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皇帝駕崩

第一章 皇帝駕崩

那一年,也就是大陸歷一○九一年二月。馬法爾帝國與耶魯迪王國正在進行着建國以來、不曉得第幾百次的武力抗爭。從後世的眼光來看,或許會覺得這兩國只是為了好戰而交戰不休頗為可笑,不過對於當事者的雙方來說,這卻是再重大不過的問題了。

這一回的交戰,是因為雙方部份國境界限上的河川由於寒冷而凍結了,兩國的居民在冰上為了釣場的問題起了紛爭,爭執逐漸擴大而引發的。這種理由,對於被迫要在冬天出征的士兵們來說,真是個令他們笑不出來的理由了。

馬法爾帝國軍的總司令官,是皇帝波古達二世的第三皇子卡爾曼,這一年剛好二十六歲,擁有大公的稱號。卡爾曼雖然年輕,卻是個身經百戰且屢建戰功的英勇將軍。除了輝煌的戰功之外,他那銳利的視線、端正的眉毛、修長的身影,使得他看起來更像個集眾將兵的信望於一身的將領。在他所生長的這個時代當中,外表對於一個身居眾人之上的人來說,可說是一項非常重要的資產。

在目前雙方的對陣中,馬法爾帝國軍的軍隊必須要在不利於作戰的窪地中佈陣,這樣的窘境,勾起了幕僚們不祥的感嘆,但是卡爾曼仍然一副沉着、冷靜的態度,暗綠色的眼眸定定地望着環繞峽谷的群山。

“耶魯迪的軍隊會怎麼攻過來呢?大公殿下。”

“你覺得不安嗎?”

卡爾曼笑了笑。不過那並非嘲弄的笑,而是使人為之安心的笑。這使得不安流露於言詞的幕僚們,也解除了一些過度的緊張情緒。

“不,我們眾人在大公殿下的指揮之下,沒有道理會落敗的!”

表明信賴的話剛一說完,隨即傳來了號角的聲音。笑容從卡爾曼年輕的臉孔上消失了,銳利的鬥志轉而浮現在臉上的同時,他無言地調轉馬頭,迅速從士兵的行列前策馬而過。

“卡爾曼!卡爾曼!”

士兵們大力的歡呼聲充滿了熱情,其熱烈的程度甚至超過對於皇帝的致意。在這個季節、這樣的地形中,每一個方向都使士兵們與敵軍同樣要面臨雪崩的危險,不過因為米亥峽谷處於風的隘口,雪量倒是不多。但也正因為如此,所以勁風更加冷酷地吹刮著士兵們的軀體。

馬法爾軍的歡呼聲順着峽谷的斜面礬升而上,傳到了部署在高處上的耶魯迪軍耳中。一位眉毛半白、下顎豐滿、大約六十幾歲的將軍聽到這歡呼聲時,即露出了淺笑。在他身旁的是一位有着青銅色眼眸的年輕將軍,正無言納悶地傾斜着腦袋。

馬法爾語和耶魯迪語,這兩種語言在文法或語彙上,都有着許多共通之處,不同的只是在音調的抑揚頓挫上,所以要互相了解並沒有什麼困難。因此,應該可以這麼說吧!馬法爾的辭典中這麼寫着:

“耶魯迪語=馬法爾語中的一種窮鄉僻地的方言,極其下流粗鄙。”

當然,耶魯迪的辭典中也這樣記載着:

“馬法爾語=耶魯迪語當中最粗俗的一種,而以原始的形態遺留到今日。”

從彼此國境相接、言語上共通處甚多的這些特點看來,這二國在太古時代中很有可能屬於同一族。但是這些事實卻反而驅使他們走上互相排拒、而不是相親相愛的路上,兩國之中偶有野心家登上政治舞台時,可說是必然地,一定會將政治目標放在完全吞併鄰國,藉以產生永久的和平之上。

“馬法爾軍這些蠢蛋,還以為高喊卡爾曼大公的名號,地形上的不利就可以彌補了呢!不過,這種遲鈍的動作,又如何能更進一步提高昔日的武名呢?”

老將嘲弄地笑道。

耶魯迪王國的軍隊當中,有九位被稱為“九柱將軍”的最高級指揮官。舉凡最重要的軍事職務,不管是遠征軍的司令官、國都的防禦司令官、近衛兵的軍團長或者國軍的總帥,都是由這九位來擔任的。

九柱將軍當中,有一位以老練聞名的米羅斯拉夫,以及另一位恰好呈對比的拉薩爾,此時正在耶魯迪軍的陣營當中。較年長的是主將,而年輕的則擔任副主將。拉薩爾二十四歲,他有一個特徵,就是在白皙的右臉頰上有一道從耳際延伸到下巴的細長疤痕,每當興奮時,這道疤痕就會赤紅地浮現起來。在此時,有着青銅色頭髮和眼眸的拉薩爾雖然附和着老將的笑聲而點了點頭,但他臉上看起來彷彿是有些難以了解的表情,遠遠地眺望着馬法爾軍的陣營。

戰事開始的時候,冬日的太陽正好隨着薄薄的雲層上升到天空正中央。

此時的耶魯迪軍居於高處,而馬法爾軍則陷於低地。雙方這樣的陣勢,似乎已經註定了馬法爾軍必定要遭到敗北。因為根據兵學上的常識,占居高處的軍隊在地形上是較為有利的。

“原來卡爾曼大公也不過是個出乎人意料外的平庸之輩!至少也該重新選擇一下佈陣的地勢啊!”

由於搶在馬法爾軍的行動之先而占居了高處的地勢,所以耶魯迪軍的攻勢從最初一開始就充滿了自信與氣勢。因為就算要採取弓箭戰,從上方往下射絕對是比由下往上更來得有利,這是理所當然的。

幾千隻的箭像是一陣銀白色的風,吹向了馬法爾軍。馬法爾軍雖然舉起了盾牌來加以防禦,但是當盾牌上插滿了無數的箭柄時,士兵們也不由得要畏縮後退了。他們此時的裝備意外地輕便,看起來除了能夠用盾牌來擋箭之外,似乎無法採取其他行動。

“進攻!一口氣把敵人打垮!”

耶魯迪軍隊誇耀鄰邦的重裝騎兵隊,轟隆隆地踩踏着地面,來勢洶洶地順着斜坡長驅直下。整支重裝騎兵隊的重量再加上他們的威勢,幾乎令人感覺斜坡似乎是因為大地無法承受而沉沒所造成的。

馬法爾軍似乎一點也無法抵擋敵方壓倒性的攻擊,當耶魯迪軍開始逼近的時候,馬法爾軍開始後退,不久之後隊伍便零亂地潰逃了。士兵們丟棄了刺滿箭柄的盾牌,然後順着耶魯迪軍進攻的反向斜坡攀爬而上。看起來就像是一群在大雨中逃命的螞蟻。耶魯迪軍於是挺起槍尖開始追趕潰逃的敵軍。但是當先鋒部隊正要越過窪地的時候,戰況產生了急遽的改變。

耶魯迪軍隊忽然停止了前進。騎兵們慌忙地對馬大聲叱喝,但是馬卻不聽使喚,只是不停地發出嘶鳴聲。

鬆軟的地盤與狹隘的地形牽制了耶魯迪重裝騎兵隊的行動。馬蹄深深地陷入了泥沼之中,硬要驅馬前進時,卻只是讓馬折斷了腳,疼痛地發出悲嘶聲而將騎兵給甩出去。而騎兵一旦落了下馬,沉重的盔甲也會讓他動彈不得,反叫己方的馬匹給踩得稀爛。不一會,耶魯迪軍失去了原本應該已經到手的壓倒性優勢,反而成為了人與馬匹攪在一塊兒的混亂局面。而此時的馬法爾軍,已經在對面的斜坡上重新布好了陣勢,並且發動箭矢的攻擊。

無數的箭像是一道光的瀑布,傾泄在耶魯迪軍的頭頂上。士兵們根本無法躲避,立刻就被射倒了。馬倒了下來、人彼摔落下馬、人與馬互相重疊在一起,窪地好像要被這些軀體給填補起來了似地。

這個時候,更具危險性的武器──投石器,在馬法爾軍的陣頭前出現了。投石器正對着摔成一團且動彈不得的耶魯迪軍,將一個又一個的大石頭不斷地投擲下去。地面在巨石滾動時所發出的駭人聲響掩蓋了人馬的悲鳴聲,被巨石輾過的人馬再度被堆在一起,迅速在泥沼中溶化開來。一個個的巨石重疊地壓在另外的巨石上,將所有的一切都輾碎、壓扁。

耶魯迪軍在少許冰雪與大量的泥及血當中掙扎着。再也沒有任何的落敗比這次更凄慘、更難看的了。開戰之前的優勢原本是壓倒性的,但是戰事才一開啟,連雙方的肉搏戰都還沒有正式交手,竟然有一方已經被射倒、被擊潰、被打成一塊塊的血與肉。

耶魯迪軍的步兵隊啞口無言地目睹着重裝騎兵所遭遇到的慘狀,同時也注意到馬法爾軍企圖要包圍己方的隊形已經愈來愈縮小了。這意味着馬法爾軍早已完全掌握了這附近的地形,而且便捷的裝備也是為了要確保隊伍輕快的行動才特意地穿着的。原來,選擇以雪量較少的埡口作為決戰地點的這個決定,本身就蘊藏了卡爾曼大公所策劃的毒辣策謀。

逃、逃、逃得逐漸潰不成軍。

耶魯迪軍一窩蜂潰逃的模樣,看起來像是從地面上剝落了一層表土,然後再全部沖走似地。士兵們丟了劍、拋了弓,甚至還脫下了身上的盔甲,拚命使勁地掙扎於死亡的邊緣。耶魯迪軍的潰逃與馬法爾軍先前所演出的不同,這次是真正所謂的落荒而逃。

“一兵一卒也不可放過!”

卡爾曼大公的號令像是鞭子抽劃過初春大氣似地迴響着。他自己一面驅馬於陣頭的最前列,一面高聲地鼓舞着士氣。

“取下米羅斯拉夫的首級!此人乃耶魯迪首屈一指的老將,不管是死、是活,凡取得此人之首級者,均可獲得一千枚金幣的賞金!”

彼大公的呼聲挑起慾望的馬法爾將兵們,於是一步又一步地踩着雪、泥、以及敵兵的屍體,緊緊跟在敵兵的身後加以追擊。耶魯迪軍被遺棄的死屍,從峽谷一直往南又向南地連接成一線。耶魯迪軍敗北、潰逃、又解體的過程,似乎在這些被遺棄的屍體上被視覺化了。

這一天已經入夜,米羅斯拉夫老將軍好不容易終於躲開了馬法爾軍的追擊,可以重整敗殘的軍隊了。

所謂的慘敗就是眼前所呈現出來的情況。耶魯迪軍的將兵在出征時原有十萬人之多,但此時米羅斯拉夫所能夠確認的生還者,卻不過比三萬人多一點點。如果再加上年輕的拉薩爾將軍所率頒、此時仍然還在與馬法爾軍交戰的殿後部隊也一起算起來的話,那麼全軍或許還有半數的生還將兵。但是就兵學上的常識而言,如果全軍有一成將兵折損的話,就算戰勝了也沒什麼值得誇耀。所以對於這個誇稱擁有四十年征戰經驗的老將軍而言,全軍折損的比例達到一半之多,無疑是一個難以置信的屈辱。老將軍那因衰老而顯得失去彈性的嘴唇,有着因寒氣而凝固的血液緊緊地附着在上面。

“但是,為什麼馬法爾軍沒有乘勝追擊過來呢?”

儘管被敵人打的落花流水,但是米羅斯拉夫將軍仍然無法抹去心中的這個疑問。而對這個疑問提出某種程度的回答的,正是指揮殿後部隊與敵軍苦戰的年輕將軍拉薩爾。這位有着青銅色的頭髮、青銅色眼眸、最年輕的九柱將軍,在殊死戰中失去了他的盔甲,頭髮零亂而未經過整理地向老人報告說:

“馬法爾軍此時正朝着西北,往本國的方向撤退。看來行色非常匆忙,甚至還丟棄了從我軍手中所奪走的糧草、盔甲、和武器等等。”

米羅斯拉夫老將軍皺着他那已經半白的眉毛,思考着馬法爾軍有違一般常理的行動究竟意味着什麼。這位名將那顯得衰老的頭腦,在此時所失去的彈性顯然比他的嘴唇還要多,似乎不容易想出任何解答。

“照這麼看來的話,會不會是本國發生了什麼政變?米羅斯拉夫將軍。”

“政變?”

“好比說皇帝波古達二世的病情突然惡化什麼的……”

“嗯,有可能。”

老將軍的眼中閃露出一絲光芒。根據所聽到的傳聞,馬法爾帝國第二十四代皇帝波古達二世從去年年底以來,就一直卧病在床,眾人為了爭奪繼承者的地位,正於宮廷中展開一連串的明爭暗鬥。如果此時皇帝已經死去,那麼已經獲勝的卡爾曼大公自然會放棄追擊的念頭,而匆匆地返回本國。但反過來對耶魯迪軍來說,這不正是一個從趕往回程的馬法爾軍背後加以襲擊的絕佳機會嗎?

“應該是沒有用的,馬法爾軍必定早已經採取了完備的反擊準備。畢竟卡爾曼大公是位當代名將,不管他再怎麼急着趕回本國,我們也絕不可掉以輕心才是。”

“剛才說卡爾曼大公為了趕路,甚至連糧草、武器、盔甲都丟棄的不正是你嗎?拉薩爾將軍,你不認為這個機會不可放過嗎?”

“這個……”

拉薩爾沉默了。在他內心中還有疑慮存在,他懷疑卡爾曼如此過份慌張的模樣,會不會是另一個陷阱。急着要趕回本國應該是一個事實吧,但是在完全控制住想乘勝追擊的軍隊之前,也沒有道理要耍弄這樣的小花招。不過,拉薩爾並不欣賞敵軍那簡直就是要引誘耶魯迪軍尾隨,然後發動奇襲的慌張姿態。

拉薩爾並沒有再進一步制止那因衰老而失去彈性與寬闊視野的米羅斯拉夫將軍。他只在手中留下一萬名將兵,便目送米羅斯拉夫將軍率領着四萬名將兵重新再出發。他心中“反正也無須久等”的預測,在隔天早上果然應驗了。米羅斯拉夫帶着人數又減少一半的士兵,垂頭喪氣地回來了。至於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也就無須再詢問了。

“抱歉,拉薩爾將軍。情形果然如你所說的。由於我的不察,才導致了如此難看的下場。”

願意向他人坦承自己的過失,就這一點而言,老人顯得十分率直。但拉薩爾並沒有一點想要誇耀自己具有先見之明的意思。

“往後的發展比眼前更加值得擔憂。一旦卡爾曼大公登上王位,馬法爾帝國變得更為強大的話,對我們耶魯迪王國而言,無疑是個嚴重的演變。我們應該要及早派人探訪該國的內情,研擬必要的措施,對嗎?”

“你說的沒錯。那麼就立刻向國王陛下報告,請示我國所應該採取的態度吧。哎呀!你的見識真是令人佩服,佩服……”

拉薩爾對於老人所說的話只聽了一半。他眺望着國境邊上彷彿穿着冰雪盔甲的群山峻岭,思緒隨着通往未來的險坡長驅直下。強大的鄰國馬法爾究竟會產生什麼樣的變動?目前這並不容易加以判斷。

疾馳於通往本國道路之上的卡爾曼大公,一點也不介意如此的行色匆忙是否會引起他人認為自己敗戰的臆測。在他那被銀灰色盔甲所裹藏着的內心深處,一道燥熱的風暴,與另一道酷寒的暴風,正交互地盤旋着,只不過他身為一個嚴峻軍人的表情,隱藏了內心激烈情緒的交戰。卡爾曼從國境的山嶽地帶來到了平野,此時正在佈滿冰雪的道路上奔馳,他騎在馬上,挺直自己的身體,儘可能保持着表面上的沉着與平靜。

對於卡爾曼等這些孩子們而言,父親波古達二世並不是一個慈父。雖然不能說他完全是個暴君,但是他嚴酷且強烈的猜疑心,使得他只要一有機會,便要拿孩子來作試探。試探孩子的才能、試探孩子的孝心、或者故意讓孩子落入圈套中然後加以斥責、或是用鞭子痛打來懲罰孩子。有時刻意先不給零用錢,然後又故意把錢放在桌上,一旦有孩子拿走的話,就強拉到歷代皇帝的靈廟前,要孩子向“偉大的列祖列宗”懺悔自己所犯下的罪責。有時又事先將孩子們喜歡吃的東西排好,要孩子挑出其中一樣,如果稍有猶豫的話,就嚴厲斥責孩子“決斷力不夠,這樣怎能保得住國家?”,並旦還罰孩子不準吃飯。不過,當下次又有同樣機會,孩子學乖地迅速選出一個時,卻又仍會責罵孩子“思慮不夠”。儘管波古達二世在皇宮外獲得了接近於名君的評價,但是在皇宮內部,卻顯露出一個陰沉壓迫者的猙獰面貌。

卡爾曼相信自己的兩個哥哥是被父親的猜疑心所殺死的。就像他的第二個哥哥,因為害怕父王猜疑,不顧自己正在發燒,竟冒然投入戰場中,因而在風雪交加的寒雨中罹患了肺炎,最後導致死亡,這樣的死因,想必當是死不瞑目的吧?二哥在“我已經受夠了”的嗚咽聲中死去后,經過了一年,大哥也被父親懷疑叛逆,極度憂慌的結果,大哥也病倒在床,然後就沒再起來了。

這個壓迫親生子女的父親,現在正瀕臨死亡。一道怪異的漩渦正在卡爾曼的胸中轉動着。

經過六天來的急行軍之後,卡爾曼已經抵達馬法爾的帝都奧諾古爾城了。匆忙對士兵們說些慰勞的言詞,承諾將有所獎賞之後,立刻將善後處理的事務交給亞森將軍等幕僚人員,卡爾曼來不及換下穿着的盔甲,飛也似地策馬向皇宮奔去。

卡爾曼快馬奔馳過鋪石的街道,來到皇宮的南正門前,大聲地命令城內的人開門。於是那道有着繁雜雕飾的仿青銅城門打開了,近衛兵扯開嗓門對內通報。

“大公殿下回駕了!快帶殿下前往謁見皇帝陛下!”

皇宮的建築極其宏偉壯大。基地是位於一塊南北縱長七斯塔迪亞(STADIA,斯塔迪亞為古希臘的長度單位,七斯塔迪亞約等於一千四百公尺)、東西橫寬四斯塔達亞(約八百公尺)的矩形土地之土,四周圍有高聳石牆、六道樓門、四個塔城、壕溝、內壁、中庭、以及二千餘間的房間佈置。卡爾曼正確地通過十八道門扉之後,來到一群在大廳中聚集的侍從、朝臣之間,仍然是身穿盔甲的裝扮。

“父王他,不,皇帝陛下的病情怎麼樣了?”

卡爾曼大公的聲音聽起來仍保持着冷靜,但這卻是盡極大的努力后才呈現出來的。但他這樣的努力在侍從們回答之後,讓人覺得似乎是白費了。

“大公殿下,您來遲了。皇帝陛下已經歸天了。殿下未能謁見陛下的最後一面,臣等實萬分惋惜。”

憑恃着意志力已經無法遏抑的情感,在大公的眼中閃耀着,但侍從們都低着頭,所以並沒有察覺到。

卡爾曼將頭盔挾在腋下,獨自一人走進父親的病房內,然後關起背後的橡木門,以避免父子面對面時有外物介入。卡爾曼感覺到自己的呼吸和內心的悸動愈來愈高漲,他走過巨大的暖爐旁,踩着步伐走近父親的寢床。他的內心此時正有一種聲音,呢喃似地向自己說道:

“得……得救了,得救了。從今以後,再也不必害怕父親的陰影了……”

汗水從年輕大公的額頭上流了出來,然後順着臉頰滑落。一種安心的感覺令他有些頭暈目眩,從今以後再也不必接受父親陰險的試探了。人稱在戰場上從不知恐懼是為何物的卡爾曼,究竟對父親有多麼畏懼、憎惡,沒有任何人明白。活着的人都不明白。能夠理解的,或許只有死去的兩個哥哥吧。

既然父親已經死了,那麼卡爾曼從此就可以從那個自孩提時代以來,就一直捆綁着他的陰沉咒語中解脫出來了。他用單腳跪在這個頂端罩着有簾幕,而父親此時正橫卧在上頭的寢床旁。寒凍的盔甲表面此時因為接觸到暖氣,無數的小水滴開始滲透浮出表面。

卡爾曼只瞥了父親那像是枯木一般的臉,就立刻將視線移開了。自己固然憎惡父親,但這一切都已經成為過去式了。他大口地嘆着氣,緊閉着雙眼,身心完全沉浸在忘我的淵谷里。但是突然間,一個出乎意料的聲音打破了這片寂靜。這聲音就像是低微的、缺乏生氣的空氣波動。

“卡爾曼!卡爾曼啊!”

年輕的大公感覺到一股戰慄的冷流順着他的背脊向上逆沖。在這瞬間,理性像是脆弱的玻璃般地粉碎了,在理性恢復的過程中,恐怖與不快同時伴隨而至。卡爾曼緩緩地移動自己的視線,眼前所呈現的是他這一輩子中最不願意見到的情景。應該是死了的父親,此時睜開了雙眼,正凝視着自己。

“父、父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就算過去在戰場上見到比己方還要多出數倍的敵軍時,卡爾曼也從未曾感覺到自己的聲音如此地顫抖過。他雖然提出了這個疑問,但事實上父親的回答早已經在他的心中。原來作父親的又再一次想要試探自己的孩子;原來作父親的竟然利用自己的訃聞,把最後一個孩子的心拿在手掌上玩弄;原來他要試探自己的死會讓兒子作出什麼樣的反應;原來作父親的一直在冷冷地盯著兒子的一舉一動,看看兒子是否會捨棄戰場,立刻趕回自己的病床邊來。卡爾曼用盡全身的努力,勉強忍着不嘔吐出來,他仍然沉默着,但一股嫌惡感在他的肌膚上擴散開來。

“如果你作出對我的死感到高興的樣子,那麼你就不能這麼安穩無事了。”

父親所說的每句話、每個字,都像是冰水般地注入卡爾曼的血管中。

“到那時,你的兩眼或許會披刺瞎,然後在僧院裏渡過空虛的生涯吧!哼、哼、哼,你的孝心解救了你。暫時你已經通過了我的考驗,不過下一次就不知道會怎樣了,現在我還算滿意就是了……”

病態的虐待狂在老皇帝的兩眼中閃耀着火光。嫌惡感與理解已經落入卡爾曼的胃腸當中。他終於理解到皇帝波古達二世的精神軌軸早已經偏離了正道,轉而遊離在邪惡的荒野之中。波古達二世在默然凝視着自己的兒子面前,撐起了他那瘦若柴骨,且缺乏水氣的軀體,喋喋不休地說著他如何將所有試探的對象擴展到全體朝臣,如何將耐不住試驗的朝臣集合起來處刑的計劃,那種讓人聽了就作嘔的計劃。

“父王,你實在是……”

大公聲音當中有着些微的顫抖,與其說是憤怒,毋寧說是決心的具體表現。在這個多事之秋,卡爾曼在經過百般的折磨以後終於作出了決定。這個決定挾帶着熔岩渲泄時的熱度與氣勢,將內心的猶豫強壓制住。他伸出了自己的手,從父親那細瘦醜陋的身體背後拿起了大枕頭。

衰老的皇帝被兒子按住、拿枕頭悶住臉的時候,一點兒也無法抵抗,只能夠從枕頭底下發出粗鄙的喘氣聲。

“你應該要死的,父王。”

當察覺到老皇帝反應的遲鈍與虛弱,卡爾曼又一次感到訝異,但是他繼續低聲地說著,使盡全身的力量把枕頭緊緊地壓住。

“像你這種用詐術拐騙自己的兒子和朝臣來試探忠誠度的行為,像你這麼不信任別人玩弄人心的人,根本沒有資格頭頂皇冠。你應該要死的,父王,為了所有的人好。”

父王苦悶的呻吟聲透過卡爾曼大公手中的厚枕頭傳了出來。這時一陣恐怖的感覺像冰針似地刺進了卡爾曼的心臟。儘管他有自己的一套主張和決心,但是他,此時的他竟然企圖要謀殺自己的父親。背離人道的憂慮從胸中一點一點地往上推到了咽喉,卡爾曼鬆開了傾注在雙手上的力氣。

但是,事到如今,如果再讓父親復蘇的話,那麼等在前面的必定是父親的報復,以及卡爾曼本身的破滅。於是他重新再使出全身的力量,用雙手拚命將枕頭壓在父親的臉上。壓着、壓着、用力地壓着,一直到完全不需要再壓住為止。

又厚又重的橡木門打開了,卡爾曼大公的身影出現在朝廷重臣的面前。以驍勇而為人所謳歌的年輕大公,此時卻臉色蒼白,完全像是彼疲勞與失意給徹底打垮了。貴族、貴族夫人、書記官、侍從,像是一道道人肉與衣裳所形成的牆壁,將卡爾曼團團地包圍住。儘管有些遲疑,不過該問的還是問出來了。

“大公殿下,對已故皇帝的參拜儀式已經完成了嗎?”

“……啊……”

卡爾曼像是機械木偶般地點了點頭。在旁人的眼裏看起來,以為是父親的死給了他沉重的打擊,所以他的表現是理所當然的。於是在他們當中有人同情地勸慰着。

“臣等非常了解您的心情,殿下。”

一有人說出這句話之後,接着許多對年輕大公與死去的皇帝表達哀悼之意的禮貌性言詞,像是雨點般地紛紛落下了。聚集在大廳中的極少部份人,被請進病房參拜皇帝的遺體。就在全體人臉上流露出沉痛表情的時候,有着一個、惟一一個眼睛睜得雪亮的人物。

那就是全帝國僅有六位的選帝公其中的一位,金鴉國公蒙契爾,年齡與卡爾曼同樣是二十六歲。金褐色的頭髮、藍灰色的眼睛、中等身材,有着看起來似乎非常纖弱的容貌,是個怎麼也無法令人將他與威嚴感或有力感聯想在一起的年輕貴族。但是,如果將他覆蓋在外表上的纖弱外衣給剝下來的話,便可以發現他體內脈搏的跳動充滿了強烈的知性與活力,了解到這一點的僅有極少部份的人,而卡爾曼便是這極少數人當中的一個。他們兩人在少年時代,曾經是一起在王立學院裏求學的同學。

年輕的金鴉國公蒙契爾,遠離了那群喧嚷的貴族們,獨自靠在牆邊佇立着。看來似乎纖弱的面容上,卻浮現着一絲絲的尖刻。突然間,他的表情驀然一動,眼睛用力盯在那個從寢床上被丟出來的大羽毛枕頭上,接着假裝若無其事地朝着那個枕頭走過去。

金鴉國公蒙契爾把那個羽毛枕頭拿在手上,看起來似乎在發獃,而且沒什麼特別理由似地盯着枕頭的表面看,但是他的眼睛確實捕捉到了,捕捉到了殘留在枕頭上極少許的唾液痕迹以及齒痕。

“難道說……”

蒙契爾低聲自語着,隨即從較低的位置投出視線,觀察着那群悲痛欲絕、或者假裝悲痛欲絕,那群無論男女老少都在身上裹着昂貴絲綢,手中握滿財富、地位、與權力的庸俗人們。

這時另一道視線在空中與蒙契爾衝突了。那是來自卡爾曼。兩道視線在這瞬間像是兩把細長的刀刃相互糾纏似地黏在一起,但卡爾曼首先移開了他的視線,這並不是基於內在,而是外在的理由,原來宮廷書記官來到年輕大公的耳邊,詢問應該要如何將皇帝的訃聞傳達給各國大使知道的事情。

卡爾曼點了點頭,踏着充滿意志力的腳步走過琢磨地十分雪白的大理石地板。蒙契爾銳利的視線,一直追蹤着卡爾曼的身影,直到視線被橡木材質的門給遮住了為止。

蒙契爾的雙眼就像兩把強烈得近乎不馴的火炬熊熊地燃燒着,但是他立刻就把視線垂到地面上,臉上掛起了一層無色的簾幕,藏去了他內在的活力。

“果然沒錯,卡爾曼殺害了他的父親。雖然沒有充份的證據,但絕對錯不了。”

有了這個確認之後,一條潛伏在蒙契爾內心的小龍仰起了頭。這條龍的名字就叫做“野心”。野心的龍張開了口,企圖要吞噬整個馬法爾帝國,以及支配帝國的寶座。內心潛伏着野心的這個人物靜靜地注視着這一切,然後發出另一個聲音低低地說:

“那麼,接下來要怎麼採取行動呢?冰既然已經碎裂了,那麼就再也無法恢復原狀了……”

馬法爾帝國之所以也稱為連合帝國,是因為帝國內部有着六個與皇帝中央支配體制並存的公國。這六個公國分別稱作龍牙、虎翼、金鴉、銀狼、銅雀、黑羊,而每個公國的主君則稱為國公。而這六位國公同時也擔任選帝公,在皇帝易位之時,擁有選出新皇帝的資格。

這個奇特的、但是也具有某種程度的開明的政治體制,是從人稱“征服帝”的開國皇帝阿爾巴德開始的,世代相傳到現在已經是歷經二十四代了。

根據代代相傳的說法,馬法爾族原本生活在大陸的東北隅。在那一片森林和草原交錯的大地上,飼養羊群進行狩獵。但有時也會入侵南方的農耕各國,掠奪谷麥、絲綢、甚至於女人。大約在五百年前,有一個英雄出現了,他不僅統一了南方的農耕各國,並且還指揮大軍北上,攻打掠奪者的根據地。在一連串的戰爭中,馬法爾族雖然也時有戰勝,但終究不敵國力上的差距,族長戰死了、根據地被征服了,全族的人只好捨棄了故地,轉往西方過着流浪的生涯。所到之處也多有戰事,但為了尋找那個“位於太陽沉沒處的新天地”,全族的人不斷地向西,再向西前進。

之後,馬法爾族分裂了,其中一派的人仍繼續向西前進,而另一派的人則轉而往北前進,越過了萬年積雪的高山地帶。在前進的過程中,許多同伴因為被卷進暴風雪、或跌落到斷崖深谷中喪生了,這一段艱辛的長途跋涉持續了十年之久。在這段期間內所流傳的“勇氣與苦難的記錄”,佔去了馬法爾建國傳說的前半部篇幅,即使到了今日仍然是眾人所耳熟能詳的。

馬法爾的土地就在這個東西南北全為萬年積雪的高山所,環繞的廣大盆地上,土地中央還有一個湖。不,應該說是內海來得恰當些。經過長達十二年的測量,這個湖擁有東西橫寬二千斯塔迪亞(約四百公里),南北縱長八百斯塔迪亞(約一百六十公里)的規模,湖中同時還有二百多個大小島嶼。如果向湖中撒網的話,還可網起身軀像個小孩一般、而且鱗片會在陽光中閃閃發亮的巨大鮭魚。雖然冬天酷寒且漫長,但是肥沃的土壤卻能夠讓作物在短暫的夏天裏迅速地成長。

馬法爾族於是以自己的族名為這塊土地命名,打算永遠生活在這裏。定居之後,當初全族在大移動時的指導體制也自然而然地延用下來。但是不久之後,便出現了一個對於該指導體制有所不滿的年輕人。這個名叫阿爾巴德的年輕人,因為受到不公平(他認為)的裁決而被同父異母的兄弟奪走了土地。一番爭執的最後,他殺死了同父異母的兄弟們,因而以重罪的罪名被拘捕,判處以亂石擊斃的死刑。但是他逃離了監獄,成了不折不扣的叛逆者。

在這個時候,從前的六個朋友對孤立的阿爾巴德伸出了援手。有了這六個人的協助,阿爾巴德在連續的大小四十回戰鬥中連戰連勝,有人形容當時的苦鬥,“使得刀刃的厚度因為血漬而變成原來的二倍”。最後,馬法爾所有土地的權力都落入阿爾巴德的手中。但當時馬法爾的人口也因為長期的爭亂而減少了一半,許多的市鎮、村落也變成了無人居的廢墟。阿爾巴德至此一改過去“族長”的稱號而改稱為“國王”,並且戰勝鄰國耶魯迪,以及庫魯朗特,在他這一代中建起了鄰近地方最龐大的國土和勢力,最後終於自稱“皇帝”。

權力確立之後,阿爾巴德為了對過去協助他的六個朋友表示最大的感謝之意,所以特別將特權賦予給這六個朋友。馬法爾一百三十州,阿爾巴德賜予每個人十州的土地,稱之為公國,每個公國各自擁有獨立的內政自治權、徵稅權、徵兵權、司法權、以及立法權。其餘的七十州則是由皇帝統轄的直轄領,各州當中設置有知事,以及軍司令官一名。在阿爾巴德一番巧妙的配置下,各個公國的邊境都沒有互相連接。

就這樣,一個甚至可以說得上奇特的皇帝選舉制度產生了。皇帝與六位選帝公的共存,成了支撐馬法爾帝國的無形岩磐。這個用來維繫阿爾巴德與六位朋友之個人信賴關係的制度產生時,阿爾巴德還運用巧妙的婚姻政策,將皇室的血統注入六個選帝公家。這麼一來,帝國與公國,皇室與國公家便成了一個命運的共同體,必須要互相協助以促進馬法爾帝國的強盛。

但是隨着歲月的流逝、人們的衰老,權力也逐漸地腐敗了。

從征服帝阿爾巴德歷經二十四代之後,現在來到了波古達二世的時代。在這段漫長的歲月中,支撐着馬法爾廣大土地的人力資源岩磐漸漸出現了衝突與裂痕。皇帝與選帝公會議不斷有對立之後又融合的情形發生。為了削弱彼此的力量,選帝公有時會故意選立愚蠢的人物來就任皇帝,而皇帝有時也過度介入選帝公家的傳承。在這些衝突與裂痕的最後,是波古達二世的暴卒。

“接下來要登上馬法爾帝國王位的人會是誰呢?”

諸侯關心的焦點很快地已經移轉到這個話題上來了。畢竟對於死者只要掉些眼淚、送送花,就可以把一切束之於過去的高閣。現在與未來是生者才應該擁有的。

究竟要讓誰頭頂皇冠呢?

依據眾人所見,眼前能夠繼承皇帝位的候選人只有兩個。那就是先帝波古達二世現存惟一的兒子卡爾曼大公,以及惟一的孫子魯謝特大公。年輕的叔叔、以及年幼的侄子。那年幼的魯謝特其實也才剛滿三歲,根本談不上要對國政負責任。

但是魯謝特是先帝波古達長子威拉皇子的遺兒。就長子相傳的這一點來說,魯謝特可說是最有力的候選人。此外,魯謝特的年齡,很諷刺地,也正是他繼承皇帝位的一個有利點。因為一個三歲的幼兒既然登上帝位,那麼實質的權力就理所當然地要落入幕後監護者的手中。魯謝特的母親愛謝蓓特大公妃,以及她的父親亞波斯特爾侯爵兩個人企圖一族支配國政的野心非常露骨,有人說的好,“只要是身在宮中的,連小貓、小鳥都知道”。

不過,任何人要登上新皇帝的寶座,在六位選帝公當中,至少要獲得其中四名的支持。因為皇室法當中明文規定“未獲得六名當中之四名的支持者,不得就帝位”。所以選帝公如果是六名的話,那麼完全的過半數就是四名,本來是不會有甚麼問題的。雖然過去也曾經出現選帝公們三對三的對立情況,但是對立的狀況並不會持續太久,多半在協調之後就會彼此妥協。

金鴉國公蒙契爾發表了他支持卡爾曼大公即位的主張。不管是最年少、或者是最年長的,對身為選帝公的權威和職權並沒有差別。

現在身居選帝公地位的是以下六名。

金鴉國公蒙契爾二十六歲銀狼國公柯斯德亞五十八歲銅雀國公夏拉蒙四十八歲龍牙國公嚴多雷六十一歲虎翼國公伊姆列三十三歲黑羊國公斯吐爾薩二十九歲

六位選帝公當中的五名此刻已聚集在帝都奧諾古爾,惟一欠缺的是虎翼國公伊姆列。正當要派遣緊急使者前往他領國時,虎翼公國政府的使者反而來到了帝都,告知伊姆列暴卒的消息。

那是在波古達二世死後第四天所發生的事情。發展到這種局面,呈現三與二對比的選帝公會議似乎只得凍結住了,短期內似乎也沒甚麼對策可解開這種僵局。

在會議室內的巨大暖爐中,柴火似乎互相在爭執似地發出嗶嗶剝剝的聲音。但是旺盛的火氣並沒有溶解掉室內凍結的空氣。兩派的辯論在各自近乎冷酷無情的政治盤算中像漩渦似地打轉。

“皇位的繼承,基本上就是長子相傳。魯謝特大公既是先帝的嫡長孫,理應由他接任皇帝的寶座,臣下一同摒棄私心,共同扶正為國事儘力,否則如何能確立馬法爾帝國的千年大計?”

“如果皇位的繼承只是單純的長子相傳,那麼選帝公會議的存在便沒有意義。皇帝寶座所象徵的不僅是光榮,同時還有權力。這權力不是幼兒,而是成人所應該掌握的。卡爾曼大公不但是先帝之子,而且他身為武將的功勛與聲望更是無與倫比。所以卡爾曼大公才是我們應該要推戴的人選。”

辯論至此,亞波斯特爾侯爵插嘴了。

“問題的重點在於即位以後。過去的事迹不是我們所應該追究的。”

就亞波斯特爾侯爵本身的看法,當然不會同意將“實績”列入議論的課題。為了確保孫兒魯謝特的優勢,他怎麼也無法讓自己只是一個溫和的旁觀者的。

“卡爾曼大公身為將帥的才能,確實已經得到無數次的證明。但是,這並不表示他同時也具備有可以成為皇帝的偉大之處。”

這樣的主張其實只是個牽強的理由,而且,最主要的是他的居心早已被看穿,所以根本沒有甚麼說服力。於是有人發出了冷漠的聲音,制止越說越激動的亞波斯特爾侯爵再繼續說下去。

“侯爵,請退下。你既非選帝公,貿然插嘴國事只會成為你日後後悔的根源。請自重。”

發出這聲音的便是銀狼國公柯斯德亞。雖然年事已老,卻有着肌肉緊繃、毫無多餘油脂的體型,和銳利的眼神。對著作出惶恐表情的亞波斯特爾侯爵,銀狼國公又補充地說道:

“龍牙、銅雀、以及銀狼三國的國公都支持魯謝特大公殿下。其餘兩位國公可能也會在不久之內走出迷惑,提出相同的主張。你不用擔心。”

亞波斯特爾侯爵恭敬地行一鞠躬,但金鴉國公蒙契爾卻在此時發出了低沉的笑聲,否定了柯斯德亞的話。

“實在過意不去,我並沒有打算要走出迷惑。亞波斯特爾侯爵可不要太樂觀才好喔!”

“哦,理由呢?身為金鴉國公的你要拒絕協調的理由是甚麼?”

對方的質問像是一把燒紅的刀子,帶着危險的氣味,但是年輕的金鴉國公絲毫不為所動。看來極為爽朗的笑容像是輕紗上的波紋,在他的臉頰上蕩漾開來。

“理由只有一個。一國之君的皇冠對於一個三歲的幼兒來說太大了。說不定整個頭都會埋到皇冠裏面去了哪!”

如此的說法雖然讓人感到不敬,但是並沒有人說出口。因為蒙契爾的指摘雖然辛辣,但確實也是正確的,要一個三歲的幼兒來掌理國政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蒙契爾的話一說完,黑羊國公斯吐爾薩也馬上接着口說道:

“卡爾曼大公前不久才擊破了耶魯迪王國的大軍,這件事想必眾卿不會已經忘了吧?他的功勛,以及能為他本身創造這些功勛的力量,難道不正好適合皇帝寶座的榮光嗎?”

這並不是非常具有獨創性的議論,但卻也是不容否定的。柯斯德亞那充滿稜角的臉上閃過了一道陰翳的暗光,但是當這道暗光消失之後,他隨即將尖銳的視線投注在蒙契爾身上。

“敢問金鴉國公蒙契爾大人,你可以斷言自己的主張沒有夾帶任何私心的成份嗎?”

“你的意思是?”

“你和卡爾曼大公確實是王立學院時的同學沒錯吧!你能夠斷言自己沒有把政務官員的職責拋在一邊,而優先考慮私人間的友誼嗎?”

蒙契爾面對柯斯德亞的指摘既不顯得畏縮,也沒有勃然發怒,他搓着自己冰冷的雙手說道:

“當然可以斷言,這根本沒甚麼關係。”

蒙契爾有些厚顏無恥地放言說道。如果說這位年輕的貴族有半點纖弱的特質,那麼也只是在外表上。他的智慧大膽無畏,而且神經或許更為強韌。面對着無論年齡,或者身為國公的實績都比自己還要多出好幾倍的柯斯德亞,反而表現出有些輕蔑的樣子。

原本他之所以推舉卡爾曼,最大的理由就是要讓選帝公會議處於分裂的狀態。因為他如果也推舉魯謝特皇子的話,那麼就萬事已定,對他來說反而更不利。

“支持少數人的陣營,便可以賣個人情。”

這個想法便是蒙契爾的策略基礎。如果人情賣出成功的話,那麼應該可以推翻前例,讓新皇帝提供一個宰相的職務。依照過去的慣例,六大選帝公不得兼任帝國宰相的職務。不管再怎麼予以厚待,即使是開國皇帝阿爾巴德也設下了這道最終的底線,以防止臣下過度強大化。因此,六大選帝公的權限在新任皇帝選出的同時也跟着消失,一直到數十年後召開下一屆選帝公會議為止。當然他們對於皇帝還是具有私人性質的影響力,但是卻不得行使公共的權力。

對於蒙契爾來說,他對於自己在這個時代里出生真是感到欣喜萬分。皇帝死了,皇帝惟有在選帝公會議決定后才能夠合法地即位。選帝公其中的一個人也死了,而選帝公的傳承必須要有皇帝的承認才能夠合法地成立。也就是說,只要選帝公會議沒有獲得四比一的結論以前,目前這個“到處碰壁,來回兜圈子”的情況就必須要一直持續下去。對蒙契爾來說,如此既愚蠢、又無可奈何的狀態,正是他培育野心的苗圃。波古達二世的死可真是時候哪!

殺死父親的卡爾曼其實是為全國、以及百姓除去了一個昏庸的老皇帝。蒙契爾對於卡爾曼不但沒有絲毫的憎惡或反感,反而對他被迫要弒父的沉痛心情感到同情。畢竟兩人過去曾是王立學院裏並桌學習、共同遊玩的同伴。而且是很好的同伴。誠如柯斯德亞的指摘,他與卡爾曼之間的朋友情感確實是存在的。

但在另一方面,蒙契爾也打算在他與卡爾曼遲早要彼此對決的時候,將卡爾曼弒父的事實作最大的利用。那一天應該不會太遠了。至於其他還活着的四個選帝公,他根本就不放在眼裏。

儘管胸中正醞釀著如此駭人的野心與謀略,蒙契爾的外表怎麼看來也只不過是個纖細文弱的貴族。為了抵擋寒氣的侵襲,他豎起了毛皮外套的衣襟,暖爐中跳躍的火焰正映照在他的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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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爾法年代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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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皇帝駕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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