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紅裙女子
I
涼子總是在奇怪的方面異常博學。據她說,阿特米西亞是古代卡里亞王國女王的名字。公元前五世紀,她率領船隊參加了波斯帝國國王澤克西斯一世發起的希臘遠征,在薩拉米海戰中與希臘艦隊激烈交鋒。這場海戰像世界史教科書上寫的那樣,雖然希臘獲得了最終的勝利,阿特米西亞麾下的船隊卻是在戰鬥中擊潰了方,堂堂正正地撤軍離開了戰場。據說希臘軍看到他們英勇的戰鬥之後也完全折服,連追擊的打算都放棄了,目送他們遠去。
古希臘的男人也夠沒出息的。對女人率的船連一個手指都不敢動呢。
阿特米西亞留下高傲的笑聲,乘船從愛琴海上東去,不過她回到卡里亞王國后的事迹並未見諸記錄。
看來她是個相當豪放的女人呢。
是呀。所以說嘛,阿特米西亞這個名字,跟那個豆芽菜似的女人一點都不般配。
的確如此啊。說不定阿特米西亞這個名字跟我的上司大人才相襯吧,尤其是一舉擊潰男人們之後放聲高笑這個特點。
這個夜晚,如果要給我好好利用的話,我一定會泡個溫泉,朦朦朧朧地沉入夢鄉。可是,對我上司來說,夜間生活才剛剛開始。
一輛一輛的車子來到濃霧包圍的洋館風格的賓館旁邊,貴紳淑女三五成群湧向玄關。雖然不知道他們的素養和品格如何,就權勢和知名度來說,都是日本第一流的人物。
我被身着禮服裙的涼子挽住手臂,踏入了宴會會場。高高的天花板上垂下的古董水晶燈燦爛輝煌。天花板上有文藝復興風格的天頂畫,描繪着吹喇叭的天使,不過不知道是不是復原作品。
看不到室町由紀子的身影,我暗地裏鬆了口氣。可能她帶領着其他警官們守在賓館外面吧。
無視於投向自己的讚美或好奇的眼神,涼子向四面八方射出搜求獵物的視線,嘲弄地低語:
啊呀,行屍走肉來了。
那個男人剛上了點年紀,身材如同一個雪人,頭上臉上都發出氣色不錯光澤,短短的手腳連接在好像立起來的恐龍蛋似的身體上。他脖子太短,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像腦袋直接連在肢幹上一樣。
哎,那可是改革真理黨的色狼幹事長喲。
別看被涼子叫的如此不堪,那可是擔任農林水產大臣的大人物呢。
涼子叫住推着餐車的侍者,拿了一杯礦泉水遞給我。
酒精對傷口不好,你就喝礦泉水吧。
謝謝。
宴會完了你就可以去好好休息了,拿出精神來再好好站一會吧。
我知道了。
我擰開體內精神儲備池的籠頭,挺直了腰背。涼子為兩位侍女要了汽酒,自己則要了香檳,手勢優雅地持着酒杯。
大廳的入口出一陣轟動,因為一群男男女女的到來。大半都是全身黑衣的保鏢,我不由得緊張起來,不過,他們是為了守護那位於圓圈中心的人物而來。
梅拉羅特里奇。阿特米西亞的母親,UFA的所有者。她穿深藍色的禮服裙,裸露的肩部和手臂晶瑩潔白,相當富有年輕活力。我特別注意了她的左右,她女兒阿特米西亞並不在身邊。
我生怕涼子走過去,對羅特里奇家教育女兒的方式大加批判,只好沉默地守在她旁邊。難能可貴的是,她在行動之前竟然優先觀察起來。
被涼子酷評為行屍走肉的色狼幹事長搖擺着肥胖的身體,靠近梅拉。當然要通過翻譯,不過他似乎還是充分表達了他的社交辭令。既然是農林水產大臣,當然跟羅特里奇家族擁有的UFA免不了某種因緣。
涼子含着惡意小聲說:
除了黃金天使寺院的護法牧師,還有UFA的首席副總裁卡普蘭,UFA日本公司的總裁廣池、顧問律師克勞薩默。真是梅拉羅特里奇的匪幫大公演呀。
我有種奇怪的感覺,涼子剛才列舉的人名中似乎缺了一個人。
怎麼了,泉田君?
受到涼子聲音的啟發,我突然想出了到底缺了誰
哦,可能只是很無聊的事情,不過我有點在意。
說吧。
梅拉羅特里奇的丈夫是入贅的嗎?
為什麼這麼想?
嗯,好像沒有擔任什麼重要的職位是給了他一個閑職挂名供起來了嗎?
涼子有點冷淡地回答:
梅拉羅特里奇沒結過婚。
可是她有女兒啊,也對,她是未婚母親吧。
我自己下了結論。羅特里奇家族甚至可以上溯到美國獨立戰爭時期,一直是南部的名門望族。為了保全血統和財產,家族成員想必花了庶民不可想像的辛苦和心血來維繫吧所謂高貴的藍血家族是也。雖然回溯六千萬年,無論王室名家,還是庶民百姓,都是同樣的原始哺乳類動物這種關係他們無論如何也斬不斷,怪可憐的呢。
涼子對母親梅拉、女兒阿特米西亞,捎帶着我本人,都很不中意的樣子。
本來,你沒獲得我的許可,竟敢被車撞。一定是你上心,遇上了厄運。給我好好反省!
身着禮服裙美艷無比的厄運,信口開河地指責我,然後叫來侍者,又添了一杯香檳。她光滑的臉頰染上淡淡的玫瑰色紅暈,艷麗嬌俏得連黎明女神都要讚嘆不已。
周圍當然有很多人對她的美欽佩不已或備受打擊。不知道有多少男人湊過來,稍微被她冷淡相對就失望而返。
在我以為,他們怎麼看都只是善良無害的普通人,幸好這樣的人不會激起涼子邪惡的慾望一定要給這傢伙點顏色看看。將來,或許有一天他們會發現自己這一點小小的幸運,撫着胸口大為寬心吧。
人群開始鼓掌。台上立着一個作為古董美術品來說相當值錢的金屏風,一個西裝禮服打扮的中年男子走出來開始講話他在電視上主持午後的談話節目,頗有名氣。
忘了多少年前,這位主持人在自己的節目裏說過:
伊拉克存有大量的破壞性武器,這已經是不爭的事實啦。對美國來說,繼續作壁上觀,全世界的和平就會受到破壞。沒辦法,為了維護和平,必須動用最小限度的武力,所以,我認為,我們必須支持本着和平和民主主義的美國的堅定決心。您有什麼看法?
聽他說完,受邀參加訪談的大學教授,表情非常嚴肅地回答:
不,我並不認為伊拉克持有大量破壞性武器。從來沒有任何確定性的證據表明這一點。
主持人的表情越來越尷尬,瞪了瞪客座的教授,趕緊岔開了話題。從此以後,這位教授再有沒有出現在節目當中。後來事實證明,伊拉克藏匿大量破壞性武器這種說法,連誤報都算不上,純粹是為了宣戰製造出來的欲加之罪。但是,這位主持人對過去的發言既沒有訂正也沒有道歉,繼續在節目裏把自己的想法強加於人。
其實也不光是這個主持人,一直主張戰爭、宣傳對外強硬論的媒體,在此事件之後,從來沒聽說他們會承認錯誤並且道歉的。而我所屬的警察組織,卻很容易孳生誤報的種子,何況還有像我的上司這樣,故意惡意利用情報和報道的問題兒童呢。(譯者:田中這種莫名其妙橫插一杠子抒發自己政見的筆法實在有夠拙劣)
話說回來,這段無聊到長草的時間,到底要忍到什麼時候為止啊。偷眼去看手錶,秒針蠕動得異常遲緩討厭,該不是在事故里弄壞了吧。不管什麼形式,趕緊結束了就好,我心底一直暗暗期待着由此可見,我實在是個沒有預見力的凡夫俗子。
II
今晚為大家準備了豐盛美味的美國牛肉。當然是百分之百衛生放心的產品,美國人每天都會食用。所以他們才會位居世界領先地位,受到各國的尊敬。
主持人手持話筒宣傳。一口自以為傲的白牙閃閃發光。
大廳各處充滿烤肉的香氣。藥師寺涼子臉上浮現不祥的笑容,靠近一張桌子。她用切得厚厚的烤牛肉把一個大盤子盛得滿滿當當,接着走向色狼幹事長。
幹事長,請用。
嗯這個不過,那個,我正好在減肥,多謝你的好意,可我得限制吃肉。
他一邊說,油膩的目光一邊緊盯着涼子的美貌,片刻不離。
不用擔心,我特地為幹事長準備了國產的牛肉呢。
哦,是嗎。
看起來雖然沒什麼區別,這可是最高級的松阪牛肉哦。來來,請享用吧。
啊,是嗎,不,可是,專為我特別準備不太好吧?
幹事長是日本的國寶,改革的象徵嘛。您寶貴的身體要緊,當然要吃最放心的食品。來,啊
幹事長興奮異常地把烤牛肉塞得滿嘴。涼子回來后我悄悄問她:
那個,真是松阪牛肉嗎?
怎麼可能。大概是德克薩斯牛肉吧。現在再吃什麼好東西,那個大叔的腦子也補不過來啦!
大家請鼓掌!
主持人故作姿態地奮力提高聲音。掌聲響起,並立刻像暴風雨般擴散開來。梅拉羅特里奇裹在晚禮服中優雅地走上台,開始致辭。
一個身着高雅套裝、樣子好像教師的年輕美國女子站在她身旁,看起來好像是翻譯果然沒錯。
我像熱愛我的祖國一樣喜愛日本。
掌聲又起。鼓得最起勁的是色狼幹事長,還多餘地喊了一聲好!,周圍的美國人苦笑起來。
我又觀察了一下梅拉左右,阿特米西亞果然不在她身邊。企業和貌似教團幹部的人都是中年或上了一點年紀的男子,一個個都是高大英俊的美男子。看來只有莫沙博士是梅拉身邊的一個特例。
所以,在必然到來的世界末日時,我希望日本和美國一樣可以共同生存下去。最後的審判日即將到來!
又有掌聲,不過這次的不怎麼熱烈。出席的人們在會場裏四下對視,手移動到馬上就要鼓掌的準備姿勢。唯一一個還在熱烈鼓掌的就是色狼幹事長,也不知道是出於社交禮儀的緣故呢,還是壓根就沒聽懂梅拉羅特里奇的發言內容。說不定二者皆有吧。
梅拉羅特里奇的演說繼續進行。與其說是大富豪的寒暄,更像傳教士的佈道。她完全無視聽眾的迷惑,聲音一句比一句亢奮,激動地震響:
不久,人類就要直接面臨世界滅亡的危機。危機也會席捲日本。日本一直是個美好的國家,日本人民很優秀,而且對美國非常忠實,只是不知為何,宗教方面一直沒有覺悟,竟然沒有皈依唯一絕對的正神,胡亂歸附邪惡的多神教,還搞偶像崇拜。這樣下去到末日來臨的時候,一定會踏上萬劫不復的黑暗道路。
聽到這裏,連色狼幹事長那堆滿脂肪的肥臉上客套的笑容也消失了雖然沒有完全遁跡。對權勢者的阿諛奉承好像是他的第二天性,因此笑容的殘骸不棄不離地貼在他臉的下半部分。
做翻譯的那位女性,不知道是不是早就聽夠了,還是自我意識中認為這是神的旨意,說話的不是我本人,她完全沒有表情,一句不差、語調機械地翻譯着。她與梅拉羅特里奇的狂熱形成異樣的對比。
再次降臨時,主對一切惡者將不再容忍。他會從天上降下軍隊,將地上一切的惡一掃而空。最惡的表現,就是攻擊體現自由與正義的唯一的神,以及所有針對神的信仰者和他們的文明進行的恐怖活動。我們要撲滅惡的使徒,凈化他們玷污的土壤。讓硫磺之火變成暴雨降臨到地面,滅絕一切違抗神的惡徒吧!
這種好像低成本世界末日電影裏常見的世界觀,像濁流一般從那位女性大富豪口中噴涌而出,湮沒了整個大廳。
據說,美國人有半數左右都不承認進化論,堅信世界和生命都是神創造的。活生生的例子,並且也是最詭異的例子,就在我眼前。梅拉羅特里奇水藍色發亮的雙眼冒出狂熱的火焰,看起來不像神明的光芒之火,卻像地獄的劫火。
警告日本人。因為愛你們,憐惜你們才會這樣。立刻摒棄邪惡的多神教,皈以唯一絕對的真神。現在還來得及應該說,這是最後的機會。踏上光明的道路吧,與我們一起,走上充滿正義與光榮、永遠的道路!
梅拉說完是一陣沉重的沉默。絕望般的掌聲一波波盪起。(譯者註:我到今天才知道,有個形容絕望的副詞是自棄糞orz)
羅特里奇女士的話太偉大了,這是懷着對神的敬畏之念,充滿了被神選中的人的使命感的肺腑之言。能擔任主持的大任,我真是不勝榮幸。
針對主持人露骨的奉承,梅拉輕蔑地表示寬容:
這都是神的真心。
原來如此。您的心意真是太高貴了,讓我們受益匪淺。
哼!
涼子從秀麗的鼻尖冷笑一聲。
那麼,請您舒展胸襟,盡歡而談。接下來來賓們還會向您祝詞的。
主持人竭盡所能地捧出笑臉,緩解了大廳里的欺負。談笑聲漸漸充滿會場。
泉田君怎麼看?
真是個危險的歐巴桑。
怎麼危險了?
她的想法本身就不地道,不過每個人都有宗教和思想的自由權力吧。可是,她特地在會場上大肆鼓吹,聽眾會怎麼想,這可很難判斷
我並不了解宗教家的行動應該如果,不過作為大型企業的經營者,是相當不合適的吧。
內容也不過如此,沒什麼新鮮的。在美國,每天都有基督教右派的佈道者,在專用的電視台里藉著電波向全國廣播這些大言不慚的話呢。
啊,這樣嗎。
即使如此,專程跑到日本來,梅拉羅特里奇到底想幹什麼呢?針對邪惡的多神教的宗教恐怖宣傳嗎?難道要炸掉寺廟火燒神社嗎不至於吧。
我一邊喝着礦泉水,一邊總結着想法。
不管怎麼說,美國是世界第一輸出國。從牛肉到導彈,以及民族主義,一切的一切都要強行販賣。他們絕不會說請買吧,只會說教應該買,訓誡不買是錯誤的,和要挾不買就會破壞兩國的信賴關係。無論什麼人都好,誰來教教他們,正經的買賣之道應該是什麼樣的吧。
可是,哪怕進口了危險的牛肉,不吃就是了。強行灌輸的極端宗教價值觀可要怎麼處置才好呢?我正想着,涼子用胳膊肘頂了頂我:
泉田君,那個鬼氣森森的男人是誰來着?
聽她一說,我的視線投向大廳的出入口,一個男人離去的背影立刻映入眼帘。他似乎隨意掃了掃宴會的情形,很快失去了興趣似的。凌亂的白髮,有點髒的白大衣,刺激着我不快的記憶。
是莫沙博士呀,剛才我不是告訴你了。
啊,是嗎。我不想記起這傢伙,就給忘掉啦。
真是您的風格。不過您怎麼知道這個人的?
他從亞洲和非洲各國接走了三十個不到十歲的孤兒,作為樣子撫養起來。
哦,那還挺高尚的嗎?
光這麼說倒像是的。
後來怎麼樣了?
聽了我的問題,涼子聳聳裸露的形狀完美的肩膀:
五年後發現,所有的孤兒都受到了性虐待。無論男女。其中三人自殺,三人死亡,情形可疑。還有五人失蹤,八個人進了精神醫院長期治療。
明明只喝了礦泉水,我嘴裏卻泛着苦澀。咳嗽一聲后我提出疑問:
這傢伙喪盡天良,為什麼還能昂首闊步地隨意行動呢?
花錢買和解,以威脅的手段脅迫撤回證詞,證人失蹤,向陪審員施壓和收買再說受害者全都是孤兒,根本沒有堅決鬥爭的親人。羅特里奇家的權錢發揮了終極的功效啦。
媒體報道呢?
羅特里奇家是封塔納媒體集團的大股東。
這下,我半晌說不出話來。
III
您說是羅特里奇家的權錢獲得了勝利,不過他們為什麼要這樣維護莫沙博士呢?
你也能推測個十之八九吧?很明顯,是有所必為嘛。
這女人果然敏銳。
莫沙博士作為主治醫師,掌握着羅特里奇家的重大秘密是這意思吧?
是什麼秘密呢?涼子的問題似乎有激活我的腦細胞的作用:
線索很少,不過我猜是跟阿特米西亞羅特里奇的出生有關的秘密吧。
阿特米西亞的父親是什麼樣的人物呢?我在抱有極大興趣的同時,也有些顧慮,因為探究這個問題,太侵犯阿特米西亞的私隱了。
犯罪搜查會侵犯到被害者和加害者雙方的私隱,如果加上媒體作為共犯,貽害簡直不可計數。這個問題,無論怎麼自我警戒都不算過分。
本來,梅拉羅特里奇是為了傳道來到日本的吧?
傳道啊
涼子皺起柳眉,又一次喝光了杯中的香檳。也不知道喝第幾杯了,我有點急躁起來。
不過,想知道那個扮嫩的歐巴桑到底有什麼企圖的話,辦法還是有的。
怎麼辦?
把梅拉羅特里奇抓起來拷問就行啦。
我已經向您說過好多次啦,拷問是不行的。另外,要不要到外面走走。
為什麼?
我覺得您吹吹夜風,醒醒酒比較好。
你,當我的保護者?
中毒的同時,我的手腕被涼子挽住,只好陪着她往陽台走。露西安和瑪麗安正跟不知道是什麼人的年輕男賓客聊得高興,這時卻立刻要來伴隨女主人。涼子揮揮手阻住她們,我們倆人單獨來到陽台。
陽台向外,遠處是一片沉沉的黑暗,讓人想起更深黑月夜這樣的枕詞(譯者註:枕詞,和歌中常見的一種修辭手法,置於特定用語前,用於調整語調、渲染情緒。一般是五個音節,置於歌劇的前五個音。見於《萬葉集》等。)在東京生活舅了,完全沒有天黑的實感,夜間也沒有這麼暗沉。
抬頭仰望天空,似乎有一層薄霧。透過淡淡的氣體面紗,初夏的星座在夜空裏閃爍着。即使這樣的場景已經很俗了,卻還是會讓人感到浪漫氣氛的夜晚。這樣美好的夜晚竟會迎來那麼凄慘的結局,一定不是輕井澤自然環境的錯。
陽台上只有室內漏過來的的光線,有人靠近時,一開始不大看得清楚對方的面目。我正想着,是哪個吃飽了的傢伙晃晃悠悠湊過來的,靠近了才發現,竟然是我的老熟人
岸本明。警視廳警備部所屬的警部補。比我年輕十歲,階級卻相同也就是說,他便是所謂前途光明的Career官僚。
泉田兄,你這副打扮幹什麼呢?
這個問題理所當然,可是讓這傢伙一說,不知為什麼就會惹我不爽。
你看我幹什麼呢?
你是涼子大人的伴兒吧。
他立刻就答上來了,而且回答正確。真是半點都不可愛。看我不回話,岸本窺看着周圍,悄聲說道:
那那,涼子大人今晚有什麼目的?
單純休假而已。
把涼子稱為涼子大人、崇拜得五體投地的岸本,對我這糊弄的回答可不滿意。
哎,怎麼可能,才不會是簡單的休假呢。不要騙我了。我們可是同道呀。
在我連傷口的疼痛都忘記了,正要一腳把他踢飛的時刻
泉田君。
岸本警部補。
分別招呼自己部下的聲音同時想起,兩位上司一起現身。兩位美女在夜霧下的陽台上互相瞪視,彷彿艷麗的大紅玫瑰和清秀的白百合之間迸發出青色的火花,也不知是璀燦呢,還是恐怖呢?
你跑來幹什麼?
我負責來賓的保衛工作。
我就是來賓。
涼子對啞口無言的宿敵挺起胸膛:
也就是說,保護我的神聖職責就落到你頭上了喲。哦呵呵呵,在你無聊的職業生涯中,這可是最有意義的工作啦。喂,快點,能保衛就好好保衛一個給我看看!
對不起,室町警視,她喝醉了。
你說什麼呢,我很清醒。像冰一樣冷靜哦。想從現在的我身上奪走理性和良識,回頭我可會找你算帳的。
真是一定說服力都沒有。由紀子忍不住憤慨:
不用瞎操心。你的理性和良識都給你自己剩着好啦。剛才我還不小心打了泉田警部補,早知道應該打他的上司才對。
這可是真是言多必失。由紀子立刻意識到自己的錯誤,以手捂嘴,可涼子櫻花瓣一樣美麗的耳朵會張得像扇葉一樣,把由紀子的失言捕獲無遺不,說不定是我的錯覺呢,我往好處想着。
是嗎,由紀竟敢打泉田君。
那個那是
你竟然打受傷的人。你打了受傷的人對吧?你是不是打了受傷的人?
涼子的聲音像唱歌似的往上提。由紀子似乎招架不住了,可是也不能轉身逃跑吧。
換過來,你得讓我打。這樣才公平。
別鬧了。你有什麼立場責怪別人?
哎呀,我可沒打過已經受傷的人哦。打人打到受傷的倒是有過。
這還得意?而且這話即使不算說謊,也不能叫正確。照着已經被打倒的對手兩腿之間踩下去使對方昏厥,這種事她干過不知道多少次了。
當時的情形是我突然出現在室町警視背後的,沒有辦法的事。要是美國的話,背後的人可能會突然襲擊呢。請您別在意了。
你說的請別在意,是對誰說的?
她用不懷好意的語氣不懷好意地挑刺。
對您二位都是。
哎呀,是嗎!我還以為你是對羅特里奇家的恐龍女說的呢!
實在被她氣得不行,我無話可說了。由紀子倒開始努力使對話向理性的方向轉移:
應該對羅特里奇家提出起訴,至少有過失傷害、扣押監禁、損壞財產這些罪過呢。不過考慮到其他情況,比較現實的方法還是庭外和解吧。
對方是羅特里奇家呢,要是只給一億美元可不幹。那樣的話就法庭上見吧,泉田君。
得饒人處且饒人吧。
沒關係的嘛。反正他們榨我們的錢可是以百億美元為單位的,稍微搶回來一點,是日本人的正當權力。
要是事態升級惡化了怎麼辦呢?你想下地獄,隨便你好了,可不要把別人也卷進去。
哼,你就窮光蛋一個上天堂去吧,我寧願握着重金下地獄。
有錢能使鬼推磨,涼子早就說過了。不過,也不算是胡說八道。
再說泉田君說了,他一定會陪我一起去地獄的喲。
我才沒說過那種話。
至今為止,被涼子勉強拉作部下,任何行動都陪着她,她要下地獄我也逃不掉,這是事實。我多少已經有點放棄掙扎了,可這種想法竟然被閻王大魔頭誤解為是我的自願,這是何等的災難啊。
你真是太不容易了,泉田警部補。
由紀子這次沒有說更多的話。有個制服警官跑過來,向她詢問什麼指示,由紀子便帶着岸本,看我微微低頭行禮,她也以目還禮,然後離開了。
涼子假裝沒聽到,只說肩膀冷,我們倆也回到了室內。聰明的做法或許是脫掉西裝給涼子蓋在肩上,可我身體很疼動不開,也無可奈何。
一回室內,馬上有個聲音叫我們:
請問,客人您
我轉身去看,是位賓館的侍女當然不會又是美少女了,是個身材微胖,滿頭白髮的老工人。她遞給我一個寫着賓館名的大紙袋。
客人,請問您是姓泉田嗎?
我是
啊,那就好。啊,是羅特里奇家的小姐讓我把這個交給一位個子很高、頭上包着繃帶的英俊男人她說的是英語,我也不大拿得准。這樣,我把東西交給您了。
麻煩您了。
侍女搖搖晃晃地走開了。打開紙袋一看,我大概苦笑了一下看到我的樣子,涼子發出洞悉一切的刻薄聲音:
還真頑固呀,那個恐龍女。要是睡衣的話,就扔還給她。又不是你的睡衣。
是我的衣服呀。她還給我了。
我放心了。這下好了,脫掉禮服也有的換。褲子和襯衫都在裏面。
什麼嗎,連個謝罪的留言都沒有呀。真是受夠她了,太不懂禮了。
一邊從旁邊偷看,涼子還一邊挑剔着。
不,沒關係,還給我就好了。
總當老好人。所以你這傢伙
涼子住了口。因為刺耳的鈴聲充斥着我們的聽覺
談笑和討論聲一齊消失,大約二百個賓客臉上都顯出不安和疑惑的表情,張望大廳內外。不祥而惹人厭煩的鈴聲在他們的頭頂上、水晶燈下的空間裏迴響着。不知道誰終於反應過來了,大聲嚷着:
是火災警報器!
啊,着火了?着火了嗎?!
女賓驚叫一片。雜亂的腳步聲在大廳地步上踏響。
大家不要慌!我現在引導大家到安全的地方去。
這個冷靜的聲音發自室町由紀子。受責任感的驅動,她不愧是清楚自己職責權限的幹警,有條不紊地向左右發出指示。真是才盡其用。
岸本警部補,你帶領大家疏散。女性先走。
IV
談笑和討論聲一齊消失,大約二百個賓客臉上都顯出不安和疑惑的表情,張望大廳內外。不祥而惹人厭煩的鈴聲在他們的頭頂上、水晶燈下的空間裏迴響着。不知道誰終於反應過來了,大聲嚷着:
是火災警報器!
啊,着火了?着火了嗎?!
女賓驚叫一片。雜亂的腳步聲在大廳地步上踏響。
大家不要慌!我現在引導大家到安全的地方去。
這個冷靜的聲音發自室町由紀子。受責任感的驅動,她不愧是清楚自己職責權限的幹警,有條不紊地向左右發出指示。真是才盡其用。
岸本警部補,你帶領大家疏散。女性先走。
啊,是是。快,大家請往這邊走,不要慌,沒關係的。
雖然自己是個沒主張的膿包,接到上司的明確指示,連岸本也能做出應由的行動。
本來,這是古風的賓館,樓層不高,大部分都是水平方向展開的二層建築,只有大廳是一二層貫通的。男人從窗口直接跳到庭園裏也不費力,出席者們意識到這點之後,混亂應該漸漸平息,不會鬧出更大的亂子。
涼子和我,還有瑪麗安、露西安,跟在移動的人群最後。我低聲問涼子:
你怎麼做到的?
什麼意思?
您那會不是說要放火嗎?
你以為這是我乾的嗎?!
涼子立刻爆發:我不是一直跟你在一起的嘛!我又不是超能力噴火人!
確實,涼子沒有這個機會。就算她可以命令侍女們動手,這樣做又沒有好處,並不值得。
走出玄關,一眼看到寬闊的台階上方,不覺驚呆了。濃煙已經滾滾升起,赤黃的火舌扭曲搖擺着。
人群中一陣恐慌,好半天人潮才開始涌動,盛裝的紳士淑女們急於逃命。這種時刻總會有人跌倒,今晚也不例外,到處都有老人、女子在驚叫。
火勢蔓延得很快呢。
不過,反正還不到深夜,二樓上應該沒有熟睡的客人吧。
被她一說,我不由想起阿特米西亞羅特里奇來,有點擔心,不過她的警衛要多少有多少,輪不着我操心。她應該已經躲避到建築物外面了吧。
我身體還很酸痛,幫兩三個人從地上爬起來之後,一起跑到庭園裏。這時候,濃煙從窗戶里湧出,與夜霧混成一片,模糊了視線。招呼朋友往外走的聲音此起彼伏,混亂中能聽到一點消防車的警笛聲,卻還很小。這裏是舊輕井澤的最深處,消防車一時間也不容易趕到吧。
夜霧的高原避暑地。悠久傳統的洋派賓館。衣香鬢影的宴會。火勢熊熊的建築物。
簡直是哥特羅馬式的世界啊。
涼子帶着酒醉未醒的表情說出駭人聽聞的怪談:
接下來必定要出現深夜行走的蠟人像之類的吧!
這所賓館只有一個部分是三層建築,那就是玄關上層的鐘塔。煙霧和火焰氣勢洶洶,其上露出是慘白的巨大錶盤。
那是誰,Milady?
這話是瑪麗安問的,雖然是法語,我也能懂。不,因為她指着上方的一個地方,周圍所有往那方向看的人,都能發現錶盤附近有個時隱時現的人影。
鐘塔上有人!
危險啊,不救不行吧。
人群騷動,但很明顯救助非常困難。在雲梯救火車到來之前,完全沒法出手相救。我瞪大眼睛盯了很久,愕然大叫:
阿特米西亞?!
那個人影正是阿特米西亞羅特里奇。她也穿着紅色的裙子,不過跟涼子所穿的酒紅色不同,好像是緋紅色的不,真是這樣嗎?阿特米西亞的裙子其實是白色的,被火焰映照才顯出緋紅色的吧。火焰在黑暗中舞蹈,明暗交錯,很容易誤導人的視覺。
涼子揚聲叫道:
那女人跑到那兒幹什麼去了?!
我還想知道呢。
真是的,盡會生事。她又不是貓,又不是煙,幹嘛這樣的時候偏偏跑到高處去。就不會考慮給別人添多少麻煩嘛。
她大概有她自己的原因吧。
來不及說這樣的話,我默默往前湊了一步。正想着無論如何總得去救她,不意發現我身旁站着一個人是個女子,阿特米西亞的母親,梅拉羅特里奇。
阿特米西亞,快下來!
她的聲音聽起來很異樣,並不想擔心女兒的母親的語氣,卻好像斥責不受規矩的學生的舍監似的。黑衣保鏢們似乎想擁着她往後撤,被她甩開,又叫她的女兒:
阿特米西亞,你沒聽見嗎!
似乎聽見了。阿特米西亞轉向母親的方向,火焰映出她的表情,端莊卻僵硬得如同假面。她開口了,聲音聽上去一點都不像求助的意思。
你着急了?活該!
那是嘲笑母親的聲音,看到她狼狽驚慌時暢快淋漓的聲音。某種直覺攝住我的頭腦,使我停住了腳步這場火,該不會是阿特米西亞放的吧?
梅拉羅特里奇的眼睛本來應該是淡藍色的,在我看來卻像是暗紅色的。她眼中執妄的焰火,甚至比現實的烈火還要來勢洶洶。
阿特米西亞!
她嘶啞地喊叫着。涼子的手還挽在我左上臂上,一眼不發,觀望着大富豪母女兩人凄絕的對話。
你以為你能幹什麼?你的身體都屬於我!
她往前逼近兩三步,好像被無形的繩子牽引似的,腳步很不自然。莫沙博士做了個什麼手勢,黑衣保鏢們跟過去拉着女主人的肩膀、手腕,盡量恭謹地拉着她向後退。
我怎麼可能把這副軀殼交給你!很遺憾,就在這裏,我要把自己的身體變成灰燼。我已經受夠了,該結束了!
阿特米西亞大笑,笑聲回蕩在夜空中,甚至壓過了烈火熊熊燃燒的聲音。
連一點細胞的殘片都不會給你留下的。活該!
面對女兒的嘲笑,母親放聲慘叫聽起來卻不像悲鳴,卻像詛咒爆發的咆哮聲。
阿特米西亞!
周圍的人群被恐怖所攝,凍在原地。烈火的熱氣升騰到賓館上空,灰燼迸發四散,我卻感覺血管被潑了冰水一樣澈寒透骨。
我前進了兩三步,立刻被消防員鐵青着臉拉住了。不知什麼時候,消防車終於趕來了。我不過是肩和胳膊稍微被押了一下,竟然全身都痛起來,真沒出息。
傷者就要有傷者的樣子,老老實實獃著!
即使是涼子的話,這個意見也是正確的。我哪怕再想掙扎妄動,露西安和瑪麗安已經守在左右,以半防守的姿態等着了。
就在我面前,涼子緊緊盯着烈火洶洶的賓館,頭髮的輪廓映出金黃色的閃光,裙角被熱風吹拂飄起,真是復仇女神一般的迫力和美艷。
火焰洶湧燃燒,漸漸地鐘塔完全被吞噬了。錶盤整體赤紅,那裏的人影也被吞沒了。
阿特米西亞對自己實施火刑。
眾人一起發出高高低低的驚叫。其中,梅拉羅特里奇已經發不出聲音了,被黑衣保鏢們拖住向後撤退,身穿薄薄的骯髒白衣的莫沙博士跟在後面。
喂,救護車,快叫救護車!萬一我有個三長兩短,那是國家的損失。
這個粗啞無力的聲音是色狼幹事長發出的。他倒在草地上,短短的手腳掙扎着,似乎是出逃的時候扭傷了腳腕。一個大概是他秘書的瘦瘦的中年男子左右亂跑,張慌地亂叫救護車!救護車!,周圍卻沒有任何人聽見。人人都茫然地望着不遠處火焰和黑煙盤旋渦卷的樣子。
噴響鐘塔的粗大水流似乎對兇猛的火勢沒什麼影響。我們的衣服上升起不少水氣,也不知道是霧,還是噴水的緣故。終於,快閃開!,隨着一個緊迫的驚叫,異樣的聲音炸響,被火焰湮沒的建築物消失了,一瞬間坍塌下來。
就這樣,輕井澤最有歷史的洋式賓館,好不容易修復之後沒過幾年就被燒毀,徹底轟塌了。同時埋葬了美國屈指可數的富豪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