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有關太空時間的直覺
凱倫在十四點一百分時打來電話。
“德雷克先生嗎？”
瑞克心中不由一痛，她的聲音冷漠遙遠令他痛苦，但他用同樣的語氣回答道：
“是的，你是胡德小姐嗎？”
“你還是我們公司的職員，是嗎？”她冷冷地問。
“是的，直到今天十八點一百分。”
“那麼，還有件工作需要你去做。維克斯先生希望你能去巴勒斯四號星更換逆引力裝置上的調頻鑽石。半小時后一位監獄官員來接你，你去航空港等候。現在請你到我辦公室來拿工作指示單。”她掛上了電話。
巴勒斯四號星是巴勒斯組星之一，常年用作高層太空衛隊的基地。託管政府監獄便在巴勒斯四號星上。
巴勒斯四號星直徑大約一千米，外圍已裹着一層人造空氣。他們着陸的地點有橘黃的燈光照亮，但是四周那冷冰冰的槍筒和監獄鐵欄讓人心中頓生寒意。
他們下了飛船，乘電梯下到逆引力裝置室。瑞克問那中尉監獄官：
“哪一台裝置出了問題？”
“裝置都是好的。”那年輕人友善地對他一笑，“你要把幾顆鑽石都換一下。這是監獄長的命令，是一項安全措施。”
這太奇怪了。調頻鑽石有時會因為負荷過重而燒毀，但卻永不會磨損，新的也不會比舊的更安全。然而，瑞克仍將三顆鑽石都更換了，並仔細地調試了每一台裝置。他完工後便將工具收拾好放進包里，然後沖那監獄官點點頭。
“都好了嗎？”中尉高興地問，“你願意去參觀一下監獄嗎？我要去向監獄長彙報工作情況，如果你跟我來，會省不少時間的。”
“隨你便吧。”瑞克並不想去參觀什麼監獄，但他還是同意了。他將裝着換下的鑽石的那個小袋給那中尉看，“可我得為這些東西負責。”
“不會有事的。”中尉保證道，“我們只去看看關押政治犯的小區。”
他們通過一道雙保險的小門走進一條很寬的長廊。長廊籠罩在一片凄冷的藍光中。監獄囚室門的小窗開得很高，許多張慘白的臉通過欄杆往外瞧着，那些人的眼神讓瑞克感到極不舒服，他不由加快了步子。
“慢點走！”他的嚮導輕聲叫道，“不然你會受到槍擊的。”
瑞克控制住自己，儘力慢下步子。他突然看到了天花板上安裝的自動槍那黑洞洞的槍口。這時，中尉看出他很緊張，便對他說：
“沒什麼可怕的。這兒是我們監獄的模範小區，關押的都是政治犯。他們不會被強迫去勞動，食物也相當好。我們給他們儘可能多的自由，他們可以離開囚室去吃飯，他們還有書報可看。每天還有兩小時的集體鍛煉時間。”中尉低低的聲音中帶着一種職業性的驕傲，“這是現代監獄管理學。在這兒，我們從不懲罰罪犯，只是幫助他們改過自新。”
“我——我明白了。”瑞克擠出勉強的笑容。
“德雷克！”
一聲尖叫讓瑞克猛地停住了腳步，他轉過身去看見一張枯槁的鬼樣的臉正貼在囚室門的小窗上。
“德雷克——你見到我的瑪麗了嗎？”
“繼續走吧。”中尉拉拉瑞克的手臂，“如果你要和他講話，你要有特殊許可才行。”
“我並不認識那個人。”瑞克轉過身來，試圖不去想那聲尖叫中的痛苦，“我從未見過他。”
“等一下，德雷克，該死的！”那尖厲的聲音叉在他背後響起，“我的瑪麗——她，她死了嗎？”
瑞克大步往前走去，可那聲音緊追不捨。
“吉姆，你不認識我了嗎？”那人抱怨道，“難道他們不准你講話嗎？”
瑞克跌跌撞撞地只顧向前，但他突然什麼都明白了。吉姆·德雷克現在已是頭髮花白，枯瘦皺縮的老人了，但那犯人一定記得他年輕時的樣子，那時，他和瑞克是很相像的。
“你不會認識他的。”中尉附和着說，“他關在這兒已十五年了，因叛國罪而受終身監禁。他是自由太空黨的成員。”
那喑啞的聲音絕望地在他們背後咒罵著。
“那人像小孩一樣天真，”中尉說，“他相信那個吉姆·德雷克正在用一種他叫做底盤的東西製造ＣＴ武器，以便武裝自由太空黨，推翻託管政府。”
瑞克跟在中尉身後，那藍色的冷光以及那凄厲的叫聲讓他覺得很難受，他不禁自問，為什麼星際公司派給他的這最後一項工作會帶他穿過政治犯關押區，惟一可能的答案就是……
瑞克恰好在十七點一百分回到星際公司辦公大樓。他將用過的那些鑽石還給供應室，然後寫了一份工作彙報並送到凱倫的辦公室。凱倫在他進來時詢問地看着他，她的臉又白又瘦。
“給你。”瑞克怒氣沖沖地將工作彙報扔到凱倫桌上，“多謝你安排的這次監獄之行。我現在知道那些不願和星際公司同流合污的岩鼠們的下場了。我想你認為我會與你們續約了吧？”
“你會嗎，瑞克？”凱倫疲倦地看着他，“我想保羅已經改變主意了，他不打算讓你一起去調查那場爆炸，但我們在這兒仍然需要一位ＣＴ專家。奧斯汀叔叔說我們必須勸說你留下來。”
瑞克想起監獄裏的情形，不禁打了個冷顫。“我不喜歡你們勸人的方法。”
“星際公司將付給高薪。”凱倫微微提高了她的聲音，“你還可以自己提出研究所需的預算開支。奧斯汀叔叔說他將保證你的費用帳目不會受到檢查。他告訴我可以向你保證，如果你能趕在別人前頭為我們研製出ＣＴ導彈的話，你將得到一百萬美元的酬金。”
“如果你的奧斯汀叔叔明智一些的話，他應該取掉套在科學和發展身上的枷鎖，應該讓人們用ＣＴ能量來改造那些小行星，還應該讓小行星人擁有政治上的平等，在高級委員會中佔有一個席位。這樣才會使託管政府真正成為謀求星際和平的聯盟。”
“聽起來像自由太空黨的宣言。”凱倫生氣地站起來，臉兒漲得通紅，“你最好記住自己在巴勒斯四號星上看到的一切。”她頓了一下，沖他悲傷地搖了搖頭，“我很高興了解你的想法，但請注意你自己在講什麼。瑞克，你有麻煩了，真的麻煩。”
瑞克悶悶不樂地回到樓下自己的辦公室里。在他收拾辦公桌里的個人物品時，一位陌生的士兵一直在旁邊用懷疑地眼光看着他。他在ＣＴ餐廳吃過飯，便回到旅館去整理行裝。
他沒有什麼姑娘需要吻別，當晚還不到二十一點一百分時，他已等在航空港的候機室里了。他一面看著錶，一面等着那不可能的事情發生。
它果然發生了。揚聲器里突然有人宣佈：“‘再見，簡’號飛船從奧巴尼亞星來，現已到達。請到八十一號停泊處。”
瑞克猛地跳起來，跟在一位港口檢查官身後來到八十一號停泊處。他在圍欄外等着，那果真是破舊的“簡”號飛船。
有四名檢查員登上了飛船，而不是通常的兩名，登上了飛船進行檢查。他們好像想要找到什麼禁品。然而，他們最後一聲不吭地走下飛船，降下了通道上攔着的黃繩。瑞克覺得他們很迷惑，而且還有些許失望。
羅撥·麥奇跟在他們身後走下通道。他還是穿着瑞克熟悉的那件綠色宇航服。他雙肩下陷，好像碰上了什麼麻煩。當他看到瑞克時，臉上擠出了一絲笑容。
“羅撥船長，很高興見到你。”瑞克放下拎在手中的背包，握住麥奇的手說，“今天早晨我接到你的電話。現在我來了，行李早收拾好了。如果你知道在哪兒可以找到底盤模型……”
瑞克沒有把話講完，因為他看到麥奇紅紅的眼睛裏一片迷茫之情。“我的電話？”麥奇不解地問，“瑞克，我從未給你打過電話。我不想把壞消息告訴你，也沒錢打電話給你。”
瑞克的心慌亂地狂跳起來。
“出了什麼事？”他低聲問道，聲音沙啞，“我父親——”
“還不算太糟。”麥奇匆忙地回答，“上次大爆炸時他一個人躲在自由之星上，但後來安打過電話給他，他說自己沒有受傷。”
“那麼，是什麼壞消息呢？”
麥奇猶豫了一下，最後才結結巴巴地說：“首先，我很為吉姆擔心。在我們回去的路上，他一直不能入睡。我想那些傷口還在讓他難受，儘管他從不呻吟。他變得很沮喪，很憂鬱。當我們在自由之星上着陸時，他已經確信自己那個新反應堆永不會成功，因為我們沒有ＣＴ底盤。”
“長期以來，其實他早就該明白這一點。”瑞克點點說，“但這不應使他太過沮喪，他從前也失敗過。”
“他比以前老多了，”麥奇說，“他準備放棄了，並讓我來告訴你最好就呆在星際公司。他的意思是，如果他們讓你繼續從事ＣＴ底盤的研究工作的話，你便留下來。”
瑞克低頭看矮個子麥奇一眼，他正用鞋跟不安地敲打着行人路。瑞克伸直背脊，抬眼望着那黑藍的天空，臉上慢慢浮現出堅毅的笑容。
“不，我和星際公司已經沒有什麼關係了。”瑞克堅定地說，“羅撥船長，我要和你一起去——去找尋你所說的那塊ＣＴ底盤模型。它不是正在那塊殘片上等着我們嗎？”
“瑞克，很高興看到你這樣有信心。”麥奇微微一笑，仍然一臉困惑，“可我真的沒有給你打過電話。而且我也不知道什麼等着我們的底盤模型的事。”
“你不是開玩笑吧？”
“當然不是，瑞克。”麥奇搖了搖頭，眼睛睜得大大的，“我喜歡數學難題，但我從不像別人一樣亂開玩笑。”
“你沒看見那次爆炸嗎？”
“我看到了。”麥奇不安地點點頭，“就是去年我們改變軌道的那顆ＣＴ小行星。當時我正在奧巴尼亞來這兒的半路上，看見它像一顆突然增強亮度的新星一樣發出的強烈的光。它燃燒了五十七秒鐘后，便像關掉的電燈一樣熄滅了。”
他盯着瑞克，裹在笨重宇航服里的身體不自禁地抖了一下。
“我看到了，”他又重複了一遍，“從那時起我就感覺不對了。”
“你的意思是——”
“是這樣的……”麥奇猶豫着，又開始踢敲行人路，“我只是……我只是有那麼一種感覺，那是一種感覺。”
“我知道。”瑞克點點頭，“人們常叫你機械人。”
“但是請別認為我是機械人。”他低沉的聲音突然充滿痛苦，“我知道自己與眾不同。我並不比平常人更聰明，在許多方面我甚至更蠢笨。我只是與他們不同罷了，而且這種差別讓我非常孤獨。”他咳嗽了一聲，將頭轉開去，“請別再記着我的綽號。”
“很抱歉，”瑞克溫和地告訴他，“我不知你會誤會，你對太空中的東西的那一種直覺在我看來是值得驕傲的。”他的聲音開始滿懷希望，“這種感覺沒告訴你點有關那顆發生爆炸的行星的情況嗎？”
“它只是讓我感到不安。”他的身子抖了一下，“以前，只要我看着那些即將發生爆炸的行星，我便知道它們有多大，會在什麼時間相撞，我甚至知道那些大點的殘片會飛向什麼方向。但這次的爆炸卻有點……有點不對勁！”
他朝瑞克眨眨眼，眼中飽含痛苦。
“根本沒什麼東西會撞上那顆ＣＴ行星。爆炸后最大的殘片竟然比行星本身大上好幾倍，並且毫無理由地迅速離太陽遠去。”
“我還知道它仍然冷冰冰，”瑞克插話進來，也是眉頭緊皺，“那火光是那樣熾熱，這兒離它足有四千萬公里，可它仍差點在我脖子背後燎起泡來。然而，它卻未能讓那塊殘片升溫，仍讓它的溫度停留在絕對零度。”
“我不知道溫度的事兒。”麥奇的手插進上衣口袋，聳了聳肩，“當我看着那行星時，我甚至搞不清時間了。”
他那低沉的聲音抖了一下。沒有了那種特殊的直覺，他很是失落難過。
“我不明白怎麼會有那次爆炸，也搞不懂那個電話。”瑞克皺皺眉頭，“你當時好像很肯定在那塊殘片上有一個ＣＴ底盤模型。我簡直被弄糊塗了。但我想我仍應該去那兒看一看。”
麥奇突然睜大了眯縫着的眼睛。
“瑞克，你那位軍人朋友是誰啊？”他溫和地問，“他朝我們走來了。”
瑞克轉過頭去正看見安德斯上校向他們走來，他身後跟着剛才檢查麥奇飛船的那位檢查員。
“你好，德雷克。“安德斯自信而隨意地問好，他身上的貴族氣質流露無遺。他的臉上出現友善的微笑，期待地看着麥奇。
“這位是羅撥·麥奇船長。”瑞克尷尬地為他們作介紹。他對安德斯那牢不可破的自信很有些嫉妒，“這位是保羅·安德斯上校。”
“麥奇，你好。”安德斯對麥奇直呼其名，“我聽了你打給德雷克的電話錄音，你說起了ＣＴ底盤。”
“可我沒有——”
瑞克僵住了，這個神秘的消息很難解釋得清，儘管麥奇矢口否認有關情況。
“麥奇，看到你在這兒真令人驚訝。”安德斯繼續說，“我們的監聽站報告說你在那次爆炸地點附近打的電話，那可是在四千萬公裡外的地方，你怎麼可能這麼快就到這兒了呢？”
羅撥·麥奇呆住了。
“我今天沒有打過電話。”他突然之間便平靜下來，這讓瑞克很是讚賞。安德斯給人一種權威感，而這個矮個子小行星人彷彿擁有他深深了解的那些小行星的耐心平靜的特質，“而且我們也沒有靠近那顆ＣＴ行星。”
“可能是我們的報告出錯了吧。”安德斯嘲諷的口吻好像在說麥奇是個騙子，“但我——就是你說的那位神秘的‘安’上校。”安德斯又轉頭對着瑞克說，“你認為你們已經得到ＣＴ底盤了嗎？簡直做夢！”
麥奇默不做聲地站着，但瑞克忍不住爆發了：
“做夢？你等着奇迹出現吧。”他微微對安德斯一笑，“即使你最早到那兒，你也難以成功。記住，最早的將是最晚的。”
安德斯也對他微微一笑。“你確信如此嗎？”
瑞克不自主地搖搖頭，他為自己的不自信感到有些難過。
“那就跟我來吧——只要你跟得上。”安德斯悠閑地點燃一支雪茄煙，但瑞克聽出了他聲音中夾帶的威脅，“但你知道平民禁止進入到ＣＴ物體周圍一百公里範圍以內。在需要的時候，我會用太空槍來執行那條法律。好好想想吧。”
瑞克並不是沒想過，但他鎮定地朝麥奇笑笑。在臣服於星際公司一年後，能夠公然與之對抗讓他莫名地感到愉悅，並且那可能存在的ＣＴ底盤仍在誘惑着他。
“我想我們會跟來的，”他故意這樣說，“如果那殘片上真有一塊ＣＴ底盤的話，這恰好說明它不完全是ＣＴ物質。因此我想那一百公里的限制將不具任何效力。”
“恐怕你需要再多想想。”安德斯朝一直默默站在他身後的那位檢查員點了點頭，然後轉身對麥奇說，“你飛船的主驅動裝置上的調頻鑽石有許多斑點，航空港安檢辦公室已下令將其沒收。”他的聲音熱誠友善，彷彿他為這事真正地感到遺憾。
“我的調頻鑽石沒什麼問題。”麥奇生氣地說，“那是顆接近完美的天然鑽石，相當安全，不容你詆毀它。它已經驅動我的飛船二十年了。”
“檢查員們說它已滿布斑紋，相當危險了。”安德斯無動於衷地說，“任何突然間增加的超額負荷都會將它燒毀。不管怎樣，它被沒收了。恐怕你們不能離開巴勒斯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