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父悖論
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
——赫拉克利特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孔子
老蘇不老,也就三十歲,他是那種“對眾所周知的事情一無所知”的天才。比方說,他經常分不清東南西北。鄰裏間傳言:有一天老蘇下班,在自家附近的街上迷了路,一個多月以討飯度日,虧得居委會萬大媽心好,悄悄在路上畫了許多箭頭,引着他回了家。這當然是假的,是鄰居們的幽默。老蘇對此無可奈何。他本來就是丟三落四,整天失魂落魄似的。
高遠就不一樣。他是一隻小公雞,時常昂着頭睥睨四顧,誰也別想嘲笑他。小夥子精神,上下樓梯總是一溜小跑,做事也迅疾如風。衣飾永遠整潔,頭髮一絲不亂。
如此截然不同的兩個人,每天坐在同一間辦公室里,而且相處得還不錯。那是因為他們的心思都被同一件事佔滿了。
這天上午高遠對老蘇說:“你想過沒有,時空蠕蟲必須全體同步萎縮,這個假設可以解決‘外祖父悖論’。”
老蘇疲倦地說:“我想過。咱們的假設也夠多了,我想的是實驗,是驗證。”
“實驗要有錢。沈非跑得怎麼樣?”
提起沈非,老蘇臉上露出一點笑意:“那傢伙這兩天淨髮牢騷。專利局的人不願意預支,銀行也不貸款,除非有人肯作擔保。”
高遠一抬眼,說:“找局長啊!這種科研項目,當然是咱們局自己擔保最合適了。”
馬局長,最好的一個老頭兒。這位老兵在四十年前為共和國立下過汗馬功勞。流年似水,雙鬢如銀。他的戰刀掛在牆上,仍沒有一點銹斑,然而這個“老夥計”現在也只能掛上牆壁,作一件裝飾品了。如今不是跨馬舞刀的年代,他領導的是科技開發局。
馬局長明白上級派他來這裏的用意。是的,他忠心耿耿,御下有方,而局裏這批年輕人個個不安份。他要了解他們的心思,及時向上面彙報,要管理約束他們,使他們的才能都用在利國利民的事業上。
所以,當老蘇為了做什麼時間機器來申請經費的時候,馬局長冷靜地想到,這是一件於國於民毫無用處,而且浪費時間和金錢的事情,他斷然拒絕。
老蘇走了以後,馬局長把高遠叫進辦公室,問:“你覺得小蘇怎麼樣?”
高遠並不回答,詢問地看着局長。
局長說:“他要造個什麼‘時間機器’,真是異想天開!”
高遠謙和地笑笑:“老蘇對這方面很感興趣。”
“所以我常常對你們說,搞研究不能單從興趣出發!”局長手指點着桌子,“你們是科學工作者!你們的研究要對國家對人民負責!”高遠頻頻點頭,局長的態度才和緩下來,“當然,你們年輕,沒經驗,所以上級才要我來把關。小蘇的要求,我不同意。我看你們倆還不錯,你是懂原則有責任感的小夥子——好好幫助幫助他!啊!”
局長在高遠肩上一拍,高遠點點頭,一臉責任感地轉身出門。
老蘇回家,沈非躺在沙發睡著了。門一關,他像只大貓似的驚叫起來,打個呵欠說:“太困了!”坐起身又說,“你也熬得可以吧?人燈兒似的。乾脆——”他遞上一張紙條,“我找醫院的朋友給你開了個病假條,慢性腎炎,先請三個月的假,踏踏實實在家裏琢磨。成不成?”
“成!”老蘇最聽話。只要能安安靜靜研究他的機器,讓他裝病不算什麼,裝瘋都成。
第二天,老蘇就去局裏交了病假條。馬局長知道后又是嘆氣又是敲桌子。
老蘇在家悶頭苦想了十幾天,眼眶又陷下去好多。沈非買些蜂王漿和鰲精灌他。
一天早晨,老蘇大喊一聲,沈非心驚膽戰地瞧着他。老蘇狂喜地沖他嚷道:“時間不存在!”沈非吁了口氣,喃喃地說:“神經!”
吃早飯的時候,電話鈴響了。老蘇正在興頭上,忙抄起話筒。
是高遠。聽筒里,一慣冷靜的聲音微微顫抖:“老蘇,我覺得你可能也想到:時間存在么?”
老蘇興奮地說:“對呀!我也剛想通:沒有這種東西。像你說過的一樣,我們不能單獨逆轉一條世界線,全體蠕蟲應該同步萎縮!”
高遠靜默了片刻,說:“很好。你也這麼想,那我就有把握了。”
老蘇笑着叫:“喂!你也過來咱們一起干吧?”
高遠停了一會兒說:“局裏派了不少事下來,我脫不開身,咱們再聯繫吧。”
掛了電話,老蘇說:“可惜!”
沈非一手托着腮坐在桌邊看他,說:“我什麼忙也幫不上,我只會耍筆杆子,耍嘴皮子。”
老蘇瞧他一眼,不說話,喝豆漿。
下午,一位白世凡教授來拜訪老蘇。五十來歲的人,紅光滿面,沈非一見他就滿心不喜歡,看看他的名片,放在桌上。
白教授喝茶、抽煙,然後開門見山,說自己也是“研究時間”的,慕名而來,請教幾個問題。
老蘇局促地說:“您是老前輩,我只不過對這個感興趣而已,沒什麼研究……”
白教授從眼鏡片後面看看老蘇,說:“你太客氣了,我聽說你已經在做機器了。”
老蘇說:“沒有!就是想想。”
“那麼,時間逆轉是什麼機理呢?”
老蘇紅了臉,說:“我還想不明白。”
白教授說:“你是內行,你知道個有‘外祖父悖論’……”
老蘇還沒說話,沈非插嘴道:“對不起,我是外行,您給我講講?”
白教授瞥他一眼,點點頭說:“假如你,小夥子,假如你坐上一個時間機器,回到幾十年前,你外祖父——就是姥爺,和你姥姥正在戀愛。如果你破壞了他們的戀愛,他們不結婚,就不會有你媽媽……”
沈非說:“也就不該有我?”
“對。”白教授權威地說,“可是你已經存在了,而且是你親手破壞他們的婚姻——這怎麼解釋?”
沈非笑道:“我壓根兒就不破壞,我最恨拆廟的。”
白教授也笑了,搖着一個手指頭說:“年輕人,玩笑是玩笑,學術歸學術。還有一個‘自殺悖論’,如果你回到二十年前,把小時候的你給殺掉了,那麼,你在二十年前應該死了,不該再有二十年後的你——這又不可解釋。”
沈非想了想,說:“所以我不當科學家——頭疼!”
他自顧拿了一本小說,坐在旁邊看。老蘇和白教授就開始談論。
老蘇說:“我猜想,時間作為物質是存在的。它是一個概念,是物質演化、世界運行的先後順序的度量。”
白教授說:“啊,這是我以前想過的,你仔細說說你的想法!”
老蘇遇到知音,大為興奮,並且,這是一個老前輩,把自己的猜想在這裏證實一下有好處的。
他娓娓談了一個多小時,拿了紙筆,畫模型、做演算。最後,白教授說:“咱們想的差不多嘛。在空時連續統中,任何事情都是‘已經發生了’的。”
老蘇說:“不知道。我們不能超越它去看,只能建立數學模型來演示。”
白教授想了一會兒,笑道:“和你聊天很受啟發。能說說你設計的時間機器嗎?”
老蘇窘促地笑着說:“我還想不出怎麼入手呢。”
白教授呵呵笑道:“年輕人精力充沛,有闖勁,總會想出辦法的!”
過了不久,沈非氣沖沖地回來,把一本雜誌扔在桌上,說:“這個白世凡!老滑頭!”
老蘇拿起來一看,是《物理學報》,封面下角有一行字:白世凡教授談時間機理,詳見十八頁。
沈非一屁股倒在沙發上說:“這明明是個老騙子,他把你說的那些都寫在自己的文章里了。”
老蘇翻看着雜誌笑道:“文法錯誤這麼多!物理學報也登這種文章?”
沈非哼哼地笑了笑,說:“這個白世凡,我得花番心思整治他。”
老蘇笑道:“何必這麼急呢,不值得。我跟你說,我想到了時間機器的原理。”
沈非皺着眉道:“別跟我講,我不懂。”
老蘇抓着他不放,硬是說了下去:“不用超光速,只要能量!要巨大的能量!逆轉物質的運動。我只要再想一想,如何逆轉?”
沈非說:“行!行!我脖子都快被你逆轉了。你要我幫什麼忙?”
老蘇嘆了氣,說:“錢呀,還是沒錢。如果有幾十萬塊錢……”
沈非呆了一會兒,突然說:“咦?哪來的鹹菜缸味兒?”吸着鼻子左右找尋了幾下,“你!你快洗澡去!好傢夥,有一個月沒脫過衣服吧?”
老蘇笑了,他知道沈非想讓他放鬆一下。
脫了衣服,往浴缸里放水。老蘇突然獃獃地盯住水面的旋渦,嘴裏念念有詞。
沈非在一邊嘀咕:“快點兒,感冒了啊。”
老蘇轉過身來說:“旋轉!……知道嗎?從基本粒子到星系,萬物都在旋轉!”他興奮地在屋裏走來走去。
沈非說:“你有神經病啊?光着屁股滿世界走!”硬把老蘇拎進浴盆里。
老蘇還是念叨着:“旋轉,旋轉……”用手在水裏划著圈兒。
沈非一路搖着頭走出去。
晚上,老蘇已經畫好了一張模型圖,沈非坐在一邊咬筆桿玩兒。
老蘇忽然說:“你當一個月男保姆,也該回家了吧?”
沈非一愣,看着他說:“反正我回家也是一個人住……我其實是想省一點兒水電費!”
老蘇笑道:“我知道你不放心我……”
沈非抬手止住他說:“別臭美啦。我願意住這兒,誰也管不着。”
然後他穿好外衣,出門去散心。
沈非喜歡歌廳,時常還能上台唱兩首。
今晚他幾乎是下意識地走進去坐在一張桌邊。他自覺滿身疲倦,這些日子盡遇到不如意的事,讓他煩悶不堪。
這副落落寡歡的樣子,被鄰座一位漂亮的青年女子發現。這樣的一個人,生活優裕、安閑、無聊,她的同情心是過剩的,她的閑工夫也是無限的。她缺少的只是消遣的機會,而我們這位沈公子相貌不惡,甚至還頗為英俊。總之,那個女子就坐到沈非桌前,手托下頦瞅着他,低聲問:
“怎麼啦?”
沈非早年哄女孩子是拿手,看了看她,沒一會兒工夫,就讓這個溫存的小婦人(她叫方婷)相信,她慧眼識英雄,發現了一位落難才子。這位不得志的年輕科學家(還挺精神),只要能借到一點錢(只是借),就可以實現他多年的夙願:製造一台時間機器,在過去和未來之間隨意旅行!不管信不信,她覺得新鮮刺激。
她快活地小聲說:“我借給你呀,我有好幾萬塊錢呢,本來想買衣服的。”
沈非笑笑說:“那不夠。”
她又說:“我還有首飾呢。”
沈非又溫和地笑了:“那是小姑娘的玩意兒。”他並不把這女子的話當真,只是開個玩笑罷了。
“那,”她指指右邊一張桌子,一個四五十歲的男人和另一個較年輕的男子正在低聲談話,”瞧那個穿黑衣服的人,我幫你跟他借錢。我借多少他都給。”
沈非看了一眼問:“他是你爸爸?”
方婷捂着嘴樂:“不是,他是我老公。”
沈非不禁臉上發燒。方婷倒很大方,笑道:“沒什麼。咱們去找他。”
那邊桌上,兩個男人的聲音低沉,但是互不相讓地談笑着。年輕的一個說:“老顧,這一次就恕我佔先吧。”老的那個大度地笑一笑:“你突然買下這個廠,手頭會緊一陣兒的。如果周旋不開,我可以幫你一把。”年輕的笑道:“謝了!我還行——瞧,你太太來了。”
方婷帶着沈非坐在桌邊,斯文地說:“這是我丈夫顧平,這位是余老闆。這位是沈非,他是科學家。”
顧平應酬了幾句,他不感興趣。方婷每隔幾天就會認識一個科學家、文學家、畫家、音樂家,在他看來那都是混飯吃的,方婷也不過是閑得無聊拿他們開心而已。
余老闆又坐了一會兒就走了。方婷喋喋不休,把時間機器的事兒講給丈夫聽。沈非有點兒疲倦,老想打呵欠。
顧平聽完妻子有話,看着沈非說:“想法不錯呀。我上學的時候也看過一篇小說,跟你這個差不多似的。”
沈非看得出他眼睛裏尖銳、冷淡的譏嘲,一股怒氣從他胸口升起來。他懶洋洋地一笑,說:
“你看不出來吧,我就是寫小說的。”
顧平假裝饒有興味地問:“你的時間機器做出來之後,打算怎麼用呢?”
沈非笑道:“我也要做個有錢的老闆呀。你想想,一個商人利用時間可以怎麼賺錢?這個顧老闆最內行吧。”
方婷看着他們兩個鬥嘴,感到很有趣,在一旁左瞧一眼,右瞧一眼,寬容遷就地笑着。
顧平聽了沈非最後一句話,心裏一動。過了一秒鐘,他笑道:“有意思!沈先生,這是我的名片,我們以後再談。你可以打電話……”
沈非說:“這是我的名片——我另給你一個電話號碼。如果你願意談,就打電話找我吧。”他把老蘇家的電話寫在名片上,然後對方婷點頭笑笑,走了。
方婷歪頭瞧着丈夫,笑道:“有意思吧?”
顧平淡淡地說:“新朋友交得真快啊。”他心裏在想,如果……如果這是真的,那麼姓余的那家廠子還可以搶在前頭買過來,不僅如此,許多別的生意,許多別的事情……在他已經很少幻想的腦子裏,一幅完全新鮮的、廣闊無邊的圖景展現了。
不出沈非所料,第二天,顧平就打來了電話,說他對時間機器突然很感興趣。沈非說了老蘇家的地址,請他來談。
顧平半小時后驅車趕到,沈非為他和老蘇做了介紹。
顧平直率地對老蘇說:“您不用客氣,就當我是一個學生,仔細給我講一講時間機器。
好么?”
老蘇鋪開模型圖,又說又比劃,寫寫畫畫,講了兩個小時。顧平全神貫注地聽完,沉默了一會兒,問:“您覺得做好這台機器,有幾成把握。”
老蘇說:“六成。”
顧平本想出五十萬,立刻說:“這樣吧,我出錢三十萬。我覺得您講得很透徹,我有信心。”
沈非和老蘇對望一眼,顧平又說:“不過,咱們最好能訂一個合同:這台機器造好之後,專利歸我,我付給二位滿意的報酬。”
老蘇是無可無不可,沈非當然更不在乎,顧平當即打電話請公證人。他特意笑着又和沈非拉了拉手,說:“今天晚上我請你們兩位吃飯!”
這下有錢了。這麼快,這麼容易,老蘇竟不敢相信。他先打電話告訴高遠,高遠當然欣喜萬分。老蘇放下電話,就開列要採辦的物品清單,自有顧平雇的人照單去買。
馬局長几乎已經忘掉時間機器的事。他認為老蘇是個異想天開、浮躁不踏實的年輕人,一時頭腦發熱,很快就會碰釘子。但他卻聽說,這個裝病不上班的傢伙已經弄到錢,開始造他的機器了。
局長不能坐視不管。這樣下去,局裏人人想出一個花花點子,就都能請個病假回家胡鬧了!可他不知道怎麼去管。請病假符合制度,錢也不是偷的搶的,他只有按老習慣給上級首長打個電話彙報。
丁首長比馬局長年輕十歲,可看上去氣派莊嚴得多,他思考問題也更加深謀遠慮。所以,他立刻略去病假、借錢這些無關緊要的小事,看到了更重要的東西。如果萬一那台機器造好了,那就是說,有人可以隨意穿梭於過去和未來(他最擔心的是“過去”),會發現不該看到的事情,會改變不應更改的歷史。“流逝”和“遺忘”給予人們的安全感將不復破在,沉重嚴密的帳幕將被掀開——如果有人利用時間旅行來搞什麼破壞,別人是無能為力的。
丁首長在一個較陰冷的寧靜的下午,親自探訪了老蘇那個五十平方米的家。一個年輕僱員開門,引他進屋。他看見最大的一間屋子作了實驗室,堆滿各式各樣的管子、電線、鋼架和不知名的球形玻璃罩。老蘇站在雜物堆中間,滿臉鬍子,有點吃驚的樣子,木訥地望着丁首長。他從未見過此人,這個人風度端莊而凝重,又親切又嚴肅,老蘇感到一絲不安。
沈非不在這兒,老蘇就覺得沒有主心骨兒似的,連倒茶都不知道。丁首長溫和地作了自我介紹,並且說明來意。當然,自己下屬的開發局裏有老蘇這樣獨一無二的人才,他是應當注意的,對老蘇的“慢性腎炎”他也十分關切。“你願意的話,”丁首長說,“我可以安排你去療養,或者……你還可以去國外治病。”
老蘇的臉紅了,但他不敢說裝病的事,他支吾着說:“我沒什麼,謝謝您……我得搞成這台機器。”
一聽到“機器”,丁首長的眉毛輕輕挑了一挑,看着老蘇說:“你說的這台機器,真的有把握造好么?”
老蘇興奮地點點頭。
丁首長站起來,踱了幾步,又坐下,眼睛看着遠處,似乎在自言自語地說:“你的才能,為什麼不用在國家更需要的地方,用在更能立竿見影、改善社會的方面?”他轉頭看着老蘇,“我在各部門認識很多朋友,說一句話還是有些份量的——我提拔你作負責開發新能源的處長。”
老蘇不懂,他張着兩眼說:“我不太懂能源,而且,我也不能當官兒,我不行。”
丁首長擺手一笑,道:“把你的潛力都發揮出來吧!我對你有信心——這台機器,你是怎麼想的?造出來有什麼用?能創造多少價值呢?”
老蘇呆住了,他想了一會兒,說:“我沒想過,我覺得應該造它。”
丁首長哈哈地笑了,輕拍沙發的扶手說:“一個科學家,負有引導文明前進,造福人類的偉大使命,像你這樣兒戲,豈止可笑,簡直是犯罪了——想想現在,全國有多少人在挨餓,每年有多少房屋被風和洪水推倒,有多少田地沙化,每一年全國用電有多大的缺口?你很幸運有這麼好的天賦,又受過國家高等教育,這正是有志男兒報效祖國的時候。”他不再說了,只是期待地、咄咄逼人地看着老蘇。
老蘇一時間如坐針氈,他在丁首長的目光中敗下陣來——他理虧,他辭窮,他突然捫心自問,竟然汗流浹背。
“放棄你這台沒用的機器吧。”丁首長溫和地命令,“國家需要你的天才!”他感覺自己已經勝利了,把這個年輕人拿下來了。
老蘇艱難地抬起眼睛,低聲說:“我……我除了這台機器,就沒想過別的。如果造不出來,我這一輩子就白活啦,就什麼也沒幹。您說的都對,我是個廢物……我只有對不起您,對不起國家了!”
丁首長愣了一下,問:“你說什麼?”
“我現在只能造這台機器,我滿腦子都是它。”
丁首長柔聲問:“只能這樣?”
“只能這樣。”
丁首長仰天長嘆:“又一個!又一個人才毀了!”
老蘇聽到“又一個”,感覺有些奇怪。丁首長閉起雙目說:“像你這樣的人才,如果鑽了牛角尖兒,你不知道有多危險!——十幾年前,我認識一個年輕人,聰明,有活力,二十七八歲,風華正茂啊。頭腦靈活,卻走進死胡同里,非要發明一個‘記憶再現機’不可,誰勸也不聽。這本來就是一件無用之物,而且記憶這個東西,世界上多少年來都研究不透的。這個年輕人一鑽進去,就是整整四年,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後來,他瘋了!”
老蘇全身一顫。
丁首長說:“你真敢保證,你對‘時間’就研究得那麼透徹,可以玩弄於股掌之上么?
你也會碰到很多麻煩的。”
老蘇心裏漸漸發冷。看着面前的這個長者,他不禁產生了一種懼意。
他暗暗地咬咬牙,低聲說:“多麻煩我也干。”
丁首長走後,老蘇獨自發了一會兒愣,突然端起身邊的水杯,喘着粗氣,像駱駝一樣飲着……
第二天,老蘇發現麻煩真的來了,局裏醫務室的幾個醫生上門為他檢查身體。
老蘇覺得要露餡了,可是醫生說,他真的有病,很嚴重的慢性病,局裏要他立刻進局屬醫院休養。
這比露餡更糟!老蘇明白知道自己的身子其實像匹馬一樣結實——他們不想讓他造完這台機器!
他求助地看着沈非。
沈非問醫生:“如果老蘇辭職了,你們還管得着他么?”
老蘇驚道:“辭職?”
沈非瞪着眼睛吼:“辭職!還戀着那兒的什麼?”
大夫們走了。
老蘇辭了職,現在他真正是誰也管不着了。
一連幾天老蘇心緒低落,神情恍惚,幾乎無法繼續工作。
居委會萬大媽(就是笑話中畫箭頭引導老蘇重歸故里的那位),三番五次找上門來,代表鄰居們提意見,說這裏聲音太大太亂,而且時不時散放出一些怪味,算不算污染?老蘇無言以對,沈非對老太太沒招兒。顧平趕忙贈送街道俱樂部一張乒乓球桌,以及圍棋、象棋、撲克牌等,並向老年俱樂部捐贈一台電視機,總算把這事平息了。
可是,老蘇的家成了鄰居們好奇心的焦點,各種望遠鏡對準他的窗戶,窗下有徘徊不去的行人。萬大媽低聲向人們介紹,說老蘇和沈非,一個大鬍子,一個小白臉,一天到晚窩在那屋子裏,不知搞些什麼名堂。
老蘇變得很敏感,看到窗子對面的望遠鏡,他就想把窗帘掛嚴。
沈非可不,他站在窗口讓人家看,突然也抄起一隻大號俄羅斯望遠鏡,舉在眼前。看見對面一個方頭碩臉的漢子,齜着兩大牙正傻笑。那人一驚,忙縮回頭去。沈非拿張白紙用紅墨水寫一行大字:“看夠了沒有?”貼在窗外。過一會兒,望遠鏡又伸出來,對着紅字一照,縮了回去。沈非意猶未盡,又添寫一行。那漢子實在好奇,舉鏡一看,含混地罵了一聲,“砰”地猛摔一下窗戶,不再露頭了。老蘇揭下白紙,見寫的是:“刷刷你的黃板兒牙!”他不禁哈哈大笑,一舒悶氣。
麻煩是每天都有的。房管所的人又來檢修管道,鄰居也常常不請自到。某個晚上,窗玻璃被人砸破,一塊石頭險些砸在機器上。老蘇大為惶恐。
更可怕的是,“街道老年秧歌隊”成立了,每天上午,就在老蘇睡意最濃的時候,鑼鼓聲驟起,一群老同志興高采烈地扭着。
顧平帶了方婷來到這了解進展情況,老蘇眼眶深陷,坐在床邊。沈非一指窗外,說:“你瞧,外面這麼鬧,叫人怎麼安心工作,怎麼休息?”
顧平早已憋了一肚子火,盯着對面的望遠鏡,恨恨罵道:“混蛋!”他喘了口氣:“我在東郊有一處新廠房,安安靜靜,四五里地沒人煙。你們都搬去!好好地干。媽的!今天就搬!”
搬到東郊,石房寬敞,安靜。老蘇覺得舒服了許多,可是又有新的麻煩:買不到零部件。
機器的重要部分,需要加速器、能量放大器,只有部里直屬的公司才有貨。派去採購的人說,人家不肯賣,只說是脫銷了。
老蘇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到後來,只能買了零件,自己一點一點組裝,而零件也買不全!採購員從一些大實驗室買來許多舊件、次品,經過挑選湊合著用。
老蘇的狀況越來越讓人擔心。他時常呆怔怔地坐着,對着機器傻看,又好像在傾聽着什麼似的。一點兒響動會嚇他一跳,被驚醒了一般茫然四顧。工作起來,他的效率越來越低,手掌不由自主地發抖,擰不好螺釘,接不準線頭。
他的脾氣也越來越壞,看着工作進度變慢,他常常無端地發火——他只衝自己發火,打自己的頭,抓頭髮,嘴裏恨恨地自言自語,一點點小事都會讓他煩躁不安。
他上火了,頭頂長了一個小膿包,這更讓他煩惱——他從沒想到,一個米粒大的小包會攪得人吃不好,睡不着,針刺一般的痛,順着神經,電一樣從頭頂、後腦傳到脖子根。
沈非有時候用擔憂的目光看着老蘇,他幫不上忙。
一天晚上,一個僱員打碎了一塊玻璃板,老蘇徹底發作了。他沖屋裏所有的人吼叫:“滾,都滾!”沈非在他背後,把一個手指豎在唇邊,示意大家安靜,不要刺激他。老蘇脖子上的青筋脹着,腦門通紅,嘶啞着嗓子叫嚷:“沒一個管用的人!我也沒用!都他媽的給我搗亂!你們砸!都砸了!砸碎了你們好高興。誰怕誰?我今天就撒潑了!都給我滾!”
他歇斯底里地發作了好一陣,大家默默地退出去。老蘇低頭說:“沈非留下!”
沈非關了門,走到他身邊。老蘇忽地趴在桌上,嚎啕大哭起來。
沈非笑了,無聲地笑了。拍了拍老蘇的肩背,小聲說:“你這傢伙!你也有撒潑的時候啦!”
老蘇哭着說:“我真沒用!我真沒用!我是個廢物!”沈非不說話,讓他一個人念叨。
過了一陣,老蘇好了。拿條毛巾,擦把臉,擤擤鼻涕,又喝了幾口水,看着沈非,低聲說:
“對不起!”
沈非笑道:“怎麼了?該發脾氣就發嘛,還跟我客氣什麼?”
老蘇說:“這幾個月,都是你在替我忙來忙去,照應這些事兒。我不該沖你發火。”
沈非說:“你說錯了,你有脾氣最好沖我發,因為我不在乎。”
老蘇長長嘆了口氣,靠在椅子上,說:“我累,我煩!”
沈非說:“喂,不行就別幹了。”
老蘇說:“那不成,你也知道,我這一輩子就這麼件事兒。如果造不成這台機器,我就白過了,我就……我就什麼都不是,我必須干。”
沈非說:“那就干!還有,肚子裏有氣就發出來,發發脾氣無傷大雅。沖身邊兒的人,沖一棵樹,沖一件兒東西,心裏的火兒散出來,吃得香,睡得好。”
老蘇點點頭,說:“咱們出去走走。”
在外面散步的時候,沈非有點擔心地看着老蘇,發現他的鬱悶並未消散。
“好久沒看見月亮了!”老蘇坐在一塊石頭上說。他游目遠處的燈火,天邊似乎有一片流動的光明,向上漸漸融化,變為幽藍,最後消失在天頂黑幽幽的幕布里。風清月明,他感覺如此良辰都是屬於別人的,屬於在家裏讀書看電視抱孩子的幸福人們的,不是他的,但他仍深深地感動着、留戀着。
沈非說:“哎!你怎麼了?”
老蘇一笑,說:“沈非,我老像聽見耳朵邊上有一隻秒錶,嘀答嘀答地響,一秒也不停。我感覺世界也像一個人似的,他在長,在長大,在衰老,和我一樣……”
沈非看他一眼,說:“你老了么?那趕快娶媳婦兒,生兒子,別絕了香煙後代。”
老蘇疲倦地笑笑:“我的精力都耗盡了,我的血氣也流光了,就剩這個干殼兒——還有個小膿包!這個包和那些雜事讓我煩透了。”他忽然一驚,神經質地看看四周,說,“咱們回去吧!我得把這事兒幹完,要不就沒時間了。”
沈非越來越擔心,跟着老蘇回廠房。他想,過幾天無論如何得強制老蘇歇下來。
又過了一個月,“時間機器”居然做成了。
老蘇用一些小動物做實驗,讓它們回到一年前、兩年前,小動物一一在機器里消失無蹤。
沈非好奇地問:“它們真的回到過去了么?”老蘇說:“這是肯定的,我這台機器的原理無懈可擊。”
他給高遠打了個電話,並約顧平也來,他決定親自做一次時間旅行,驗證他的理論。
這一天在沈非眼裏是最明朗的日子,他穿得裡外一新,並把老蘇也打扮好了。但老蘇有些緊張,笨手笨腳地刮臉,弄破了兩處。他們的客人都懷着各自的一份心情,陸續進了這間不同尋常的大廳。
高遠微顯激動,顧平躊躇滿志,方婷興奮好奇。馬局長和丁首長也到了,沉穩地坐在兩張大椅子裏。白世凡教授穿着合體的西服,站在機器邊摸這兒摸那兒,虔誠得好笑。十幾個僱員排在兩旁,穿着黑西裝。
老蘇喝了一大杯水,臉有點兒發紅,他見了這麼多人,不知道如何開場。
沈非抱過一隻小貓,打開機蓋丟進去,按下啟動鈕。透過茶色玻璃罩,人們似乎看到裏面的一個東西在急速旋轉。過了一會兒,旁邊的散熱孔里冒出一些熱氣。
當綠燈亮起時,機器停了,沈非掀開機蓋——小貓不見了。
眾人大為驚嘆。丁首長笑着說:“這是魔術嘛!誰知道小貓兒在哪兒?”馬局長點頭附和。
老蘇說:“它超越了時間,回到一年前了!這是確定無疑的!我的機器我知道。不信,咱們再做一遍,這次用往返程序——我呆一會兒也要用往返程序,否則就是單程旅行回不來了。”他在一個小鍵盤上按了幾下。
一陣旋動后,大家透過玻璃蓋,看到裏面空空如也。過了一瞬間,機器又嗡嗡作響起來,機蓋再次掀開時,小貓又在裏面叫了。
老蘇說:“如果它是人,就會說出剛才的感覺,不過,這樣不叫時間旅行,過一會兒我要用另一種程序:我讓程序運行到目的坐標就停轉,然後我就可以在‘過去’有兩個小時的自由時間,兩個小時后回到原地點,程序又會把我帶回來——對你們來說,你們只看見機器轉了一次,只不過一會兒工夫——可我卻已經老了兩個小時!”
沈非拍拍機身,對老蘇說:“老蘇,請給大家簡單介紹一下,不用說什麼理論知識。這兒沒幾個人懂,我就不懂。”他看看兩個首長和白教授。
老蘇又喝了點兒。他摸着機蓋說:“這個機器的原理很簡單,嗯,那個……我先說說時間吧。簡單地說,時間本身不是什麼物質,它不存在,它是我們造出來的一個詞兒。嗯……因為所有物質的運動都遵循一定的秩序,如果把這種秩序逆轉,就像讓河水倒流一樣,讓物質逆向運動,就是我們說的‘回到昨天’了。這需要很多的能量,所以我用這麼大的電動機,它的能量是夠把一個物體'拋'回到過去。對了,這台機器還只能輸送生物,別的東西不行。所以,我呆會兒要脫衣服——對不起。”
沈非說:“老蘇要做時間旅行,驗證他自己的理論。”
高遠一直沒作聲,忽然說:“老蘇,你記得咱們想過:不能單獨逆轉一條世界線。”
老蘇笑道:“那錯了!這不是逆轉,這是‘彎轉’!”高遠皺皺眉。老蘇掀開機蓋,抬高腿爬進去,站在裏面的工作枱上,說:“作業系統是兩套同步的,外面一套,裏面一套。”他彎下身子,脫鞋,脫衣服,機艙把半身擋住了,他不用擔心女客會看見。方婷一笑。
衣服都扔了出來,老蘇不知是冷還是緊張,身子抖了一下,說:“外面那個紅鈕是急停鈕,直接控制加速器。如果有什麼不對就按它!”
高遠說:“會出故障么?”
沈非說:“加速器是用舊件組裝的——人家不肯賣給我們!”高遠點點頭。
老蘇探出半個身子說:“高遠,這兒就你懂行了。萬一有什麼,你就急停……對了!我的筆記本在那個抽屜里!”高遠把它拿出來,老蘇說:“我送給你。”高遠看了他一眼,翻翻那個厚本子。
沈非突然滿手冷汗,說:“喂!”老蘇扭頭看他,兩個人對望了一會兒,老蘇點點頭。
沈非說:“你不能先作一次短的?比如說,一天以前?”可憐的沈非,他以為“一天”的時間間隔比較短,就比較安全似的。
老蘇說:“一天也好。我回到昨天,做一個小小的實驗……”他若有所思地,“看看歷史能不能改變?”
他關了機蓋,一瞬間,時間機器啟動了,裏面在飛旋,散熱孔冒出白氣。
眾人都眼巴巴地盯着看。
不一會兒,機器的“嗡嗡”輕響停息了,沈非一步縱過去把機蓋拉開。
老蘇還站在裏面!
沈非抓着他的胳膊,說:“你怎麼樣?沒事吧?”白世凡跑過來問:“你看見什麼了?”
大家都關注着。
老蘇茫然搔了搔頭,說:“我……我沒動!我一點兒沒動!”
丁首長在大椅子裏吁了口氣,說:“哎呀,弄得我蠻緊張!”顧平瞥他一眼。
沈非說:“不行就算了吧,別硬幹。”
老蘇摸着臉說:“不對!我一定‘曾經’回到過昨天!你瞧,我早上刮破的那兩道傷已經好了。”
大家沉吟,白世凡冒失地說:“你弄反了!你提前到了明天!所以傷口好了!”
老蘇沒理他說:“再試一次!一年!”他關了艙蓋。
沈非想說什麼,沒來得及,大家都沉默着,大房間裏只有機器的“嗡嗡”聲。高遠翻開那個筆記本看着。
這一次運行時間較長,而且,眾人漸漸覺得身上熱起來,也許是那個巨大的電動機散熱過多,沈非用袖子抹着額頭上的汗,兩眼盯着機器。除了他以外,最緊張的就是顧平了,機器可以說是屬於他的!方婷只是好奇。高遠一頁一頁地看筆記,白世凡倒像是老天真似的,表情生動。丁、馬二首長只遠遠地坐着喝茶。
時間機器又一次停轉了。
老蘇自己從裏面推開機蓋,滿臉汗水地連連搖頭。
沈非關切地說:“怎麼了?”
老蘇痛苦地擺手:“還是沒動!還是沒動!”
顧平憂形於色,問:“機器有毛病嗎?”
沈非建議停止實驗,老蘇咬咬牙說,說:“不行,我不能再等了。必須做!”他默默地心算了一會兒,“一定是標準能級調整失准,運行角度有誤差。只能加大跨度,一百年!”
沈非咧嘴叫:“一百年呀!喂……”老蘇“砰”地合了蓋子。
機器又運轉起來。
高遠突然大叫一聲,一步躥到機器前,伸手按了“急停鈕”!
沒有用!又按一下,電鈕放出幾個電火花。高遠忽然暴怒,罵道:“廢品!廢品!”用拳頭連連捶擊那個報廢的電鈕。
沈非臉色蒼白,抓住高遠的手,急問:“你幹嘛?”
眾人都圍了過來。
高遠喃喃地說:“沒用了,沒用了!你們瞧吧。”
大家面面相覷,一言不發。屋子裏越來越熱,所有窗戶都打開了,散熱孔中冒出了白霧,濃如牛奶,高遠額頭的汗水一滴滴流到臉上。沈非嚇傻了,四肢麻木。
良久,一切都停止了,濃霧開始漸漸散開。
沈非撲上機器,掀開艙蓋。
這一回,裏面真是什麼也沒有了,眾人一齊低低地“啊”了一聲。
沈非扭過頭,看着高遠。
高遠已恢復平靜,他低聲說:“完了!”
“什麼完了?”沈非吼道。
高遠搖搖頭:“老蘇回不來了。我剛才翻他的筆記本,看見這句話,想了好一陣兒,突然明白過來,已經晚了。”他舉着那個本子,扉頁上,老蘇寫着兩行字:“世界在流動,世界在生長!”
沈非急頭急臉地說:“你說明白點兒成不成?”
高遠說:“老蘇的理論是對的:時間不存在,時間旅行就是逆轉物質的運動,可是他的實驗做反了。以往,我們都認為,在‘空時連續統’中,所有的事件都是固定的,可以乘坐時間機器去各個坐標點遊覽。其實,世界在流動,在生長,'過去'不會停在原地等你,它已經不存在了。而‘未來’還沒有發生,實有的只是‘現在’。”
沈非說:“這是什麼意思?”
高遠說:“世界也在生長。如果你想回到過去,就必須製造一台無比巨大的機器,把全世界都裝進去,使它的運動逆轉,而你自己卻不能進入。這樣你才能看到世界過去的樣子!這實際上是讓整個世界返老還童,而你自己不能動!”
白世凡說:“有理!有理!”沈非一把推開他,問高遠:“你只說老蘇怎麼樣了?”
高遠說:“他的這台機器,原理也是逆轉物體的運動規律,使一件東西‘回到過去’,但是,是另一種‘回到過去’。它是一台返老還童機!”
沈非叫了一聲,眾人也都以不同的表情輕輕叫了一聲!
高遠繼續說道:“老蘇回到一百年前了!他的生長過程全部逆轉,他沒了。”
“這不是往返程序嗎?”沈非暴怒地揪住高遠的衣襟,“他還能不能回來?你說!你說呀?”
高遠慢慢推開他的手說:“不行了!程序運行得太遠,他連一個受精卵細胞都沒留下。”
沈非猛踢了一腳機器,顧平叫道:“別踢壞了!”沈非瞪他一眼,白世凡以純粹學術討論的口氣尖聲道:“不對啊!小蘇在第一、二次實驗以後,按理說,應該有喪失記憶的現象。還老還童么,年輕一歲,這一年的記憶應該丟掉了。”
丁首長搶嘴說:“誰也弄不明白記憶的原理。”
沈非什麼也聽不見了,呆望着機器,手腳冰涼。
這實驗畢竟成功了一半!不少人都這麼想,至少,這是一個有用的機器!大家的心突然興奮地跳起來:返老還童!
馬局長心想:“我局裏畢竟出了這麼大成果!這是別的單位從沒有過的。老馬呀老馬,你多少年沒這麼振奮了!”
方婷真的驚呆了,她興奮得抓着丈夫的胳膊:從沒見過這種事,甚至是聞所未聞!一個人乘坐時間機器,回不來了!簡直是平庸的都市生活中的一個傳奇故事。她心想:“我都可以寫小說了。”
丁首長清清喉嚨,說:“嗯,我說兩句,這台機器是沒有做成功,而且是很危險的一件東西,我們不應該把它留在這兒危害社會——一不小心,就會有人犧牲。我建議,由我把它帶回去,由一小部分專家進行研究完善。還有,大家對這件事要嚴格保密,不要傳得滿城風雨,好不好?”
顧平說:“您說錯了。不管這台機器好不好,它是我的!我這兒有經過合法公證的合同!
別人無權處理。”
丁首長深深凝視顧平,然後笑道:“顧先生,我們好好談談,這件事兒是挺複雜,挺麻煩的!牽扯到很多方面……”他拉着顧平的手,讓他坐到遠處沙發上。
白世凡已經向高遠提了好幾個問題,十幾位僱員圍在他們身邊聽着。
“悖論之所以出現,是因為我們在下意識里把時間當作一種不可逆轉的物質流,其實時間只是一種度量,不是物質本身。如果宇宙是個大舞台,那只有物質是主角,時間只是情節。”
白世凡謙恭地問:“那,外祖父悖論怎麼解釋?”
高遠微笑說:“西方科學家把原理弄複雜了,加入什麼平行的‘貝貝宇宙’來解釋,其實完全不必要。你可以破壞你姥姥、姥爺的婚事,你母親也可以不出世。”
白世凡瞪着白果眼說:“可是,我怎麼會出世呢?”
高遠說:“你在做時間旅行的時候,讓整個世界返回了過去,可是你自己沒有動,你是原有世界在反轉之前的那次運行的產物。你破壞了婚姻之後,世界又按另一種‘情節’運行了一次,可是你不需要再次出生呀。”
“這麼說歷史可以改變嗎?”
“當然了,世界在生長。讓它返老還童一次,再重新生長,裏面就有無數偶然事件發生。”
白世凡搔搔頭,恍然大悟,笑道:“那,‘自殺悖論’呢?”
高遠輕“哼”一聲,說:“這更簡單。你不會看到小時候的‘你’,因為在世界反轉運行時你已經跳出來了,那個世界裏沒有你。在宇宙中每個物體都是獨一無二的,什麼‘貝貝宇宙’,什麼‘平行世界’並不存在。不論過去、現在、將來,都只有一個你。”
眾人這下都明白了。白世凡也大喜,連連點頭。
高遠有點嘲笑地說:“白教授,回去會不會再寫一篇論文哪?別忘了順便署上我的名字。”白世凡謙遜地笑着說:“那當然!那當然!”
沈非握緊拳頭呆立着,也不知在想什麼。這時候,丁首長和顧平舌戰方酣;方婷出神地幻想着,白世凡往一個小本上寫着什麼,一幫僱員在整理大房間中雜亂的儀器。
——一切都過去了!
高遠心想:“時間旅行是不可能的么?不!老蘇把筆記本給我是有道理的,我比他年輕,比他冷靜……我想想,也許,這台機器再加一個同步反轉儀器,和外界形成共軛系統,那麼用不了多少能量……”一絲微笑綻現在他冷峻的嘴角,他想,“讓我重新開始吧!老蘇死得可惜!……”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