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疑惑之影
I
藥師寺涼子率領我和兩位侍女離開別墅,把戰果讓給長野縣警這只是涼子風格的日語,翻譯成正常的日語,意思是爛攤子就讓他們收拾善後吧。
拷問正要開始的關鍵時刻被人打擾,她可能還是很遺憾吧。不管怎麼說,她的破壞欲和攻擊慾望還是得到了一些滿足。正好也到了午飯時刻,沐浴在高原涼爽的微風裏,一邊踏着雙人自行車的腳蹬,我的上司心情漸漸好轉起來。
輕井澤的餐廳每到日落的時候,客人一下子就多起來,難得安靜不過反正我已經有預訂了。
她這樣說著,卻並不打算直接去餐廳。涼子的首要目的地,是阿爾卡迪亞集團總裁葛西敬吾的別墅。兩輛雙人自行車花十分鐘左右就到了目的地。我們在路旁停車眺望,立刻感到那所別墅的異常。(譯者註:這雙人自行車貌似是個bug,涼子泉田開車去了女裝癖集會,騎雙人自行車回來,還可以認為是路上租的。可是一輛車回來兩輛車出去,又是哪蹦出來的)
輕井澤的別墅幾乎都是開放型的。即使是紅人政客的別墅,也只有低矮的木柵欄或灌木籬環繞,最多加上金屬網而已,根本看不到高聳的屏障。而水泥磚塊的圍牆更是被條例和法規所禁止。一邊沿着青綠的小道散步,一邊欣賞左右的別墅建築,正是輕井澤的樂趣之一。
看到葛西敬吾的別墅,我立刻想起小時候看的《魯濱遜漂流記》裏的插圖。魯濱遜克魯索為了保護自己的小屋不受猛獸和海盜的侵襲,在房子周圍建起了高高的柵欄。柵欄圓木的頂頭都削得像槍一樣尖銳,防止外人侵入。
像書里描述的一樣,葛西敬吾的別墅也是這樣的。柵欄有三米之高,遠遠望去都是圓木柵欄。圓木密密地並在一起圍成一個大方形,每邊可能有一百米左右。那麼大的一塊地方就被嚴密地守護在內了。
這裏還有魯濱遜克魯索決不可能具備的設備監視攝像機。而且不只一台,每隔一段圓木之間夾有一根鐵柱,攝像機就架在上面,算來應該一共有八台。
怎麼看,泉田君?
涼子詢問的聲音裏帶着對別墅主人的冷嘲。即使是沒資格擁有別墅的我,也有同樣的感覺。
我還是頭一次見到這樣像要塞似的嚴防死守的別墅呢。肯定是怕人看見什麼吧。除了熊和猴子以外,輕井澤的治安可不錯呢。
在這片治安良好的土地上,偏偏只有這個地方,讓我們這些每日攪得雞犬不寧的人接觸不得。
哼,他肯定招了別人不少的怨恨吧。說不定真的恐懼被暗殺或者恐怖行動呢,還不是自作自受。
涼子把自行車交給我,輕快地跑下去。她穿着設計師名牌的運動鞋,腳步輕盈地靠近柵欄。
攝像機一定會拍到的呀!
沒關係啦。
如果梅拉羅特里奇真在這裏,您想讓她知道您的行蹤嗎?
正是。不過那樣的話還侵犯我的肖像權呢算了,反正早晚我會把攝像機解決掉的。
涼子雙手輕輕交叉在背後,似乎是故意在柵欄附近忽左忽右地踱步。柵欄內傳出聲音,是充滿敵意的動物嘶叫聲,很快變成了咆哮。
裏面有狗。
這麼俗,簡直讓人生厭。既然要養,至少養些狼人呀半獸人之類的東西吧。(譯者註:原書是半魚人而不是半獸人,考慮到上下文和語境,應該是排版錯別字)
被柵欄內側茂密的樹蔭梢頭遮擋着,不大看得清二層窗戶。四季使用的別墅,為了抵抗冬天的嚴寒,窗戶總是開的很小。就這點來說,這棟別墅還是遵守了先例。
還沒有人來嗎?難道要我們拉開門闖進去嗎?
涼子期待着麻煩,結果卻什麼都沒發生。大門像中世紀歐洲城堡一般,是又高又厚的鐵扉,完全無視與周圍環境的和諧,冰冷無情地守踞在涼子面前。
梅拉羅特里奇和莫沙博士大概就在這裏。別墅佔地異常之大,卻遵守條例只建了兩層。說不定還有地下室,但我們從外面無法確認。
葛西敬吾本來是厚生勞動省的官員,照例成為負責老年人福利的特殊法人團體的理事長。他打着改革民營化的旗號,強行分包出賣國有資產,渾水摸魚自己當上了新公司的董事會長,從而享有新公司的絕對權力。涼子所說的借老年人福利暴斂橫財真是一點沒錯。
他的公司讓老年人加入福利設施,首先要交數百萬日元的入會費,然後是數百萬的保證金,接下來每個月還要護理費、輪椅的使用費、服務更新費等等,巧立名目榨取錢財。如果拒絕交費就會被福利組織除名,生了病得不到治療,硬是置之不理。忍無可忍的被害者和他們的親屬向全國各地法院提起訴訟,他竟驅使暴力團威脅起訴者,當然也成了輿論紛紛的問題。
這傢伙跟羅特里奇家有牽連,到底是因為商業上的關係呢,還是宗教關係呢?
可能二者皆有吧。這傢伙還真是讓人火大,這道門加固之後就成了一個堡壘,沒法往裏刺探。
總不能在監視攝像機前翻牆過去吧。
那是,翻過去的話我們反倒成不法侵入了呢。
如果被抓住送到警察面前,我們都無話可說了。
很丟臉的是,每年總有不少警察因為偷偷潛入女子宿舍意圖不軌而被抓。被報紙電視實名報道一番,就算不起訴也必定會被懲戒免職。
我終於明白了:
原來如此,本部長打的是這番算盤呀。
涼子浮現毒辣的冷笑:
他想讓我犯事丟臉,當不成警察。趁機還能強行搜查我家,沒收一切對他們不利的資料。不只本部長一個人從中得益,還可以向各處邀功施恩憑他那點本事,最多能當個縣警本部長罷了,竟然還抱着平步青雲的玫瑰色美夢呢!
飛鳥的從頭上掠過,不知是喜鵲還是麻雀。
看來您自己也知道別人對您的怨氣呀。
他們不識好人心也是有的嘛。
這樣的話,請您謹慎一點吧。我認為,您沒必要故意投入敵人設下的羅網呀。
她揶揄似的看着我:
哦~,你還真操心我呀。
那當然要操心了。
似乎上司對我為什麼操心的原因有點不同的理解。不過她基本上是認可了我想法:
好吧,那我就不讓你更多操心了。要謝謝我呀!
多謝多謝。
謝一次就好啦。
我們從葛西別墅前離開,騎車南下,不過五分鐘就到了大賀路。
大賀路是輕井澤東部的街道,過去並沒有名字。後來因為建起一座名叫大賀廳的音樂廳,通過的道路也就被稱為大賀路。這條路相當寬闊,還有步行道,但這時候沒什麼人也沒有車,非常閑散。
大賀廳不是國家或者縣政府用稅金建的,是某個人用自己的資產投資建的。
了不起啊。
我倒是真的很佩服。想不到日本還存在關心文化藝術的有錢人呢。輕井澤全部土地的五分之一都是大企業家佔據着,卻連沒有一個人肯建一座為公共服務的設施。火車站南側雖然有大型購物中心,客人只是從其他地方到購物中心停車,在那裏買東西吃飯後就回去了,本地的人一分錢都落不到。這些人絲毫沒有跟本地人共榮共存的意識,讓本地人討厭得不得了。
大賀廳緊鄰矢崎公園,裏面有很大的池塘和漂亮的木橋。我們找了個合適的地方把自行車停下,吹着沁人心脾的微風,信步踱上木橋。
我在橋上往西北方向望了一下。不遠處是名叫離山的小山,不過標高也有一千三百米之多。越過這座山,可以看到更深處的淺間山。山腰出飄蕩着灰白色的雲層,藍天下的青山一覽無餘。
涼子趴在橋欄上,靠在我旁邊。
怎麼樣,會噴發嗎?(譯者註:淺間山標高2568米,是世界上僅存的幾座活火山之一,2004年還噴發過。)
很寧靜的啊。
哎呀,真的。也不冒冒煙什麼的,這傢伙還挺悠閑明明是個活火山,這麼老老實實的獃著不是有失身份嗎?
不要開這麼過火的玩笑,本地人會生氣的。
我的視線轉移從剛才就一直注意了,那邊有兩個穿白襯衫的人守在橋頭。
II
怎麼了,泉田君?
我也無法瞞着她:
好像長野縣警本部長的手下也跟我一起來了。
啊,不就是那個陰險大叔的黨徒嗎。
涼子好像也發現了,不過覺得那兩個傢伙不足掛齒。瑪麗安和露西安看看自己的女主人又望望那二人組,默默無言。她們擺出涼子命令一下,立刻衝下橋排除障礙的架勢。
身穿白襯衫的二人組可能在葛西宅附近就一直監視着涼子的一舉一動了。
與其披露真相,還不如編造謊言來得容易這種情形是一切大型組織的病理,無論警察、自衛隊、檢舉機構,毫無例外。即使被小說、漫畫、電視作品諷刺嘲弄一兩下,他們也無可奈何。同時,他們只要爭取小報和記者俱樂部與自己同一陣線,也就能防民之口了。
據我估計,警察內部不能見人的事情得有一半左右都被藥師寺涼子掌握了說不定還不止與此。
您還是不要欺負他們了吧。他們只是聽從上面調遣的手下罷了。
我知道的啦。欺負小角色有什麼意思。
涼子意氣風發地邁開腳步,身後跟着我們這些隨從。木橋的另一端,風景不太像度假村,只是普通的地方小城市模樣,平凡的街道一條條展開。雖然也有綠色樹木點綴,畢竟還是其他物體居多。
帶着狗遛彎的人不少呢。
特別歡迎寵物是輕井澤多年的傳統啦。
其他高原避暑地區總是擺出謝絕寵物入內的駕駛,看來輕井澤是決心與這種趨勢對抗到底了。這種寬容的姿態雖然一方面是為了促進旅遊生意,另一方面也是花了功夫和苦心的。
不過,這裏的寵物狗還真不是蓋的簡直像地球上所有犬種的大集合一樣,西伯利亞哈士奇、牧羊犬、金毛巡迴犬、臘腸狗、秋田犬、土佐犬、賓沙犬、松獅、聖伯納犬、博美、拉布拉多、吉娃娃、貴賓犬還有很多我不認識的品種。怎麼看這裏的寵物狗也太多了吧正想着,眼前冒出一個廣告牌,原來DogFestival正在矢崎公園舉行。只歡迎狗而不歡迎猴子,避暑地也有霸權之爭啊。
下午一點剛過,我們到了餐廳。中午做了不少運動,我早已經把吃過早餐的事忘得光光得了,肚子空空如也。據說要做輕井澤吃午飯,最好的方式是坐在樹蔭下享受着微風輕拂,抄一本英國的怪談集,端一杯咖啡,悠閑渡過美好時光不過我是沒有這種奢望啦。
從大賀路往前走不遠進入森林,有座餐廳兼旅館座落其中,我們走進去,在咖啡廳就座。六人用的桌子寬闊舒適。店主繫着畫有小雞的圍裙來招呼我們,看樣子一定把我當成了花花公子,誰讓我跟舉世無雙的美女和美少女同席呢。除了表面的幸福光鮮之外,他可能看到背後漆黑無底的深淵嗎?
料理是魁北克風味的,蕎麥薄煎餅、香甜可口的楓糖烤鴨、野生米配上填有奶酪的烤土豆、蒲公英沙拉、燒烤鱒魚、冷制水芹湯等等,一一擺上桌面。
笑容滿面的店主過來問我們對味道有什麼意見,順便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起來。
輕井澤本來可沒有猴子呢。二十世紀快結束的時候,突然出現了猴子的身影。
一部分原本在附近群馬縣山間棲息的猴子,在勢力爭奪中敗下陣來,越過縣境的群山,在輕井澤落戶。如果它們在本地山中安生棲身倒也罷了,它們卻不知怎麼學到了更加安逸的生活方式,時常跑去破壞學校實習用的菜園,侵入民居別墅搶吃的,還會扯破垃圾袋挑東西吃。無論本地居民、住在別墅里的度假者,還有市裏的負責人,都因為這些猴子頭疼不已。
不想辦法整治的話,危及輕井澤這度假勝地的存亡呢。可是也沒人想出什麼好辦法來。
戴眼鏡留着小鬍子的店主似乎很願意呆在美女身旁,直到又有客人到來才依依不捨地離開我們的桌子。
他一離開,兩位侍女立刻把一個小小的粉色手機模樣的東西遞給涼子。
那是什麼?
接收器。我在本部長身上裝了竊聽器。
您什麼時候乾的?!
露西安扭着本部長的手,把他摁趴下的時候呀。你不是跑過去幫他嗎,趁那個機會露西安把竊聽器塞進本部長的口袋裏。不過能不能派上實際用場就不一定了。
我根本沒發現。
真是我的恥辱。從楚楚可憐的美少女手下救出肥胖的中年大叔,這種行為只是下意識的,不過我還是盡量避免去看本部長的臉。
我相信露西安的手段,不過要是露陷就糟糕了呀?
是嗎,他把衣服送去清潔什麼的可能會暴露吧。不過,就算髮現了,你以為他會大肆聲張嗎?那種人最怕激起矛盾了,拚命也要壓下去的。
我似乎沒有反駁的必要。
之前涼子雖然把那些日本人持有的對講機等東西交給了長野縣警本部長,卻把那些美國人拿着的槍據為己有。她把罪過推在進化途中的猴子們身上,掠取法律上不允許存在的武器即使生物上是進化完全的,道德上卻是低下落後的行為。
有三把貝雷塔92FS,這些就借給泉田君、瑪麗安、露西安你們一人一把。我用伯朗寧HighPower。
當然裏面裝有子彈。我確認了一下,恩賜的貝雷塔一共有十四發子彈。
店裏客人不多,離我們也很遠,應該不至於被看到。不過我還是趕緊把槍裝進西裝內袋裏。
這下子連我也成共犯了,把收繳的證物據為己用。用不到還可以算了,一旦使用起來,警察組織也不好包庇我。
涼子很快跟我交換了一下意見。梅拉羅特里奇乘私人飛機來到日本,隨身的行李可能作為外交行囊免於海關的檢查;或者,她的保鏢們搭乘軍用機先到了美軍基地,然後帶着武器堂皇離開基地總之,這些武器都是不應該存在於日本國內的東西。
真夠可以的,連我都佩服起來了。這次我可要替天行道無論什麼時候,工作永遠擺在第一位。
工作嗎我好像記得您說來這裏是為了度假啊?
哎呀,那是由紀的生魂附在我身上,迫使我說出心口不一的話來。討厭,真是魂靈低俗。
你說誰魂靈低俗?!
時節明明是初夏,我卻突然感到一陣秋風掃過。轉頭一看,果然是室町由紀子站在那邊。涼子一見她就站起來,兩手食指交叉成一個十字架形狀:
惡靈退散!
什麼無聊的把戲,你還是照照鏡子對着自己做好了!
兩位美女怒視的目光在清涼的高原天空擦出火花。露西安和瑪麗安也不知怎麼應付,迷惑地看着她們,我只好出面打圓場:
我還以為室町警視已經回東京了呢
她一早就回去了,護送色狼幹事長嘛。
那真是辛苦室町警視了。難道一到東京立刻又回來了?
是啊,警備部長和刑事部長都守在東京站等我呢
哇~
要怪都怪驅魔娘娘!
哦,哎呀,是么!淺間山火山爆發,北極冰川溶化淹死白熊,都能賴我嗎?!
不管地球環境的事兒,我說的是警視廳的內環境。兩位部長說了,關於昨晚飯店起火的事情,雖然不公開說明,調查全權委託長野縣警。你可以協助調查,但如果縣警不需要你的協助,你得到明確的說法之後就要立刻回京。
III
這番話說得沒錯,表面上是形式強硬的命令。但是我很清楚,兩位部長大人對藥師寺涼子畏懼得不得了。他們必然是為了牽制涼子的行為,才把由紀子送回來的。
不管怎麼說,你居然知道我們在這裏,怎麼回事?
這個
質問之下,由紀子不知為什麼無話可續了。涼子得力不饒人似的說:
哼,看你,問了也不敢回答,肯定是有什麼內情嘛。你該不是對善良的本地居民進行拷問了吧?
怎麼可能!我又不是你。
那你怎麼知道我在哪裏的?從實招來。
涼子逼問她真的有資格這麼理直氣壯嗎?
也沒什麼困難的。我向鎮上的人問,有沒有見到一個頭上包着繃帶的高個子男人,被一個氣勢洶洶的女人拉走
啊,泉田君那麼出名呢。
我想不是我出名吧。
店主在沒有客人的桌子中踱來踱去。他對新出現的美女興趣頗深,有心接近卻也對這周圍的氣氛有所察覺。
嗯那個,室町警視是一個人來的嗎?
由紀子回答的聲音似乎有種微妙的口氣:
不,岸本警部補跟我一起來了。
一直沒看見他啊。
他說輕井澤高原警署有他的朋友,要去問候一下。
由紀子可能不清楚,不過岸本的朋友肯定也是個宅男。岸本聚集的宅男人脈網絡,說不定能跟Jackie若林的女裝愛好者網絡像媲美跟江戶時代的地下切支丹好有一比了。(譯者註:切支丹,Christian的音譯,即江戶時代的日本地下基督教徒)
哎~呀,那可辛苦他了呀,長野市是盆地地區,天氣很熱的。可要小心別中暑了哦。
多謝忠告了。不說這些,涼子,你拿泉田警部補的休假報告幹什麼了?
泉田警部補的休假報告已經好好交上去了呀。
那報告是誰寫的,誰交的?
不經泉田警部補本人的同意,別人擅自代筆,這是偽造私人文件。完全構成犯罪行為,應該懲役五年以下。
就算犯罪,這事兒已經過了時效啦。
哪有犯罪行為兩三天就夠時效的!
由紀子瞪起眼睛,涼子卻當耳旁風,專心致志地盯着咖啡廳地板上溜走的蟑螂。幸虧這種時候我看不到自己的表情。
泉田警部補,怎麼,是你自願遞交休假報告的嗎?
為了尋求涼子最缺乏的常識這種小小的美德,由紀子的目光轉到我臉上。當然,不可能是我自願的可是,我能照實話回答嗎?照實說的話,情況對我的上司不利,我根本沒有選擇餘地。
是,是我的意思。
真的?
嗯,沒錯。是我願意遞交休假報告的。
由紀子凝視涼子三秒左右,然後視線稍稍移開,嘆了口氣。
是嗎,我知道了。
涼子突然佔了上風:
你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了吧,由紀。
我哪有什麼錯誤?!
明擺的嘛。在同僚背後刺刀子、落井下石,在Career官僚的世界很正常,不過你也就會捏造什麼偽造私人文件之類的無聊罪名,手段也太差勁了。既然要捏造,就弄個像樣的罪狀來嘛。
我感到了可以跟淺間山火山噴發相匹敵的能量正在周圍涌動着。由紀子的聲音像結了冰一樣冷硬:
就如你所願,早晚我會以暴力叛亂罪或陰謀顛覆國家罪逮捕你。你好好等着吧。
哦呵呵呵,你還真是不自量力呢。不過,目標定高一點倒是沒有壞處啦。我本來是想說,隨便你什麼時候高興只管來好了不過現在可不行。我要去洗手間。
話題突然不那麼激烈了。
女王陛下率領兩位侍女去了化妝間。每在這種時刻,涼子都是在我目力所不能及的地方謀划什麼奸計,但是我總不能尾隨她去吧。桌旁就剩下我跟由紀子兩人,都像要換口氣似的靜默了幾秒鐘時間。
室町警視,請您多多包涵。
包涵誰呢?
那個
由紀子苦笑了即使苦笑,那柔和的笑容還是會給美女加分的。
我們倆都夠辛苦的呀。
不敢當。她要是被殺的話,確定嫌疑人的範圍可要命了得有幾萬人吧。
光痛恨涼子的人就夠組成一個城市了呢。
何止城市,說不定能構成一個獨立國家,還能加入聯合國呢。
警備部長和刑事部長會有什麼反應,想想就可怕。他們不要有什麼誤解才好
以防萬一先說清楚了,我們討論的可不是什麼犯罪者,而是精英警官呢。
這樣的話,我就交給你了。再看見涼子,我可不知道會說出什麼話來。
那個,室町警視
什麼事?
長野縣警本部長人應該在輕井澤。能麻煩您確認一下嗎?
多謝。我會確認的。
由紀子離去后十秒左右,涼子從洗手間回來了。她應該不會察覺我的背叛行為。
哼,由紀那傢伙,專門跑到長野市來,還不是白跑一趟。泉田君,現在沒人搗亂了,我給你看樣有趣的東西。
我本以為是阿特米西亞的手帕,結果卻是梅拉投入其中的教團的聖典當然是英文的。
根據聖典,黃金天使寺院是人類滅亡前夕,救世主在美國西北部創設的。我翻了幾頁,跳過一些段落,仔細讀了一下最重要的章節。
世界最終戰爭。神聖之國美國被異教徒和邪教徒的大軍包圍,受到全面攻擊。正在此時,天空裂開,神光顯現,復活的耶穌乘着白馬降臨地面。耶穌被天使環繞着,一揮右手,霹雷降下,大地被劈開,侵略神聖之國的惡黨伊斯蘭教徒、佛教徒、天主教信徒、無神論者等,一齊發出凄慘恐怖的哭叫墜入地獄
這就是所謂聖典嗎。真受不了我無話可說了。
怎麼樣,了不起吧?
涼子的雙眸射出譏諷的光芒。
就是說,他們的教旨是殺光異教徒嗎。
正是如此。
既然同是基督教徒,為什麼連天主教徒也要滅掉啊?
這裏面有很多複雜的歷史,不過舉一個原因來說,天主教的老大羅馬教皇,不是反對伊拉克戰爭的嗎?
啊,這個原因啊。所謂違背美國政策的人就是神的敵人啊。
還有別的呢,要看嗎?
不,我受夠了。
我趕緊擺擺手。
我去佛教寺院,也會拜拜神社,十二月二十五日前後也常說聖誕快樂,去香港的時候還參觀過道教寺院怎麼看都免不了下地獄了。
泉田君,想不想得到復活耶穌的救贖?
得了吧。他救贖了我我還欠他一個大人情,省省吧。
你這話里似乎很有怨氣啊。
我對耶穌本人沒什麼怨氣啦。而且,老實說,我還覺得他挺讓人同情呢。
被我這樣多神教的凡人同情,耶穌也不情願的吧。可是,兩千年前向信徒們說過有人打你右邊的臉,你就把左邊的臉也給他打這種話的人,居然被樹立成滅殺異教徒的破壞神。我想,美國那些被稱作宗教右派的人,實際上根本不敬畏神吧。如果神真的存在,接受懲罰的應該是那些隨自己的心意故意歪曲教義的人才對。
那,由紀接下來要幹什麼?她住在哪?
很抱歉,我沒問。
這是事實。
嘁,搗亂鬼。
不過,是時候了吧,把那個手帕給我看吧。
那個手帕?哪個手帕呀?
別裝了。阿特米西亞寫了遺書的那個。那是放進我衣服口袋裏,我也有權利讀一下。
她多少推脫了一陣,就不必一一記述了。涼子最後還是一副不情願的樣子把手帕放到桌上。
IV
我叫阿特米西亞羅特里奇。我的母親是梅拉羅特里奇。
我沒有父親。這種說法並不是比喻。因為我是用梅拉羅特里奇的幹細胞複製出來的人。
我深深吸了口氣,好不容易發出聲音,那語音古怪得連自己都不可思議:
警視,這是
接着讀。
涼子催促的聲音不大,不像真的着急似的。
梅拉所追求的是不老不死,獲得永遠的生命和青春。她希望憑藉這種生命力最終統治世界。
她很快就要搶走我的身體。
我的身體成為梅拉的所有物,梅拉會把她的頭腦移植到我體內。
怎麼可能,那種事情
我嘆息着,繼續讀下去:
我要對梅拉進行我的報復。我會把自己的身體燒毀,梅拉試圖將頭腦移植其中的這副軀殼會變成灰燼。
我不能按自己的意志活着,至少要按自己的意志死去。
讀完之後的沉默彷彿把桌子周圍的空氣變成了木星上的物體。店主友善地湊過來,想問我們要不要再點些東西,話到嘴邊又打住了。不知他如何誤解了我們之間氣氛,我趕緊按人數點了咖啡,打發他離遠點。
好不容易重新開始對話,不知為什麼我的聲音異常低沉:
阿特米西亞是梅拉的幹細胞複製出來的嗎
遺書上是這麼寫的。
可是,這不就意味着,已經有克隆人出生了?
是的吧。
而且是二十多年前?
算起來沒錯。
太難以置信了。
我也不信呀。
涼子抱起手臂,同時交叉雙腿,運動鞋的側面頂着桌子腿。她似乎要總結想法似的開啟紅唇,一字一頓地說:
遺傳基因工廠聽起來很龐大似的,其實簡要來說,就是冷凍保存一些自信優秀的白痴男人的精子,高價賣給另一些自負高超的傻瓜女人。這種經營方法不無欺詐,不過就這種水平的話,像莫沙那樣的傢伙也足能做到了,可是產生克隆人?我可不信他有那種本事。
而且還要腦移植呢。
比克隆人還荒誕不經呢。
簡直像一九世紀歐洲科幻漫畫裏的情節一樣,時間吱吱作響地逆流而上,引起我的不安和不快之感。
瑪麗安和露西安讀了女主人遞過去的手帕上的文章,兩人皺着眉頭不可思議地低聲交談着。她們也嘗到了跟我同樣的滋味。
我記得法律是禁止培育克隆人的吧?
是啊,美國和日本都禁止。
這麼說,如果阿特米西亞的遺書是真實的話,梅拉和莫沙博士都應該受到法律懲罰吧?
可是一旦成為既成事實,法律就是另一碼事了,關鍵是由此產生的深刻的政治和社會問題。也有不少科學家和文化人堅決擁護克隆呢。
即使如此,如果我記得沒錯,以器官移植為目的培育克隆人,這是早就被嚴格禁止的吧。如果承認克隆人的人權,這是必然的結果。
那是禁止從克隆人身上移植。
涼子此刻的聲音,跟剛才與室町由紀子詭辯鬥嘴、用蜂蜜瓶子恐嚇暴力團成員時的語聲,判若兩人。
移植到克隆人身上,法律還沒有涉及呢。不過,不管怎麼說,前一階段已經被明確禁止了,后一階段也可以預想,對他們肯定是不利的。不過,完全照字面上相信手帕上的話,也是很危險的哦。
您這麼說有什麼根據呢?
首先,阿特米西亞寫的並不一定全是真話。對吧?
我歪着腦袋,有點懷疑。
決心要死的人,有必要故意撒謊嗎?
要是我就會的呀。反正再也不用負責任了,當然要拚命編個彌天大謊,讓所有人都跟着起鬨。
可,可是你又
我本來想說可你又不是人呀,慌忙從錯誤的軌道上糾正過來。
我怎麼了?
沒什麼說不定,阿特米西亞自己把別人編織的謊言信以為真了,這種可能性也不是沒有啊,我想。
你認為是恐龍女被騙了?
嗯。
的確,這也不是不可能。不過,光在這裏坐着討論也沒用。哎~呀,不說了不說了,換個話題。
她雙手放在桌子上,相當牽強地戛然轉變話題:
上午Jackie若林介紹過的愛麗絲權田原,你還記得嗎?
好像有這麼個人。女裝界的織田信長。
權田原這個姓可是很少見的喲。不像鈴木和田中似的。
說得不錯。除了愛麗絲之外我只知道一個人姓權田原,那是不知幾屆以前的日本首相(譯者註:果然沒記錯)
啊,這麼說,愛麗絲權田原是前首相的同族親戚嗎?!
根據我的調查,好像是前首相二姐的孫子。
也是政治家?
教育事業家。大學、專科學校、高校等等,合起來經營了六十所以上的學校,時下可是鼎盛風光啊。
他實行的是什麼教育呢我並不想深究,不過商業經營還是跟興趣分開的好。
這麼說起來,權田原前首相一家,不僅把手伸向政界、財界,還有教育界,甚至還試圖支配女裝界呢。隨便他們怎麼控制女裝界對我個人來說也是不痛不癢,不過腦海里忍不住冒出一個低成本遊戲的名字,一紅一綠的閃閃發光權田原一族的野望。
那Jackie兄想打破愛麗絲權田原奪天下的妄想嗎?
Jackie自己怎麼會動手呢。無論什麼世界,權力抗爭和派系爭鬥都不會明刀明槍的。大概有別的什麼人自稱愛麗絲權田原反對派的大Boss吧。
這樣啊。
我一邊點頭,一邊思索着涼子的真實意圖。為什麼突然拿出女裝界的群雄爭霸話題,強行打斷了克隆人和腦移植的討論呢?
涼子瞟了我一眼,把店主叫過來說了句話。店主簡直是搖頭擺尾地跑來跑去,拿出了一副輕井澤地區的周邊地圖。
涼子展開地圖,指着一個地方問了兩三句:
這塊地方有多大?
差不多八十萬平方米吧。
這麼寬廣的土地竟然沒被開發利用,就置之不理了?
據說東京的大企業要在那裏開發高爾夫球場。不過是泡沫經濟時代的事兒了。
沒能實現嗎?
是啊,那裏離城市水源太近了。喏,為了保護高爾夫球場的草地不受害蟲侵蝕,必須噴洒大量的農藥,污染了水源就成大問題了,因此有人舉行反對運動。
大財團東主的計劃成了白紙一張。表面上看來,是反對派的運動影響了他們的決策,說不定實際上他們的計劃耗資過巨,無以為繼,只好憤憤地中途放棄。哪一個極端獨裁的經營者都是這樣。
多謝你啦。好了,結帳吧。
涼子遞出一張某世界知名的信用卡公司的卡片,店主瞪圓了眼睛:
哇,這是比金卡甚至白金卡更高級的黑卡(DarknessCard)!我還是頭一次見到啊,手都要發抖了(譯者註:這個吐槽好冷)
店主轉身面向收款台,涼子掃了一眼他的背影,對我們說:
就這樣,今晚可要好好睡一覺了。梅拉羅特里奇和她的走狗們一定恭候着我的襲擊,通宵備戰呢。讓他們耗去吧,我們只要養精蓄銳就好。
對涼子來說,不襲擊也是戰略。我不禁嘖嘖舌,不過還是得問一句:
如果對方像上午那樣先發制人怎麼辦呢?
我覺得他們不會再分散戰鬥力了。再說他們真敢突襲的話,長野縣警就是我們正當防衛的證人了。
涼子誇張地向後一指。那兩位用毛巾擦着汗無奈地跟蹤我們的便衣警官慌慌張張地閃開,躲到咖啡廳里的柱子後面。
那,接下來怎麼辦呢?
去玩呀,還用說嗎。
涼子立刻回答。
從這裏一直往南騎車,我要把所有的美術館和博物館一家一家看過去,還要去大賀廳聽西貝柳斯的音樂會,還要吃蒂羅洛風味的意大利菜,然後再回家。快點,要珍惜時間喲。
她到底還是來度假的嗎無論誰的生魂或者死魂,沒什麼東西能夠支配涼子的心血來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