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泰娜瑟克特正在輸掉自己身體內部的戰鬥,一方是她自己,另一方是剜刀。不,戰鬥還遠未結束,最準確的說法是這樣:潮流已經變了。最初,她常常有些小勝利,比如由着阿姆迪傑弗里擺弄那種通訊器材,兩個孩子怎麼都猜不到她一直注意着他們的進展。但這已經是許多個十天以前的事了,而現在……有些日子裏,她完全控制着自己的全部組件。可其他時間,她只是看上去掌握着控制權而已——而且,這些日子中,她常常覺得格外興奮。

今天會是哪一種日子,現在還說不清。

新城堡的高牆兩邊建造時的臨時板牆還沒有拆除,泰娜瑟克特在板牆上慢慢踱步。這地方新倒是新,但還稱不上是一座城堡。鐵先生是用近乎恐慌的高速度緊急完成施工的。南牆和西牆非常厚實,裏面還有暗道。但北段有些地方只是一道壘着碎石塊的木柵而已。在鐵先生限定的時間內最多只能搞成這個樣子。她停住腳步,嗅着新鋸下的木料的味道。下面就是飛船山,景色真是美極了。現在這個季節,白天越來越長,日落與日出之間還有隱隱約約的天光。遍地積雪已經消融成夏天裏的一小塊一小塊,溫暖季節里的綠色灌木也露頭了。站在這裏,她可以看到數哩之外,望見藍色的大海環抱着的遠方的島嶼。

以傳統觀點來看,除非有人數眾多的大部隊,進攻這座新城堡是全然的自殺行為,哪怕它有些地段修建時便搖搖晃晃,極不結實。泰娜瑟克特一聲苦笑,當然,木女王肯定會把傳統觀點拋到一邊。這個木女王啊,自以為有了可以從幾百呎外轟塌城牆的秘密武器。就是現在,鐵先生的間諜報告,木女王已經吞下了誘餌,那支小小的軍隊已經攜帶着他們粗劣的大炮踏上征途,從陸路向海岸進發。

她沿着城牆樓梯拾級而下,遠處隱隱傳來一陣雷鳴般的響聲。北面溪流上游某個地方,鐵先生自己的炮兵正在晨練。風向合適時,在這裏都能聽得清清楚楚。試驗不是在附近田野里進行的,除了高級侍從和與外界隔離的工人,誰都不知道這些新式武器。到現在,鐵先生手裏已經有了三十門大炮,加上充足的彈藥。站到近處,火炮發射的聲音震耳欲聾,簡直像置身地獄。連續發射的話,炮手便會被徹底震聾。可是,那些大炮本身,真是威力無比的兵器。射程將近八英里,比木女王的遠三倍。它們發射的“炮彈”中裝填了炸藥,觸物即炸。北面小山本來是長滿森林的緩坡,現在森林沒有了,小山也裸露出了岩層——這些都是連續發射的炮火的威力。

很快——也許就在今天,剔割分子們還會擁有無線電。

你真該死,木女王!泰娜瑟克特當然沒有親自見過女王,但剜刀卻對那個共生體了如指掌,他的組件大多是女王的子嗣。那位“溫和”的木女王生了他,把他撫養成人。是木女王教他如何思考、如何實驗。剜刀心中的傲氣木女王應當比誰都清楚,她應該知道,他會不斷追求,進入父母絕對不敢涉足的禁區。羽翼豐滿之前,他的邪惡天性便暴露無遺,他的秘密實驗也被人察覺。那時木女王就應當殺掉他,至少拆散他這個組合。她沒有這麼做,只把他驅逐流放了事……由着他創造出像鐵先生這種邪惡的事物,後者又繼續創造出自己更加邪惡的造物,一步一步,建立起這個自上而下徹底瘋狂的組織。

而現在,木女王卻要來糾正自己當年的錯誤了,晚了整整一個世紀。帶着她的玩具炮,跟從前一樣信心十足、無比樂觀。她是走向一個鐵與火的陷阱,她的人一個都別想活着出來。要是能想個辦法警告女王就好了。泰娜瑟克特之所以來到這裏,惟一的理由就是她自己發出的誓言:消滅剔割運動。只要木女王知道前面等着她的是什麼,只要她查出自己營帳中的叛徒,那麼,可能還存在一線機會。上個秋天,泰娜瑟克特差點就要派人前往南方,把一封匿名信送到木女王手中。有些做生意的商人來往於兩個王國,她的剜刀的記憶告訴她哪些商人也許最可靠。她差點給其中一人一張紙條,一張寫滿秘密的絲紙,內容是飛船的降落、傑弗里還活着。

幸好她沒來得及,生與死只差一天——鐵先生給她看了一份報告,內容有關另一個人類成員,還有木女王在“數據機”方面取得的進展。報告中有些內容,只有木女王領導層中的核心成員才可能知道。是誰?她沒有問,但是她猜到了,肯定是維恩戴西歐斯。泰娜瑟克特組合中的剜刀成員還記得自己的這位同系血親。,他們有過……交易。兩個組合有同一位父母,但是維恩戴西歐斯卻沒有繼承到父母的半點天賦,傳給他的只有強烈的冒險投機心理。

鐵先生給她看這份報告的目的是替自己鼓勁,他要向泰娜瑟克特證明,自己成功地做到了以前剜刀從未做到的事。對於泰娜瑟克特來說,這份報告宛若晴天霹靂。她比平時更加熱烈地恭維鐵先生,同時悄悄擱置了自己警告女王的計劃。間諜就在木女王身邊,傳遞任何消息都是自殺行為,達不到任何目的。

泰娜瑟克特啪達啪達走過城堡外面的院子。工程仍在繼續,但施工隊伍小多了。鐵先生還在外城繼續修建許多木屋,許多木屋裏什麼都沒有,只是個簡陋的棚子。鐵先生希望讓拉芙娜看到外面沒有飛船着陸的地方,誘使她駕着飛船在內城附近一個特別地點着陸。

內城。之所以把這座城堡建造得像秘島一樣堅不可摧,目的全在於此。這個地方漂亮極了,完全可以起到鐵先生告訴阿姆迪傑弗里的作用:一座神殿,供奉傑弗里的飛船,保護它免遭木女王攻擊。中央拱頂是飛檐式的,用石塊嵌合得天衣無縫,寬度與秘島上的大會堂相當。泰娜瑟克特從旁邊走過時總用一雙眼睛觀察着這個建築。鐵先生打算在拱頂表面再鑲一層最光潔的粉紅色大理石,從幾十哩高度都能看到。即使飛船不落入陷阱,拱頂里還有另外一個。這就是鐵先生計劃的核心。

施里克和另外兩名高級侍從站在城堡會議廳前的梯級上。她走近時,三名侍從肅立敬禮,隨即迅速後退,肚子緊緊貼在石階上……但動作不像去年秋天那麼快。剜刀其他組件被殺死的消息他們也知道。從他們身邊走過時,泰娜瑟克特禁不住微微一笑。儘管她有那麼多弱點,那麼多難處,但她知道,自己仍比這三個強得多。

鐵先生已經在裏面了,會議廳里只有他一個組合。至關重要的會議都是這樣,只有鐵先生和她。兩人之間的關係她看得很明白。一開始,鐵先生對她怕得要死,認為眼前是世上惟一一個他殺不掉的人。匍匐在她面前還是肢解她?足足十天時間,鐵先生在這兩者之間搖擺不定,躊躇難決。看到剜刀多年來凌駕於他的威力這麼長時間之後仍然難以消除,泰娜瑟克特不禁心中暗笑。接着便傳來了消息,剜刀的其他組件已死,泰娜瑟克特再也不是剜刀因子了。她半信半疑地覺得,接踵而至的就是自己的死亡。事實卻是,她現在比從前更安全了。鐵先生不那麼害怕了,威脅既去,她的存在又滿足了他對親密顧問的需求。她是他鎖在瓶子裏的魔鬼:有剜刀的智慧,卻沒有剜刀的威脅。

這個下午,他幾乎算得上身心鬆弛,隨意地向進來的泰娜瑟克特點點頭。她也點頭致意。從很多意義上說,鐵先生是她——是剜刀——最傑出的作品。為了塑造他,花了多少心血啊。多少個價值頂得上一整個組合的成員體被犧牲掉了,就為了獲得最終的組合:鐵先生。她——剜刀——要的是天才與無情的綜合體。但是,身為泰娜瑟克特,她看得很明白。經過那麼多次剔割,剜刀創造出的僅僅是一個可憐、可悲的東西。這種感覺真是奇特,但有時,鐵先生實在像是剜刀最令人同情的犧牲品。

“準備開始大實驗了?”泰娜瑟克特問。經過這麼長時間,無線電項目看來總算完成了。

“那件事先等一會兒。我想問問你什麼時機最合適。我的情報來源告訴我,木女王的部隊已經上路了。按正常速度,不出意外的話,他們應該在五個十天之後趕到。”

“比拉芙娜的抵達時間至少早三個十天。”

“說得對。咱們先把你的那個老對頭收拾了,再玩大的。可是……兩腿人最近傳來的信息中有些地方很奇怪。你覺得他們會起多大懷疑?阿姆迪傑弗里告訴他們的東西會不會比我們知道的多?”

換了泰娜瑟克特還是剜刀因子的時候,這種猶豫不決鐵先生一定會掩飾起來。她坐下來,回答道:“親愛的鐵先生,如果你能花點心思多學學兩腿人的語言,或者讓我多學一點,這時就不會有這個問題了。”

冬天裏,泰娜瑟克特盡了最大努力,想跟那兩個孩子單獨說說話,可惜一直找不到機會。但現在,她的想法變了。阿姆迪傑弗里太天真,一點也不會隱瞞做偽。只要讓他們發現一點鐵先生的陰謀,他們肯定隱瞞不住。還有,如果援救者知道鐵先生是壞蛋,他們會幹出什麼可怕的事來?泰娜瑟克特只見過一艘飛船,單是它的着陸動作就可以成為一件威力巨大的武器。再說,如果鐵先生的計劃成功,我們也就用不着外星人的好意了①。

泰娜瑟克特嘴裏繼續說道:“只要你的出色計劃不出問題,那孩子你用不着擔心。難道你看不出來?那孩子愛你。”

鐵先生一下子高興了,馬上又心事重重:“我說不準,阿姆迪老是開我的玩笑,好像識破了我的計劃似的。”

可憐的鐵先生。阿姆迪勒拉尼法尼是他最成功的作品,但他永遠認識不到這一點。只有在這一件作品中,鐵先生才真正超越了他從前那位導師,開發出一種過去屬於木女王的技術,並加以改進完善。剜刀②看着自己過去的學生,幾乎垂涎欲滴,恨不能重新塑造他一次。這一次,他將運用恐懼和剔割,加上愛和感情,將兩者結合在一起。最終的成品將會成為他最稱手的工具,真正不負“鐵”這個名字。泰娜瑟克特聳聳肩:“相信我的話吧。只要繼續運用懷柔手段,兩個孩子都會對你忠心耿耿。至於你的另一個問題,我也注意到了,拉芙娜的來信確實有了變化。雖說他們路上出了什麼事,但她看上去對何時抵達卻相當有把握。我認為他們並不比從前更懷疑咱們。至於對無線電的改進,他們也相信是傑弗里的主意,而不是阿姆迪的。順便說說,你這個謊撒得很高明,充分利用了他們自以為什麼都比咱們強的自大情緒。公平競爭的話,我們很可能比他們強些——這一點絕對不能讓他們猜到。”

【①從這一章開始,泰娜瑟克特在與自己內部的剜刀組件作鬥爭。有的想法是泰娜瑟克特本人的,但有的時候,共生體內部的剜刀組件佔上風,這時的想法就成了剜刀的想法,比如這一句楷體字就是。——譯者注。】

【②請注意這裏的話,說話者已經是剜刀,人稱也變成了“他”。這種情形下文屢有出現,不一一註明。——譯者注。】

“那他們為什麼突然緊張起來了?”

剜刀殘體聳了聳肩:“耐心點,親愛的鐵先生。耐住性子,認真觀察。這個情況阿姆迪傑弗里可能也留意到了,你可以很委婉地暗示他們,讓他們去打聽。我的想法是,兩腿人遇上了他們自己的麻煩事。”他停了下來,所有腦袋都轉向鐵先生,“你能讓你在木女王那邊那個內線打聽打聽這方面的情況嗎?”

“也許我會讓他查一查。木女王也有一點比咱們強,她手裏掌握着數據機。”鐵先生不做聲了,神經質地咬着嘴唇。過了一會兒,整個組合猛一搖晃,像要把逼近他的各種威脅全部甩開。“施里克!”

傳來腳爪跑動的聲音。門開了一道縫,施里克探進一隻腦袋:“大人有什麼吩咐?”

“把無線電裝置帶到這裏來,然後問問阿姆迪傑弗里,問他①願不願意也來看看。”

無線電,真是件了不起的東西啊。據拉芙娜說,技術水平比剔割分子強不多少的文明就能發明出它的基本元件。這種說法讓人很難相信。製造這種設備要經過那麼多工序,走那麼多毫無意義的彎路,最終結果是八台機器,每個一碼見方,黑乎乎的。金銀製成的奇異部件閃閃發光。至少這部分爪族能夠理解:秘島的很大一部分金銀都消耗在這種東西的製造過程中。

阿姆迪傑弗里到了,在大廳里跑來跑去,一會兒捅捅無線電,一會兒沖鐵先生和剜刀殘體嚷嚷幾句。有時真是很難相信,這兩人竟然不是一個共生體,那個兩腿人是組合之外的另外一個成員體。他們扭在一塊兒,糾纏不休,只有一個共生體內部的組件才會這麼做。詢問兩腿人的問題,阿姆迪常常不等傑弗里開口便替他回答了,用的代詞也是指一個共生體的第一人稱單數,“我”,以此表示他們倆。

【①因為阿姆迪和傑帶里老在一起,身體也密切接觸,按爪族的看法,簡直成了一個組合,所以常常把這兩個孩子聯在一起稱為“阿姆迪傑弗里”,人稱代詞也用“他”。有時也分別稱呼,這時的代詞就成了“他們”——譯者注。】

可今天,兩人似乎爭執起來了。“鐵大人,讓我來,求求您,讓我先來試驗!”

傑弗里用薩姆諾什克語嘰哩咕嚕說了些什麼,阿姆迪卻不替他翻譯。於是他轉向鐵先生,緩慢地重複剛才的話:“不,[什麼什麼]太危險。阿姆迪[什麼什麼]小。還有,[什麼什麼]時間短。”

剜刀殘體豎起耳朵,竭力分辨他的話。該死!總有一天,不懂兩腿人的話會讓他們大吃苦頭。

鐵先生聽着人類的話,然後發出一聲最寬容的嘆息:“唉,阿姆迪,傑弗里,到底是怎麼回事?”他說的也是薩姆諾什克語,聽他說這種語言,剜刀殘體倒是比聽人類孩子的話更明白些。

阿姆迪猶豫半響:“傑弗里覺得無線電外套太大,我穿不合適。可您看,其實根本不算太不合適!”阿姆迪跳了起來,繞着一台黑乎乎的四方體轉來轉去,不管不顧拖着它甩開下面的天鵝絨墊子,把衣服往自己個頭最大的成員體頭上肩上套。

打開之後,無線電大致像一件斗篷,鐵先生的裁縫在肩部腹部加上了夾子,讓大氅不會掉下來。但即使這樣,這東西還是大大超過了小小的阿姆迪的個頭,一個組件穿上之後,斗篷拖了下來,像一頂帳篷。“看見了嗎?看見了嗎?”小腦袋拱出來,先瞧瞧鐵先生,又瞅瞅泰娜瑟克特,想逼着他們相信自己的話。

傑弗里說了句什麼,阿姆迪氣惱地朝他尖吠一聲。接着,“傑弗里什麼都擔心,但總得有人試驗試驗這套無線電吧。還有個速度方面的小問題。無線電波的速度比聲音快,傑弗里怕它的速度太快,會把使用無線電的共生體攪得昏頭昏腦。他說的都是傻話。能比頭並頭時思想的傳遞速度快到哪兒去?”用問句下判斷,泰娜瑟克特—剜刀殘體笑了起來。這一窩小狗崽可真不會撒謊呀。他覺得阿姆迪其實知道自己那個問題的答案,也知道答案對他不利。

大廳另一頭,鐵先生傾聽着,仰着幾隻腦袋,這是個寬容的表情:“很抱歉,阿姆迪,讓你第一個作試驗太危險了。”

“可我膽子大呀,我不怕!還有,我想幫助您。”

“很抱歉,我不能讓你去。等測試結束了,知道它很安全,再——”

阿姆迪發出一聲惱怒的尖叫,比平時說話的調子尖得多,幾乎跟思想聲一樣尖。他沖向傑弗里,把他包圍起來,用屁股狠狠撞着人類的雙腿。“死叛徒!”他大喊道,接着是一連串薩姆諾什克語中的罵人話。

花了大約十分鐘才讓他平靜下來,阿姆迪沉着臉,氣鼓鼓地,不說話了。他和傑弗里坐在地板上,互相用薩姆諾什克語責怪着對方。泰娜瑟克特和大廳另一頭的鐵先生注視着這兩個,如果嘲諷之意能發出聲音的話,他們現在准被震聾了。剜刀和鐵先生一生都在從事實驗,用他人作實驗,結果往往是實驗對象的死亡。可現在,這兒居然出了個犧牲品,哭着喊着懇求別人讓他犧牲。但是,他的要求必須拒絕。就算傑弗里剛才沒有提出反對意見也不能讓他去,阿姆迪這個組合太可貴了,絕不能拿他冒險。再說,阿姆迪是個八位一體,這麼大的共生體能存在就是奇迹,如果無線電有危險,這種危險對他來說比其他組合大得多。

所以應該找個適當的犧牲品,一個廢掉也不可惜的東西。秘島地牢裏這類貨色多的是。泰娜瑟克特回想起死在剜刀手下的那許許多多實驗品。她是多麼憎恨這個剜刀啊,這個精心計算、冷酷施暴的共生體。我比鐵先生壞得多,是我創造了鐵先生。她想起自己上一個小時裏的種種想法。今天是那種糟糕的日子,是剜刀從她的意識深處靜悄悄溜出來的日子。在這些日子中,她運用的是他的縝密邏輯,越用越熟,越來越有威力,直到最後,她變成了他。但就算在這種日子裏,她也能把控制權重新奪回來一陣子。重獲控制之後,她該做些什麼?一個足夠堅強的靈魂可以壓制自己內在的邪惡,可以讓自己成為一個全新的人……至少,它有勇氣毀滅自己。

“我、我願意試試這種無線電。”沒等他意識到,話已經脫口而出。好一個軟弱東西,真是個蠢女人。

“什麼?”鐵先生道。

可惜那句話說得十分清晰,鐵先生也聽到了。剜刀殘體淡淡地一笑:“我想瞧瞧這種無線電有什麼威力。讓我來,親愛的鐵先生。”

他們把無線電帶到院子裏,就在飛船一側,以避開外人視線。這會兒這裏只有阿姆迪傑弗里、鐵先生,還有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現在是誰。懼意漸增,但剜刀殘體卻笑了起來。自制力。她可真能想點子呀!也許這樣最好。他站在院中,讓兩腿人替他套上無線電斗篷。另一個有智力的生命離自己這麼近,比自己高這麼多,感覺太奇怪了。

傑弗里那雙靈活得難以置信的爪子替他整理斗篷,鬆鬆地披在他身上。斗篷內層的布料很軟和,沉甸甸的。和平常衣服不同,無線電大氅把震膜都遮住了。男孩一邊做事,嘴裏還儘力解釋:“看見這個嗎?”他拉起斗篷一角,“這個套在頭上。裏面是[什麼什麼],使聲音變成無線電波。”

男孩想替他套上頭罩,剜刀殘體掙開了:“不。戴上這些套子我沒法思想。”這樣一來,只有站着不動,所有成員頭頂着頭,剜刀殘體才能保持清醒意識。共生體中較弱的幾個組件已經產生了與群體的隔離感,開始恐慌起來。哼,泰娜瑟克特的良心,讓她嘗嘗這個滋味吧。

“哦,對不起。”傑弗里扭頭對阿姆迪說了幾句,好像在說什麼過去的設計。

阿姆迪剛才在三十呎外,幾隻腦袋湊在一起,這是在皺眉頭。要求被拒絕後他本來很生氣,可孤零零一個人待着,跟兩腿人分開,他又覺得很不安。但隨着準備工作的進行,他慢慢又不生氣了,所有眼睛都睜得大大的,緊張興奮,迫不及待。剜刀殘體心裏一陣溫暖,這是對那個幼崽組合的關愛。這種感受來去如風,一閃即逝,快得幾乎注意不到。

斗篷把剜刀殘體的思想聲大半捂住了,阿姆迪借這個機會擠到近處。“傑弗里說也許我們不應該修改設計,用無線電傳遞思想。”他說,“但這種新設計比過去的好得多,我知道!還有,”他使了個被人一眼看穿的鬼點子,“我看還是我來試驗比較便當。”

“不行,阿姆迪,你不能去。”鐵先生的聲音充滿關切,只有剜刀殘體發現了他一兩隻成員嘴角的冷笑。

“唉,那好吧。”幼崽又爬近一點兒,“泰娜瑟克特大人,別害怕。我們把無線電斗篷在太陽下曬了好長時間,電已經充滿了。只要把所有束帶收緊,包括脖子上的束帶,就能啟動機器。”

“同時收緊全部束帶?”

阿姆迪躊躇了一下:“這麼做可能效果最好。不然電波速率就不匹配了——”他對兩腿人說了句什麼。

傑弗里湊過來:“這條束帶這樣拉,這條朝這兒拉。”他指着負責收緊頭罩的那幾條束帶,“最後用嘴拉緊這幾條。”

“拉得越用力,無線電的聲音就越大。”阿姆迪補充道。

“好的。”剜刀殘體將自己的成員體收得更攏一點,抖抖身體,讓斗篷更合身些,收緊腹帶肩帶。簡直什麼都聽不到了。斗篷緊緊蒙在震膜上,扣得嚴絲合縫,像量身定製的一樣。他審視着自己,吃驚地發現自己的自我意識已經所剩無幾了。斗篷樣子倒是漂亮,黑色的底子,襯着金銀相間的暗紋,正是剔割分子的標識。真是件漂亮的刑具,落到自己頭上,報應啊。這般報應不爽,連鐵先生都想像不到。他有這份想像力嗎?

剜刀殘體叼起頭罩束帶,一拉。

二十多年前,泰娜瑟克特還是幾隻剛出生不久的幼崽,她最喜歡和自己的父母共生體出門遠足,去基切里湖畔綠草如茵的丘陵。這還是她從父母共生體中裂變脫離之前的事。當時的她還沒有在孤獨驅使下遠赴共和國首都,去尋求所謂生命的“意義”。基切里湖畔並不全是海灘和小丘。再往南去便是峭壁叢生,急流在山間沖刷激蕩。有時,特別是和父母吵架之後,泰娜瑟克特會故意沿着壁立的峭壁間的溪流溯游而上。這是自我懲罰,也是對父母的懲罰:有些地方,兩岸水霧掩映下的峭壁光滑得像玻璃一樣,完全不能吸收聲音。無論什麼聲音都被反射回來,迴音的調子之高,都快趕上思想的頻率了。這種感覺就像身邊有無數個她的複製品,複製品身邊又有更多的複製品,所有人都以一個聲音思想,交織成無比混亂的一團混沌。

沒有加襯墊的石牆常常會遇到迴音這種麻煩事,特別是形狀和位置不對時,迴音就更大了。但沒有什麼石牆比得上峭壁。後者算得上是最佳反射器,是採石工人的噩夢。有些地方的峭壁甚至能發出和思想的調門相當的迴音……比如基切里地區。在這裏,泰娜瑟克特無法從四面迴音中辨出自己的思想聲,無論什麼聲音都和頻率正好和它相混的迴音混淆在一起。泰娜瑟克特最初承受不住這種痛苦,只能落荒而逃。但她一次次強迫自己忍受四面八方的巨響,終於能夠在迴音的喧囂中找出一條窄縫,漸漸練就在最惡劣的混響之中保持神智的本事。

阿姆迪傑弗里的無線電斗篷就有些類似於基切里的峭壁。也許這種噪音可以將我從剜刀手中拯救出來。泰娜瑟克特逐漸恢復了神志,但思想聲仍舊很不清晰。從啟動無線電以來已經過了好幾秒鐘。阿姆迪和傑弗里驚恐地瞪着她,那個人類不住前後搖晃着她的一隻成員,跟她說著什麼。泰娜瑟克特舔了舔男孩的爪子,組件中有幾隻站了起來。她只能聽到自己的思想,不過十分嘈雜,有點像山間回蕩的回聲。

她又趴了下去,幾個她嘔吐了。世界像蒙上了一層霧氣,模模糊糊的,在霧氣中抖動着。思想聲斷斷續續,零零碎碎,連不成調子。思想就在那裏。抓住!抓住!只要協調就行,只要一致就行。她想起阿姆迪傑弗里的話,有關無線電波比聲音的速度快等等。也就是說,現在的情形和四面尖嘯的峭壁還不一樣,眼下的問題剛好相反。

她晃晃腦袋,極力掌握這陌生的一切。“讓我再適應一會兒。”她說,嗓音幾乎算得上鎮定。她看看四周,動作很慢。她發現,只要自己集中注意力,動作不要太急促,她就能夠思考。突然間,她可以感受到身上的無線電斗篷,知道它們覆蓋著自己的全部震膜。這種情況下,她本來應該什麼都聽不見,組件之間被隔離,斷了聯繫。但是,她現在的思想只是有點糊塗,和晚上沒睡好覺二天早上的情形差不多。

她再一次站起身來,開始在阿姆迪和鐵先生之間的空地上緩緩走動。“你們聽得見我的話嗎?”她問。

“聽得見。”鐵先生回答,一邊緊張地退後,離她遠些。

她明白了。道理很簡單。斗篷和其他厚重襯墊一樣,能起到隔音作用,擋住一切在思想頻率範圍之內的聲音。但共生體內部交流的聲音和薩姆諾什克語一樣,是一種低頻聲,幾乎不會受到斗篷影響。她停下腳步,組件全部屏住呼吸。她可以聽到鳥叫聲,還有從城堡內城什麼地方傳出的鋸木料的聲音,而鐵先生就在離她只有三十英尺的地方。按說他的思想聲應該很響亮,和鳥叫聲、鋸木聲混在一起,讓這些聲音難以分辨。她凝視諦聽……沒有混淆,沒有別人的思想聲,只有她自己的思想,剩下的就是一種低鳴,嘀嘀嗒嗒,從各個方向傳來。

“我們還以為這種工具只是方便我們打仗。”她不禁發出了驚嘆。她的全部成員轉過身來,朝阿姆迪走去。他的距離只有二十英尺,十英尺。仍舊聽不到他的思想,沒有干擾。阿姆迪的眼睛瞪得滾圓,這群幼崽也沒有拔腿向後逃開,反倒全體向前傾向她。“你早就知道會出現這種情況,對不對?”泰娜瑟克特問道。

“我盼着出現這種事,啊,我是多麼希望出現這種事啊。”他向前走了兩步,離她更近了。五英尺。八個他盯着五個她,距離已經只能用英寸計算了。他一隻鼻子伸過來,和泰娜瑟克特挨挨擦擦。透過斗篷,只有隱隱約約一點思想聲傳過來,和他在五十英尺以外的聲音大小相若。一時間,兩人震驚不已,面面相覷。鼻子都碰在一起,但他們仍舊可以思考!阿姆迪發出一聲狂喜的尖叫,撲進泰娜瑟克特的成員中,撞着她的後背,擦着她的腿。“看見了嗎,傑弗里?”他用薩姆諾什克語高喊,“成功了,成功了!”

阿姆迪的襲擊讓泰娜瑟克特大吃一驚,思想差點散亂。出了什麼事?……世界歷史上從來沒有出過這種事。如果思維共生體也能耳鬢廝磨,也能攜手合作……會引發無數後果,後果之後還有後果,一連串連鎖反應。她覺得天旋地轉。

鐵先生挪近了一點,出其不意地遭到猛撲上來的傑弗里·奧爾森多的熱烈擁抱。鐵先生盡了最大努力想加入這次歡慶,但他不大明白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他不像泰娜瑟克特,沒有親身體會。“真是了不起,第一次試驗就這麼成功。”他說,“但一定很難受。”兩個成員注視着她,“應該幫你脫下這套裝備,好好休息休息。”

“不!”泰娜瑟克特和阿姆迪幾乎異口同聲回答道。她笑着對鐵先生說:“我們還沒好好試試這種裝備呢,對嗎?無線電的目的是用來遠程通訊的。”至少,過去我們以為是這個目的。說實話,即使它的通話距離並不比平常說話遠,在泰娜瑟克特心目中,它仍舊是一次輝煌的成功。

“哦。”鐵先生勉強沖阿姆迪微笑着,對方瞧不見的幾張臉卻怒視着泰娜瑟克特。他的兩隻脖子仍舊被傑弗里緊緊樓住。鐵先生現在的模樣惱怒不已,只能勉強掩飾。“那好吧,先慢慢來。我們還不清楚一且跑太遠會出什麼事。”

泰娜瑟克特的兩名成員掙開阿姆迪的擁抱,散開幾碼。思想聲依然很清晰,加上一點模模糊糊的背景聲,跟剛才沒什麼分別。但她開始感受到了距離的拉長,有點不容易保持平衡了。她讓那兩隻組件繼續朝遠處走三十英尺。在最安靜的環境中,這是共生體可以保持協調的最大距離。“跟頭碰頭時沒什麼區別。”她驚嘆道。按說,在三十多英尺的距離上,思想聲已經十分微弱了,聲音傳過這段距離的時間差也使組件之間的協調十分困難。

“我可以走多遠?”她悄聲問阿姆迪。

他發出一聲人類的笑聲,一隻腦袋湊到她跟前。“我也不太清楚。至少到最靠外的牆應該沒問題。”

“好吧。”她恢復正常音調,對鐵先生道,“咱們看看我能不能分得更遠一些。”那兩隻組件又向前走了十碼。和其他的組件已經拉開了六十多英尺!

鐵先生吃驚得合不攏嘴門“現在情況如何?”

泰娜瑟克特笑道:“思想和剛才一樣清楚。”她走過這邊的兩隻組件,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等等!”鐵先生跳了起來,大吼道,“太——”話剛出口他便意識到眼前還有其他聽眾,怒吼聲立即換成對她的關心造成的驚叫。“太危險,第一次試驗應該悠着點。快回來!”

泰娜瑟克特還有一隻組件緊緊挨着阿姆迪,她大笑起來。“但是,鐵先生,我就在這兒,一直沒走開呀。”這句話是用薩姆諾什克語說的。

阿姆迪傑弗里捧腹大笑起來。

她的兩隻跑遠的組件已經和其他部分拉開了一百五十英尺的距離,小跑起來。她看到鐵先生強自壓下怒火。泰娜瑟克特的思維仍然保持着敏捷、犀利,比頭碰頭時還強。無線電波這東西的速度究竟有多快?

她從施里克附近跑過,衛兵們啪地立正。“施里克!你覺得怎麼樣?”她的一個成員沖他那張蠢臉喊道。遠遠的後面,和她其餘成員以及阿姆迪在一起的鐵先生朝施里克喊叫着,讓他緊緊跟着她。

兩隻成員體的小跑變成了輕捷的快跑。她散開了,一隻奔向北面的內城,另一隻向南奔去。施里克和其他衛兵跟着,嚇得腳下跌跌撞撞。兩隻組件越隔越遠,內城的那座拱頂已經隔在成員體之間,好大一片石頭建築。她的無線電波漸漸弱了下去,被越來越響的嘀嘀嗒嗒的背景聲淹沒了。

“不能思考了。”她對阿姆迪說,聲音含混起來。

“拉緊嘴邊的束帶,思想聲就會更響。”

泰娜瑟克特一拉,嗡嗡的噪音小了。她重新控制住自己,繞着飛船飛奔。一個她鑽進一片工地。工匠們張口結舌地瞪着她。孤零零落單的組件極為罕見,只可能是發生了致命的意外,或是整個共生體發了瘋。不管是哪種情形,都必須立即抓住這個單體。但泰娜瑟克特的成員身披黑斗篷,時時金光閃動。身後還有施里克和其他侍從,吹喝着命令眾人退後。

她一隻頭轉向鐵先生,聲音里充滿喜悅:“我在騰雲駕霧!”她從惶恐驚怖的人群中奔過,朝四面高牆衝去。她置身四面八方,越散越遠,無處不在。這幾秒鐘的記憶她將永誌不忘,哪怕千年之後,傳承她靈魂的共生體仍將記得,栩栩如生。

鐵先生蹲坐下來。現在事情完全失控了,施里克的人已經奔到內城另一頭牆邊,跑得到處都是。他和阿姆迪傑弗里只有通過身邊的泰娜瑟克特才能了解發生了什麼,另外便只能聽到遠處傳來的一陣陣警報聲。

阿姆迪繞着她來回蹦跳着:“你現在在哪兒?在哪兒?”

“快到最靠外的牆邊了。”

“別到城牆上去。”鐵先生說,聲音很輕。

泰娜瑟克特幾乎沒有聽到。再過幾秒鐘,她就可以將這種全新的力量發揮到頂點,痛飲這種力量的美酒瓊漿。她飛速衝上城牆裏面的梯級,衛兵們七零八落散在後面,一些成員忙不迭朝後面的內城跳開,惟恐撞上前面的成員。只有施里克繼續尾隨着她,大喊着讓她注意安全。

一個她衝上城頭,接着是另一個她。

她倒吸一口冷氣。

“你沒事吧?”阿姆迪問。

“我——”泰娜瑟克特四下張望着。南城牆頂的她可以望見城堡院子裏的自己:小小的一堆三個,金黑相間,和阿姆迪在一起。東北城牆之外,森林和谷地向遠方延伸,一望無際,直伸向冰牙地區的群山。西面是秘島和大海。身為剜刀時,這番景象她曾經無數次看到過。他是多麼熱愛這一切啊,這是他的領地。但現在……眼前的一切彷彿是夢境中的景色,她的各雙眼睛相隔極遠,成員體之間的距離幾乎相當於整座城堡。視差各異的一幅幅景色疊加在一起,感覺秘島彷彿近在咫尺。新城堡就好像身邊一個小小的玩具模型。一切共生體之上的全能的共生體啊——這是上帝的視角,是上帝眼中的景象。

施里克的衛兵們靠近了些。他剛剛派了幾個共生體回去詢問鐵先生的命令。“一會兒就來,我幾分鐘就下來。”她對木柵邊的衛兵說,也把同樣的話告訴院子裏的鐵先生。然後.她轉過頭去,極目遠望自己的領地。

遠遠伸出去的只有兩隻組件,距離不到四分之一英里。但是,她連一點思想傳遞的時間差都感受不到,協調全體組件不費吹灰之力,乾脆利落。可以拉得更緊一點的束帶還多着呢。如果她把五隻成員體全部散開,伸到遠達數哩的地方,又會怎麼樣?整個北部地區將成為她股掌之間的一個玩物。

對了,剜刀呢?哈,剜刀。現在他在哪裏?他的記憶還在,但……泰娜瑟克特回想起無線電剛剛啟動時失去知覺的那一瞬。要想以這種令人頭暈目眩的速度思考,需要一種特別技巧。也許剜刀大人小時候沒有在狹窄的山谷中走過,適應不了那種轟鳴。泰娜瑟克特微笑了。也許,無線電一啟動,只有她的思維能挺住。這樣的話……泰娜瑟克特又一次看了看眼前的風景。剜刀創造的這個帝國真是不錯,如果能適當利用這些新裝置,新的勝利會接踵而至,這個帝國也會更加輝煌,無比輝煌。

他轉過身來,面對施里克的衛兵:“好了。我可以回鐵大人那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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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淵上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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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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