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古墓初探
我們到醫院的時候,老苗早已經來到了重症監護室。從銜蛇頭上取出的黃色小角被放進了一個白色的搪瓷盤子裏,在燈光的照耀下折射出黃燦燦的光芒。
老鍾先帶我去看了看那隻死去的墓獾,它嘴角邊的九笑菇已經盛開得愈發詭異起來,菇面上的人臉笑得讓人直冒寒氣。
老鍾看了看手錶,一言不發,又帶着我來到了小聶的病室。許多專家都圍在桌子前看那個黃色的小角。
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大夫不住眼地看那顆黃色的小石頭,神情頗為激動。而另外幾個戴着眼鏡明顯要年輕很多的大夫則帶着不屑的神情看着那個老大夫。過了一會兒,他們又爭論了起來,我這才聽明白。原來老大夫是一個知名的中醫專家,而戴着金絲眼鏡的年輕大夫是海歸的留學博士,他們對於小聶的診斷是“外創口發炎引發無名熱燒”,而對老大夫和老鍾他們所堅持的中毒理論斥為糟粕,稱為迷信,並拒絕使用老大夫的診療方案。老大夫也是火暴脾氣,幾乎要勃然大怒。
老鍾拉着幾乎要暴走的老大夫離開了診室,面對這幫省城的專家老鍾也很為難。都是專家,他們爭論的屬於各自的學術領域,老鐘沒有辦法去判斷所謂對錯。
很快在一個專家組長的干預下,一個妥協方案形成了:先由年輕專家用西醫診斷,隨後採用中醫大夫的診斷方案。雖然說得很隱晦,但是對老大夫的不信任已經昭然。
老大夫氣哼哼地從病室里出來了,老鍾陪着老大夫坐在休息室里喝茶。
趁着這個間歇我開始釋放心中的疑問,而老大夫和老鍾也開始情緒平復下來,就這樣在他倆你一言我一語中,我了解了這個神秘的銜蛇。
銜蛇最早見於記錄奇花異草的筆記《異苑》,傳說昔有百姓耕地,看到一條傷蛇在邊上,另一條蛇銜一草覆於傷處,隔日傷蛇愈。後用其草治瘡,皆靈。由於它能銜來解毒治傷的藥草,所以別名又叫銜蛇。又因為銜蛇多以藥草為食,雄生怪角,所以多被人認為是異類而遭人屠殺,因其雌雄同穴,雄死雌即亡,而且多寄生於劇毒之地,所以極為罕見。
老鍾接著說,這次能找到這一窩銜蛇也是造化使然。但是銜蛇解毒的最優處應該是其蛇膽,但是這次蛇膽卻被墓獾給吃掉了,不能不說是一個失誤。
老大夫說:“還好,有雄蛇的頭角在,小同志還有一救!”
我好奇地問:“怎麼救啊?”老大夫正準備說話,老鍾卻按住老大夫,神秘地一笑說:“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我捧着一個玻璃器皿,裏面蕩漾着乳白色的液體,臉紅得像燃燒的鐵塊,頭也沒抬跟着一個年輕的小護士出了三號樓。回到專家樓迎着老鍾揶揄的目光,我直想把手裏的東西一股腦兒地倒在他腦袋上。
就在三十分鐘前,那三個年輕的留洋博士折騰了三個小時后還是一無所獲,金絲眼鏡下面也是焦急的眼神,看着小聶赤紅的臉龐上細汗淋漓,老大夫終於看不下去了,怒吼着把三人攆出了診療室,拿出來一包細細的銀針,在小聶頭部、頸部、胸前和被墓獾咬傷的部位密密麻麻地插滿,然後不斷地捻動各個部位的銀針,隨着他手法的不斷加快,可以看到在皮膚下面有一股股若有若無的黑氣正隨着老大夫的按摩聚攏在傷口附近,遠遠看去就像傷口的皮膚下面遊動着好多黑色的蝌蚪。老大夫擦了把汗,招手叫過來老鍾拿來那塊蛇角石后又沖老鍾耳語了幾句。老鍾聽了之後曖昧地笑了起來,然後不懷好意地看我了一眼。
緊接着我就被派給一個小護士去取一罐東西。小護士長得挺漂亮,皮膚白嫩,眼睛挺大,鼻子微微上翹,略顯高傲。我跟着她出了小樓,穿過草坪,來到另外一個病房。一路只顧看背影了,到達目的地的時候差點撞在她身上。她瞪我一眼,命令我待在原地。大概有二十幾分鐘的樣子捧了一個玻璃器皿出來,裏面大概有兩三百毫升的乳白色液體。我好奇地問了一句:“這是什麼啊?”誰知道小丫頭一下子就紅了臉,嘴裏囁嚅了兩句把瓶子遞給我後轉身就走了。我有點莫名其妙,捧了就往回走,出病房樓的時候回頭看了一下:嗯,婦產樓?還是不明白,不過當老大夫看見我拿回來這瓶東西說了一句話差點沒讓我背過氣去。他說:“哦,有人乳是最好了,沒有人乳的話還要去用牛奶去代替!”
我當時的臉刷一下就紅了,我他媽剛才還腆着臉問人家小女孩這是什麼東西來着,感情人家女孩子嘴裏囁嚅那兩句肯定是罵我呢,我再偷偷看那個小護士,她也聽到了老大夫的話,狠狠地瞪我了一眼,然後轉身出去了。這時候只見老鍾看着我滿是揶揄的眼神,真是哭笑不得,這算什麼長輩啊,這樣捉弄人。
緊接着老大夫充分展示了中華醫學的奧妙,連那三個喝洋墨水的傢伙也跟進來看熱鬧。只見老大夫把杯子裏的白色人乳傾倒進一個淺口的器皿里,然後把那塊蛇角石擱置在被墓獾咬傷的創口處,這時候雙手有節奏地捻動着創口附近的銀針。就只見剛剛被銀針聚攏過來的黑氣彷彿真的是有生命的蝌蚪一般圍聚在傷口附近,那傷口被頂得越來越高,就像一個即將迸發的火山口。突然,就像洪水泄開閘門一樣,一隻黑色的蝌蚪彷彿一頭扎進了蛇角石里一般,只見那塊蛇角石就像被放進水裏的海綿一樣,迅速吸引着這些黑色的蝌蚪。僅僅幾十秒,原來黃燦燦的蛇角石就變得像一塊剛挖出來的黑色墨炭。老大夫用鑷子把蛇角石夾起來放進剛剛準備好的淺底玻璃器皿里,只見蛇角石上的黑色液體迅速溶解進人乳里,拿出來以後又恢復了黃燦燦的樣子。而潔白的乳液已經略微呈現了褐色。就這樣反覆幾十次以後,終於把那幾十條“黑蝌蚪”成功地引出了傷口,經過這一番折騰以後,小聶的呼吸也漸漸平穩下來,而體溫慢慢地恢復了正常,但是整個身體還是比較虛弱。
老大夫由護士擦了把汗,長出了一口氣說:“現在基本上已經控制得差不多了,目前,那種奇怪的毒素已經被抽出來了,如果要有銜蛇的膽或者卵,我就能保證他馬上醒過來,但是他畢竟中毒了好長時間,現在這個樣子只能靠他自身的體質了,不過,已經不受毒發時間的限制了!”
聽完老大夫的這番話,老鍾鬆了口氣但是依然不輕鬆。雖然小聶已經不受九笑菇九個時辰的限制了,但是依然無法醒來這個現實依然沉甸甸地壓在老鐘的心頭。
我實在受不了這壓抑的氣氛,大着膽子說:“要不,咱們去刨刨那窩蛇,興許有蛇卵呢?”老苗也覺得有道理,說:“現在這個季節正是蛇產卵的季節!”老鍾看了我們一眼,彷彿牙疼一樣沉吟不語,轉過頭問老大夫:“大夫,您覺得有多大把握讓他自然醒過來?”老大夫緩緩地伸出來三個手指頭:“三成。”
我一聽趕緊趁熱打鐵:“去吧,老頭,為了同志的命啊!刨了蛇窩!”老苗倒是很審慎地表示了贊同。老鍾還在猶豫,我又激他,“你要是怕被蛇咬,大不了我去!”
“你渾蛋!”老鐘被激怒了,“你知道為什麼這種蛇能解戰國金屍的毒嗎?毒草三步之內必有解藥,只要是毒物,身邊肯定有解毒物,這是相生相剋的必然規律。”
聽了這話,我倒吸了一口涼氣:“難道,銜蛇的窩是做在戰國金屍的墓穴里的?”
老鍾陰慘慘地看我一眼彷彿看到一個白痴。我繼續吃驚:“也就是說要救小聶我們就要……”我實在沒勇氣說出來下面的話,但是老苗絲毫沒有理會我的謹慎,一字一句地說:“沒錯,就要挖-開-韓-王-的-墓!”
聽到這個答案的時候帶給我的震撼絕對是地震級的,雖然我也曾有過這個念頭,但也只是閃電一樣在心頭一閃而過,因為我明白要掘開一座被確定保存完好具有極大考古和文化意義的王陵後果是什麼,就算我們偷偷地進去,可是只要事情一敗露,那些遠在北京的各界大佬,會像神仙一樣突然出現在我們身邊,並擺出一副拚命的姿態,那就遠遠不是這個小小的縣級市能擺平的,想當年小小的新鄭出土的蓮鶴方壺讓世界考古界都打了個哆嗦,誰知道這些戰國陵墓下面還會隱藏着什麼不為人知的驚世國寶呢?我偷偷拿眼瞟了老鍾一下,只見他緊鎖眉頭,定定地盯着地面。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但是我知道我此刻在想些什麼。
說句老實話,拋開要救小聶的崇高心思不談,我除了有點架秧子起鬨開眼界的好奇心理以外,還有點同命相憐的感覺,雖然沒有答應老鍾要接替小聶的位置,但是心裏已經把自己當成了隊伍里的一員,看着小聶躺在床上心裏稍稍不爽,萬一要是哪天我自己躺在那裏,別人會不會這樣也挖空心思來救我呢?一方面想攛掇老鍾偷偷進去探探銜蛇窩來救醒小聶,另一方面又不想違反有關規定讓老鍾難做,最怕的是萬一要是破壞了裏面的東西自己成為千古罪人,總之心裏面就是翻江倒海。
正當我胡思亂想的時候,老鍾突然抬起頭對我說:“你和老苗先回去吧,我再想想辦法,你先回去上課,等有消息再通知你!”我詫異地看了一眼老鍾,張張嘴還想說話,老苗卻異常利索地抓住我,一把把我拖出去。
驚詫地看着今天略為反常的老苗,發現他的神情和平時很不一樣。發動陸地巡洋艦以後,他沒有把我送回學校卻帶我來到了新鄭渭水路的一家夜市小吃。啤酒剛剛打開,老苗就說了一句讓我熱血沸騰的話:“想不想進墓?”看着他篤定的神情,我知道,這個平常不哼不哈的老苗心裏已經有了打算。兩瓶啤酒下肚,他的眼睛開始發紅,很顯然今天晚上帶了情緒,要不不會這麼快進入狀態,他緊接着一連串的話也把我打暈了,直到我躺在宿舍的床上時,眼前還浮現着他一張皺巴巴的老臉,紅着眼睛問我:“想不想知道為什麼你是雙瞳?想不想學湘西趕屍?有沒有種跟我一起進墓?”
原來爺爺說的沒錯,老苗的確是湘西老田家的後人,他的父親就是當年湘西趕屍王田佩山最小的徒弟。當年在黃河邊與日本人周旋的時候他的父親也是其中的一員。與老鐘相似,他講起那段往事的時候眼中也是精光四射,但是與老鐘不同,他的講述更多的是一種悲涼在裏面,補充了好多老鐘沒有講到的東西,但是似乎又在故意忽略或者說叫刻意迴避一些東西。
當年誓死守衛英雄祖陵的盜墓英雄們並沒有完全阻滯住日寇的鐵蹄,在號稱中國通的中井健郎的衛兵被扒光了皮血淋淋地扔在墓道口的時候,倭人被激起了獸性,兩天的工夫里那些曾經在大墓周圍出沒的所有可疑人員被掃捕一空,初冬的曠野里,乾枯棗樹枝上一下子多出上百顆頭顱,這些頭顱仍然雙目睚然死不瞑目,那種迸射出的憤恨可以穿透一切。晨曦的薄霧中,一個年輕人朝樹上的頭顱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那個人就是老苗的父親,這場劫難中生存下來的少數幾個人之一。
解放以後,老苗的父親做了一名墓地管理員,但是最後還是在一種莫名其妙的怪病折磨下去世了,那年老苗十六歲,剛剛繼承父親的衣缽。但是同年,他便失去生活來源,因為十年浩劫開始了,鑒於老苗的父親在解放前趕過屍,屬於封建迷信,就這樣老苗受到了牽連,過起了四處流浪的生活,直到有一天碰上了老鍾。
那時候老鍾正值年輕氣盛,剛剛因為出色地破解了南陽漢墓彩畫之謎受到了老人家的親自接見,並有幸給老人家介紹了發掘過程,老人家親自指示要保證他的工作不受干擾。正是有了這張王牌,他才能率領着一支考古隊不受干擾加班加點地清理着一個大型古墓,在那個年代能不受干擾地進行工作該是多大的幸福啊。而就在他們熱火朝天工作的時候,一個詭異的事情出現了。他們發掘的古墓與附近老百姓的新墳相重疊,就在剛剛商量好起墳遷棺的那天晚上,那新墳里的棺木自己開了,剛剛埋進去因為癆病而死的中年婦女自己“爬”出了墳!
這麼詭異的事情一出,立刻謠言四起,當天晚上就有人說看見那個中年婦女在田野里遊盪,手裏還抓着一隻貓,邊撕邊吃,還有人說看見那個死人跳進了旁邊的一條河裏,變成了一個渾身長毛的老殭屍,更玄乎的是有人傳說很多小孩子夜不歸宿是被這個死人偷偷抱走吃掉了。很多傳言愈演愈烈,似乎真的有一個晃蕩的幽靈在四處尋找活人做自己的食物。許多剛剛受過教育的農民也開始將信將疑起來,畢竟是受過去的思想毒害太深,很多人開始對一些說法相信起來,已經有人開始把髒水潑到考古隊駐地的帳篷上,他們相信是這些人破壞了風水,驚動了死屍,使死人變成了殭屍。
面對這種情況,老鍾是又急又氣,恨不得拿把槍斃了那個傳說中的白毛老殭屍,可是,沒用!因為從棺木被打開、死屍爬出來當晚有人見過以外,就再也沒了那個死人的蹤影。找不到屍體,那些謠言就無法破解,甚至一些無知的村民開始躲避考古隊的工作人員,連日常供應都不再繼續了。老鍾只好開着一輛北京吉普到幾十裡外的縣城裏去買一些柴米油鹽等必需品,就在這時他碰見了被幾個社會閑人欺負的老苗,那時候應該說是小苗。在老鍾趕跑了那些個流氓管了老苗一頓飽飯後,老苗就死活要跟着這個開着車的“大官”混飯吃,無奈之下,老鍾就把老苗當勞力雇回考古現場當清土工。
可是等老苗弄清楚目前考古隊的困境之後,他的一句話就讓老鍾瞪大了眼睛。他說:“那不是死屍自己跑了,是有人把屍體趕跑了!”老鍾這才知道這是正牌趕屍匠的嫡傳後人。老苗仔細看了看那個死屍爬出來的現場,在棺木上發現了幾束草繩的零碎以後就笑了,說:“這是有人在裝神弄鬼!”老鍾急忙說你能找到屍體嗎?老苗拍着胸脯說沒問題,但是嘿嘿,你得先管我一頓好飯。
老苗在一連吃了兩碗條子肉以後說:“三天後就讓那個死人自己出來!”老鍾半信半疑,按照他的說法把所有在新墳四周的警戒全撤了,並一連幾天不在考古工地上出現。終於在三天後陰曆十四的夜晚,老苗悄悄拉住了老鐘的手說:“今天晚上咱們一起逮死人去。”
原來,新墳被開挖以後並沒有回填,棺材也是就地搭了帳篷,準備擇日遷棺,可就是當天晚上出了事。而考古工地與新墳緊挨着。老苗就扯着老鍾和其他人一起躲在事先挖好的坑裏靜等着。終於在後半夜,有個鬼鬼祟祟的身影偷偷靠近了敞開的棺木,老鍾正準備出去,老苗拉住他搖搖頭。那個黑影一頭鑽進棺材下面,不大會兒工夫一個搖搖晃晃的黑影便出現了,比平常人要高出五公分。大略看,正是那丟失的死人。
老苗隨手從懷裏抓了一把東西揚手拋過去,只見“砰”的一團藍火砸在那人身上,只聽見嗷嗷一嗓子,那“死人”就倒在了地上。
這時候埋伏的人一下子都擁了上來,手電一照,只見一個又瘦又小的人背上用茅草繩扎着一個死屍,正是丟失多日的女死屍。那個人實在太過瘦小,而手腳又和死屍重疊地捆紮在一起,遠遠看起來就像死屍能動一樣。老苗一看就笑了,說小子,就你這兩手趕屍的活太不地道,三兩下就露了底,真給趕屍匠丟臉。說完還得意地說:“也就你們這些野路子相信離棺七日,十四離煞這些說法,要不我還真逮不着你。”原來,他早就看出來有人動了手腳,把屍體反釘在棺材底上,卻故意不說透,卻按照陰曆十四魂出煞這樣的規矩設套抓人。
經過審訊得知,這小子解放前是個神棍,解放后丟了活路,日子難熬,這次考古隊起新墳的時候有人謠言說動了風水會生妖孽,便偷偷趕走了女死屍,妄圖用此來趕走考古隊,重新樹立自己在村裏的神棍地位,此前的謠言也都是他放出來的。
就這樣,老苗被老鍾收羅到帳下跟隨他南征北戰,直到他成家也有了自己的兒子。兒子也學了他的全套本事,就在老苗滿心希望他兒子能夠考個著名大學的考古專業,把自己家的名聲由野路子轉向朝堂理論的時候,最令他一生慘痛的事情發生了,他十四歲的兒子在隨他一起巡陵的時候被“活悶屍”咬傷了!
已經是凌晨三點了,我睜着眼躺在床上,眼前還晃動着老苗那張悲苦的臉。就在他喝下最後一瓶啤酒的那一刻,這個彷彿石雕的漢子就在深夜的街頭小攤失聲痛哭,他用嘶啞的聲音幾乎不成調的語言向我哭訴着失子之痛。我目瞪口呆地盯着這個似乎永遠不會失態的男人,從沒想到在他一副波瀾不驚的表情下掩蓋着這麼一段痛苦的往事,一時間也無言去安慰,就任這個平常不苟言笑的漢子痛快地哭了一場。
老苗的兒子比我整整大了十歲,那是他一生最鍾愛的作品。得到這個兒子的時候,老苗已經正式加入了老鐘的考古隊,在發現中原古墓群后移居新鄭,配合老鍾一起做古墓的保護和研究工作。
老來得子並沒有讓老苗對兒子肆意地溺愛,相反卻超乎尋常的對兒子嚴格要求。他的兒子似乎聰敏地帶了點邪氣,天才這個稱號似乎就是為這個孩子準備的,十四歲上高二以後隨着父親的工作轉移來到了新鄭一中,在聽說來了個特別“各色”的年輕學生以後,學校對他進行了全方位測試。測試結束以後,一位曾經在三年裏帶出五個清華三個復旦的班主任直接找到老苗說:“讓孩子玩吧,大學他可以挑着上,可別把孩子給累傷了。”老苗那個激動啊,對兒子說咱一定要上最好的學校的考古專業,像你鍾伯伯一樣。小苗同志一向對老子敬畏有加,拍着胸脯保證說一定做到。老苗心裏美啊,晚上多喝了兩盅,結果就在兒子的軟磨硬蹭下答應了他跟着一起巡陵的要求,老苗至今仍然對那晚的一時衝動而後悔不已。
當時,國家還沒有像現在這樣花大力氣投入保護文物,除了老鍾這樣的專業考古隊依舊孜孜不倦地在守護着地下寶藏,其他人都還不大重視對古墓的保護。改革之初,許多人開放了思想,一夜暴富的神話比比皆是,在流傳甚廣的發家口號中就有一句叫做:“要想富,挖古墓,一夜成個萬元戶。”有的人運氣好,挖開的是漢唐普通官員的凈墓,刨個漢磚唐瓦之類的東西一下子就發達了,可是有的人卻誤打誤撞進戰國時代的王陵里,前景就不那麼妙了。
那天晚上,老苗還以為這一夜會像其他的晚上一樣在幾個已確定的大墓一溜達,然後心滿意足地帶著兒子回去睡覺。但是就在巡邏完畢以後,兒子還不依不饒地要多轉會兒,老苗一時興起說,我帶你去幾個還沒確定身份的大墓轉轉吧,那幾個墓主似王非侯,但是卻跟王公的墓葬級別是一樣的,很有講頭。其實,整個墓地也只是在理論推測中,並沒有真正確定位置和墓主身份,但是老苗為了滿足兒子探險的心愿就帶他去了。
老苗確實有了幾分醉意,晃着手電跟兒子講在這幾個還沒確定的墓穴周圍發現了很多佔卜用的龜甲,上面的裂紋顯示曾經用來占卜過戰爭的結果和豐收的年景,只有古代的王公才能對戰爭進行占卜。墓主人的身份估計也是一位聲名顯赫的大人物。
就在老苗喋喋不休講述的時候,小苗卻突然停下了腳步,一雙黑亮的眼睛盯着他:“爸,前面有人!”
老苗一激靈,這才發現在前面不遠的地方隱隱有光在晃動,不由得皺皺眉,摸了一下腰間那支老鍾冒着犯紀律的風險配給他的武器。他示意兒子守在原地,然後自己悄悄地摸了過去。等來到有光的地方一看,大失所望,現場一片凌亂,只有幾根那個年代罕見的熒光棒留在那裏,顯然是一個盜墓以後遺留的現場。但是老苗卻奇怪地發現盜洞被一塊石板給掩蓋上了,而且石板下面還壓着一條繩子。在手電下仔細一看,原來石板是附近墳墓的墓碑,而那條呢絨繩子很顯然是盜墓賊捆着順着盜洞下人用的。這時小苗也解除了警備,小心翼翼地跟了過來,今晚對他來說似乎刺激得有點過頭了。
在釘住繩子一端之後,老苗父子倆齊心合力推開了石碑,剛拿手電一照,他們就大吃一驚:繩子的另一端竟然還有個人!
突然,手機鈴聲打斷了我的回憶,耳旁傳來老鍾熟悉的聲音:“小聶醒了!”我猛地愣了一下,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該失望,突然意識到韓王陵墓的大門可能永遠朝我們關閉了。“也許,老苗想要進墓的想法再也沒辦法實現了吧。”我心裏為老苗暗自感嘆。下意識看了一下表,從我離開醫院到現在已經六個小時了,按老中醫的話說,小聶現在醒過來就表示應該是沒什麼大問題了。
可是老鍾接下來的話卻又讓我心裏猛地一悸。“老苗是不是要你陪他進洞?他是不是又跟你講他兒子的事情了?他是不是說他兒子被活悶屍咬傷過?”
“你……你……你怎麼知道?”我不由得說話變得結巴起來。
“唉!”老鍾嘆了口氣,“明天見面再說吧!”
掛掉電話后我一絲睡意也沒了,心裏還在想老鐘的話和老苗講的故事,老鍾似乎對老苗要說些什麼都了如指掌,而且似乎老苗不止一次對人說過這個事情,可是老鍾為什麼要大半夜告訴我小聶醒了呢?對他來說,我應該不是很重要才對,可老苗為什麼又偏偏拉着我要進墓去,而且竟然一反常態地哭訴一個近乎煽情的故事。真的糊塗了!
窗外月光皎潔,一如十幾年前老苗父子一起出動的那個夜晚。那個被遺棄在盜洞裏的人在拉上來之後依然昏迷不醒。經驗豐富的老苗一看便知,這是悶在墓里的“活屍”。
傳說以前盜墓賊倆倆結伴,一個下盜洞掏,一個在地上接應,往往下墓的人有可能觸動機關或者放出守墓獸,這在行話里叫“陷了”。遇到這種情況,盜墓賊就認為是驚擾了墓里徘徊的陰魂,就要趕緊扔光身上帶的東西撤,如果要是依然貪圖墓里的寶貝,往往兩個人都要倒霉,或死在機關丹毒之下或斃於毒氣濃煙之中,就算有幸逃脫也會被陰魂纏上,重的死於意外,輕的也絕後滅門。如果要逃脫這樣的命運,盜墓賊就必須活祭一個生命,也就是說留一個人在墓里陪主人,這樣的傳說多少帶了點詛咒的意思。可是世間多是貪人,有的人捨命不舍財,一些陰毒的盜墓賊往往找一些不懂行的年輕人,誆騙他們下墓掏明器,自己在外面收明器,萬一中機關,就直接把洞口一封,把裏面掏明器的人做成“活悶屍”就算活祭了墓主。後來,好多盜墓賊就隨身帶着只綁着嘴的鵝,萬一“陷了”就救出同伴用鵝去替人活祭,很少有人悶“活屍”了。
老苗四處查看這座墓有沒有其他盜洞,他懷疑附近還有盜墓賊藏匿在這裏。他實在想不明白,怎麼現在還有人懂得盜墓賊這麼陰毒這麼傳統的規矩,看來這座大墓里有他們志在必得的東西,而且他們為此不惜捨棄一個同伴。
就在這個時候,他兒子說:“快看,這是什麼?”他趕忙跑回來看,只見那個人臉色已經從蒼白變成了蠟黃,似乎有東西閃閃發亮,小苗輕輕用手碰了一下,一片片鱗片似的東西掉落下來。這時候,從這個人的鼻孔里也顫巍巍地伸出來一根鼻毛,越長越長,似乎又不像鼻毛,這根鼻毛異乎尋常的粗大,頂端似乎是一個棒槌形的小圓球,用肉眼可以看得到的速度慢慢地生長出來。這個現象一下子吸引了準備回去通知人的老苗。就見那小圓球顫抖了兩下,“啪”地一聲張開一把小傘,竟然是一隻蘑菇,菌蓋上竟然還有圖像,是一張臉,一張似笑非笑的臉。
“不要!”老苗剛想阻止,小苗已經把那顆鼻孔里的蘑菇掐在手裏,本來已經昏迷的“活悶屍”卻突然張開了眼睛,一口咬住了眼前的手腕。
當老苗講到這裏的時候,我突然明白為什麼老苗這次會這麼堅持要進陵墓了。
儘管老苗沒有講他兒子最後結果如何,但我知道在那個醫療水平不高的年代,小苗很有可能就……我實在是不敢想像當時的情景。聽完故事後,就打定主意,如果他要進大墓,我一定陪他。
第二天下午,我很囂張地在系主任的課上睡著了,剛下課,就有人推醒我說有輛警車在外面等我。一出門就看見老鍾那張圓胖臉,我鑽進車后的第一句話就是:“早上和中午飯都沒吃呢,找個地方吃飯去!”
等我掃蕩得差不多的時候,老鍾遞我一根煙,我剔着牙拒絕了:“還想多活兩年呢!”
老鍾說的第一句話差點沒讓我把牙籤扎進牙床里。
他說:“其實,老苗並沒有結過婚!”
啊?聽到老鐘的話讓我大吃一驚,老苗沒有結婚,那老苗的兒子是怎麼來的?老苗那個活靈活現的故事難道是編的?老苗為什麼要這麼做?吃驚之餘我一連串拋出來好幾個問題。
“誰說沒結婚就不能有兒子了?老苗的兒子是‘觀音娘娘’賜的!”老鐘的話讓我更吃驚了,我腦袋上的問號更大了:“觀音娘娘”賜的?我不是在聽神話故事吧?我用難以置信的眼神盯着這個一貫理性的男人,怎麼也難以相信這麼無稽的話是從他嘴裏說出來的。
“你知道老苗為什麼顯得很冷僻嗎?”老鍾語氣平淡得近乎乏味。我看着他那佈滿核桃紋的老臉,對他現在故意吊我胃口十分不滿。“還記得我給你講的那個故事嗎?還記得那個在日軍的生化審問手段下招出一切的那個小徒弟嗎?”老鍾突然扯開了話題,我有點茫然地看着他,不知道此刻他怎麼突然講起了這個。“老苗背負了一個太沉重的心債!”他東一榔頭西一斧子的講話作風已經讓我近乎抓狂。
突然,我想到了一點,驚詫地看着他:“你是說……”
“對,老苗的父親就是湘西老田那個下了軟蛋的小徒弟!”老鍾又陷入了回憶。
當年的故事早已經隨風而去,但是記憶卻依然清晰而血腥。老苗的父親作為湘西趕屍匠田佩山最小也是最疼愛的徒弟深得老田的真傳。但是,也是這個最疼愛的徒弟,卻導致了守護督軍祖陵的翻山客被倭寇血洗。就在老田組織第一次突襲倭寇的行動中,老苗的父親趕着屍體被指揮刀重重地劃了一刀,在求葯的時候被守候在藥鋪的偽軍抓回了據點,隨後沒有頂住倭寇白大褂的針劑,在迷糊中將所有該說的不該說的說了個遍。倭寇在得到了想要的情報,卻放回了老苗的父親,這個意外的做法,導致翻山客之間開始互相猜忌、生疑,最後互相提防。由於他們的分裂,最終被中井健郎帶人逼到了大墓深處,上演了一幕悲壯的守墓之戰。
而老苗的父親成了這場戰役的唯一倖存者,他死也不會忘了師傅臨死的時候得知是他出賣眾人時用猙獰的雙眼瞪着他嘶吼“你會斷子絕孫的!”時的神情。於是,老苗的父親也在臨咽氣的時候告誡兒子:“倘若沒有子嗣延後,那就是天命,不要強求!”但他沒有想到的是,臨死的這番話讓視他為山的兒子從此孤僻少言,負下了心債。
生活往往會有戲劇性,老苗三十六歲那年,跟隨着老鍾去清理一座漢墓。漢墓旁邊有一座觀音祠堂,以興旺子嗣而著稱。傳說,誰要能把硬幣扔進觀音像手持的羊脂玉凈瓶中就能生個大胖兒子。當時因為剛剛歷經浩劫,觀音祠已經破敗不堪,考古隊員們休息的駐地就在這個祠堂里,閑暇無聊的時候就想起來這個傳說,一幫人就朝觀音像裏面拋銅錢。令人稱奇的是,老苗幾乎次次都能把銅錢準確地拋到瓶裏面,而其他人往往十次才中一兩次。更令人驚奇的事情還在後面,老苗在一次外出的時候撿到了一個被遺棄在路邊的孩子。這下,老苗堅信是老天賜給他的兒子,老天已經原諒了他苗家所犯下的錯誤。
“我明白了,所以當老苗的兒子死於意外的時候他為什麼會近乎癲狂,那是因為他本來已經釋放的心債突然又被重新壓在了身上,他認為這是老天對當年父親背師叛友的懲罰,也是對他的懲罰,所以他才執意要進大墓揭開戰國金屍之謎。”我若有所悟地發出這樣的感慨。
“是的,所以當小聶被蛇咬傷也快要成為戰國金屍的時候,我在擔心小聶的同時也擔心老苗觸景傷情,會做出一些出格的行為。但是老苗一直表現得很穩健,讓我放心不少,但是就在昨天晚上爭論怎麼救小聶的時候,他表現出了一些激動,面對和他兒子一樣的癥狀,只要揭開戰國金屍的真面目,就能證明他兒子的死完全是意外,並不是他家裏背負了詛咒,再加上現在我們身邊又有個陰陽探路人,所以我敢肯定他昨天晚上一定說服你跟他下大墓。”
“陰陽探路人?誰啊?”我一頭霧水。
老鍾詭異地說:“除了你,還有誰啊?”
剛剛想追問,有人打開車門進來,是第一次帶我走的穿制服人其中的一個,他張口就來了個爆炸性的消息:“老苗家裏沒人,裝備也沒了!”他頓了一下,看看我,老鍾示意他說下去。“我估計,他已經準備着手進墓了!”說這個的時候,他似乎不是很擔心,反而帶了點興奮。
老鍾看了看手錶,已經是晚上七點多了,差不多再有一個多小時天就徹底黑下來了。他回頭問那人:“還沒聯繫上他?”那人無奈地搖搖頭:“你知道,他一向不用手機的。”說完瞥我一眼,“我們只有守在這裏等他來找這個小兄弟。”
正說話的時候我的手機響了,一個陌生的座機號碼。趕緊接通,老苗蒼老的聲音傳出來:“老鍾找你去了吧,告訴他,就算是為了我自己我也要進這個大墓,揭開這個戰國金屍的真面目,讓他不用管我,我已經在墓口了。”說完便“啪”地一聲掛掉了電話。
老鍾明白了怎麼回事之後立刻就發火了:“這個老苗,搞什麼飛機,渾蛋!這個大墓是考古界十大凶墓之一,你還要不要命了!”說完就吩咐剛上來那人趕緊開車,飛奔去他的辦公室。“老苗啊,你不是為了單單揭開這個戰國金屍啊,恐怕更多的是為了卸下自己的心債啊!”老鍾喃喃自語道。
就在他們差不多裝備整齊準備出發的時候,我很傻地問了一句:“我幹嗎啊?”老鍾這才發現因為著急把我帶回來了,隨即他大手一揮:“回學校去,別添亂,我們是下去把他拽回來,不是下去探墓。”
“你要是不讓我去,我就給省文物部門打電話,說你們偷進戰國古墓!”我威脅道。“什麼?你再說一遍!”面對老鍾夾雜着紅血絲的眼睛我又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他一把抓住我吼道:“那你還愣在這裏幹什麼,還不趕快去選裝備,晚了大家可不等你!”
其實我是後來才知道,老鍾這老小子一直憋着壞要把我拉進隊伍里,可是又擔心沒辦法向我爺爺交代,所以才裝模作樣趕我回去,後來見我堅決要去,就心裏賊笑着順水推舟了,當然這是我後來才知道的事情,明白上了賊船的時候已經晚了,因為我們已經順着盜洞下到了大墓的甬道裏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