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流冰的季節

第二章 流冰的季節

雖然日曆上的歲月不斷向來年的春天邁進,但是凍結馬法爾帝國中樞部的那一片泥濘冰雪卻仍然看不到一點溶解的跡象。

由於六大選帝公當中的虎翼國公伊姆列暴卒,使得分裂為三比二的選帝公會議陷入了膠着狀態。選帝公本身的傳承是屬於皇帝的權限範圍,但是皇帝的位子又空着,所以眼前的情況是“愚蠢卻又無可奈何”。

“過去從沒有發生過如此進退兩難的事情,想來還真是有些不可思議。這是我們以後所應該要改善的。”

這番話是沒有錯,但是對於解決目前問題卻是一點兒幫助也沒有。鋼雀國公夏拉蒙搖晃着蒼白的軀體所提出的提案,暫時被束之於高閣。

接下來的一出鬧劇是在剛剛進入三月的某一天。五名選帝公仍然相互牽制,重複着沒有結論的會議,無意義地吃菜、喝酒、消磨着空氣與時間。

與會議室之間隔着大廳的“青閣”是卡爾曼的休息室兼辦公室。這時候他正在此處整理着父親生前所裁決的文件。不久,一名侍從以亞波斯特爾侯爵的名義送來了一杯酒。這當然是顯得有些假惺惺,卡爾曼有些開玩笑地讓貓舔了舔那杯酒,誰知貓舔了酒之後,竟然口吐白沫地倒下了,這下子可鬧翻天了。

“亞波斯特爾侯爵!你為了讓自己的外孫魯謝特皇子坐上皇帝的寶座,竟然企圖要毒殺卡爾曼大公殿下!”

經常隨着卡爾曼征戰沙場,而且以驍勇聞名的勇將鮑爾載伯爵不容對方反駁地怒罵道。他衝到亞波斯特爾侯爵的休息室,用腳踢破了休息室的門叫罵著。

“這是陰謀!”

亞波斯特爾侯爵臉色蒼白地大聲喊着。除了大聲吶喊之外,他還能夠怎樣呢?

激動與緊張的起伏急速地升高,每個人你一言我一句,喧嘩聲頓時在皇宮內飛來飛去。不過這場毒殺風波的最後並沒有導致不可收拾的場面,這或許是因為皇宮內禁止帶劍,以及當事者的自製心勝過激情使然的吧。雖然酒裏面的確是攙有礦物性的毒物,但是沒有證據可以證明派遣侍從送酒給卡爾曼的人的就是亞波斯特爾侯爵。擔任大法官的一名白鬍子老臣,痛心疾首地慨嘆着人性的醜態。

“啊,真是可嘆啊!先帝駕崩,連國葬之禮都還沒有結束,竟然就產生了這樣醜惡的爭奪。諸位公卿如果明白道理的話,多少也應該覺得羞恥!”

遭到老臣如此地指責,眾人雖然感到不滿,卻也無法反駁。卡爾曼及亞波斯特爾侯爵悵然地接受了暫時的和平。眼前的毒殺事件很顯然是某個居心不良的人所導演出來的,但是送酒給卡爾曼的侍從已經跌到皇宮的護城河裏死了,想要追究也無從追究起。不過有一點可以確定的是,那名侍從絕對不是基於自己本身的判斷和利益,才犯下如此十惡不赦的罪行的。

隔天,會議再度召開,整個會議的氣氛又更為惡化了。選帝公們從公邸帶來了裝有酒和食物的提籃,除了這些食物以外,其他的全一口不吃。平常一向對食物口味極為挑剔的貴族們,為了愛惜自己的性命,只得吃起冰冷難吃的食物了。

“真是不值得哪。簡直就像是在鹽份過多的荒野中播種一樣。就算髮芽了,也無法順利地培育長大呀!”

就連具有這種觀察體認的卡爾曼,也和膽小的大貴族們一樣對食物有着相同的苦惱。而能夠以諷刺和笑話似的眼光來看待自己本身在用餐時的姿態者,大概只有像蒙契爾這種人吧。

由於過去從未曾出現過皇位空懸的時刻,所以經由選帝公會議來推選皇帝的方式也得到認同,並且確立為一種制度。但是演變到現在,制度上的缺點已一一顯露無遺了。

如果皇帝波古達二世在生前正式指定了繼承者,那麼也就不至於導致今日的混亂。雖然說皇帝指定繼承者之後,皇帝人選仍必須要由選帝公會議作成最後的決定,但是許多皇帝仍然可以在事前進行周到的政治工作,讓自己的遺志可以得到實現。不過波古達二世似乎不想把皇位讓給其他人,甚至在自己死後也不想讓出來。

不過無論如何,現狀對卡爾曼來說也絲毫不樂觀。

“或許父親死的同時,應該連魯謝特也一起除掉。那麼今天可能就不會像是陷在泥沼里似地動彈不得了。”

卡爾曼確實這樣地後悔着,然而自己真的有辦法殺害一個三歲的侄子嗎?卡爾曼自問着,但是又忍不住嘲諷起自己來。不要說是侄子,自己不是連關係更為親密的父親都殺害了嗎?既然血腥都已經沾到手腕上了,那麼就算讓血腥沾到自己的手肘上又有什麼差別呢?

不過,不管再怎麼說,卡爾曼絕不可能去殺死自己的侄子的。他之所以殺死自己的父親,是因為對父親陰險的惡意憤怒到極點之後爆發的結果,而這個忍耐堤防之所以潰決其實是經過了二十年以上的歲月。

況且對卡爾曼來說,魯謝特是亡兄的孩子,過去兩個哥哥還活着的時候,他們曾經是長久忍耐父親的黑暗壓迫的同志,互相都具有共同的意識,所以無論如何,他也不可能作出殺死這孩子的事情。

他雖然動手殺死了自己的父親,但是他對於這個事實並不感到羞恥,不過卻也不可能將之公諸於世。畢竟弒父的這項罪名就好像是無底的深淵,足以將萬物吞噬,包括卡爾曼的人格和主張都將毫無價值。不過,除了卡爾曼本身以外,這世上並沒有其他的證人。兩個哥哥如果還活着的話,應該也會為卡爾曼的行為作辯護吧。

不過,眼前產生了一件棘手的事情。

那就是帝國政府無法編列新的預算。固然政府機關中有財政總監,但是如果沒有皇帝或是攝政的裁可,是不能夠開啟國庫的。宰相宋爾坦此時恰好也因為輕度肺炎而卧病在床。所以財政總監只好要求卡爾曼大公或者選帝公會議作出妥善的處理。這情況讓卡爾曼也頗為困擾,所以便找來了昔日的舊友蒙契爾商量對策。

蒙契爾雖然是個有野心的人,但是他的視野並沒有狹隘到除了野心以外,其他的事物都看不到的地步。於是他說服了其他的選帝公,以三天的時間通過了新的預算。當然,這也是因為蒙契爾明白地暗示,如果選帝公當中有人拒絕的話,那麼個人的聲望將會因此而低落。順便,蒙契爾將調解預算的功勞,大方地讓給亞波斯特爾侯爵。因為,他所希望得到的,絕對不是這樣的小小名聲。

“看來金鴉國公是個相當不簡單的人物。”

發表這個評論的人,便是擁戴魯謝特皇子的重鎮銀狼國公柯斯德亞,聲音與表情中滲透出尖刻的火藥味。

銀狼國公柯斯德亞是個具有端正風貌、與鋼鐵般修長體型的老人。不管是擔任軍人、領主、或者宮廷內的重臣,都是個水準以上的人才。如果三歲的魯謝特皇子登上皇位的話,那麼他的存在在新宮廷中絕對是舉足輕重的。所以,對於金鴉國公蒙契爾來說,柯斯德亞的存在是不受歡迎的。

不過,這種對另一方感到厭惡的心理狀態並不是單方面的。柯斯德亞對於蒙契爾也公然表露出敵視的態度。或許,對蒙契爾的才幹,以及他所可能造成的危險性有最深刻及最正確的認識者,就是這位銀狼國公也說不定。因為大多數的人都被蒙契爾的外表給欺騙了,認為他只不過是個軟弱的貴公子而已。

先帝的國葬之禮到現在都還沒有進行,屍體仍然躺在安置室的冷氣當中。因為一旦國葬的日期決定了,那麼接下來勢必要決定喪主的人選。而喪主的人選同樣也引起了各種紏紛以及眾人的討論。事實上,負責承辦國葬典禮的應該是掌管宮廷儀式的式部官拉雷修伯爵,但是他為了避免卷進政治的鬥爭中,所以便與卡爾曼大公,以及反對卡爾曼即位的魯謝特皇子派的代表進行交涉,請他們決定儀式舉行的人選。

擁戴魯謝特皇子的派系所推出的代表並不是柯斯德亞,而是最年長的龍牙國公嚴多雷。他是個頭髮稀疏,但具有堂堂風範的大貴族。據說他年輕時候的性格非常剛毅,但是這些年來卻突然增加了些許狷介氣息,變成了一個絕不妥協、頑固、沒耐性的人物。先前選帝公會議陷入僵局的時候,他馬上就對該領國發佈了動員令,位於帝都奧諾古爾的公邸也大致已經要塞化,露骨地表現出只要魯謝特皇子能登上皇帝位,他便會不惜付諸一戰的態度。

拉雷修伯爵發牢騷地對妻子說:

“六名選帝公當中少了一位,其餘的五名出現三比二的對立,新皇帝遲遲不能選出。還有什麼事情比眼前的情勢更為愚蠢的呢?”

但是,他在這個時候下評論未免太早了些,因為往後馬法爾帝國政情的發展將會甚至比眼前更為愚蠢、更為深刻,歷史的潮流不但陷入一片泥濘,甚至將全國上下也扯進了一個沒有出口的冰潭。

金鴉國公蒙契爾遭到刺客的襲擊,是在三月十三日的夜晚。這天晚上的月色非常明亮,四射的月光照耀着路面,使得帝都奧諾古爾的街道看起來像是被封入了青藍的寶石之中。

原本在夜晚也有行人絡繹不絕的帝都,此時因為皇帝暴卒之後一直沒有新皇帝登基,而且各個選帝公紛紛從自己的公國召來了士兵,使得街道上瀰漫著一種不尋常的氣息。過去一向最喜歡飲酒、跳舞、街談巷議的奧諾古爾市民,現在也變得避免在夜晚外出了。

第四十幾次的無聊會議結束之後,蒙契爾離開了皇宮。儘管外表看來纖弱,但是蒙契爾對本身的武藝非常有自信,所以身邊一向只有三名侍從跟隨着。這天當他走出皇宮大門時,原本的配劍即被歸還,他於是將配劍收回系在腰上,一身輕便的裝束。

帝都里為各國公所準備的宅邸,其實並不單純只作為選帝公們的宅邸之用。這其中有些是各國的大使館、皇室、帝國政府,以及與其他公國進行交涉時的重要政務機關。每一棟建築都有廣大的用地面積,四周有高聳的石牆環繞着,並且還配置有警衛兵,這些建築的支配人在公國政府中也是個屈指可數的要人。

從皇宮到金鴉公國的公邸只有五斯塔迪亞(約一公里)的距離。由於皇宮中的會議是在溫暖、但是空氣循環不良的室內舉行,所以儘管此時所接觸到的空氣像冰一樣地寒冷,蒙契爾反而覺得舒適無比。不過這份舒適在轉眼間轉變成蘊藏着惡意的危機。

有條銀色的細線呈一直線地伸展開來。當伸展到最極限的時候,蒙契爾的座騎發出沉重的呼氣聲之後,嘶鳴一聲,隨即滾倒在雪地上。下顎的下方約略可見到箭羽的影子。蒙契爾在同時也被拋到一陣雪煙之中,他一言不發轉身跳起。

“閣下!”

侍從們因擔心年輕主君的安危而發出的呼喊,在瞬間也化成驚叫聲。因為好幾條身着白衣的人影,同時從那又長又高的石牆上飛了出來,一陣刀光劍影同時砍向金鴉公國的主君和隨從。而蒙契爾的周圍更是築起了一個刀劍的圓環。

蒙契爾臉上露出諷刺的微笑,同時拔出了身上所佩帶的長劍。刺客中的一名濺起地面上的雪,然後將手中的劍高舉過頭刺下了來。

劍光隨即由白色變成血紅色。蒙契爾的劍以令人驚訝的準確度,切斷了刺客的頸動脈。刺客朝着夜空中發出短暫的哀號聲,慷慨地將體內的鮮血噴洒到空中和雪地上,然後就滾倒到地面。這是當天晚上第一名死者的慘叫聲。蒙契爾施展出從他外表上根本無法想像到的劍技,在半秒鐘間就讓刺客們感到怯懦,另外的半秒鐘被蒙契爾的跳躍和斬擊給填滿之後,他的左邊,和右邊又各產生了兩個鮮血飛濺的屍體。蒙契爾沒有多作無益的發問,甚至連你們是誰也沒有問,只是無言地將手中的劍又一揮,馬上又割裂了第四個人的咽喉,他巧妙地避開反濺回來的鮮血,臉上竟然還有些笑意。

打破這片寂靜之殺戮戰場的,是一陣破雪飛奔而至的馬蹄聲。深紅色的斗篷讓回頭看的刺客們幾乎要灼傷了眼睛,正當愕然的那一剎那,一道劍影接踵而至。激烈的劍擊聲二響的同時,兩套白衣隨即被染成硃紅色。

另外兩套白衣見狀,立刻就裹着主人的身體,遁入白茫茫的雪中逃走了。馬上的人影隨即輕盈地,像是沒有體重似地從馬背上飄落到地面。

“哥哥!”

這個呼喚聲是來自一名女子。雖然身上穿着武官候補生的服裝,但其實是一名非常年輕的女子,一頭像是冬天落日餘暉的頭髮垂落在肩膀上,一對淺紫水晶色眼眸叫人印象深刻。很美,但更為顯眼的是那如同北國夏日陽光化為人形一般地充滿精氣。

“是啊!安潔莉娜,剛一來到帝都就讓你費事了。”

蒙契爾對着她笑着,一面將手中沾血的劍收到劍鞘里。和他年齡相差七歲的妹妹安潔莉娜也學着哥哥說道:

“說不上費事的,哥哥。”

“對了,你為什麼在這個節骨眼上特地到騷動不安的帝都來呢?國內的狀況怎樣了?”

“……公國內和平地治理着。我也不需要操什麼心,每天都過的很滿足,只是……”

“怎麼看也不像是滿足的表情哪。看吧,兩隻眼睛的火還若隱若現的呢。一個女孩子家卻每天和刀劍、弓箭為伍,好像迫切在期待一場戰鬥似地!”

“討厭的哥哥,瞧您把人家說的好像嗜血狂一樣,人家我還是個充滿夢想的少女唷!”

安潔莉娜肯定地說著,可是自己卻比哥哥還要先笑起來了。不過她又克制了自己的笑意,嚴肅地問道:

“對了,會議的進展怎樣了呢?哥哥。”

“這個嘛……”

蒙契爾的語尾掉入了思索的深淵,接下來的沉默好像泡沫似地從深淵中冒了出來。他並不想把真實的情形全部告訴這個小自己七歲的妹妹,倒不是因為不信任她,而是盡量不想讓自己的妹妹也一起卷進政治的漩渦中。

“我雖然是六位選帝公當中的一名,不過卻只是個最年輕的資淺者,這可悲的六分之一,很可惜地根本不具有左右會議的力量。”

“瞧您說的根本就不是真心話,雖然您是年紀最輕的,不過其他選帝公當中,還有誰能夠像哥哥一樣看的又遠又寬廣呢?”

“我也希望是這樣哪……”

蒙契爾近乎優雅的說話技巧,巧妙地躲開了妹妹直率的評論,他再一次對妹妹笑着說:

“走,回宅子裏好好休息吧。哪天舉行個園遊會或舞會,再來好好找個合適你的妹婿。”

“不用查明刺客的身份嗎?”

面對妹妹理所當然的詢問,年輕的金鴉國公讓月光相雪光映照在自己的臉上,然後回答說:

“我又不懂拷問死人的方法,所以不想去白費力氣。倒是趕快叫個醫生來看看沒用的侍從們,比較要緊些。”

“哥哥真是太滑頭了!”

安潔莉娜公主一面發出令人愉悅的說話聲,一面用白珠似的牙齒,在蘋果上咬了一口。天剛亮,早晨的太陽隔着薄薄的雲層,將七彩光線所織的網撤在她的頭上。

“有這麼樣聰明的哥哥,真是作妹妹的不幸。世界上的男人每個看起來都變的愚蠢了,再這麼樣一天一天過的話,我豈不是要變成一個沒有辦法和男人親近的老太婆了。無論如何,再不趕緊找到個了不起的公子……”

也不曉得是真心,或者是開玩笑,安潔莉娜公主一身劍士的裝扮,一面喃喃地對自己這麼說著,一面從公邸的後門鑽了過去。警備兵的隊長早已了解國公妹妹的任性,所以一鞠躬之後,便讓她通過了後門。

“我也不奢求,只要比我強、聰明程度不低於哥哥、相貌乾淨利落、不屈服於無理、對弱者仁慈、不拘泥於金錢、不過也不能浪費奢侈、同時還有清潔感的話,那麼其他的缺點我可以裝作看不見……”

安潔莉娜一面啃着蘋果,一面自言自語地說著近乎奢侈的要求。她踩着輕快的步伐走過還留有積雪的街道。此時的她並沒有特定的目的地,只打算到處去看看這個已經半年不見的帝都,然後晚上再回到公邸去。如果可以的話,最好在途中能遇上一、兩件騷動的事故。這就是無法待在平安無事的金鴉公國、特地在這個節骨眼跑到帝都來、顯然活潑過度的公主。

昨天晚上曾經發生過小小慘劇的街道,此時已經被收拾乾淨了,五、六個身上佩帶盔甲和長槍的武裝士兵,看來似乎頗不愉快似地佇立在那裏。大概是哥哥處理過了吧?安潔莉娜想到這政策上的事情,微微地笑着,接着順手把啃完的蘋果核放在一隻看來像是很冷的野貓前面。

這時身後突然有點聲音,她回頭一看,只見一個小孩跌倒在雪地上,小小的身軀卻裹着一件過大的外套,好不容易站起來了,卻踩到自己的衣角又跌倒了。安潔莉娜跑過去扶着孩子站起來,拍掉小孩外套上的雪,然後親切地問道:

“不要緊吧,小朋友?”

“非常謝謝您。”

小孩子口齒清晰地回答道,然後像是突然想到甚麼似地點頭行禮。這原來是個五歲左右的小男孩,黑色的頭髮與藍色的眼眸,紅通通的臉頰像是安潔莉娜剛剛還啃着的那個蘋果。

“臉蛋兒好漂亮啊,可惜比我理想中的男人還年輕了二十歲。你爸爸、媽媽在哪裏呢?”

這小男孩稍微歪着腦袋,並沒有立刻回答安潔莉娜的問題,他站好小小的身體,好像四處在找甚麼人似的。安潔莉娜明白之後,於是將小男孩抱了起來。當視線變的寬闊些之後,小男孩發現了目標,很高興似地叫着:

“利德……!”

循着小孩兒的視線,安潔莉娜看到前方有一名旅人快步地走了過來。那人有着一頭黑色的頭髮,身材像榆樹一般地高大,削瘦的身影卻給人有力的感覺,年齡大約和安潔莉娜的哥哥差不多。啊,這個人好俊美!安潔莉娜在內心裏給了這樣的一個評價。

“多謝您照顧我的兒子,真是麻煩您了。”

這名男子一面抱過小男孩,一面說著道謝的話。

“不,說不上有甚麼照顧的。您這麼樣鄭重其事地,我反而覺得不好意思哪。”

論相貌、論氣質,這名男子很接近安潔莉娜心中所描繪的理想圖。不過既然已經有了妻室,便不符合先決條件。安潔莉娜心裏想着,太可惜了,或許是個與自己無緣的男子吧!此時的安潔莉娜一點都不在意自己是貴族的千金,具有被人稱呼為“公主”的身份。她死去的父親和波古達二世截然不同,是個真正的開明主義者。當他了解到無法將女兒限制在身為公主的這個框框內的時候,他淡泊地讓女兒依照自己的意思來過自己的人生。

安潔莉娜試着問道:

“請問你們要到甚麼地方去呢?”

“抱歉了,我們要到甚麼地方去,應該是和你沒甚麼關係吧!”

這男子表現出來的語氣,顯然毫不客氣地拒絕了安潔莉娜像是在干涉他人的一番好意。安潔莉娜白皙的臉頰,頓時抹上了一片紅葉的色彩。

“我的問題確實是失禮了,我只是想至少我對帝都的地理應該比您熟悉一些,如果方便的話,我可以為您們帶路。我想您如果以輕蔑的態度去對待別人的好意,對小孩的教育是不會有好處的。”

這男子注視着臉上顯得有些激動的安潔莉娜,於是稍微鬆懈了武裝的表情。

“請您原諒我。我已經習慣了用尖銳的態度對待人,雖然我自己也察覺到了,不過自我約束的功夫顯然還不夠哪。不管怎麼說,是不用麻煩您帶路了,因為我們要去的地方就在這附近。”

“附近?”

這男子應安潔莉娜的疑問聲,動了動左手揩着他們所要前往的地方。順着他指尖的方向,安潔莉娜看到了金鴉公國的公邸,用花崗岩所雕砌而成的部份屋頂。安潔莉娜長長的睫毛上下兩次搜尋,眼睛注視着這個初見面男子的臉。銳利之中,臉形五官配置得恰到好處的年輕面容,可能因為長途旅行的緣故,被陽光晒成淡淡的紅銅色。不帶一點戲劇性地,這兩名年輕男女碰面了。

這名前來拜訪蒙契爾與安潔莉娜所居住之宅邸的男子,名字叫做利德宛,簡稱利德。五歲的小孩正是他的兒子,名字叫做帕爾。利德宛與卡爾曼大公和蒙契爾是在王立學院時代的同學。出身原本是虎翼公國的騎士階級,但是和虎翼公國的公主,也就是前不久死去的伊姆列國公的妹妹瑪莉亞結婚,之後升任公國的國相。去年才遭喪妻之痛的他,在伊姆列死前的不久,帶着年幼的兒子捨棄了舊地,前來到帝都。在各地方都設有情報網的蒙契爾,獲悉事情大略經過的時候,立即派出使者找尋利德宛,將他邀請到自己的宅邸來。

“我這裏在空間上是絕對足夠的,所以待在這兒吧,一直到你厭倦了為止。至於你和你兒子的未來,就在這段時間內作打算吧。”

“打擾了,蒙契爾國公。”

中午用餐的時候,餐桌上擺著有着大手把裝滿了啤酒的陶制啤酒杯、摻有大量辣椒粉的燉煮大鱒魚、餐盤上配着甜味紅蘿蔔的野牛肉排、黑麵包、淋上三種乳酪、蜂蜜、與酸乳酷的山草莓、淋上溫牛奶的馬鈴薯、以及蘋果的燒烤奶油派。

從這一餐不以豪華取勝,而以素簡為主的餐飲,充份流露出蒙契爾對於老朋友的心意。安潔莉娜對於哥哥這麼樣大費周章的用心感到有些不可思議。

五歲的帕爾長的非常討人喜歡,安潔莉娜一面喂他吃水果,一面拿餐內,擦拭他的嘴角,手裏忙碌地照顧孩子,耳朵里卻仔細地聽着大人們的談話。利德宛雖然是哥哥的同學,可是當時安潔莉娜是在金鴉公國,所以沒有機會見到利德宛,今天還是第一次碰面。國相在各個公國政府是最高的官位,利德宛竟然會拋棄這個職位,他究竟是怎樣的一個男子呢?

利德宛現在才二十六歲,根本不是隱居的年齡。在虎翼公國的這幾年間,竟然讓他對政治感到厭惡,不,應該是說對於將權力視為自己的專用玩物拿在手上玩弄的那伙人感到嫌惡吧。

“不過,再怎麼說,如果虎翼國公伊姆列賢明一點的話,應該不會眼睜睜放着讓利德宛出來流浪吧?”

蒙契爾這麼想着,同時也想到不得不侍奉像伊姆列這種人的利德宛真是不幸。不過,就僅憑這一點指責伊姆列不是個賢明的人物,未免有失公平,因為一直到去年為止,伊姆列的政治實績甚至還可以被稱為一個名君。

不過讓伊姆列一下子失去了他的名聲,以及生命的理由,卻是非常愚蠢的。

虎翼公國的重臣當中,一個名叫勃爾遜的老人死去之後,留下了一名從西方異國娶過來的年輕妻子。比丈夫還要年輕四十歲的妻子過去一直被藏在深閨內閣中,一直到葬禮的時候才首度出現在人們的面前。金黃色的頭髮、像處女雪般潔白的皮膚、宛如褐色寶石般美麗的眼眸中隱藏着憂鬱的表情,伊姆列的心一下子就為她的美色所傾倒。到現在仍然單身的虎翼國公於是急切地想要脫下這個年輕未亡人的喪服,讓她改穿上婚禮的禮服,但是被一個名叫西米恩的重臣給制止了。理由是前夫的喪期還沒有結束,便立刻想要得到未亡人的作法有違君主的道德。伊姆列於是面紅耳赤地點頭同意不該打未亡人格爾特露特的主意,不過卻也只是打算暫時鬆手而已。

然而,情況卻朝着一個奇妙的方向發展。當初對伊姆列提出諫言的那個西米恩,竟然也被格爾特露特的美貌給迷了心竅。

西米恩公然地流露出愛慕之情,經常在夜晚偷偷到格爾特露特的住處去,不久之後終於得到了美人的心。西米恩起初只是將他的愛慕付諸於行動,接着就公開於儀式上了。西米恩與格爾特露特舉行了婚禮的喜宴。

虎翼國公伊姆列知道這一切以後,他瘋狂地憤怒、而且懷疑,他大聲地責罵西米恩,甚至將他一向愛用的銀杯給砸到地上去。

“哼,這個狗奴才!當初他一副忠臣似地勸我放棄那女人,原來是因為他自己想要得到那女人啊!西米恩這個小策士,終於讓我知道了,馬上準備軍隊討伐他!”

伊姆列激烈的反應把所有的部下們都嚇壞了。伊姆列的妹夫,也就是身為國相,而且在職務上身為西米恩同僚的利德宛,在周圍眾人的鼓動下,對伊姆列提出以下的忠告,雖然他內心覺得去干涉他人的男女關係實在是太愚蠢了,但在立場上他卻不得不這麼作。

“和部下互相爭奪一名女子,而且還是重臣的未亡人,實在不是您身為一個君主所應有的行為。請您現在就罷手吧!惟有祝福他們的婚禮,才能夠彰顯您身為一國之君的器量啊!”

可是妹婿的忠告聽在虎冀國公的耳里,卻還比不上一隻小鳥的鳴叫聲來得動人。伊姆列原本一直很信賴利德宛,但是此時的他已經完全失去了平常心。他將自己順手抓起的東方摺扇,打向妹婿的側臉,然後咆哮地吼道:

“給我住嘴!是誰讓你這樣自大地說話!這是我自己的私事,不需要你們這些人來插嘴。難不成是你收了西米恩的甚麼賄賂,才這樣一味地袒護他嗎?”

忠告的結果,利德宛被剝奪了國相的地位,並且被勒令在家閉門思過。這麼一來,其他的部下們更是害怕得三緘其口了。不過利德宛當時並沒有乖乖地待在宅子裏,他已經完全看透君主,而且感到徹底的失望了。

“帕爾啊,你的舅舅很可惜地沒有足夠的器量來統治一個領國。你的媽媽已經去世一年了,對於這個領國也沒有甚麼好留戀的了。我們暫且離開這裏到帝都去,然後再好好地考慮我們的未來吧!”

或許對利德宛來說,在失去妻子以後仍留在這一片土地上,才是令他更覺得難耐的吧。於是,在某一天的晚上,他帶着年幼的兒子,以及些許的旅費,從他的自宅里消失了。

就這樣,虎翼國公伊姆列失去了他的妹婿和親侄子,但是經過了不到十天的時間,他連自己的性命也失去了。

當喋喋不休的利德宛失蹤以後,伊姆列等於已經完全失去了自製心,於是對西米恩發佈命令,勒令他馬上離開格爾特露特。但是西米恩拒絕接受這道命令,並且傳回以下的回話:

“微臣得到格爾特露特的時候,已經受到許多有心人士的恥笑。如今如果因為主君的一道命令就失去格爾特露特的話,恐怕會招致更為嚴重的嘲諷。微臣願意將領地、財產全部歸還給國公,但是無論如何請不要命令我離開格爾特露特。”

這番話聽起來似乎真情可感,而且值得嘉許,但也等於是從正面踹回了主君所發佈的命令,這個回答讓伊姆列簡直氣昏了頭。正當這個時候,皇帝波古達二世病危的消息傳來了,但是伊姆列竟然連理都不理,還是執意地對將兵發佈了動員令。

對虎翼公國眾多的兵士以及百姓們來說,一場既沒有意義、也沒有正義可言的內亂彷彿就要展開了,不過最後還是沒有發生。和伊姆列比較起來,西米恩就顯得冷靜、而且狡猾的多了。他明白如果從正面交戰的話,自己絕對沒有勝算,所以就馬上對主君表現出絕對服從的態度,並且聲明要獻上格爾特露特。只是他又附帶說明,希望主君能事先依法立格爾特露特為正式的公妃,這麼一來的話,自己也就可以完全死心了。

伊姆列立刻欣喜地答應了所有的條件,將格爾特露特迎娶過來。然後,就在他們倆人要結為真正的夫婦之前,伊姆列在格爾特露特的勸誘下,喝下了一杯蜂蜜酒……而這杯酒卻也成了他這一生中最後的一杯酒了。

雖然狀況充份的顯示出伊姆列遭到毒殺,但實物的證據早已經被消滅了。當伊姆列的葬禮盛大舉行的時候,喪主正是他的未亡人格爾特露特!這有甚麼不可思議的嗎?在法律上,她的確是以故的伊姆列國公正式迎娶的夫人!而且,她身為選帝公妃,在皇帝沒有正式指定接任的國公以前,她還是虎翼公國理所當然的支配者。這是不能否認的。

就這樣,虎翼公國與格爾特露特、權力與美女,都投進了西米恩的懷抱。對於利德宛與帕爾父子來說,這意味着那片土地已不再值得回去了。

利德宛與帕爾父子成了金鴉公國位於帝都公邸里的客人,不過年輕的父親並沒有久留的意思。就好像他自己所說的,支配他性格的不是安定的土神,而是飄忽不定的風神。妻子的存在正是將他與虎翼公國連結在一起的因素,然而現在這個美麗溫柔的枷鎖已經不在了,他於是成了一艘飄流出海的孤舟。

“在王立學院的時候,這傢伙也是經常不見蹤影,到各處的街道或山野旅行去了。卡爾曼大公和我也曾經被他帶着一起去旅行,那時也真是蠻快樂的,甚至還曾經因為偷摘田裏的水果而被農夫追着到處跑呢!”

蒙契爾對妹妹安潔莉娜追述過去的時候,臉上浮現着純凈的念舊情懷,散發著宛如落日餘暉的光輝。安潔莉娜在不知不覺中也受到了感動,她應着哥哥的話說:

“聽說先帝陛下是個氣質開明的君主是嗎?”

“應該說是個喜歡假裝開明的君主。”

哥哥充滿諷刺地糾正妹妹的話。

這種表現方法是卡爾曼、蒙契爾、和利德宛這三名不同身份的少年在王立學院的時代學來的。卡爾曼身為皇室家族,蒙契爾是為貴族,而利德宛則屬於騎士階級。雖然當初設立王立學院的構想也是為了讓一般平民的少年能夠入學就讀,不過這個構想最後還是沒有實現。一則是因為公廷貴族們的反對,另一個更主要的原因是平民自己本身也多有所忌諱。

“而且哪,假裝的開明頂多也只有兩年的時間,以後就沒有再維持下去了。”

蒙契爾犀利的頭腦早已經看穿了波古達二世的矯飾,而這樣的基本認識,也正是他在十二年以後確信卡爾曼殺了他父親的原因。當然,他不會將他的確信告訴妹妹,因為現在的時機如果將卡爾曼弒父的罪行揭露出來,對於蒙契爾本身的野心而言並非是上策。

“利德宛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呢?哥哥。”

“就如你所看到的,既沒有長着黑色的翅膀,頭上也沒有長角啊!”

蒙契爾嘲弄着妹妹,此時的他將自己的野心隱藏的很好,絲毫都沒有從眼裏流露出來。

其實利德宛這個名字有着濃厚的異國風味。漆黑的頭髮和眼眸,在目前的這個國內也是屬於稀有的。以前曾經聽利德宛說過,他的祖父母是從東方移居到這裏來的。而利德宛與那曾經走過數萬斯塔迪亞的旅程才旅行到這裏來的近祖有着濃厚的血緣關係,那種不易安定的血液仍然在利德宛的體內奔騰着。

“當看到一條不明的道路時,就會忍不住想要去走走看。你們難道不會有這種感覺嗎?”

在少年時代,漆黑的雙眼閃耀着熾熱火焰的利德宛,曾經這麼對蒙契爾問了這樣的一個問題。蒙契爾充份了解這位朋友的心情。因為他自己本身在遇見未知的道路時,也會有一股想要試着去走走看的衝動。只不過利德宛的路是地理上的,而蒙契爾的路卻是屬於歷史上的。

離開虎翼公國之後不久,利德宛得知自己的大舅子,也就是主君伊姆列的死,以及西米恩實際上的篡奪。

這事情和自己無關,利德宛這麼想,不,應該說是他寧願這麼想。這並不是因為他已經捨棄了一切讓自己沉入虛無的深淵中,而是這一切愈來愈令他感到厭煩,變的愈來愈愚蠢,只是這個單純的因素。在虎翼公國的時候,他輔佐妻子的兄長伊姆列國公,非常熱心他從事行政事務。他着手整頓提連特河的治水工程、發展雷杜霍夫山脈的植林事業、並且討伐惡名高張的盜賊集團。這三項事績對於身為行政家的利德宛而言,可說是極富盛名的政績。對於利德宛來說,伊姆列絕對不是一個惡劣的主君,至少當初是這樣的。但是伊姆列對於一個美女的執念,卻扭曲了許多人們的命運,包括伊姆列本身。不過,伊姆列用他的生命彌補了自己的過失,而利德宛則捨棄了家園與故國。至於西米恩與格爾特露特是如何地在迎接屬於他們的春天,對於身為一介騎士的利德宛來說,根本就沒有關係。

只是,利德宛本身雖然不過是“一介騎士”,但是他的兒子帕爾卻是伊姆列的親侄子,具有國公的血緣。這個具有政治意義的事實,對於利德宛來說是非常不愉快的。事實上在他們父子二人前來帝都奧諾古爾的途中,曾經不只一次遭到刺客的襲擊。如果繼續對西米恩以及格爾特露特兩人支配公國的情形再加以旁觀的話,只怕父子的性命遲早會受到威脅。再則利德宛同時也感覺,自己對於伊姆列的橫死如果沒有採取任何報復行動的話,在道義上似乎對伊姆列說不過去。

在利德宛與帕爾父子成為金鴉國公公邸之非正式客人的這段期間,帝都奧諾古爾的氣候彷彿要被人力因素給逆轉回冬天裏似的。卡爾曼與龍牙國公嚴多雷的交涉決裂,波古達二世的葬禮又再度延期。雖然卡爾曼已經對嚴多雷讓步許多,但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出喪主的身份。

“這個嚴多雷,如果他怎麼都不願靠到我這邊來的話,那麼我也不得不動用武力了。況且那傢伙不也已經調集了軍隊說是要討伐我嗎?”

卡爾曼於是對直屬將兵發出了備戰的命令。這一天是三月二十五日,卡爾曼、嚴多雷都調動了大約五千名的士兵。這使得其他的選帝公們也跟着緊張起來,紛紛都遣調軍隊來守護公邸。

不過,一場即將爆發的市街戰最後還是沒有發生。卡爾曼手下的一名幕僚人員,拉庫斯塔將軍原本一直在城外統軍備戰,但此時卻快馬加鞭地趕來求見卡爾曼,他急促的氣息因寒冷而化為白色的煙霧,看起來像是在他的面前築起了一道白色的屏障。

“龍牙帝國有一名叫做德拉鞏遜的勇猛將軍,請問大公殿下是否知曉?”

“啊,我知道他,那不應該說是勇猛,那根本就不像個人!”

“那麼殿下是否也知道他是一個貪得無厭的男子?”

卡爾曼當然也知道這件事。過去他擔任馬法爾帝國軍將帥帶兵作戰的時候,常為龍牙公國的部隊伺機前來掠奪物資而苦惱。那些前來掠奪的士兵被逮捕的時候,在訊問中回答說,他們如果沒有把掠奪所得到的物資獻給德拉鞏遜的話,就會被上級給處罰問罪。卡爾曼於是要求父王好好處理這件事,但是波古達二世卻說這是龍牙公國國內的問題而規避了處罰的責任。

“德拉鞏遜怎樣了嗎?”

“是的,德拉鞏遜最近和主君嚴多雷國公發生嚴重摩擦,君臣關係的破裂日益加深。與其在此刻發動軍事,將帝都卷進兵火交戰中,不如借他人之手來排除障礙,不知大公殿下以為如何?”

拉庫斯塔剛一說完的這瞬間,卡爾曼窒息了。

“要唆使德拉鞏遜弒殺君主是嗎?”

這句話在卡爾曼胸中陰寒地顫動着。弒君是一項重大的罪行。在法律上僅次於弒父的重罪,必須要判處極刑來加以懲罰,這種事情怎麼能夠允許呢?如果還在去年的話,卡爾曼一定會馬上加以拒絕,根本不需要任何思索。但是,此時的卡爾曼已經是個罪人了,所謂的弒殺主君,不過是豐盛食物之後的一道小甜點,現在的他又何必充作正義之士呢?

“好,就交給你去辦。如果德拉鞏遜弒殺嚴多雷國公成功的話,就把龍牙公國給他吧。”

卡爾曼感覺到他所說的話,吐露着一股惡毒的氣息,他於是把臉轉開不去面對部下。而拉庫斯塔聽到這話的時候,臉上反而露出奇怪的表情,不過因為自己的獻計受到了採納,喜悅之情隨即像是兩盞明亮的燈火在他的兩眼之間閃爍着。

比年輕的卡爾曼還要小兩歲的拉庫斯塔,再度又躍上剛剛才跳下的馬背上,一行禮之後便立刻快馬朝城外奔馳而去。

卡爾曼於是將此時已經前進到龍牙公國公邸附近的弓箭手,槍兵的部隊給撤回,一面探訪嚴多雷國公的態度,一面又調回市街各處的士兵,僅在宅邸周圍作嚴密的戒備。不久之後,嚴多雷國公也撤回了部隊,到隔天,連結兩座大宅邸的街道已經是非武裝狀態了。儘管這平靜只不過是暫時的,但是就在一切看來彷彿已經恢復平穩的時候,卡爾曼見到了舊友的來訪。

“哎呀,這不是利德宛嗎!甚麼時候到帝都來的?”

卡爾曼的臉上洋溢着率直的懷舊之情。最近以來,一連串人與人之間的陰險關係讓他感到十分地厭惡,雖然這其中有一半是他自找的。特別是為了要避免城市戰的發生,才剛剛作成要以策略除掉一名主敵的決定,卡爾曼本來是希望經由正面的作戰來除掉嚴多雷這個叛賊,但是又恐怕將帝都奧諾古爾捲入烽火之中,此時既然已經採納了屬下的提案,便不會對提案者拉庫斯塔有任何的憎怨。但是,這個決定仍像是一條無可奈何的線,緊緊地捆綁着卡爾曼的心。不過現在能再見到少年時代曾經一起共渡兩年的昔日舊友,這條線也暫時被卡爾曼給忘卻了。

兩人於是在一個半地下,溫暖的談話室內,聊起了闊別以來所發生的一些事情。起初兩人都刻意地避免觸及和帝國或虎翼公國的現狀相關的話題,不過不久之後,有一方談到了。

“你也是知道的,現在這個國家已經陷在泥沼裏面了。利德宛啊,你能不能到我這裏來,宣示竭盡作為一個臣下的忠誠呢?如果有你在的話,我可就安心多了!”

卡爾曼對着昔日舊友,以開玩笑似的口吻巧妙地說道。利德宛銳利精悍的臉孔上,頓時出現一大片困惑的陰影,他一點也沒打算回答的樣子。

“罷了,你真是個正直的男人哪!”

卡爾曼稍微地聳聳肩膀。

“就算是一時逃避的謊言,不說的時候就是不說。你還是跟以前一樣,一點兒都沒變,就好像蒙契爾不管到哪裏還是蒙契爾。”

利德宛有些猶豫地將觀察的視線,投在這個昔日的同窗,既是大公,同時也是皇帝候補者的男子側臉上。

“您並不信任蒙契爾是嗎?殿下。”

“才能方面絕對是完全信賴,至於忠誠心……”

苦澀的聲音之中,夾雜着些許沉痛的氣息。

“不,我修正這句話,應該是說我不信任自己啊!利德宛,沒錯,我是不認為自己有足夠的器量能確保蒙契爾的忠誠心。”

“不過,除了殿下以外,似乎也沒有甚麼人能夠駕馭蒙契爾的才幹不是嗎?的確他是有危險的一面……”

或許是窮於言詞上的表達,利德宛的聲音在此就中斷了。

卡爾曼的內心突然興起了一股衝動。告訴利德宛吧,將他卡爾曼弒殺惡虐父親的這個事實告訴利德宛吧。利德宛知道以後會有甚麼反應呢?會憎惡自己是個人道上的大罪人,還是會對自己不得不這麼作的處境予以肯定,甚至表示同情呢?他很想聽聽這個昔日的舊友對真正的他會有甚麼樣的評價。

不過,真正說出口的卻又是其他的事情。

“利德宛,你在期待些甚麼呢?你就這樣地捨棄了這個世間,不會是為了等待進墳墓的日子吧?”

“其實我也還沒有決定。”

回答只是這麼簡單的一句話。如果再加個三兩句話的話,或許就不會被人批評為冷淡傲慢了,但是利德宛經常都是話說的太少。卡爾曼微微地點點頭,突然轉了一個話題。

“如果我當上皇帝的話,希望能夠把虎翼國公的地位給你。不,你不要吃驚。現在伊姆列死了,那片土地已經變成一個無主的國土。你是伊姆列的妹婿,如果你的兒子在你之後繼承了這個地位的話,伊姆列的血統最後還是一直持續留在公家。任誰也不會有甚麼惡言惡語的。”

利德宛有禮地沉默着。畢竟他有他過去對卡爾曼所抱持着的一種印象。這名與利德宛相同年齡的皇子,生性勇敢、率直,喜好公正與明快。應該是這樣的。

“他不會是個以利相誘的人……只是當皇位近在眼前的時候,為人是否會產生一些改變呢?”

利德宛心裏抱着這個粗淺的感想,回到了金鴉公國的公邸,一踏進門口,這才發見這裏也有這裏的一些騷動。國公妹妹安潔莉娜一副不高興的樣子,故意用力地踩着鋪石的走廊,讓鞋子接觸地面時發出砰砰碰碰的聲音。而完全和她已經產生良好感情的帕爾,則跟着她的後面跑。不過當他看到年輕父親的身影時,他立刻高聲地叫着“利德”,跟着就跑了過來。利德宛將兒子抱起來以後,他看到蒙契爾正關起書房的門,站在走廊底下。

“真是的,原本還以為她會很高興的。”

年輕的金鴉國公不好意思地綻開嘴角笑着,一邊對利德宛聳聳自己的肩膀。

“有好事者出現了,有人前來說,希望能夠迎娶我們金鴉國公出了名的野丫頭妹妹哪!”

“哦……?”

究竟是誰呢?但才說了這麼一句話,利德宛立刻又壞習慣地說到一半就停了。

“是我們一位偉大的選帝公,黑羊公國的斯吐爾薩國公閣下哪!”

這話充滿了諷刺與侮蔑的口吻,而這就是蒙契爾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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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爾法年代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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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流冰的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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