後,他們倒下了。正是上午時分,太陽明晃晃刺人眼目。而死神已張開了黑色的羽翼,緩緩逼近。

“陳橙。”秦劍喘息着抱住陳橙,“可能,我們走不出去了。有句話,你聽過的,可我還想說一次——我……愛……你!”

陳橙瞪大了眼睛,彷彿在拚命領悟什麼。

突然,秦劍看到不遠處有一大蓬蔥綠的草。

憑着經驗他猜想下面有水源。

他俯下身,艱難地一步步地挪過去。然後,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氣力激勵着他扯起了那蓬草,現出下面糙硬的泥土。秦劍用力地挖掘,狂熱地重複一個單一的動作。指甲裂了,掉了,殷紅的血湧出,染紅了手上的泥土。

氣息奄奄的陳橙爬過來,獃獃地看着一切,漸漸閉上了眼睛。

秦劍還在掘土。他不知道疼嗎?他不要命了?終於,一絲渾濁的泉水從濕土中緩緩滲出。

秦劍忙用手巾捂住細流。

大地是那樣吝嗇,好久好久,手巾才被浸透。秦劍看着坑底,慘然一笑。他俯身拾起手巾,用肘支地爬到陳橙身邊。

“喝,你喝……”秦劍擰動手巾,水一滴滴地落到陳橙焦裂的唇邊。水來了,滋潤生命延續生命的水來了。陳橙舔着嘴唇,睜開了眼。她深情地看着秦劍,吞咽每一滴甘泉。彷彿在品味,在欣賞,在沉醉。怎麼,水總滴不盡?噢!水變紅了,是血,是秦劍的血順着手巾流下來了!“秦劍——”陳橙突然撐起身,不顧一切地投入秦劍的懷中。她的身軀不可阻止地顫慄,似正被一種神奇的火焰焚燒。她的臉頰灼熱,眼中放出動人的異彩。

“我愛!我愛!”陳橙用嘶啞的聲音嘶喊出了心中的話語。這話語滿蘊了笑,也滿蘊了哭。

秦劍突然愣住了,他死死盯住陳橙的眼睛。

“你……不是陳橙!”

億萬年彷彿過去,無限的寧靜籠罩一切。

“我……是卡琳。我眼裏的藍光以及防護環都被隱藏起來了,你——”

“你不流淚。”秦劍喃喃而語,他了解陳橙。

“是的,我騙了你。可是,我說愛你都是真的。”

“你怎麼愛?實驗不是失敗了嗎?”

“其實,感情密碼已經破譯出來了,實驗是成功的。許多克瑪羅人已經接受或正在接受譯碼輸入。但是,譯碼沒有起到預期的效果。單靠譯碼,不能徹底改變冰冷的金屬世界所給予我們的無情。必須受到有血有肉生死交織的感情衝擊,才能使譯碼同我們自身的心靈世界融合,才能真正擁有並懂得感情。所幸,現在這個目的達到了。曾經發生的一切都被傳送到了克瑪羅星,相信我的同類也受到了與我相同的衝擊。我們得救了!”

“但是,你騙了我。”秦劍陰沉地說。

“真的,我愛上你了。”卡琳的聲音在顫抖。

“你知道什麼是愛情嗎?”秦劍不再生氣,他本是大度的人,“愛情,真誠而專一。有陳橙,我已心滿意足。”

“難道我們是不可能的?”卡琳黯然。

“不可能。”秦劍硬心回答。

“本來我曾想——消滅陳橙並取代她。”卡琳幽幽開口,“現在,我祝福你們。”

回到實驗大廳時,卡琳已恢復了本來面目——一枚橙色的橢球。別的克瑪羅人都到飛船的動力艙作返航的準備了。

“說再見吧。”卡琳這時的聲音變得很尖細,“但願還能再見。”

“會的。”秦劍肯定地說,他心裏也正牽扯着一絲難遣的離愁。

這時,大廳外的通廊上突然傳來腳步聲和連續不斷的呼喊:“秦劍——你在哪兒?”

是陳橙!對秦劍的牽挂令她變得異常膽大,竟一個人找了過來。

“快,鎖住大門!這裏溫度太高!”卡琳叫道。

晚了。愛情也會讓人犯錯的,而且往往不可挽回。

大門被“嘩”地拉開了。

“退回去,陳橙!”秦劍向門猛衝。

炙人的熱浪把陳橙的身軀掀翻在地。與此同時,奔跑中的秦劍一把取下了頭上的防護環。

他要把環戴到陳橙的頭上,他要救她,用自己的命救她。

烈火即將燃起……突然,一道銀亮的液柱從頂壁上傾瀉而下,在半空中迅速化為無色的氣體,“滋滋”地噴涌聲裂人心膽。

秦劍扶起躺在地上的陳橙,這才陡覺大廳里一片清涼。怎麼回事?一枚黑色的橢球靜靜躺在控制台上。難道,這會是卡琳?“卡琳,是你嗎?”秦劍奔過去,試探着問。

“是……我……”卡琳尖細的聲音此時變得如遊絲般細弱,“我打開了……液氮噴口……降溫……,只是,沒戴防護環我不能承受低溫……我的血凝固了……”

“為什麼?卡琳!你為什麼啊?”秦劍心如刀絞。

“從你的行為……我懂得了……愛情是需要獻出點什麼的……你說,我這樣想……對不對?”卡琳的聲音越來越小,她的身軀也越來越冷,漸漸成為一塊冰涼的黑色金屬,彷彿石頭。

卡琳走了,她剛剛懂得愛情便為愛情作出了如此之大的犧牲。秦劍突然痛恨自己,痛恨自己讓她懂得了愛情內涵。哥白尼提出日心說,燒死的卻是布魯諾;佈道的是自己,而殉道的卻是卡琳。秦劍痛悔不已。

卡琳安靜地躺着,沒有了熱沒有了光,如一顆黑星。

依然靜悄悄的草地,小鳥開始唱早起后的第一支歌。秦劍和陳橙又站在了“冰羅度假村”

的溫泉小徑上。飛船離去了,消失在目不可及的遠方。

秦劍雙手捧起一個小盒,很不起眼的小盒。

但裏面卻儲存着他在生與死之間幾番來回的代價——“感情譯碼”,有了它,世上從此將不再有瘋子……度假村的報時大鐘走了四十八分鐘,它顯示出從第一次劫持事件發生到現在已經經歷了一個晚上。地球在一夜瘋狂之後重新又回到了它本來的軌道上,好象什麼都不曾發生過……秦劍看着自己超前了四十七小時又十二分鐘的表,不置可否地搖搖頭。

這就是反時空效應吧——他想。

陳橙卻不解,她正望着大鐘發怔。

“相信嗎?”秦劍問。

陳橙轉過頭,臉上是不可思議的表情。

“別研究了。”秦劍岔開話題,他指着東方:“看——太陽。”

真的,太陽升起來了。透過樹葉的縫隙,在草地上撒下班駁的光影,使得空氣中也帶上了一種挺好聞的氣息。

“前天的太陽。”陳橙低語。

秦劍仰望着一碧萬里的天空,他又想到了卡琳。這一生他已忘不了她。他轉過頭,發現陳橙也正看着自己,眼中有與自己相同的光芒在閃爍。是的,他們將共有為卡琳所築的心碑。

照克瑪羅人的習俗,卡琳的身軀被送入了茫茫太空,成為了一顆小小的星星。與痴怨衰榮無緣,與紅塵悲笑無緣,她只是一顆星星,在空漠而永恆的宇宙里——優美地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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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夕中短篇科幻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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