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一個懦夫可能會被突然的攻擊擊潰,但是過後,他會左思右想,並打新的主意。史學家埃力格羅就是這樣。被王子從自己的房間裏驅趕出來以後,不再面對可怕的場面,他冷靜了下來,學聰明了。當晚晚些時候,我正準備躺進睡袋,考慮是否需要服用安眠藥,埃力格羅叫我到大樓下面他的研究室里去。

他坐在一堆史學家隨身攜帶的工具中間:一卷卷的磁帶和磁盤,數據晶片,膠囊狀機器,思維頭盔,四件套的頭骨,一排顯示器,一個小小的螺紋蝸牛裝飾品,所有信息收集人需要的東西。他手裏拿着一個雲彩星球生產的幫助人放鬆緊張情緒的水晶球,裏面本是乳白色的,由於吸收了他的緊張情緒,變得有些烏黑了。他裝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嚴肅相,好像我沒看見過他那副軟骨頭相。

他說:“你跟這人到巴黎來的時候,知道他的身份嗎?”

“我知道。”

“可你從未說起過。”

“沒有人問過我。”

“我們居然窩藏着一個統治者,你知道你給我們帶來多大危險嗎?”

“我們是地球人,”我說,“我們不是還承認統治者的權威嗎?”

“自從地球被征服后,這些都沒用了。入侵者下了命令,撤銷所有以前的政府機構,逮捕所有的官員。”

“可我們可以不服從呀。”

埃力格羅挖苦地看着我。“史學家會攪進政治里去嗎?托米斯,我們只聽掌權的政府的命令,不管那是誰,是怎樣上台的。我們這兒不搞抵抗運動。”

“我明白。”

“所以我們必須立刻除掉這個危險的逃犯。托米斯,我命令你馬上到入侵者的總部去,告訴統領七號,就說我們已經抓住了羅馬王子,讓他到這裏來抓人。”

“讓我去?”我脫口而出,“為什麼深更半夜派個老頭子去報信?隨便拿個思維頭盔發個信息不就行了嗎?”

“那太冒險了。有人會截獲我們的信息。要是這消息傳出去了,對我們團會不利。必須要人親自去。”

“可我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學徒……這太離譜了。”

“這事兒只有你知我知,”埃力格羅說,“我不能去,所以你必須去。”

“沒人引薦,統領七號是不會接待我的。”

“告訴他的手下,說你有羅馬王子的消息。他們會聽你的。”

“我要說出你的名字嗎?”

“有必要的話,不妨說。你就說在我妻子的協助下,王子已經被關押在我們的房間裏。”

我差點笑出聲來,可忍住了,這個懦夫,竟然沒有膽量去告發給他戴綠帽子的人。

“最後,”我說,“王子還是會察覺到這是我們乾的。你覺得讓我背叛跟我結伴旅行好幾個月的人對嗎?”

“這跟背叛無關。這是對政府應盡的義務。”

“我可不覺得我對這個政府有什麼義務。我只對統治者團會盡忠,所以我才在羅馬王子落難時幫了他一把。”

“就憑這個,”埃力格羅說,“征服者就可以要你的命。要贖罪,只有承認自己的錯誤,通力合作,抓住王子。走吧,馬上就走。”

我這輩子從未瞧不起過別人,然而此時此刻,我對史學家埃力格羅的憎惡到了極點。

但是,我知道我面臨著新的兩難抉擇。埃力格羅巴不得第三者受到重罰,卻沒有勇氣自己去報信,所以我不得不到入侵者那兒去,向他們告發王子,可我曾經是那麼盡心儘力地照顧過他,因為我覺得這是我應盡的責任。要是我不去,埃力格羅可能會把我扭送到入侵者那兒,作為逃犯羅馬王子的同謀受到懲罰,或者在史學家團會內部的機器上報復我。要是我服從埃力格羅,我的良心將從此背上污點,將來一旦統治者團會收復了地球,我會遭到報應的。

我權衡着各種利弊,心裏狠狠地咒罵著對丈夫不忠的奧梅恩、沒骨氣的埃力格羅。

我猶豫了一下。埃力格羅進一步給我施加壓力,威脅說要揭發我非法獲得團會的秘密文件,帶一個被通緝的逃犯到團會裏。他甚至威脅說要把我從信息庫里永遠抹去。他在暗示要報復我。

最後,我說我答應到入侵者總部去。這時,我想好了另有一個背叛的主意,希望這能夠抵消埃力格羅強加給我的對王子的背叛。

我離開大樓時,已經快是黎明時分了。空氣柔和而甜蜜,巴黎的大街上漂浮着低低的薄霧團,使其猶如閃着微光。天上沒有月亮。走在空曠無人的街上,我有些心虛,我告訴自己說,沒人會傷害一個上了年紀的史學家的,可我只帶了一個小刀片,我害怕有強盜。

我走過一條人行斜坡,坡很陡,累得我差點喘不過氣來,但是到了平地后,感覺就好多了,因為這裏是巡邏區,常有巡邏隊出現,而且,這裏還有習慣逛夜景的人。我路過一個裹着白色綢緞的怪物,是個外星人:一個幽靈,來自水牛星球面目猙獰的居民,水牛星有投胎轉世的規矩,沒有人會以自己的本來面目出現。我經過幾個從天鵝星來的女人時,她們咯咯地朝我笑個不停,還問我有沒有看見她們的男伴,因為現在是他們彙集的時候。兩個醜人審視着我,看到沒什麼值錢的東西,就走了,喉部帶斑紋的鬆弛肥肉晃晃悠悠,放光的皮膚像信號燈。

我終於到了被巴黎代管人佔據的矮矮的八角樓前。

沒有森嚴的防衛,入侵者看來很自信,認為我們沒有能力組織反抗。可以說他們也是對的,一個在黎明到來之前就被征服的星球確實不可能組織起有效的抵抗。大樓四周是防護性掃描儀。空氣新鮮。寬闊的露天大廣場上,商人們正在準備早市;我看見面色黝黑的侍從正在卸下一桶桶香料,一隊隊閹人扛着香腸。我走過掃描儀,一個入侵者過來攔住了我。

我解釋說,我有緊急情況要向統領七號報告,很快,沒有任何多餘的盤問,我就被帶到代管人面前,我好不吃驚。

入侵者的辦公室裝修得很簡單,但很有特色,材料全是地球上的東西:非洲風格的編織掛毯,兩個古埃及雪花石膏罐,一尊大理石小雕像,可能是早期羅馬人的頭像,一個黑色意大利花瓶,插着幾朵枯萎的死亡之花。我進去的時候,他正全神貫注地在幾個存儲信息的匣子間忙乎着。我聽說,入侵者大部分工作都是在晚間完成的,所以看見他這麼忙,我一點也不覺得驚訝。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來,說:“什麼事,老頭兒?一個統治者逃犯怎麼啦?”

“是羅馬王子,”我說,“我知道他在哪兒。”

他冷漠的眼睛裏霎時閃出興緻勃勃的光芒。他的手有很多手指,擱在桌子上,桌上擺放着幾個團會的標記物件,像搬運工、史學家、地球衛士、小丑等團會。“說下去,”他說。

“王子在這座城市。這會兒他正在某個地方,無法逃出去。”

“你是來告訴我們他的藏身之地嗎?”

“不,”我說,“我是來這兒為他贖取自由的。”

統領七號茫然了。“有時候我真搞不懂你們地球人。你說你抓住了這個逃犯,我還以為你會出賣他,沒想到你卻要贖他。那幹嘛還到這兒來?你在開玩笑吧?”

“你願聽我解釋嗎?”

他靠在鏡面般的桌子上,靜靜地聽我講故事。我簡要地講述了我同瞎子王子從羅馬到巴黎的旅程,進入史學家大樓的過程,王子和奧梅恩的醜事,小氣的埃力格羅的報復計劃。我向他表明,我是被迫到這兒來的,我本不願意背叛王子,將他送到入侵者手裏。我說:“我知道所有的統治者都應送到你們這裏來,但是這個人已經為他的逃脫付出了高昂的代價。我請求你們通知史學家團會,說你們特赦羅馬王子,並允許他繼續以朝聖者的身份前往耶路撒冷。這樣埃力格羅就拿他沒辦法了。”

“我們赦免了羅馬王子,”統領七號說,“你拿什麼回報我們?”

“我在史學家團會的記憶庫里做過研究。”

“那又怎樣?”

“我發現了你們一直在尋找的東西。”

統領七號直盯着我。“你怎麼知道我們在尋找什麼?”

“那東西在史學家團會大樓最深處,”我平靜地說,“詳盡地記錄著你們的祖先被綁架后關押在集中營的情景。他們過着極為悲慘的生活。它能充分證明H362佔領地球的合法性。”

“不可能!不可能有這種檔案!”

這個入侵者強烈的反應告訴我,我已經刺痛了他的要害之處。

他繼續說道:“我們已經徹底搜查過你們的文件,只發現一個關於集中營生活的記錄片,而且裏面也沒有我們的人,只是金字塔形狀的種類,算不上是人,可能是來自錨星的人。”

“我也看過那個片子,”我告訴他。“另外還有一些,我花了很長時間才找到,我渴望了解我們過去不人道的做法。”

“那索引……”

“有時候索引並不全面,我是在偶然間發現這些材料的。史學家們自己都不知道。我可以引你們去——如果你們放過羅馬王子。”

代管人沉默了一會兒,最後說:“你真把我弄糊塗了,不知道你到底是個無恥之徒,還是高風亮節之人。”

“我知道什麼是真正的忠誠。”

“可是你泄露了你們團會的秘密——”

“我不是史學家,只是一個學徒,以前是瞭望人。我不願意王子受到你們的傷害,遂了一個被戴了綠帽子的傻瓜的心愿。王子在他手裏,現在只有你們才能解救他,如果你們同意,我就告訴你們那檔案在哪兒。”

“那檔案是史學家們有意從索引里刪掉的,不可能落到我們手裏的。”

“那是他們不小心放錯了地方,後來又給忘了。”

“我不信,”統領七號說,“他們可不是馬虎大意的人。他們把那檔案藏起來了,你現在又把它出賣給我們,不等於背叛了整個地球嗎?不就成了可惡的敵人的同謀嗎?”

我聳聳肩。“我只對讓王子獲得自由感興趣,別的與我無關。

只要你們答應赦免他,那檔案就歸你們了。”

入侵者的表情大概是他們的微笑。“讓一個統治者逃犯逍遙法外對你也沒什麼好處呀。你現在的處境也很危險,知道嗎?我可以迫使你說出檔案的地點,同時仍然抓獲王子。”

“你當然可以,”我說,“我就是要冒這個險。我覺得為古人犯下的罪行贖罪也是一種榮耀。我現在在你們手裏,但是檔案的地點在我的腦子裏,等你們來拿。”

這次他笑了,顯然情緒很好。

“等一等,”他說,接着用他們自己的語言對着一個琥珀通訊裝置說了幾句,緊接着進來一個他的同胞。儘管這人現在已經脫去那活靈活現的偽裝,我還是立刻認出他就是曾經跟我結伴旅行的醜人戈爾曼。他的笑容仍然模稜兩可,讓人琢磨不透,他說:“你好呀,瞭望人。”

“你好,戈爾曼。”

“我現在叫維多利亞斯十三。”

“我現在叫史學家會的托米斯。”我說。

統領七號問道:“你們什麼時候成為老朋友的?”

“我們征服地球的時候,”維多利亞斯十三說,“當時我是先遣偵察員。我在意大利遇到了這個老頭兒,跟他一起到了羅馬。不過,其實我們是旅伴,不是朋友。”

我戰慄了一下。“飛人阿弗盧埃拉在哪兒?”

“我想是在巴黎吧,”他想也不想就說,“她說過她要回到印度去,回到她們飛人中去。”

“那你也只愛過她一段時間?”

“我們也只是旅伴,不是情人,”這個入侵者說,“這些對我們來說都是過眼雲煙。”

“對你來說也許是,”我說。

“是對我們。”

“就為這過眼雲煙,你不惜弄瞎了一個人的眼睛?”

從前的戈爾曼聳聳肩。“我那樣做無非是想教訓教訓那個高傲的傢伙。”

“當時你說你是吃醋,”我提醒他,“你說是為了愛情。”

維多利亞斯十三好像對我沒了興趣,他對統領七號說:“這個人怎麼在這兒?叫我來幹什麼?”

“羅馬王子在巴黎,”統領七號說。

維多利亞斯十三很是詫異。

統領七號繼續說:“他現在被史學家扣留了。這個人跟我們提了一個奇怪的條件。你比我們都了解羅馬王子,說說你的意見吧。”

代管人簡要說明了情況,從前的戈爾曼一言不發,若有所思。

最後,統領七號說:“問題是,我們可否赦免一個被通緝的統治者?”

“他是個瞎子,”維多利亞斯十三說,“沒什麼權勢了。他的隨從已經四處逃散。儘管他仍不服輸,但他對我們夠不成什麼威脅。

我認為可以接受這個條件。”

“赦免一個受通緝的統治者會給我們的管理帶來麻煩的,”統領七號指出,“不過我也同意。這買賣我們做了。”他對我說:“告訴我們檔案在哪兒吧。”

“先安排好解救王子的行動再說,”我平靜地說。

兩個入侵者都顯得很快樂。“這很公平,”統領七號說,“但是,我們憑什麼相信你會信守諾言?接下來我們在解救王子的時候,你可能又會改變主意的。”

“我有一個主意,”維多利亞斯十三插話了,“這事兒只是個時間問題,不存在相互的不信任。托米斯,幹嘛不把檔案地點記錄在一個有延時六小時裝置的匣子裏?我們準備好匣子,只有我們在六小時之內解救出了王子,它才把信息告訴我們,而且除了我們,任何人也不得接近它。如果我們沒有發現並救出王子,匣子就自毀。

如果我們解救成功,它就把信息傳送給我們,就算……呃……你在這期間改變主意。”

“你倒是考慮得很周全的,”我說。

“沒什麼異議吧?”統領七號說。

“沒有異議,”我說。

他們給了我一個匣子,讓我獨自一人呆在一個顯示器前,輸入我發現的檔案所在架子的編號。過了一會兒,匣子翻轉過去,我輸入的信息消失在黑暗之中。我把匣子交給他們。

就這樣,出於對一個瞎了眼睛、勾引別人老婆的王子的忠誠,我背叛了地球人的傳統,替征服我們的人做了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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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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