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隨它去吧
我並沒有完全失去意識。各種情景從眼前閃過,耳朵里也能聽見聲音,只不過不能有意識地把前後情節完整拼湊在一起,也沒什麼現實感,好像睡眼朦朧地看着一百米開外播放的黑白電影似的。
自然不是靈魂出殼,我卻切實地看到自己的身體被幾個男人抬起來。更奇怪的是,我甚至看到了自己磕破的額頭上在流血,雙眼緊閉的光景,越發的詭異。
接下來相當的時間裏,沒有現實感的影像都包圍着我上下左右搖搖晃晃。好不容易穩定下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躺在床上,左手腕上插着透明的細管,連接到點滴瓶和架子上。身下的床似乎並不是醫院常見的病床,而是豪華的桃花心木質地。
我用可以自由活動的右手摸摸額頭,所觸之處不是皮膚而是纖維,似乎包着繃帶。我盡量慢慢地抬起上半身,端詳身上睡衣的袖子和衣襟。
這不是我自己的睡衣——我自己是不會有看起來這麼高價華貴的絹質睡衣的。大概是我不省人事的時候誰給我穿上的吧,這麼一想,強烈的憤怒和不快立刻襲來。
我拔下點滴的針頭。一瞬間,皮膚表面浮現出小小的紅點,被我用舌頭舔掉了。這樣好像很任性很孩子氣似的,不過也無所謂了。
我光着腳踩到地毯,小心地在地板上站起來。疼痛在身體各處流竄着,不過遠不到不能忍受的地步,也不礙着行動。
離床五步左右的距離有張圓桌,似乎也是桃花心木製的。我衣服口袋裏裝的東西都好好地擺在上面,錢包、駕照、手帕、紙巾,唯獨缺了一樣東西——
手機不見了。
我不是全部生活都離不了電話公司的那種人,平常使用的手機也只有非常簡單的功能,只有緊急聯絡的時候才用到。也就是說,現在我處在與外部聯繫徹底隔絕的境地——房間裏也沒有電話機。
我站在鏡子前,看到額頭上包着的白繃帶,氣色不怎麼好,好像不是自己的臉一樣。我解開睡衣的扣子對鏡觀察,當然不是自戀,而是想起了可怕的都市傳說:在我睡着的期間,腎臟不會被切掉偷走了吧?
身上有些摔打的淤傷,不過沒有什麼刀口之類的。我放心了一點,緊接着又覺得這种放心本身就很不是味兒。
冷靜點,不能因此而急躁。
我重新環視室內。素雅的英式傢具,褐色的牆紙,雖然是西式房間,窗戶上卻沒有窗帘,嵌着日式隔扇,感覺像是大正時代的洋館房間。
隔扇拉開一條縫,正對着格外厚實的窗玻璃。窗外,青翠碧藍的色彩綿延不絕,隔扇再敞開一些,就可以透過玻璃眺望森林和天空。天氣很晴朗,卻沒有強烈的日光照進室內。如果此時是下午的話,這個房間大概是朝東或者朝北的吧。
正要把手搭上窗戶扶手的時候,背後傳來生硬的聲音。
我轉頭去看,幾個全身黑衣的男人闖入視野。門倏然敞開,三四個人一擁而入——時間掐算得正好,是房間裏有監視錄像嗎?還是另有別的方法探知我的情形呢?
直覺促使我擺開架勢應戰,手臂肩膀後背的肌肉卻一齊發出無聲的痛叫,打消了我抵抗的念頭。不過這些男人雖然擺出威懾的態度,似乎沒有施展暴力的意圖。
越過他們剛勁的肩頭,可以看到一位年輕女子的臉。
我第一次見到這個女子,這肯定錯不了。不知道為什麼,卻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她擁有金褐色的頭髮,明亮的碧眼,容貌相當漂亮,身上乳白色的連衣裙順滑地勾勒出她優美的身體曲線,年紀二十五歲左右。
那女子開口了:
“你懂英語嗎?”
我把發聲功能切換成英語檔:
“懂一點吧……”
“那就好。”
“請盡量發音清楚一點。”
我雖是英語文學專業畢業的,可算不上什麼優等生。那位女子點點頭,金褐色的頭髮隨之飄動,接着開始向我解釋:
“你跟我開的車相‘接觸’,倒下了。所以我趕緊把你帶到這裏,幸好你沒有大礙,真是太好了。”
她慶幸我沒有大礙,這可以理解。但關於“接觸”這件事,她好像並沒有向我道歉的意思。
“這裏是醫院?”
“不,是賓館。我母親包下的。”
“什麼賓館?”
“嗯,叫什麼來着……”
我觀察着她的表情,似乎沒有編謊的意思。與其說她真的不知道賓館名,更像是她對此一點都不關心不在乎。不能說她頭腦不好,我卻總感覺她的反應有一點微妙的遲鈍。
“你叫什麼名字?”
聽她一問,我答道:“准·一·郎……”
對她來說很難發音吧。我的名字又不合國際標準,駕照上也沒有羅馬字音,想必她也不認識漢字,至今為止還不知道我叫什麼呢。
我額頭左側一瞬間感到尖銳的疼痛。傷口大概就在那個位置,痛覺開始慢慢復蘇了。
“那你的名字呢?”
“阿特米西亞(Artemisia)·羅特里奇。”
楞了一瞬我突然反應過來:“這麼說,你的母親就是梅拉·羅特里奇,UFA的所有人?”
羅特里奇這個姓好像不常見,至少同一時期同在輕井澤包賓館的人物不會再有第二個了。
怪不得有似曾相識的感覺。我親眼見過這位名叫阿特米西亞的女子的母親,就在幾小時前。母親跟女兒長得像也沒什麼稀奇,我眼前的這位就是大約四十年前的梅拉·羅特里奇呀。
“嗯,是呀。”
她回答得很簡短,沒什麼熱情,對母親的感情有什麼內情也說不定,不過現在總不是深入了解的時候。我用手拉起衣襟:
“那個,這身睡衣是……”
“很合適你呀。”
阿特米西亞露出笑容,“尺寸正合適,太好了。只是現成的而已。”
我想起涼子的話,“適合英式西裝的身材”,也算是我為數不多的優點之一吧。
“那,我的衣服呢?”
“弄髒了,送去洗了。”
“謝謝。”
這種情形有沒有必要道謝有點微妙,我就這麼說了也沒關係。畢竟雙方立場不平衡,我並不能確信得到最善的待遇。
“衣服無所謂。不過為什麼不送我到醫院,要到這裏來?”
“跟日本的醫院相比,這裏可靠多啦……”
“你這麼想的嗎?”
“莫沙醫生說的。”
“我又不認識這個人。”
可能從聲音里聽出了我的生氣和諷刺,那幾個男人聳聳了身體。一聲故意似的咳嗽把他們的陣列分成兩半。
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在那裏了,一個白衣老人出現在我面前。不,因為他的頭髮和刷子似的唇須都是灰白色的,第一感覺像是個老人,其實可能意外地年輕。他跟我差不多高,身材瘦削,動作敏捷。巧克力色的眼睛從銀邊眼鏡的深處盯着我,那眼神不像看人,而像觀察什麼實驗動物似的。
“我是醫學博士斯蒂夫·莫沙,羅特里奇家的主治醫生。”
他也不確認我是不是懂英語——不懂英語的人對他來說就不算人類吧。我以沉默應對,自稱莫沙博士的這個人不在乎我的態度,繼續說道:
“你這人還真結實。除了額頭碰破了縫了四針之外,只有輕度的腦震蕩和幾處跌打傷,連骨折都沒有。”
“莫沙醫生,別說了。”
阿特米西亞的聲音讓我有點意外。那並不是敬意和信賴的口氣,反而充滿了冷冷的厭惡感。
我確實是病人——與負傷無關,而是患有“犯罪調查症”的職業病的病人,因此觀察的目光一不小心就落在莫沙醫生臉上。一眼望去,他浮現陰笑的嘴唇格外顯眼,濃重的鮮紅簡直驚人,讓人忍不住懷疑他塗了口紅什麼的。從外表判斷別人不是好習慣,可我忍不住立刻對這位醫生起了種惡感。
“不不,阿特米西亞,要是這個東洋人有點見識的話,就應該把話說明白了。羅特里奇家雖然是豪富之家,可以不能隨便受人敲詐勒索。這人只能要求適當金額的和解費。我已經給他治療過了,連診費也不用花……”
“醫生,不用你操心,付錢的又不是你,是羅特里奇家。”
阿特米西亞的聲音更加冷峻,醫生卻沒有一點懼怕的樣子:
“阿特米西亞,你也是,自己開車要小心一點嘛。像那個奧伯利·維爾考克斯(AubreyWilcox),都是你結識那種臭小子,趁着事故……”
“醫生!”
阿特米西亞忍無可忍地喝道,而我心裏充滿了憤懣。
我的上司藥師寺涼子也經常無道駕駛,不知為何卻從沒造成過人身事故。阿特米西亞·羅特里奇看起來比涼子和順一百倍,作為駕駛員卻比涼子危險多了。不過這世上本來就是危險重重啊。
莫沙博士鮮紅得過分的嘴角吊起,陰笑着用下頜沖保鏢們示意。他背對着我走開了,保鏢們都跟在他身後。房間門打開又關上,只剩下阿特米西亞一個人。
II
“奧伯利?”
阿特米西亞對我簡短的問題以一張照片作答:
“這是奧伯利的照片。”
托她的福——也不至於這麼說吧,總之我拜覽了奧伯利·維爾考克斯的照片。他一頭黑色的頭髮向後梳着,眼睛是暗褐色的,不失為一個英俊男子,不過鼻子好像有點太長的樣子。照片上全無表情,看不出其為人性情如何。
我還想再問問有關這個人物的情況,阿特米西亞卻突然轉變了話題:
“你別介意莫沙醫生羅里羅嗦說了一大堆,准一郎,該付的和解賠償費我會付的,到你完全好起來之前,你就呆在這裏吧,什麼都不用擔心。”
我有點不悅。雖然阿特米西亞好好地解釋了,她的行為卻弄得事態更糟糕。開車撞了別人,既不送去公共醫療機關,又不向警察通報事故情況,完全破壞了現場,這已經足夠構成妨礙司法了。
我嘆了口氣,把照片還給她。
“這下可真要命了呀……”
我突然憑空消失,藥師寺涼子會怎麼想呢?一定會誤以為我托散步的借口開溜,怒氣衝天地找我算帳吧?
隨着一陣惡寒爬上脖子,我走到圓桌旁,拿起自己的手錶。看來真不是什麼大事故,手錶都好好地在走動。我確認了一下時間,正好五點鐘。記得涼子說了,四點鐘前要回去的。而且原因是……
想起來了。
“羅特里奇小姐!”
“叫我阿特米西亞就行了。”
“阿特米西亞,今天傍晚,這家飯店要舉辦宴會的吧?!”
“嗯,六點鐘開始。”
聽到她的回答,我只有抬頭望天花板了。思考的片斷在腦海里以極其炫爛的顏色飛舞着,好像打碎了巨大萬花筒似的。
藥師寺涼子會來到我所在的這個飯店。作為宴會邀請的客人,這是理所當然的。她不知道我在這裏也要來,來了之後可要怎麼收場呢?
糟了,這下糟了。
冷汗從我心臟表面噴薄而出。我知道已經觸到涼子的逆鱗了,如果恰巧在這飯店裏碰上她又會怎樣呢?真難以想像——不,真不敢想像。
我急切地對阿特米西亞說
“快讓我回去!”
“No,一定要等你痊癒了才行。”
“我能好好地活動,讓我回去吧。不然可要大事不妙了!”
“你有工作嗎?可是,你都受傷了呀。休息幾天不工作是不可抗力的原因嘛,羅特里奇家會給你證明的。”
“你不了解我的上司才會這麼說的。”
“上司?說起來,你是做什麼的?”
“……公僕。”
一邊回答,我一邊在內心裏感謝上蒼。沒帶警察手冊真是太走運了。那東西要是被看見,情況一定更糟糕,現在都已經夠棘手的了。
讓人困擾的是,羅特里奇家的千金出於自己的善意,更攪得一團亂麻了。
總之,我先提出一個小小的要求:
“我還帶着手機的吧,能把那個還給我嗎?”
“手機嗎,啊,有的。不過……”
“不過?”
“已經壞掉,我扔掉啦。”
“……”
“你不用擔心,我會給你買個更好的手機啦。”
面對着我的笑容,與其說天真無邪,反而有一種空洞的感覺。
“勞你費心了。”
我嘲諷了一句,用日語說的,她大概聽不懂吧。
要是在藥師寺涼子面前這樣,她一定會扁我,“裝蒜也不要太過分了!”我的上司在各種層面上來說都是不同尋常的女性,但跟我說起來話來總是很對得上線。然而跟這位阿特米西亞·羅特里奇小姐花說話時,不知為什麼,總是信號不合似的。
我不認為她的智能有什麼問題——日後才知道,她是以優秀的成績從普林斯頓大學畢業的。可是,說起話來總是不太搭線。
要憑力氣闖出去的話,必須先比較一下戰鬥力。我正想琢磨那幾個黑衣男子的深淺,門外響起了敲門聲。
保鏢之一從外面打開了門,一個年輕的侍女推着餐車走進來。她穿着綠色的連衣裙,繫着白色圍裙。
那位侍女可能是外國人,黑絲緞一般的頭髮,小麥色的皮膚,黑曜石似的眼睛,簡直像天使一樣可愛……
差一點就從嘴裏蹦出來的驚叫,在千鈞一髮的時刻被我壓住了。那位侍女用視線封出了我的嘴巴——沒錯,她就是藥師寺涼子的忠實臣下,瑪麗安小姐。
“湯和水果都送來了,准一郎,看來已經沒必要打點滴了,不過吃東西還是很重要的哦。你把這些吃了,再好好睡一覺吧。等你醒來的時候精神就好多了。”
所謂不識好人心,說的就是這種情況吧。我都沒想回答,只看着瑪麗安,她微笑着把餐巾紙遞給我。不過,餐巾里夾了一張小小的卡片。我不動聲色地掃了一眼:
“我會救你出來的,要乖乖的哦。”
空了一行又寫着:“要收高價的!”
用日文寫的,可能是認為美國人看不懂吧。沒有署名,自然也沒有那個必要。
這樣的話,就真的非得靠自己的力量逃出去了。雖然她不會使出黑魔法什麼的,不過看來涼子已經知道我被弄走,以救我出去的名義實施二度綁架,先派出了瑪麗安打探。大概她接到先遣部隊的報告,大部隊才會行動吧——所謂大部隊,外面雖是傾國傾城的絕色美女,真實面目卻是暴跳如雷的霸王龍。
我突然理解了被逼上絕境的劍龍的心境。
一共有四個黑衣保鏢,每一個都筋肉糾結的樣子。兩個人比我矮一些,身體卻更壯。大概是海軍退役的保鏢,或者“民間軍事公司”什麼的人員吧。赤手空拳一對一可能還有幾分勝算,一對四的話,簡直是最糟糕的狀態了。
不想牽扯瑪麗安,還是等她走了以後在行動吧。以我今天的狀態來說,最多只能盤算到這一步了。
瑪麗安在圓桌上擺放着餐具。湯盤、勺子、叉子、水果刀,大盤子盛的水果有哈密瓜、葡萄、柑橘和草莓。她還沒擺完,一個黑衣男子做出了多餘的舉動——他戴着墨鏡,我沒有察覺他陰險的目光。
“喂,我看見了,你剛才把什麼東西遞給他?!”
黑衣男子左手指着我,右手抓着瑪麗安細弱的右手腕。不,差點就要抓住的時候他的手突然被甩開了——這美少女侍女才是能把金絲雀活剝了皮的獵鷹呢。
接下來的一瞬間,瑪麗安右手握着水果刀,銀光一閃,毫不遲疑地抵在了阿特米西亞的頸下。保鏢們發出短促的怒吼。也不知是出於天性還是經驗,瑪麗安對戰鬥要訣瞭然於心。那就是,在面對數量眾多的對手時,先把握住最重要的人物當人質。
勇敢的美少女侍女以極端的形式把事態推向白熱化,即使我這個溫厚的和平主義者,這時候也只好打消了穩當妥善解決的念頭。一個男人向瑪麗安逼近一步,轉而沖我撲上來。當然了,他是要以我為人質來對抗“兇惡”的美少女。
畢竟我剛才還躺在床上打點滴,身上穿着睡衣,腦袋包着繃帶,難免讓單純的力量至上主義者有點輕敵。
看到對方撲過來的樣子,我大大後退一步閃開。閃避的時候,我用右手攫住對方的左腕,下了狠勁一拉,同時用左腳猛掃對方的右腳。
只要他失去平衡,我就贏了。瞬間,飛起半空的對方轟隆一聲倒在地板上。為了避免他壓到我身上,我的身體轉了個方向。
瑪麗安華麗地抬起一腳踢向餐車。另外兩個妄想去抓他的男人被滑開的餐車猛撞開去,天花板回想着激烈的聲音。其中一個翻着跟頭仰八叉着地,另一個大頭朝下抱着餐車。盤子、刀叉、餐勺散落一地。
第四個人男人痛叫一聲捂住臉,是我扔出了盛着高湯的深盤,裏面的湯從頭澆下。一個黑色的東西從他手裏落下,是作為毆打兇器用的甩棍。這東西掉進到所有者自己的腳指甲上,又添了新的痛苦。
阿特米西亞悲痛的視線投向我
似乎我在女人面前總是惡徒……可這只是錯覺吧。瑪麗安推開阿特米西亞,拉住了我的手。
我們從門口猛衝出去。
III
白色的霧以不可思議的氣勢無聲無息地席捲而來,密密地籠罩在賓館周圍。
聽說,從碓冰崖升起的濃霧像天然的冷卻劑,可以一下子把溫度降低五攝氏度左右。果然,霧氣浸涼通體,皮膚陣陣發寒。
隨着濃霧的擴散,庭園裏各處的燈點點閃爍着幽幽的青光,反而給霧氣染上蒼白的光暈,勾勒出夢幻般的黃昏美景。
我恍恍惚惚地望着眼前的光景,被冷氣一激,差點打個噴嚏,於是用兩手捂着臉的下半部分。連這個動作都會引起從胸到背一陣疼痛。
瑪麗安從沒人經過的職工通道跑過,打開床單儲藏室的門,把我安置在裏面。
“請在這裏等一下,先生。我馬上去叫女主人。”
這句法語連我都懂。瑪麗安觀望了一下左右,關上了床單儲藏室的門。
很對不住瑪麗安的是,我並不想在那裏乾等。聽到她輕快的腳步聲遠去了,我立刻鑽出儲藏室。走廊牆壁上掛的招貼告訴了我這家賓館的名字。
三笠之森賓館。位於舊輕井澤深處,從大正時代起到昭和前期都是上流社會的夏季社交場,久負盛名的高級賓館。曾經封閉過一個時期,後來被外國資本收購,全面裝修一新之後重新開始營業——這當然都是導遊手冊上寫的,怪不得是“高雅古典的洋館”風格。所謂的外國資本,十有八九就是羅特里奇家族出資的。
窗外是綿延的落葉松林和寬闊的草坪庭園。我避開眼目,悄悄地沿着走廊走下去。
到底還是失了平常心——我自己又沒做出什麼犯罪行為,還不如堂堂正正地走出去,直接去找負責警備的警官呢。事態公開的話,有麻煩的應該是羅特里奇家才對。
如果對手只是羅特里奇家的話,我還能冷靜地做出判斷。但是,“被涼子抓住就慘了”這種焦慮心理佔了上風,誤導着我的行為。為什麼會有多餘的顧慮呢?曾經犧牲在“驅魔娘娘涼子”爪牙之下的人們,必然可以理解我這種心理吧。
我沿着職員專用的通道走到一扇可以轉到客用走廊的門前,輕輕推開。有人背對着門站在那裏。那人就要轉過身來了,黑色的長發輕輕甩動。
我反射性地伸手去捂那個人的嘴,卻意識到對方是個女子,趕緊住手。下一瞬間,無數火花在眼前亂迸——我臉上被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泉田警部補?”
這個女子輕聲驚叫,卻是我的舊相識——警視廳警備部參事官,我上司在東大法學部的同學,室町由紀子警視。她擁有白皙的面龐,黑緞似的長發。此刻,眼鏡后漆黑的眸子正茫然地注視着我。
“室、室町警視?!”我也愕然了。
“你怎麼在這兒?!”
雙方提出疑問,不過我覺得自己更有必要解釋。
“這個說來話長……”
“也是啊。不過,請盡量簡短清楚地解釋一下。說不清楚的話,打你那一耳光也不能怪我呀。”
那是自然,誰叫我冒冒失失差點去捂警視廳幹部的嘴的。
“我被車撞了,然後被帶到這所賓館,直到剛才一直關在一間客房裏呢。”
挑重點說明一下概況就行了,二十秒左右就能解釋完。同時,走廊一角傳來問話聲。
“誰在那裏?這裏一般人不可以進入的。”
看影子對方是個制服警官。由紀子馬上踏出一步,向他回答:
“我是警視廳警備部的室町警視。這裏沒有可疑人物。”
“啊,打擾了。”
我可以看到兩位制服警官的側影。他們敬了個禮,轉身走遠了。
由紀子轉過來苦笑着:
“也不算撒謊啦,你不是可疑人物嘛。剛才打你,真對不起。”
“不敢當。”
“不過,情況是很奇怪啊。”
沒錯。就因為是彼此相識的人,才不得不解釋清楚,反而麻煩。不管多高級,睡衣畢竟是睡衣。
又一陣寒氣襲來,我握住下半部分臉。
“那,室町警視是……”
“我是警備部的人嘛。”
“啊,對了,有什麼要人來這裏嗎?”
不言而喻,這裏要召開廣邀財政界要人的盛大宴會嘛。讓人哭笑不得的是,我的上司作為要人之一,也受到了邀請,這是不可否認的事實。
“對了,請不要吃驚——我來輕井澤的理由是……”
我也簡短地說明了原因。由紀子的表情,好像赤手空拳遇上白蟻群的驅蟲公司工作人員。
“是么,涼子也來了呀。”
“真對不起。”
“怎麼要你道歉呢。她來幹什麼?”
“似乎是休假。”
“那只是表象吧。嗯,真實目的是?”
“我也想知道呢。”
這真不像警官之間就上司、同僚應有的對話。可是,“驅魔娘娘”藥師寺涼子對警視廳來說,根本就是災難和陰謀的代名詞。
由紀子抬手摸摸我的額頭問道:
“好像很疼啊?真的沒關係嗎?”
“沒事,不是什麼大傷。又沒骨折,只是跌打傷而已。”
“就算這樣,你也要小心啊。”
“謝謝您。”
不知道怎麼表達我的心情才好,還是老老實實道謝罷了。
“我得走了……國務大臣和縣警本部長都要來了。”
“請您回去工作吧。”
“就這樣不管你我也不太放心,可是……”
“您放我走就足夠了。”
由紀子點頭,隨後表情又變了:
“開車撞了人卻不把傷者送去醫院,羅特里奇家看來也有什麼非同尋常的內幕吧,早晚有必要揭露出來。那我先走了,你一定要小心。”
由紀子又叮囑了我一下,然後離開了。我輕輕嘆口氣,無論如何,先往由紀子離去的反方向走廊走去。
僅僅五秒之後,我就深刻體會到了什麼叫“千鈞一髮”。一個紅色的人影從走廊拐角出現,向我投出聲音的炸彈:
“泉~~~田~~~!!”
我的反應快得簡直不像地球人,彷彿聽覺神經不經過大腦直接跟四肢連在一起了似的。轉身雖然及時,但因為全身上下一陣疼痛,剛剛跑出一步,早就被瑪麗安和露西安繞到面前攔住了去路。
我立在原地不動,涼子扳着我的肩膀:
“你逃跑幹什麼!”
“沒、沒有逃跑呀。”
“不對,你剛才明明想轉身跑掉來着。上司費勁苦心專門來救你,你這叫什麼態度,真是忘恩負義!”
我舉着兩手表示徹底投降,一邊偷偷看她。
酒紅色的宴會禮服裙,與她本人合襯得簡直令人嘆息。她那質感彷彿用極品大理石精心塑造出來的頸部垂着一條白色項鏈,在她胸前熠熠生輝——不過鑲嵌的是什麼寶石我當然不知道了。
“說話呀?”
“嗯,那個,項鏈真漂亮呀。”
“知道是什麼石頭嗎?”
“鑽石,不對,珍珠……”
“是月光石哦。”
“這、這樣啊,跟您很般配。”
“一點都不像真心話!”
兩位美少女回到涼子左右。當然,忠實的侍女們這時候也不是女僕打扮了。
兩人身着同樣款式的禮服裙,瑪麗安的是珍珠色,露西安的是翡翠色,搭配得和諧別緻,真是賞心悅目——瑪麗安換衣服還真快。
“虧我還費心救你呢!你這傢伙呀,真不值得人幫忙。”
瑪麗安盯着我的眼神里,有幾分可憐的意思,大概也有責怪我憑空從儲藏室消失的意思吧。可是,難道我不是被害者嗎?腦袋上纏着繃帶,全身受了好幾處傷,為什麼反而是我該受責備呢?
“這是天罰。”
“天罰?!我到底做了什麼才招來這種事的?”
“你手摁胸口好好想想,難道你沒有踐踏人家的善意嗎?難道你沒有曲解人家的好意嗎?難道你沒有拋棄人家的誠意嗎?”
“…………”
“怎麼樣,給我好好記住了哦。”
“不對,就算這麼說……”
我不是什麼聖人賢者,沒有自信斷言所發生的一切都是應該的、正確的。我知道自己有很多地方應該反省,可也不至於被“驅魔娘娘”教導我做人的道理吧?這回我算栽大了。
又有人影靠近過來,是制服警官,想必是聽到了涼子的聲音。看到我們這奇怪的男女四人組會說什麼呢?
“哎呀,你們辛苦了。”
涼子用流利的英語先發制人,搶了兩位制服警官的先機,
“晚宴馬上就要開始了。只有相關人士才可以從這裏通過的喲。”
制服警官們被高原的陽光曬紅的臉上展開玫瑰花一樣的笑容。如果是慣於接待外國人的賓館工作人員,或許還能對付,而這些很可能只是被縣警本部長轟過來的警官們,只好順水推舟糊弄過去了。
“啊,請、請通過。”
“謝謝。”
魔女國的女王陛下甚至還有閑心眨了眨眼,從容邁步。既然對方說請通過,我們就不光可以離開這個地方了。
警官們對睡衣打扮的我給以狐疑的目光,可是看到瑪麗安和露西安湧起天使般的笑容,左右簇擁着我走開,最終也沒有說什麼。在他們面前通過之後,我好像聽見他們自言自語地說服自己,“這就是玩COSPLAY的吧。”
轉過走廊的拐角,涼子又瞪我一眼:
“你穿着睡衣到處跑幹什麼?老實說。”
“打點滴呀。”
我老實回答了事實情況,涼子眨眨眼,小聲嘟噥着:“對了,是這回事來的。”
“總之,那麼沒品味的睡衣,還不快脫了!”
“脫掉我就沒的穿了。”
“真是的,你這人好不麻煩。”
一邊嘖着舌,涼子一邊打開一扇很隱蔽的門。我們四個人全都鑽進去后,她命令露西安打開放在牆邊上的一個大袋子。
“泉田君晚宴時穿的衣服,全都準備好帶來了,趕緊換上。”
西裝禮服、襯衫、領結,一件一件堆在不知道是誰的桌子上。
“磨蹭什麼,快點換呀!”
“請您轉過去面向那邊。”
“為什麼?”
“我自己一個人可以脫睡衣、換西裝啦。”
“哼,拽什麼拽。”
涼子背對着我,兩位侍女也跟她一樣。如果有人突然開門,會被一排身着晚禮服的美女喝退吧。我慌慌張張趕緊把睡衣脫掉。
想來商店裏的塑料模特也沒有過這麼凄慘的經歷吧——我一邊想着這樣無聊的事情一邊忍着疼痛,好歹把西裝穿上、鞋子換好了,外表總算齊整了。唯一不像宴會出席者的地方,就是腦袋上的繃帶。
“換好了。”
涼子轉過身來,指指我:
“頭髮亂了。”
我趕緊用手掌撫平頭髮。涼子故意裝作點頭認可的樣子:
“光憑外表來說,真是適合參加宴會和欣賞歌劇的好伴侶呀,你這傢伙。”
不管我怎麼回答,被諷刺都是免不了的,索性換個話題:
“睡衣怎麼辦呢?”
“還不扔掉!”
一聲呵斥,涼子做了個手勢。瑪麗安拿起睡衣,扔進房間一角的竹編垃圾桶里。我在心底向無辜的睡衣雙手合十,祈禱它安息。
雖然禮服西裝只是個我不喜歡的替代物,跟穿着睡衣跑來跑去相比,畢竟更讓人安心多了。至少可以解除別人的疑慮。
“給您填麻煩了,對不起。不過,連瑪麗安和露西安都來了,您是怎麼知道我在這家賓館的?”
“我收到急報呀,說一個高個子男人被羅特里奇家的人送到這家賓館來了。”
我一瞬間理解了前後情況:
“也就是說,連這家賓館都有您的間諜?”
“什麼間諜,名聲多難聽呀。”
“那叫什麼?”
“私設CIA。”
“這不是更難聽嗎……”
“哎喲,大半日本人都相信美國中情局是正義的一方呢。連少女漫畫裏都是以好人角色登場的喲。被CIA殺死的那些人會很高興吧。”
我岔開話題:
“您的眼線是門童還是侍者呢?”
“就是這房間的主人。”
涼子指着的門上,雕花玻璃處寫着左右顛倒的“管理人室”四個字。我了解她是怎麼回事了,接下來該我解釋情況了。對由紀子只花二十秒能說清楚的事,現在花五分鐘大約能解釋得了吧。
IV
我剛一說完,涼子的怒氣立刻爆發:
“怎麼著,難道那丫頭看見中意的男人,就用車撞倒搶回自己家嗎?!”
——她話是這麼說,不知為什麼居然交叉着手臂念叨:
“嘁,還有這麼一手兒呀!”
“啊?”
“我什麼都沒說。可是你呀……”
本來好像要詰問我的樣子,涼子卻沒繼續下去。側腹部的摔傷疼得吱吱叫,我下意識地用手捂住,臉上也帶出了疼痛的神色。涼子盯着我的表情:
“疼嗎?”
“不……”
當然疼了,我卻說不出口。正想說沒關係的時候,“管理人室”四個字大幅度晃動起來。
隨着腳步聲雜響,一群黑衣男子湧進來。不,房間並沒有那麼大,他們只是聚在入口前後。這群人左右分開,中間露出窄窄一條通道,阿特米西亞出現在中間。涼子微微眯起眼睛,平靜的聲音里蘊含著噴火的預兆,用英語說道:
“站住。”
“我才不會。”
“哼,你就說羅特里奇家的恐龍女吧。竟敢傷了我的臣下(Myman),還把他擄走軟禁起來,你想幹什麼?只要對方是日本人或者伊拉克人,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嗎,啊?!真不愧是以戰爭當國民運動項目的傢伙,做事就是不同凡響嘛!”(譯者註:ohthebeautyofdouble-note!“我的臣下”這個詞旁邊專門注了片假名マイ·マン,MYMAN)
如果日本首相或者外務大臣在場的話,一定已經絕倒了。
“因為我撞傷了准一郎……”
“沒錯。你現在才拿出來說,還想怎麼樣?”
“所以,到准一郎全好起來之前,我會負責任照顧好他。這你都不懂嗎?”
“什麼‘准一郎’,我的私人物品,誰許你叫得那麼親熱!”
我才不是你的私人物品——我雖然想這麼說,在激烈碰撞的火花面前卻沒有絲毫插嘴的餘地。
莫名其妙地,表面上看來,我赫然是被日美兩個美女爭奪的桃花男。但是,表面看似彩虹般炫爛,翻過篇卻是灰暗的真相。我最多只是飼主虐待慣了的寵物罷了。
“准一郎好可憐啊,被這麼凶暴的女人支使來支使去,每天都過着地獄一樣的生活吧。”
“你說誰凶暴?喂,別自己亂編故事了!這傢伙是世界上第一幸福的男人!”
我的上司也是慣於自己亂掰的女性。瑪麗安和露西安都擺出女主人一聲令下立刻開展的架勢。特別注意着瑪麗安蠢蠢欲動的,是那些剛剛敗在她手下的保鏢們吧。
說起來,阿特米西亞姿容不能說不美,不知為什麼卻感覺像沒有色彩的畫似的。
如果說涼子的美是躍動的生命力結晶,阿特米西亞的美則讓人聯想到幽幽閃爍的海市蜃樓,像沒有實體的幻影一般。
“總之,我要把泉田君帶回去了。你以為你有本事攔住,就放馬試試。”
涼子鬥志昂揚,或者不如說,她本來就運氣亨通。一旦跟她在一起,連我都覺得必勝無疑——雖然怎麼看都是反客為主了。
涼子的手在禮服裙上一摸,雪白的縴手上突然冒出權力的象徵——警察手冊。手法漂亮得連魔術師都得鼓掌稱讚,那玩意兒本來到底藏在哪兒的?
“我可是日本的警察!”
“警察”這個詞對阿特米西亞並不起什麼作用,卻多少鎮住了那些黑衣保鏢。邀請要人參加的宴會當天,與警察之間弄出嫌隙可不是什麼好事兒。
“喂,都幹什麼呢?還不快把准一郎從那個潑婦手裏搶回來!”
“不要胡鬧了,阿特米西亞!”
一個我聽到過的語聲冷冷地響起,“不然,我就去告訴你母親。別理那男人了,快走吧。”
阿特米西亞怔住,眼見着臉色漸漸蒼白。看到站在門口披着薄薄白長袍的人,涼子忽然變了表情:
“那個,誰呀?”
“名叫莫沙的醫學博士,她家的私人醫生。”
“莫沙?哼,那傢伙呀。”
她的語氣讓我警惕,可不能聽漏了:
“您知道這個人嗎?”
“算是吧。”涼子簡短地答了一聲,瞅着臉色蒼白的阿特米西亞似乎要走出管理人室了。她身體搖搖欲墜,好像醉了酒似的。過去我也見過不少這樣的情況,那是被極端的恐怖所攝,失去平衡感的反應。阿特米西亞竟然這麼恐懼她母親嗎?真是讓人大吃一驚。
黑衣保鏢們半簇擁着年輕的女主人離去了。白衣的莫沙博士環視室內一圈,眼光好像鈍澀的剃刀,嘴角邪惡地扭曲着,也轉身走開了。他肯定看見了涼子,卻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
管理人室里只剩下我們四個人。涼子跺着高跟鞋,不高興地叫:
“竟然讓他們這樣溜走了,太不爽了!”
“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
“乾脆放把火如何?”
“不要啊,不能在日本國內進行破壞活動呀。”
“裝什麼和平主義者嘛。我是為了人權遭到侵害的日本人,毅然決然地做出反抗哦。你這個被害者本人倒要阻攔,什麼意思嗎?”
“我知道了。就隨您的心意去吧。”
我在嘆息的同時說道。
“隨您的心意”和“愛怎麼著怎麼著”意思是一樣的,給人的印象卻完全不同。就走昨天,丸岡警部按照一樁熱門案件的報告書寫起訴總結的時候,還為這種微妙的事情感嘆過。“日語可真奇妙,‘人妻的午睡’和‘主婦的白天覺’,意思一樣,描述的景象可大不相同呀。“
唉,他說的果然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