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殘月之卷

第四章 殘月之卷

王式府上的馬廄原本養了三匹馬,不過最近多了一位不速之客。其實那匹新成員不是馬,而是頭驢子。這驢子身材比馬矮了半截,不過脾氣個是火爆得令人不敢領教。話說,驢子大爺到馬廄的第一天,先是下馬威似的瞪着原來的三匹馬,逕自走到剛鋪好的草堆,把最舒服的地盤佔為已有,而且毫不客氣地吃飯喝水。等吃飽喝足之後,索性在草堆上一躺開始呼呼大睡。原來的三苑馬只好等他酣睡之後,才戰戰兢兢地吃剩下的秣草。

“簡直是喧賓守主嘛。”

家僕們看到這幅景象,私下這麼嘀咕着,不過他們也很佩服這頭驢子的能耐。只是,幾天下來,原來的馬兒卻日漸消瘦。除了食物被搶之外,主要是心理受到極大的壓力所導致。儘管家僕們斥責那頭驢子,卻也拿它毫無辦法。

這頭驢子不但脾氣大,連看人的眼神都可以用“邪惡的妖怪”來形容。幾天焉為,家僕們再也無法忍受這頭目中無人、素行不良的怪驢子,他們甚至忘了它只是一頭禽獸。

“這傢伙,非得給它一給教訓不可!”

這仆們原本計劃用棍子好好地痛揍驢子一頓,沒想到反而慘遭驢子修理。其中一人兩股之間遭到驢頭的猛烈撞擊,痛得昏厥過去。另一個的屁股被狠狠地咬了一口,發出凄厲的慘叫。最後一個是慘遭驢腳猛踢,痛不欲生地倒在地上打滾。其他的家僕見狀,都嚇得躲了起來,誰也不敢再對驢子有任何惡意的舉動。

李延樞聽到馬廄傳出的騷動,趕緊前去察看。他向家僕們低頭表示歉意,一邊偷偷地塞了點銀兩在他們手裏,請他們平息怒氣。僕人們也像懶得再和這頭驢子瞎耗,悻悻然地帶着受傷的同伴離開。李延樞一副無奈的表情,低頭看着這位從揚州一路跟着他旅行的四隻腳的夥伴,說:

“喂、你給我聽好,驢子!”

李延樞開始說教。

“你之所以到現在還沒被煮來吃,並不只是因為你能馱運行李,而是你的肉又硬又難吃。可是你也吃道,人要是餓慌了,連同類都會殺來吃。不過在此之前,一定會先宰了驢子。如果你不想遭到這樣的下場,最好給我安分一點。知道了嗎?”

驢子輕蔑地瞪了李延樞一眼,彷彿懶得跟他僵持,忿忿地回馬廄里睡覺。

自從發生了西市的沉船事件之後,李延樞、李績、也有辛讜便暫時借住在王式府上。也多虧王式居中斡旋,官府才沒有刁難他們。

主要還是因為,一旦王式當上安南都護的話就是三品的官階,而京兆府尹是從三品、長安縣令是正五品,以他們的地位當然不宜開罪王式,更何況,王式是直接受命於皇帝,既然他說要放人,官府也不敢不放人。

不過,當然有附帶條件。

“辛讜、李績、李延樞等三人每到之處必有傷亡發生,王大人既然要帶他們走,就必須負起責任。”

“那當然。”

“好吧,那他們就交給王大人了,希望今後不要再發生這種不吉祥的事了。”

就這樣,王式將李績等三人領回事中。正確地說,應該是四個人和一頭動物,也就是徐珍和驢子。王式原本要讓出書房給李績,不過李績謙讓地推辭“我跟其他三個人擠一擠就行了。”就這樣,四個人被安排在一間寬敞的房間,裏面有書桌和卧鋪、棉被,全都是王式親自打點的。王式的夫人雖然也跟他們打過招呼,但是沒多說什麼就先行離開,平常她就極少干涉丈夫所做的事。對李績他們來說,這樣反而輕鬆自在。

其實李績在長安也有自己的房子,不過他卻守可把房子交給老僕管理,自己住到王式的家。

王式位於永寧坊的府邸,順理成章地成了討伐絞纈城的作戰基地。永寧坊這一帶林木多又嫻靜,本來就住了許多達官貴人。王式的家算是規模較小的。近來,由於家僕們忙着為前往安南做準備,家裏的氣氛顯得忙碌許多。徐珍這小童倒是很習慣這樣的場面,而且還主動幫忙。

這一天,王式並沒有留在書房而是在院子裏散步,手上還拿着書閱讀。那本書就是前幾天向皇上借來的。

書皮上寫着“波斯國字樣”幾個字,應該是波斯語的字典。長安城裏有數十萬名的波斯人。過去,西方的波斯這國在薩桑王朝時代被大食回教徒所滅,當然唐朝的名將裴行儉曾率兵越過蔥嶺,將波斯王子卑路斯救出來。之後,信奉襖教的波斯人便在長安聚集,而且在商業和金融業方面戰了舉足輕重的地位。

也因此,波斯語在當時是非常重要的語言,不但有精通波斯語的翻譯人員,也有波斯語的字典。

“我請了一位精通波斯語和回紇語的人,不過那個人現在有要事在身,無法立即趕來。”

王式對李績這麼說,然後又把字典放回書房裏。由於住在王式府上的幾天,辛讜和李延樞只能乖乖地在家裏等候京兆的調查報告出爐,日子實在閑得慌,索性加入李績他們的談話。

“根據圓仁法師的書上所言,要從陸路找到絞纈城,恐怕不是容易的事。”

“這麼說,我們應該從水路着手啰!”

李延樞探出上身這麼問。辛讜沒有回答,倒是由李績打破沉默,他咋了咋舌。對他來說,他寧可在天上飛來飛去,也不希望在水裏游泳。

“徐珍帶出來的那隻箱子,不能向京兆府討回來嗎?”

辛讜問。王式苦笑地點了頭。

“當初我跟他們談的條件,就是讓我帶回徐珍,箱子就交給他們調查。不過依我看,他們也查不出個所以然,過幾天應該可以要回來吧。”

說完,王式叫下人端來一個密封住的小罐子交給李績。

“這是總持寺的梨花蜜。”

總持寺是長安城裏頗有地位的名剎。從隋煬帝時興建至令,已經有二百四十年的歷史。寺里種植了大片的梨樹,從這裏絞纈的梨花蜜非常有名,味道高雅清香,而且甘甜無比,是宮內的愛用品之一,價錢當然也不便宜。李績看到王式端出如此高貴的東西,感到一陣詫異。他不知道王式為何要招待他如此高級的梨花蜜。

“這是謝禮。”

王式這麼說。

“他笑着跟我說,他一定不肯接受爵位,所以至少送個梨花蜜讓你嘗嘗。”

雖然王式沒有說“他”究竟是誰,但是李績很快就明白,臉上的表情也因此略帶猶豫。

“他說的沒錯,那個人果然是你。”

王式像是在苦笑似的繼續說:

“有才能的人不求在朝為官,寧可在市井之間過活。天朝的將來真是叫人擔心啊。”

李績假裝沒聽到王式這番話,拿起梨花蜜站了起來。

“這個給徐珍吧。我之所以會到夾城去,就是因為他躲到船里,偷聽到絞纈城那幫歹徒的話。拿去吧。”

徐珍老實不客氣地接下了整罐花蜜。徐珍雖然不了解梨花蜜的珍貴,不過他知道這東西一定很美味。

“這世界上果然還是有好吃的東西。”

徐珍感嘆地說。他不用湯匙,直接用手指沾着吃,然後把罐子遞給李績他們。在場的人也喜孜地接了過來,學徐珍的樣子用手沾着蜜吃。

“這麼好吃的東西,到底是誰送的?”

“是萬歲爺賜的。”

說到“爺”字的稱呼,通常“萬歲爺”指的是天子,“千歲爺”指的是皇太子、“老爺”指的是有名望的大官,“太爺”指的是主人的意思。一般老百性只要覺得對方是個了不起的大人物,通常都會加一個“爺”字。

“萬歲爺為什麼要送給我這麼貴重的東西?”

“因為你在西市立下了大功啊。”

“唉呀,那只是小事一樁,談不上什麼功勞。不過我倒是有個請求。”徐珍這麼說。

徐珍對於自己是土生土長的長安人感到相當自豪,不過長到這麼大還不曾離開過長安城。他聽說王老爺(王式)他們打算到城外追查絞纈城的巢穴,於是向他們表明同行的意願,但是李績卻不肯答應。

“不成,太危險啦!絞纈城裏的人可都是殺人不眨眼的惡徒,你憑什麼本事跟他們打?”

“我可以丟石頭啊。”

“你是說擲飛石嗎?”

石頭這種武器既不需要本錢,而且隨處可得。徐珍委有信心地自我推薦:

“說起擲飛石的功夫,長安城裏沒人比得上我徐珍哪。”

說完,便準備露一手給大家瞧瞧。也不知道他打哪裏弄來一張看起來像是妖怪的圖畫,把它貼在牆上當作標的。徐珍往後退了大約二十步,拿起石頭對準中心擲了出去,一旁觀看的李延樞也忍不住技癢,說“給我,我也來試試。”在李績、王式的面前,徐珍丟了十次,八次命中紅心,二次擦到邊緣。李延樞擦到二次,其餘八次連邊都沒有碰到。怎麼樣啊?徐珍拍着胸脯問。

“的確了不起,以這麼高的命中率來看,已經可以當成武器了。”

“那麼,我們願意帶我一起去啰?”

“再考慮看看吧。”

李績沒有立即答應徐珍的要求。他知道徐珍是個勇敢又機靈的小孩,而且以他的身手應該可以幫得上忙,但徐珍畢竟只有十一歲,李績實在是不願意讓他冒那麼大的險。

那一天,京兆府方面依舊沒有任何迴音傳來。秋天的夕陽很短暫,太陽下山後,氣溫急速下降,漫長的黑夜便開始了。

這個時期的長安有宵禁的規定,庶民不得在夜間出城,違者要處二十下的鞭刑。這項規定一直到二百五十年之後的宋朝才廢止,百姓也才能在夜間自由活動。

在宵禁的管制下,“坊”里的百姓還是可以照常外出飲酒、吃宵夜。永寧坊的夜生活雖然不像崇仁坊那麼熱鬧,規模也比較小,不過還是有小吃攤在營業。王式原想請大家到外面的客棧大快朵頤一番,但眼前的情況又不得不提防遭人暗算,索性叫家僕煮一桌子的豐盛菜肴來招待他們。由於王式本人不諳酒性,李績他們自然也不好意思喝太多。

王式本來就不喜歡揮霍浪費,所以宴結束之後,大伙兒並沒有安排狂歡的節目,而是回到房間休息,王式則是到書房看書,熄燈之後,宅邸陷入一片寂靜,不管是人還是家畜都進入了夢鄉。馬廄里的馬彼此靠在一起睡覺,那頭驢子則是獨自睡在一旁。也不知道是否做了夢,只見它嘴巴一開一合地蠕動着,鼻孔也因為呼吸而張開。關東多到了三更天(大約晚上十一點到午夜一點)左右,宅里所有的人都進入沉沉的睡夢中。

突然,驢子的左耳抽動了一下,然後緩緩地睜開眼。它站起來,走到馬廄外面。此時滿月已過,月兒還不到一半。秋天的空氣帶着乾冷的氣息,天空不見半點烏雲,月光看起來格外皎潔明亮。驢子的鼻子發出嘶嘶的聲音,它回頭看看熟睡的馬匹,動了動耳朵后,突然朝那三匹馬跑了過去,用頭去頂其中之一。

站着睡的馬被這麼一撞,猛然驚醒,眼神看起來像是受到極度的驚嚇。驢子又再次衝撞,這次連其他兩匹也被嚇醒。大概是為了抗議驢子的暴行,三匹馬驚慌地嘶鳴了起來,前後蹄躁動不安地踢着馬廄的牆壁。此時,不知道從哪裏傳出陣陣的焦臭味,而且還冒出了煙。

馬廄里的騷動驚醒房裏熟睡的人。家僕們紛紛從房間裏跑了出來,大喊着“失火啦、失火啦!”。當所有人忙着從井裏打水滅火時,驢子倒是神閑氣定地走出馬廄。由於掛馬匹的繩子綁得比較紮實,而驢子的繩子只是敷衍地繞兩三圈,所以它才那麼容易掙脫。

“你要去哪裏?很危險啊。”

聽到人的說話聲音,驢子回過頭去看,一個小小的人影朝它跑了過來。驢子沒有理會,加速腳步離開。不知道為什麼,徐珍似乎很喜歡這驢子,它越是不聽話,就越想要駕馭它。

驢子繞到馬廄後面總算停了下來。徐珍正打算抻手去抓它時,被一個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住了。“誰?!”聲音是從馬廄和圍牆中間的暗處傳出來的。隨即,一個巨大的黑影從黑暗中跑出來,撞到了驢子和徐珍,不過黑影跑了十幾步后,雙被前方一個更大的黑影擋了下來。

是辛讜。

“你們絞纈城的人好像挺喜歡放火的嘛。”

辛讜握住樟棍,在地上咚咚地敲着。

“要是這棟房子燒光了,你們在長安就沒有落腳之處了。”

辛讜揮起棍子朝那個人掃去,但是被閃開,只擦到敵人的衣袖。盜賊之所以能閃開,與其說是功夫好,倒不如說是已經習慣黑暗的光線。賊人轉身逃走,不料又撞上徐珍和驢子。他咋了咋舌,迅速跳上牆緣打算脫逃。徐珍趕緊撲上前抓住賊人的腳,但是對方抽出預藏的尖刀朝他揮了過來,徐珍只好將手抽回來。賊人站在牆垣上,就要跳到牆外時,空氣中發出奇怪的聲響。

“啊!”賊人慘叫一聲,差點跌落地面。只見他用手痛苦地指着臉,嘴裏發出呻吟。辛讜見機不可失,手上的棍子朝賊人的足踝揮去。賊人試圖用手撐住身體,卻因此扭到手腕而發出痛基礎的哀嚎,在辛讜的面前失足墜地。一陣鈍重的聲音之後,黑影跌落地面,雖然他極力想要站起來,但是辛讜的棍子已經先一步抵住他的胸口。此時,辛讜發現牆垣上還有另一個黑影,手上拿着弓箭。月光清楚地照在那個人的臉上。

“啊,是你!”

辛讜睜大了眼睛。眼前不是別人,正是前幾天在慈恩寺戲場裏的那名綠衣女郎,她還是一身綠衣的裝束。女郎彷彿看出辛讜的詫異,臉上露出一抹笑意。

“敞姓宗,名綠雲。因為是長女,所以大家都叫我宗大姑娘。”

這個人大概對綠色有特別的偏好吧,所以連名字都有個綠字。徐珍這麼猜想,一面好奇地打量綠衣女。辛讜問:

“你怎麼會在這個地方?”

他的眼神和聲音都帶着警戒。宗綠雲笑着說:

“我知道你懷疑我的身份,不過……是這裏的老爺請我來的喔……我好像來遲了一步。”

“你是說,王式王大人請你來的?”

“我會說波斯話,他希望我幫他翻譯一些書籍。當然,還有別的事……”

辛讜的視線停留在綠雲手上的那把弓。

那是一把彈弓。一般來說,弓是用來發射箭的,不過彈弓卻是用來發射球狀的彈丸。彈丸的材質可以是鐵、石頭或是泥丸,而且還有各種大小。雖然不能算是女性的專屬武器,不過倒是有不小使用彈弓的高手都是女性。

剛才綠雲擊落歹徒所使用的武器,是一種用鹽做成的彈丸。由於殺傷力有限,不足以使人斃命,但用來癱瘓敵人的戰力倒是綽綽有餘。而且這種彈丸在命中目標的同時還會四散彈射,即使是騎馬快速行進中的敵人也很難躲地攻擊。

在眾人的合力下,宅邸的火勢總算被控制住。當辛讜把歹徒綁回來時,方才忙着滅火的李績、王式和李延樞都趕來看個究竟。

“啊?是這傢伙放的火嗎?看起來和普通的盜賊沒啥兩樣嘛。”

李延樞歪着臉,露出一臉狐疑。這也難怪,眼前的人穿的是到處可見的灰色粗布杉,和過去那些老是穿暗紅色布料,頭纏暗紅色布巾,一副誇耀絞纈城存在的歹徒不同。

“如果只是一般的盜賊,應該不會找上門才對。因為房子裏除了書之外,根本沒有什麼值錢的金銀珠寶。”

李績這話雖然失禮,但王式並不以為意。

“你說的沒錯,聰明的盜賊是不會挑上我家的。而且這個人看起來不像是為了錢犯罪的窮人,大概是奉誰的命令來的吧。”

“會不會是和絞纈城有關的人,派來的人呢?”

王式同意地點點頭。

“最近這幾天,我在調查絞纈城的事情,朝廷里許多高官和長安城裏的富豪已經有所耳聞。我想大概是有人不希望我插手這件事,所以才會出此下策吧。”

李績意有所指地看着王式說:

“我看你根本就是故意要引蛇出洞,而我們只是你用來引誘敵人的餌吧。”

王式聽了只是笑笑,沒多說什麼。他把宗綠雲介紹和李績辛讜他們。李績剛聽到綠衣女的名字時只覺得有點耳熟,過了半晌才恍然大悟似的看着她。大概是太過詫異,所以原本到嘴邊的話又吞了回去。

至於馬概那邊,驢子無視於人類的騷動,只是津津有味地舔着徐珍的手心。由於它是發現縱火賊的大功臣,所以徐珍用梨花蜜來犒賞它。

“十八史略”中對宣宗的評語是“總察強記”,意思是頭腦聰明、洞察力高、記憶力強。不管是宦官還是朝臣,沒有一個能夠矇騙過宣宗的眼睛。

在夾城的刺殺事件中,有兩名太監遭絞纈城的刺客殺死,當初即時帶兵前來救駕的人是張泰。

在宣宗登基之前,還有皇太叔的身份時,張泰就是服待他的太監之一。張泰對於人稱“不慧公”的宣宗有如此巨大改變也感到相當詫異。如今,他對宣宗的主政能力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誰願意待奉一個不能令人信服的皇帝呢。恕小的斗膽,當今皇上可比先帝(武宗)懂得勵精圖治呢,真是社稷之福啊。”

過去宣宗在鎮壓宦官時,對宦官還多所顧忌,如今他們卻成了宣宗的得力助手。畢竟,宣宗也希望招攬一些能力強又忠實的宦官幫他處理政務。

宣宗下令厚葬在夾城事件中喪生的兩名太監,並且封賞有功的張泰。他把張泰叫到書房,這天晚上正好也是王式家失火的當夜。

張泰到了皇帝的御書房之後,宣宗緩緩地說:

“基於你救駕有功,我原想擢升你為內常侍,不過這樣好像還是不夠。”

“皇上,小的承擔不起。”

“這樣吧,我允許你收養子。”

因為宦官是凈身(去勢之身),既不能娶妻更遑論生子。既然有了地位和財富,當然希望後繼有人,將來百年後也需要有人祭祀。但是收養子是需要經過皇帝批准的,所以宣宗的恩賜讓他感到既驚又喜。

“謝皇上。其實小的有個老朋友,他家裏有個三歲小娃,我答應他要收為養子。小的可以收養那個小孩嗎?!”

“他只有乳名,正式的名字還沒取呢。”

是嗎?宣宗點點頭,隨手拿起筆在紙上寫了“承業”兩個字,然後遞給張泰。

“就用那個名字吧。意思是繼承養父志業,如何。這名字不錯吧?”

“謝皇帝恩寵!我們父子定當肝腦塗地,以報答皇恩。”

張泰感激地在地上直磕頭。

宣宗和張泰當然沒有預知未來的能力。不過張泰收養的乾兒子——張承業,在長大之後當了宦官,而且還是歷史上的名臣。他憑着傑出的政治手腕和無私的忠誠心,讓面臨毀滅的唐帝國重新點然一絲希望。當然,這是好幾十年以後的事了。

張泰欣喜地退下后,宣宗又開始看文案上的書。看了前兩卷的時候,神色顯得凝重而憂愁,當他看到第三卷時,臉上的愁容才稍微開朗。就在這個時候,一名太監恭恭敬敬地端上了一碗熱湯。

“皇上,該吃藥了。”

“好,先擱着吧。”

宣宗的視線沒有離開書卷,他正在閱讀一名叫畢誠的朝臣所寫的奏章。內容是坦述他對北方邊防的看法和建議,而這些想法正好和宣宗不謀而合。畢誠寫的文章不但條理分明,而且對事理分析得非常透徹。宣宗看完之後深深地嘆了口氣。

“明天宣此人上殿吧,這件事千萬不可忘記。”

“小的遵命。”

太監顫抖着聲音回答。照理說,以宣宗的機警,應該會發現太監神色有異,但是現在,發掘人才的喜悅和興奮讓宣宗的警覺心打了折扣。他腦海里想的都是明天接見畢誠的時候該問些什麼問題。

“皇上,請喝葯吧,涼了就不好喝啦。”

太監再次勸進,宣宗習慣性地點了點頭,準備伸手去拿研究會。太監眼神閃爍地注視着宣宗的臉。不過,當宣宗把茶碗拿到嘴邊時,外面突然有人大喊。

“皇上,那葯喝不得呀!”

三名太監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分別是王歸長、馬公儒、和王居方,他們都是宣宗的心腹。端湯藥進來的那名太監見事迹敗露。倉惶地要往外逃。不過張泰早已帶着三十名的武裝侍衛在門口等待。

“什麼事?你們為何如此騷動?”

宣宗蹙着眉說。他很快地恢復往日的敏銳度,眼神銳利地看着那名太監。

“這個人八成和前幾天在夾城偷襲朕的那些刺客是同黨吧。”

王歸長等三名太監聽到宣宗的問話,嚇得跑地磕頭。

“幸、幸好及時趕上了。小的罪過,居然讓這種歹徒接近皇上的身邊,小的真是罪該萬死!”

“……這是……毒藥啰?”

宣宗拿起茶碗湊近鼻子嗅了嗅。味道和平常太醫所煎的葯差不多。

“馬上把這件事查清楚。對了,你們是怎麼發現的?”

“自從發生刺客的事之後,我們就暗中進行搜查。我們發現這個人行動詭異,於是偷偷地監視他。”

太監們低着頭,惶恐地回答。還說,當他們在搜查過程中,知道有人要行刺皇上時都嚇了一跳。

“你實在是太笨了。”

太監們蒼白着臉指責那名太監罵道:

“皇上現在和咱們宦官的關係處得不錯,雖然我等不能再插手國政,但是我們的身家財產都受到保障,而且皇上待咱們不薄啊。”

“居然想要行刺皇上!這下我們都會遭到砍頭啦!你看看仇士良!當年他如何權傾一時,如今一個家人也不剩啦。”

“好端端的,為什麼要做這種傻事呢!其中一定有什麼理由!”

以宦官的身份來說,的確沒有行刺宣宗的理由。就算有,也絲毫沒有勝算。對他們來說,安分地過着風平浪靜的日子是最好不過。或許,將來出現另一個昏庸的皇帝時,他們又可以干預國政啦。

這群宦官們的“期待”就落在宣宗的嫡長子身上。宣宗的這位大兒子名溫,被封為鄆王,十六歲。此人雖然生性不惡,卻好逸惡勞,看在宣宗眼裏是個十足的不消子,所以遲遲沒有封他為皇太子。

“溫的想法太單純了!他以為整天吃喝玩樂就可以當天子嗎!”

但不管怎麼說,宦官們為了自己的利益,不得不出現阻止這項陰謀。

“先將他押入地牢審問!這個人很可能就是夾城的幕後主使者!”

“如果他就是幕後的主使者倒還好。”

那名試圖毒殺皇帝的太監被衛兵們押着,像死人般垂着頭不發一語。宣宗走近他,語氣嚴肅地問:

“是有人威脅你?還是你被收買?哪一種?”

“……”

“還不快回答!”

被這大聲斥喝,太監嚇得哭了出來,看他的模樣並不像個會行刺皇帝的狂妄之徒。太監支支吾吾地說,三年前他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買了絞纈巾,從此之後絞纈城的人便不斷脅迫他,不但榨光了他的家產,還威脅要他毒害皇上。

“原來如此,你是受到絞纈城那批歹徒的脅迫,所以才下藥毒害朕。絞纈城的人實在是卑鄙無恥。”

宣宗嚴厲地看着王雪長等三名宦官。

“傳令下去,為了讓朕可以安心睡覺,這二天內所有的太監都要重新調查。這是你們的工作!”

王雪長等人再次磕頭謝罪。

當夜,在天亮之前,又有四名宦官畏罪自殺,其中一名因為被捕的宦官而咬舌自盡,另外三人則是服毒自殺。

天亮之後,一名叫王居方的宦官奉宣宗之命,前去拜訪王基的宅邸。王居方在永寧坊也有自己的房子,平常沒在宮中的時候都呆在家裏,所以他和王式也算是鄰居。

王居方向王式報告了前晚在宮中發生的災厄,他手上端着菜,嘆了口氣說:

“這次的事真的很棘手。雖然皇上並沒誅連其他無辜的太監,可是年紀輕一點的太監們都怕得不得了,有些人擔心會被殺,整天提心弔膽的。我真不明白,究竟是誰要置皇上於死地呢……”

其實,過去的確曾經發生過宦官殺害皇帝或是宦官之間發生對立,展開殺戮的慘劇。主要的原因就是,宮中所設立的神策軍的總指揮是由宦官擔任所導致。

李績忿忿地說:

“宮裏簡直就是人妖的巢穴!光是用聽的,就叫人心裏發毛。你們倆個慢慢聊吧,我不奉陪了。”

說完,李績便站起來走出書房,因為他答應過徐珍要教他使用劍。李績離開之後,王居方這才低聲地問王式說:

“你知道,聖上最近老是召他在民間的兄弟們進宮聊天呢。”

“這件事我早已有耳聞。皇上都召誰去呢?”

“有十七郎、十八郎、十九郎。而且,皇上還分封他們為王呢。另外還有隸王、彭王、信王。”

“這的確很不錯。”

“皇上已經替二十郎想好封號了,叫榮王。是正一品、七百石的俸祿。”

王居方小口地啜着茶,假裝若無其事看着王式的表情。

“怎麼樣?你願去勸勸二十郎嗎?王大人。”

“可是二十郎曾說過,他寧願當個布衣。”

“當個布衣的確無牽無掛,不過我們得替皇上的心情想想啊。”

“你的意思是,一個皇族流落在民間,百姓們會說閑話對吧?”

“呃……差不多是這個意思啦。”

王居方笑了笑。他並不是那種會因為王式的諷刺而感到不自在的小氣之人。一般來說,大家對宦官的既定印象就是臉上不長鬍子,說話聲音嗲聲嗲氣,舉止帶着姑娘味兒。其實,不少太監年輕時長得豐滿圓潤,但上了年輕之後突然瘦了下來,皮膚因此多了幾層縐折,看起來比實際年齡來得老態。王居方的年紀和王式一樣,但外表看來卻比王式老了許多,像個五、六十的老人,笑的時候,臉上的皺紋更明顯。他把茶杯放在桌上,清了清喉嚨。

“有關那件事,應該是內神通外鬼。現在宮內已經有四名太監自殺,老實說,我們太監的處境實在很為難……”

“那四個人真的是自殺的嗎?”

聽王式這麼一說,王居方訝異地瞪大了眼。

“王大人,您說什麼?”

“我的意思是,那四名太監真的是自殺死的嗎?”

王式手上端着茶杯,半苦笑地搖了搖頭。

“現在可是風聲鶴唳的時期。短短十天之內,就死了二十條人命。我想,對方的幕後人物,根本不在乎人命,我們可千萬大意不得啊。”

“你說的很有道理。”

王居方同意地點點頭,不寒而慄地縮着肩膀說:

“擒賊就要擒王。那些小爪牙們,就不要治他們的罪。”

宣宗曾經不止一次在這麼指示。對於那些奉命行刺的小角色來說,宣宗的指示無異是一劑定心丸,因為,他們只要肯老實招供或許就能得到寬恕,但幕後的主謀者可就不同了。他們擔心那些人會為了自保,不惜背叛組織,將實情吐露聘為。為了避免身份曝光,不如先來個殺人封口。而且,銥照王式的經驗,他知道對方一旦用過成功之後,以後必定還是會重施故技。

其實宮裏的太監也不樂見事態繼續擴大,他們希望四名太監的自殺,能讓事情就此告一個段落。

“以目前的情況看來,對方很可能會再次找機會行刺皇上。”

聽到王式的話,王居方突然一愣。這大概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吧。他的聲音顫抖地說:

“你……你是說,還會有第二次、第三次嗎?”

“沒錯,這是很有可能的。”

“對方未免也太難纏了……可是,究竟有什麼原因,讓他們非置皇上於死不可呃?”

語氣中明顯可以聽出,王居方似乎認為王式的看法只不過是危言聳聽。王式平談地回答:

“要是皇上遇刺身亡,你認為大唐帝國會變得如何?雖然這樣揣測令人膽寒,還是要請王在人用心思量。”

的確,宣宗一旦去世,大唐江山將沒有同樣的明君可以取代他。屆時,宦官們會擁立幼立繼位,再次把持朝政,宰相形同虛位,割據一方的蕃鎮勢必會群起反叛,違抗朝廷,天下將會陷入空前的混亂……想到這裏,王居方突然感到眼前一陣暈眩。

“你的意思是說,絞纈城的人的用意,就是希望天下大亂?”

“對那些人來說,亂世反而更有利於他們的生存。死人一增加,他們的血液來源就不虞匱乏,這麼一來,誰也不會注意到絞纈城的事。”

“嗯,有道理。”

王居方恍然大悟似的喃喃自語。他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差點弄翻了桌上的茶杯,所幸時扶住了杯了。

“我沒空在這裏繼續閑聊了,我得回宮裏去了。皇上身邊必須要有人保護。”

王居方匆匆告別之後,王式獨自把茶慢慢地喝完。之後,他又到西院,宗綠雲早就準備好文件在那裏等他了。

京兆府終於把徐珍從黑船上搶來的箱子歸還。裏面的文件也原封不動地放在裏面。王式找宗綠雲來就是為了解讀箱子裏的好些用外國字寫的文件。以王式的人脈,要找到像徐珍、宗綠雲這類有一技之長的人並不困難。

綠雲的父親是漢人,母親是回紇人,一家人都是景教的虔誠信徒。綠雲曾經這麼自我介紹過。

“我父親曾經說,我就像長安城這個大城市。”

說得妙啊!王式打從心裏佩服綠雲的父親的巧喻。的確,長安是個人文薈萃的國際大城市,從綠雲身上就可以看得出這種氣質。

“要請你百忙中前來做這件事,真是不好意思。怎麼樣?可以看得懂嗎?”

“不是會部都懂,不過這的確是西方的語方沒錯。這上面寫的好像是人名和地名,我只要把它們譯成漢文就行了吧?”

“那就拜託你了。你剛才說這是西方語言,那麼,是波斯、大食、還是回紇呢?”

“都有,但是裏面還有我從未見過的文字。我這麼說或許不太負責任,不過這些字可能是來自比波斯還遙遠的國家。”

辛讜好奇地插嘴問道:

“這麼說,絞纈城的人有可能是來自遙遠的西方之人啰?”

“這也很難說,我想他們之所以用這個文字,是不希望外人看懂吧。”

李延樞仍不放棄自己的看法繼續說:

“說不定,這是一種暗號或字跡之類的東西吧。”

“嗯,有可能。”

王式點點頭,沒有否定李延樞的話。不過還有一個可能,就是文件上的外國文字本身就是他們慣用的語言,只不過外人看不懂罷了。

宗綠雲耐心地查着字典,仔細地解讀這文件的內容。她表示,波斯文字和漢文不同,單獨的字母本身並沒有意義,只是表示發音而已。這一點讓李延樞感到很佩服。辛讜也想起了從圓仁那裏聽來的日本文也是同樣的構造。綠雲雖然得到大家的信賴,惟獨對李績卻編絲毫不假以顏色。就連王式介紹他們認識的時候,她也只是冷談地虛應一聲。

“我可不期待一個無能的鏢客能幫上什麼忙。”

“你說誰是無能的鏢客?喂、李績大人可是武功高強的劍俠呢!”

李延樞發出不平的抗議,不過被譏為無能的李績卻默不作聲。看得出來他心裏並不服氣,但也沒見他為自己抱屈,只是把臉別過一旁。看到兩個人的這幅光景,引起李延樞的好奇,他想這兩個人一定有什麼過節吧。

儘管辛讜要他別瞎猜,但是李延樞就是不肯罷休地想要一問究竟。因為打從進入長安之後,他們所經歷的儘是打打殺殺的血腥場面,所以對於這些男女之間的二三事特別感興趣。不過他也知道從宗綠雲口中問不出個所以然,於是趁着酒席之間,硬是來個打破沙鍋問到底。李績拗不過他。只好把事情的原委說給他聽。

“約六年前,我曾替一家鏢局工作。”

後來鏢局的掌門去世,繼承者就是宗綠雲的父親。但是鏢局內部有人不服氣,企圖獨立門戶。不過那個人惡名在外,根本沒有人願意追隨他。在惱羞成怒之下,勾結了敵對的鏢局暗殺新的鏢局掌門。李績當時正好是宗家僱用的鏢客。

“雖然主謀者當場被殺死,但是綠雲的父親也慘死在她面前。”

“喔,原來是這麼回事。”

李延樞無奈地嘆了口氣,他原以為是小倆口在鬧彆扭,原來並非如此。倒是辛讜問起:

“這麼說,綠雲就是因為這件事而對你不諒解啰?”

“是啊。”

“那麼,你們在慈恩寺的時候,也沒有交談過啰?”

李延樞一面在李績的杯子裏斟酒,一面問道。

“不、當然我並沒有注意到是她。”

李績表情認真地回答。

“因為她實在變化太大了,六年前的她還是個弱不禁風的小女孩,而且因為她父親的死而非常傷心,臉色憔悴不堪。”

不過六年來,宗綠雲擔負起鏢局的重擔讓她成長了許多,這段磨練讓她變成女中豪傑,而且也出落得更為美麗。這也是為什麼在慈恩寺的時候,李績沒有認出她的原因。

聽完李績這番話,李延樞下了一個定論。

“李兄,她心裏一定恨透你了。”

“嗯,也難怪她會對你不諒解。”

辛讜點頭,表示體會。李績雖然一臉無辜,但也無法提出反駁。

“不過你也不需要耿耿於懷,或許時間久了,你們的恩怨自然會消失吧。”

原本在一旁顧着吃的徐珍也湊上這麼一句。李績雖然也想化解這場不必要的誤會,但他知道眼前還有更重要的事要辦。他趕去京兆府查問那個在王式家縱火的嫌犯。出面接待的是京兆府總捕頭,他和李績有過一面之緣。基於王式的顏面,捕頭態度客氣地問他報告案情,只是他所提供的資料並沒有多大的幫助。

“我們只知道他是以二百兩雇來的殺手,其他的不管我們再怎麼逼問,還是一問三不知。依我看他是真的不知情。”

“我可以見他嗎?”

“這個……恐怕不太方便呢。”

這通常是要銀子的固定台詞。李績偷偷地塞了五兩銀子給他,捕頭二話不說便帶他去牢裏。經過一翻訊問,所得到的結果和總捕頭說的差不多。不過李績還是向京兆府索取一份失蹤者的名單拿回去給王式。王式確認了名單后,粗估和本案有牽涉的人數至少有上千人。

“這些人或許不見得都成了絞纈城的犧牲者,不過我想至少有數千人已慘遭毒手了。”

“搞不好有上萬人呢。”

在這樣繁榮鼎盛的太平盛世,居然還有如此黑暗的角落,一想到這裏就不由得叫人直打寒顫。

宗綠雲花了三天的時間總算將文件上羅列的人名和地名譯成了漢文,對搜索行支提供極大的幫助。長安城裏絕買過絞纈巾的人名和地址通通在名單上,大約有五百人左右。其中不乏高官巨賈、還有一些落榜的考生、以及滯留在長安的富家子弟。

京兆府收到王式的通知后,府內的氣氛一下子緊張了起來。京兆尹立即召集官兵在九月二十八日的夜晚,把名單上的人全數逮捕入獄。行動規模之龐大,簡直可以用“一網打盡”來形容。被捕的人犯中很多都在當晚就主動自白。

他們表示,當賣布的人跟他們說絞纈巾是用人血染的時候,自己也受到相當的驚嚇。雖然想要報官,但是卻遭到脅迫。因為絞纈城的人恐嚇說,要是絞纈巾的內幕被揭發的話,購買的人也會被視為共犯,治同樣的罪。

就這樣,這些人只好被迫繼續買絞纈巾,而且還得幫忙介紹新買主。最後越陷越深,無法自拔。

不過並非所有被捕的人都自認有罪,其中有幾名理直氣壯地為自己辯駁。

“有法律規定說不能用人血染布嗎?既然沒有這條法令就不能判我們的罪!”

面對這種強詞奪強的頑強份子,王式實在是無法容忍。他交代京兆府,對這些人要嚴加審問。說穿了,就是不排除施以嚴刑逼供。當然並不是真的要酷刑伺候,只是拿刑具嚇嚇他們。果然,那些人一看到刑具都嚇得臉色發白,態度頓時軟化。

不到五天的時間,那些被京兆府抓去的人已經寫滿了堆積如山的口供。內容不外乎是他們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買了絞纈巾,之後遭到奸人脅迫。這些人可以說是被害者也可以說是共犯,因為他們的確出錢支持絞纈城。據判斷,一年下來,他們貢獻給絞纈城的金額就有五萬兩之多,甚至還曾經高達十萬兩。

絞纈城就是利用這筆金額,豢養了上千名男女。既然知道絞纈城的經濟來源,京兆府也加快了辦案的腳步。

長安城的西北角上許多荒地,那裏保留着許多漢朝的遺迹。京兆府的搜索線當然不會錯過這裏。大約有三百名的官兵在三天的時間內,搜索了這一帶的廢寺、空屋、和菜園、森林。

“這裏的兔子和狐狸一定不勝其攏吧。”

雖然這次的行支無功而返,不過長安城的街坊之間早已充拆着不安的氣息。他們看到官兵們逐街逐巷地搜索嫌犯,各種流言也因此流傳開來。說是長安城裏有妖魔作怪,事實上也差不多就是這樣。長安城的父母被嚇得不敢讓孩子到外面玩耍,晚上睡覺時也是緊閉門戶。尤其是秋末的寒風吹過家裏的屋頂,聽起來更是讓人聯想到吃人魔的猙獰笑聲。

在十月的某個新月的夜晚,長安城內的第一階段的搜索總算是告一個段落。王式的家裏擺設簡單的宴席,慰勞所有人這段時間的辛勞。大家舉杯討論,談的內容都是關於絞纈城。李績對王式這麼說:

“我真是想不通,絞纈城為什麼要這麼做呢?我反覆地思考,就是猜不透其中的理由。”

“這是當然的了。”

王式冷峻而嚴肅地說:

“殘殺無辜的無百姓,用他們的血來染布,然後又脅迫那些不知情買布的人。一般人當然無法了解他們的用意。而且也沒有那個必要,難道你想要跟他們一起去賣絞纈巾?”

“……我又不是這個意思。”

李績顯得有點尷尬。辛讜和李延樞也以異樣的眼光看着王式。連徐珍和綠雲也是一臉的訝異。

“真是對不起。”

王式垂着頭,知道自己的失態。

“其實也沒什麼好道歉的,只不過今天你的話鋒似乎尖銳了點,是不是有什麼煩心的事?”

王式沉默了半晌,重新整理好情緒之後,才又開口說話。

“以前我在地方為官的時候,曾經處理過一樁殺人強盜的案件。由於罪證確鑿,所以我判了那個人死罪。那名死囚臨刑前,對着我咆哮說,如果殺人是有罪的,那麼我判他死罪是不是也有罪?”

在座的人包括李延樞在內,都很認真地聆聽。

“如果是老百姓因為生活無以為繼,一時起歹念偷了一枚銅錢而因此感到寢食難安,擔心被官府抓去或是連累妻小。對於這樣的人,我通常會給予寬容和同情。但是對於那些把殺害無辜百姓,甚至想把這種行為正當化的人,如果我們還聽他們的辯駁,對被害者豈不是一種污辱嗎?”

聽到王式這番話,李績心中不免這麼想:當王式聽到死囚的咆哮時,一定也曾有過瞬間的猶豫吧?但是他克服了這樣的恐懼,才有今天的王式不是嗎?

“你說的沒錯,是我太天真了。我不應該去揣摩殺人魔的動機的。”

“不、二十郎,你並沒有錯。要是世上的人都像我這樣,豈不是太嚴肅了。再者,就拿這次的事件來說,當官的人也不見得都是對的,不是嗎?”

王式最後說的這句話里似乎帶着怒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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絞纈城綺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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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殘月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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