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晴時偶降飛行船
Ⅰ
溫哥華島是座落於北美大陸西岸、加拿大西南端的一個小島。雖說是小島,但是南北長度有五百公里、東西寬幅有一百五十公里,面積達三萬三千八百平方公里。在日本來說,這樣的面積可比整個關東地區都還要大。
溫哥華島的東邊是喬治亞海峽,再往東去則是加拿大的第三大都市溫哥華市。溫哥華市並不在溫哥華島上面,這點或許讓正在學習地理的中學生們感到氣憤,不過事實就是如此,氣也沒用。此外,卑詩省之省府維多利亞市就位在溫哥華島的南端。
當飛行船·AKUKA的龐大身影,出現在溫哥華島上空的時候,地面上正逢舒適宜人的五月天。
在沿着島嶼東岸延伸的國道上面,二輛省警所屬的LandCruiser越野吉普車停了下來。例行的巡邏工作已經告一段落,合計六名警官,決定在定時報告的時間之前趁着空檔歇口氣。不一會兒,靠在車上談笑的他們,不約而同地往天上看。過了十多秒的時間,他們才略帶驚慌地叫醒正在車裏打盹的副警長。
“副警長,飛行船好像有點奇怪呢。”
“……什麼呀,就是那艘日本的飛行船對吧,不就是按照計劃飛來這裏,有什麼好奇怪的呀。”
“可是……那艘飛行船正在冒煙啊!”
因為這句話而把頭探出車窗、拿着望遠鏡觀望的副警長微微提高了聲調。
“那艘飛行船應該是藉由氦氣漂浮的吧,可是氦氣不會燃燒啊。”
“也許不是氣體而是船體在燃燒呢。”
單純而合理的指正,令副警長面紅耳赤地頷首認同,並指示部下和維多利亞的省警本部聯絡。
“總之那些日本傢伙,又把麻煩和日元一起帶進來了呢。真傷腦筋,他們為什麼就不能好好地待在自己的國家裏呢?”
其實副警長並不是真心這麼認為,他只是覺得在這種時刻應該表現出一點社會精神罷了,而沒有其他的意思。只不過,假使日本人當真乖乖的待在自己國家裏的話,卑詩省的經濟就得面臨破產,這就是令人遺憾的現實。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呢?”
“會不會是激進派恐怖份子的所為?”
“激進派也有各式各樣的種類啊。究竟是哪一種的激進派呢?”
“當然是反日的激進派呀。例如捕鯨捕得太不像話了等等的,這類的事情可多得很呢。”
“鯨魚呀……”
用指尖將警帽的帽沿往上一頂,副警長抬頭望着飛行船。一面冒着輕煙一面緩緩向南飛去的飛行船,看起來既像是在廣大無邊的空氣海洋里悠閑噴氣的鯨魚,也有點像是巨大的草食性恐龍。
“如果什麼事情都沒發生的話,肯定是很棒的旅程吧。”
對於部下的喃喃自語,副警長只能大大地點頭而已。
******
什麼事情都沒發生的話,這個前提早已破滅。惹出“什麼事情”的罪魁禍首之一的冠木伸吾,命令部下在控制室外面的走廊集合。
“加拿大警方知道了。”
對着殘存的部下,冠木厲聲說道。看着老大越來越失去從容的表情,部下們不由得全身緊繃。
加拿大警方,正確地說應該是卑詩省的省警剛剛和飛行船通過話。各式各樣的物品從飛行船ASUKA被扔到海面上,上面還寫着求救文字。由於收到了經過漁船之通報,因此警方特意來電詢問狀況。
終於被外界知道了。完美的結局,看來已經無法期待了。
“可惡,你們為什麼老是做一些不該做的事情呢!”
冠木的語氣當中,又少了一些從容的成分。令他氣憤的是部下單獨行動,前往丟落物體之客房一事,竟然還遭到布下周密圈套的外行人扎紮實實地招呼了一頓。如果二人以上一起出動的話,就不致於鬧出這種有損專家顏面的醜事了。雖然怠慢基本的當事人理應受到教訓。
“可是老大,我們的人數畢竟不多,這種考量難道有什麼不對嗎?”
“如果考量的結果是讓我們減少一份戰鬥力的話,那大可免了。”
“……”
“算了,事到如今說什麼也沒有用。”
冠木改變語氣。
“全體注意,穿上降落傘,準備離開。”
這個命令讓部下的臉龐充滿朝氣。活着離開,從空中遙控將飛行船炸掉的話,到時候乘客或怪物怎樣就不關他們的事情了。
這個時候,劫持“飛鳥”的恐怖份子包含冠木本身在內,只剩下六個人依然健在。事到如今,冠木對於這艘飛行船隻充滿了厭惡與憎恨的感受。這是艘受到詛咒的飛行船,就讓它帶着詛咒一起爆炸消失吧。
“為了工作而給各位添了許多的麻煩,實在抱歉呀。希望大家見諒。”
打開控制室的門,冠木對着室內人員行了一禮。對於這份禮儀,船長等人完全不作回應也是當然之事。將虛禮發揮到極致,這就是冠木的行事作風。
冠木一行人熟練地穿上事先預備的降落傘。六個人都擁有超過十次的跳傘經驗,甚至曾經進行過夜間跳傘。因此冠木毫無做出詳細指示之必要。
一行人朝機員專用艙口前進。
溫哥華島的廣大原始森林,宛如單調的墨綠色地毯在眼底展開。當中的某個角落,應該有協助犯罪者逃亡的組織在那兒待命接應才對。在森林裏降落之後從海岸離開,搭乘汽船渡海到加拿大本土之後,接着再從溫哥華循陸路前往美國的西雅圖。護照和車輛都已經準備妥當,萬一這條路行不通的話,還可以翻越加拿大洛磯山脈從亞伯達省出境。
只要從飛行船跳入空中的話,一切就結束了。由於在白晝脫逃之故,所以很可能會有目擊者出現,然而眼前最優先的課題就是在爆炸之前離開。
來到距離機員專用艙口還剩下一個區域的時候,冠木一行人停下腳步,因為他們遇見了最不想遇見的對手。
彷彿在碎裂的黏土上潑灑過硫酸似的,直挺挺站立的怪物,像是嘴巴的地方,看得出來還沾附着人血和肉片。
“可惡,這個怪物究竟要妨礙我們到什麼地步才會甘心啊!”
部下之一懷着憎惡、以及少量卻明顯的恐懼大聲叱罵。
他人的計劃或困擾等等,怪物怎麼可能會明白呢?他只不過是依靠着本能在行動罷了。這點恐怖份子當然知道,可是知道歸知道,憎惡卻不會因而變淡。
手槍派不上用場,爆裂物在斟酌份量之後也證實了沒什麼作用。話雖如此,若是毫無節制地濫用爆裂物的話,恐怕連冠木自己幾個也會被炸個粉碎。
“要走其他的出口嗎?”
部下們均有逃避之意。冠木雖然並不情願,但是在評估過狀況之後,卻只有這個軟弱的策略最為明智。
“好吧,就使用貨物用的大門。”
如此決定之後,冠木做出折返的信號。然而,對於冠木的決斷力,怪物卻一點兒也不買賬。怪物輕輕地擺動身體,從他們後方追了上來。
恐怖份子開始逃跑,但是,落在隊伍最後的男人,卻因為鞋尖被散落在通道上的繩子絆倒而向前撲倒跌了一跤。怪物立刻逼近,抓住他的腳踝。同伴們停止逃跑,有恐懼也有盤算,因為這個時候還得仰仗人數。
——五分鐘后,流着血、掛着彩的冠木獨自一人以輕微的踉蹌腳步朝着貨物室前進。
“這就是異常的耐久力嗎?果真如竹崎那傢伙說的一樣。”
如果那種生命力是自己的,這個想法在冠木的腦海里一閃而過。如此貴重的寶物,竟然握在不懂得它的價值的傢伙手上,簡直是難以饒恕的愚蠢啊,冠木心想。他漸漸地能夠理解針生政道的心理。
但是,眼前的先決條件是離開這個地方。他已經無暇顧及部下們的情況究竟如何,只管一個人往貨物室跑。途中和不少人交錯而過,還撞倒了好幾個人。
和姐姐、外甥女在一起的梧桐俊介,在發現了企圖穿越人潮的男人身影之後,緊接着又聽見突然冒出來的船東有本泰造的聲音。
“那個就是劫持犯的首領呀!快把他抓起來!”
聽見有本的叫嚷,俊介反射性地開始動作。看着起跑的俊介,日記也反射性地展開動作,但是卻被美奈子制止了。
“大哥哥!”
“日記、別過來!你的任務是保護你媽媽呀。”
一時之間來不及說完的話,只要憑着想像就能接下去。雖然因為穿着救生衣而無法展現出飛燕般之身手,但俊介還是追着恐怖份子開始跑了起來。
Ⅱ
到了這個地步,整個船上都陷入一片混亂與喧囂當中。儘管發生了小型爆炸和火災,“飛鳥”的船體卻依然不搖不晃地維持穩定,也正因為如此,乘客們才得以衝動地四處亂竄。
“馬上就要抵達目的地了,本船絕對不會墜落,請大家冷靜下來。請聽從機組人員的指示行動。”
脫離恐怖份子掌握的控制室,不斷地在船上進行廣播。對他們而言,除了這些之外實在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
然而對乘客來說,持有武器的男人橫行霸道,宛如在B級驚悸電影中登場的可怕怪物出現,加上槍聲和爆炸聲響震過後傷者接連傳出——無法冷靜下來也是理所當然之事。同時也有“一定要控告這家公司”以及“這輩子再也不搭乘飛行船”的聲音,這對船東有本泰造而言,想必是最感頭痛和心痛的發言吧。
有本幾乎把劫持犯的事情忘得一乾二淨,老實說還不只是那樣而已。
但是,有一個人卻想忘也忘不掉。梧桐俊介終於在貨物艙口附近和劫持犯的首領面對面了。仔細想想,他根本就沒有代表追捕恐怖份子的義務啊。這大概是他生涯當中最輕率的一個失敗吧。
俊介和冠木都不知道對方的名字,然而,彼此雙方都相當明白,對方是敵人,若不將他打倒的話,自己就沒有明天了。雙方或許都處於無可奈何的狀態中吧。
冠木的憤怒雖然是一種自我中心的產物,但是對本人而言卻深刻至極。身為專家,這次的工作,可以說存在着以打計算的反省空間以及後悔的種子。而集大成者就是眼前的狀況。
不是軍人、不是警察、不是情報人員、更不是私家偵探。冠木竟然和一個百分之百的外行人形成了一對一的對峙局面。置身於這樣的狀況之下,應該算是冠木最不樂見的一件事情吧。因為他期望的是一個更加強而有力的敵人,來為這件工作潤色結尾。
本來就是個喜愛惡作劇的人了,而瞧不起對手的心態,更讓那股衝勁變得愈發強烈。
“你還真有本事追上來呢……”
冠木惡毒地笑着。
“這次可真是諸事不順呀。唉,沒辦法了,就算是拿破崙或希特拉也有不順遂的時候啊。”
“尤其是在滅亡的前夕呢。”
“喲,說起話來還挺傲慢的嘛。在大學裏學的嗎?”
鄭重其事地忽視冠木的冷嘲熱諷,俊介開始問起那個怪物的事情。既然對方愛耍嘴皮子,不如就趁此機會試問看看。因為不管怎麼樣,事情也不會變得比現在更加糟糕。
“那個在船上到處亂走的怪物、原本是個人類對吧?我想你一定知道他的身份才對。”
“沒錯。那個怪物,原本是個死了的人類。”
冠木證實道。在有些不合情境的優越感的驅使之下,他將珍貴的迷你型錄音帶從口袋裏拿出來炫耀。
“這卷錄音帶里,錄著一個什麼專家的告白。如果公開的話,肯定會在全世界裏引發一場大騷動呢。內容就是那個怪物所吃下的藥物喔。那是秦始皇終其一生追求尋找、理應不存在的藥物。”
“……是長生不老葯嗎?”
若是那樣的話就可以理解了。原來這就是不惜將九百人全部殺害也要保守的機密。俊介當然不是在肯定冠木等人即將要做的事情,他只是認同一個實事罷了。那就是,認為有犯下那種罪惡之價值的人確實存在。
在雙重的意義上,俊介確實是個外行人。無論在事態之現象面的處理上、或者在事態之本質面的掌握上都一樣。
他並不是對付恐怖份子的特殊部隊成員,也不是基因工程學或生化科學的研究學者。他的專長是把土器或石器從地底下挖掘出來,然後對那個時代的生活或文化交流進行考證。基因工程的意義他雖然大致了解,不過詳細的技術等等的就無從得知了。
儘管如此,他還是靠着貧乏的知識,拼湊了一套自己的推論出來。那個怪物就是服下未完成藥物之人類的悲慘下場。
雖然好不容易達成了生命力凌駕於常人之結果,然而理性或知性卻未能受到活性化,所以只能憑藉著本能及感官知覺而活動吧。
“假使那種技術無視於安全性而失控的話該怎麼辦?”這種不安心理的具體化現象就在這裏。於是,為了抹煞這些事實,恐怖份子因而來到此地。
俊介並沒有責怪冠木的意思。不,儘管在心裏否定他的行為,卻無意說出口來、以言語批判。對着這個恐怖份子的首領進行人道主義的勸說,根本是一件毫無意義的事情。因為那種話,他肯定聽不進去。
縱使如此,俊介還是有很多話想說。
“那麼,你現在是因為工作失敗所以要夾着尾巴逃走嗎?”
“誰失敗了啊!”
“你的同伴怎麼了?應該有好幾個人才對吧。你之所以隻身落單,莫非是把同伴給遺棄了嗎?”
舌戰也必須適可而止,最重要的是追根究底,萬一激怒對方的話,對方不曉得會不會做出什麼事情來。
冠木並沒有被激怒。臉上浮現一抹冷笑,從衣服底下拿出一個長方形的金屬物體,體積大約是剛才的錄音帶的六倍大,俊介的直覺告訴他危機來了。
“住手——”
叫喊也沒有用。臉上依然掛着冷笑的冠木,已經按下了大約兩打併排的按鍵的其中之一。
飛行船地板的一部分裂開了。龜裂縱向地延伸了十公尺左右,並於瞬間向左右彈開。接連不斷的異響爆發,火與煙對着空中直衝而上。
驚叫聲交織響起,大約三十名不幸的乘客被裂縫吞噬。叫聲被風撕裂,發出叫聲的人們一個個往地面墜落。
這副光景,俊介並未直接看見,然而,光是爆炸聲和震動就已經足夠了。俊介一時發不出聲音,只能憤怒地瞪視冠木。
“嗯,大致就是這樣了。”
冠木裝模作樣地發出笑聲,然而聲音卻突然變得嘶啞、鼻腔深處傳來一陣刺激感。這對冠木而言是一種不祥的徵兆,因為這是向他提示危險、來自於非理性區域的警告。
冠木蹙着眉頭,重新評估眼前的年輕男子。對冠木而言,這個外行人很可能是具有某種程度以上的危險存在等等,這點或許不容輕視。
冠木確認了自己所站立的位置。他正站在靠着貨物室牆壁的通道上,對面有低矮的欄杆,從欄杆過去的地板位置低了八公尺左右,地板上堆積着大型貨物。
“怎樣,我要按下下一個按鍵了喲。不阻止我嗎?”
冠木扮出一個下流惡魔的笑容。俊介非常清楚對方的表情,但是卻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如何。惟一可以確定的就是,那絕對不是從容不迫的表情。
從容不迫的是冠木那一方。
通道的寬度大約有二公尺左右,地板上散落着鐵絲、包裝用繩索和螺絲扳手等等的工具。釘在牆壁和天花板之間的似乎是晾衣服用的塑膠繩。
冠木只需要把前面顧好就沒問題。壓制住來自非理性領域之警告,冠木再次開口。
“怎樣!決定了嗎?正義的夥伴……”
說的一方與聽的一方都大吃一驚。因為冠木的聲音奇妙地變了質。
原因是一部分氣體容器有所破損而造成氦氣外泄。這種氣體會影響聲帶,讓聲音產生變化。聲音會變得非常奇怪,像只感冒的鴨子一樣。曾經有一段短暫的時期,使用氦氣讓聲音改變的玩具相當流行。
本該盛氣凌人出言嘲諷的冠木,就在一瞬之間淪為搞笑的丑角。無法怪誰的激憤令冠木面目猙獰,暴露出從容見底的恐怖份子本質。
Ⅲ
俊介向後退了一步。一來是因為冠木的表情令人畏懼,二來則是因為俊介的腦海里閃過了一個計劃。他正確地知道,自己目前最優先的課題是什麼。
冠木盯着俊介,正準備向前逼近的時候卻急速停止。簡直像在模仿俊介的動作一樣地向後退,連續退了十公尺左右之後,來到貨物用的艙門口。
眼睛仍然盯着俊介,冠木用一隻手把門滑開,另一隻手則繼續握着引爆裝置。較強的風勢從船內向船外颳去。
冠木為了即將進行的跳傘而擺出準備姿勢,就在那一瞬間,俊介整個人向地板撲了過去,拾起地板上的扳手。冠木大吃一驚地轉動身體,閃躲投擲而來的扳手。
一瞬的空白,在微妙的時間停滯之後,扳手命中冠木的右手。引爆裝置從冠木手上飛了出去,朝着剛開啟的門向外而去。在加拿大陽光的映照之下,宛若受到詛咒的藍寶石般閃耀奪目,接着便從他們的視野中消失,永遠地消失。
冠木的臉因憤怒而扭曲。失敗了,他居然失敗了。並非脫逃失敗,而是工作失敗。更令人憎恨的是,這一切竟然是被一個外行人所阻撓。
理應一生都不會發生一次的事情,俊介卻彷彿再三經歷並完成考驗。然而他不得不有個心理準備,幸運的口袋差不多見底了。
其實,搭上飛行船這件事情的本身,就不能說是幸運。有些人因為沒趕上豪華郵輪鐵達尼號的處女航,而在碼頭上氣得跺腳,但是俊介的立場卻完全相反。
“都是因為你這可惡的傢伙……”
冠木用鴨子般的聲音吼道。肉食野獸因為自尊受損而怒氣衝天,雙眼燃燒着殺意的火焰,冠木向俊介逼近。
俊介並無迎擊的打算。只要爆裂物的遙控裝置被扔出船外,這樣就已經太過足夠了。對手是一個暴力和破壞的專家,他根本毫無勝算可言。
“讓我們以考古學一較勝負!偶爾也該換我出題了吧!”
俊介很想這麼說,不過結果肯定是行不通的。目前最重要的就是想盡辦法從復仇者的面前逃走。
這個時候,有件事情是俊介怎麼也料想不到的。他一心認定自己的幸運已經見底,但實際上這卻是冠木的狀況。
直到搭上飛行船為止都萬無一失,沒想到接下來卻沒一件事情是順利的。冠木實在應該好好地自我警惕才對。況且被扳手擊中的右手,也失去了平時完美的控制機能。然而,更嚴重失去機能的似乎是他的精神狀態。
被追趕的年輕男子,把手伸向掛在空中的纜繩,摸索到金屬扣環之後以手指勾住,動的部分只有腳而已。地上的鐵絲以猛烈的氣勢對着冠木飛去,冠木以右手輕易揮開。
瞬間,手腕一陣劇痛。就在同時,空中的纜繩脫離扣環,呼嘯作響。
纜繩如大蛇般地躍動。在無可閃躲的速度與氣勢之下,纜繩化為黑影擊中了冠木從左半臉到斜下方之右手為止的大片範圍。
冠木飛了出去,效果應該比吃了繩量級拳擊手的一記上勾拳還要強烈吧。頰骨發出龜裂的聲音,折斷的牙齒和血向空中噴洒而出。
二次。連續二次,冠木都中了俊介的計謀。除了令他暴露出不該有的失態之外,更加顯示出他的運氣不只跌到谷底、甚至還透支的狀況。
後方若是牆壁的話,被甩到牆上,傷勢縱使嚴重也還不到致命的程度吧。但是,在他後方的卻是低矮的欄杆。他的身體翻了一圈越過欄杆,倒栽蔥地往八公尺低的地板落下,延髓的正下方發出一個混沌的鈍響。
冠木回瞪着在八公尺上方越過欄杆凝視着他的外行人的臉,然而視野卻急遽變窄,亮度也越來越暗。
“呵,我早就料到自己一定會不得好死,沒想到竟然會死在一個外行人的手上……”
這是冠木最後的自嘲,只不過,牙齒崩缺滿是鮮血的口裏,根本完全發不出聲音來。血沫堆積在嘴角噴開之後,冠木便陷入沉默,他的嘴裏再也說不出任何黑色笑話來了。
經過大約十秒之後,俊介翻過欄杆,沿着輕金屬制的梯子向下來到冠木的身旁。
對於自己所做的事情感到難以置信。這應該是正當防衛吧。但是無論如何,他確實造成了一個人的死亡。
雖然很想扔下冠木的屍體不管,但是又想要取得那捲錄音帶。那捲錄音帶應該會是解決這一連串事情的重要資料才對。不只如此,或許還能證明俊介的行為是正當防衛吧。
俊介小心翼翼地靠近,以鞋尖戳了戳屍體。他無意冒犯死者,不過此時此刻,應該沒有人能責怪他的小心謹慎吧。完全沒有反應,俊介繼續保持警戒,單膝在屍體旁跪了下來,伸手朝作業服的口袋探去。
腦海里忽然閃過了什麼東西的影子,俊介把手抽了回去。
拿起鐵絲、抓住二處弄成環狀,用那個東西去碰觸口袋。一面想着這在旁人眼裏看來不知有多麼可笑,一面將鐵絲的前端推進口袋,突然咻地一聲,一根小針從袋口裏飛了出來,上頭顯然塗過毒藥。
無言地聳了聳肩,俊介繼續操作鐵絲,好不容易才讓錄音帶從口袋裏滾了出來。
“專家果然很可怕呢。”
俊介的感觸相當深刻。自己竟然戰勝了如此可怕的對手。不,其實俊介不過是在對手犯規的時候得了分而已。
俊介站起身來,再一次仔仔細細地檢視過錄音帶,然後把它收進救生衣底下的衣服內側,調整好呼吸之後離開現場。
……這個時候,在地面上等着協助犯罪者逃亡的集團成員,均以不悅的眼神仰望着飛行船。他們所等待的上賓,看樣子是不會來了。所謂不會來也就是來不了的意思,一定是發生了非常嚴重的問題。既然如此,再等多久也是白費工夫。一行人連開口商量的麻煩都省了下來,立刻搭上車子消失無蹤。
俊介的戰鬥,感覺好像持續了很久,實際上才花了不到十分鐘的時間而已。正要走出貨物室的時候,他愣了一下,向後跳開。因為那個怪物就站在他的眼前。貪心地吃光冠木的部下之後,怪物繼續執拗地追着冠木來到此地。
“我的天哪,怎麼沒完沒了……”
俊介連抱怨的精神都提不上來。居心不良的造物主似乎選中了他來擔任這場人生障礙賽的跑者。
“假使無論如何都得捲入災難當中的話,為什麼不是和女人有關的災難呢!”
一股遺憾的情緒湧上心頭。如果俊介擁有策士的頭腦和千里眼的話,或許就可以策劃出一出令恐怖份子首領和怪物互相殘殺、兩敗俱傷的好戲了。雖說沒那種閑暇,不過日記在作戰方面似乎比俊介更有天份。
全然不把俊介的內心想法放在心上,怪物不停地向前逼近。俊介連忙找出對策,也就是對方前進多少,自己就後退多少之辦法。好不容易走到這裏的距離,一下子就失去了。
怪物的行動並不像俊介那麼謹慎保守,冷不防地朝地面一蹬飛身而上,俊介則在瞬間撲向地板。
怪物的手抓了個空。俊介一個轉身站起來后,立刻東倒西歪地遠離怪物,彼此互相交換了位置。
怪物的身材,其實還不如俊介高大。但是他的腕力,卻遠遠超越一個擁有巨人身材的職業摔角手。一旦被他抓住的話,俊介的下場肯定會像是積木玩偶一樣地全身解體。
有一種名為天使塵的迷幻藥,據說能夠激發出人類潛在的肌肉力量,把一個普通的小市民變成擁有神奇怪力的超人。同樣的效果,似乎發生在死者身上。
怪物再次前進。被他碰觸到的話,就算只有一次,俊介也不可能再有逆轉的機會了。他隨手撿起地上的東西向怪物扔去。
被各式各樣扔出的工具擊中之時,怪物都會發出呻吟。這傢伙還有痛覺存在嗎?俊介感到懷疑。不久之前,他曾經以沉重的時鐘打擊他的頭部,莫非是那次的攻擊產生了效果,所以現在並不是全然沒有感覺……
Ⅳ
從喬治亞海峽到布拉德內灣,大大小小無數的船隻在初夏的陽光中漂浮於海面上。這些船隻當然有許多人搭乘,而且大部分的人現在都張大着眼睛、嘴巴,抬頭看着一望無際蔚藍到底的加拿大天空。
一片陰影籠罩在他們的頭上,那是冒着煙緩緩下降的巨大飛行船的影子。
全長五百公尺的“飛鳥”在大氣層內的天空之中,可謂是史上最大的飛行物體。將來,直到更為巨大的太空站或宇宙殖民地被建造出來為止,就算是探索冥王星,也應該不會有這麼巨大的飛行物體存在才對。而這個東西,現在就在他們的頭頂上。
他們大多數都知道,這一天、溫哥華會有一艘來自日本的巨大飛行船抵達。只是,他們完全料想不到會看見飛行船冒着煙緩緩下降的畫面。看着這一幕,他們在瞬間所聯想到的就是知名的興登堡號事件。
“不好了,飛行船掉下來了!”
在複數的叫喊聲中,不管有線還是無線,電話的鈴聲響徹全城。機場管制中心、市政府、警察局、消防隊、醫院、軍隊、電視台、報社、還有日本領事館。
隔着喬治亞海峽、在維多利亞市也有許多市民目擊到飛行船冒着煙向東方飛去之景象,並且還興奮地聚眾觀賞。他們並無惡意,之事很難壓抑住自己或許有機會目擊到世紀大災難的這個想法而已。
和他們一樣身為平凡市民,卻不只目擊到還擁有實際體驗之人是梧桐俊介。當然了,對於自己能夠獲得這樣的機會,他一點兒也不覺得慶幸。
這件事情和學問或研究毫無關係。然而,若是熬不過這個關卡的話,將來就再也做不了學問和研究了。不管怎麼說,像這樣地死在這種地方實在是太荒謬可笑了。不只還沒結婚,到沿海省分去挖掘遺迹、確認古代環日本海文化圈之存在的夢想也還沒實現呀。
這個怪物在身為人類的時候,應該也擁有過什麼夢想吧。也許有個戀人,也許為了和上司間的人際關係而煩惱等等,他應該擁有過那樣的感覺吧?
俊介猛然地提醒自己,這些想法根本毫無意義,他並不是聖人,如果在怪物和自己之間只能有一方得救的話,他不得不選擇讓自己得救這條路,這也等於是救了姐姐和外甥女一樣。
剷除怪物的作戰計劃只有一個,就是把怪物弄出飛行船外面。由於一開始就沒有打贏怪物的信心,因此俊介非常乾脆地做出了這個結論。
俊介逃跑,怪物追趕。今天一整天不曉得已經逃了多少的距離,俊介連想都不願意去想。
強勁的風從俊介的側面猛刮過來,因為敞開的貨艙門口正受到大約二公尺見方面積的風團襲擊。在那扇門的旁邊,有一樣俊介需要的東西。
俊介撲向滅火器,兩手抱起、一轉過身的時候,怪物的鼻尖赫然就在眼前。俊介將滅火器的噴嘴向前伸出,二氧化碳的泡沫衝進大大張開的口中。
紮實噴出的泡沫令怪物驚慌失措地向後翻仰。俊介一面巧妙地變換位置,一面繼續噴出泡沫。大約十秒鐘之後,把滅火器扔在地上,用腳使勁一推,圓筒狀的滅火器咕嚕咕嚕地往怪物的腳邊滾去,絆了怪物一跤。
怪物一時重心不穩,東倒西歪地朝門的位置劇烈後仰。
怪物發出叫喊,與其說是恐懼,倒不如說是疑惑的叫喊。他似乎並不明白,自己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他的雙腳在空中飄浮,肉眼所看不見的最強之存在、名為重力的東西,將他的身體向下拉扯,朝着五百公尺下的海面,一面打轉一面墜落下去。
以這樣的高度來說,海面的強度就如同水泥地一樣堅硬。怪物摔下去之後,就算是粉身碎骨,俊介也沒有那個心情去同情他。
俊介癱坐在地上,暫且將注意力放在調整呼吸上面。今天,想必是他一輩子都忘不了的一天吧!終於站起身來向外走的時候,已經是五分鐘后的事情了。此時飛行船已經飛過海上,來到了溫哥華市中心的正上方。
一陣輕煙吹來,俊介打了一個小小的噴嚏。假如此刻再有敵人出現的話,縱然只是個小孩子,也一定能夠輕而易舉地打敗俊介。
拜託拜託,千萬別再有任何東西出現了。正當這麼祈禱的時候,突然有條人影出現在俊介面前,害得他差點沒昏了過去。
“大哥哥,你沒事就好了。”
“原來是日記啊。”
大大地鬆了口氣的同時,俊介知道氦氣對聲帶的影響已經消失。美奈子也跟着出現。一面向俊介頷首致意,一面對女兒開口。
“我就說嘛,你大哥哥才不會被那種傢伙給打倒呢。”
跟着在美奈子身後出現的是船東有本,他以一種奇妙的熟稔口吻向俊介說道。
“嗯,看起來一點兒都沒事嘛。那麼,恐怖份子的頭目怎麼了呀?”
“被鐵絲撞到,已經掛了。順便跟你說一聲,那個怪物也掉到海里去了。他們兩個,應該再也無法在飛行船上搗亂了吧。”
“兩個都被你打敗了呀?”
有本微微地瞪大眼睛。
“聽起來是這樣子嗎?”
感覺相當的疲憊,俊介以挖苦的口吻回答道。
日記的臉上綻放出光芒。
“大哥哥,你好厲害,太強了!”
之所以立刻露出擔心的表情是因為她的英雄疲憊地嘆了口氣。
“大哥哥,你沒事吧?”
“沒事就好了呀,我也這麼希望呢。”
勉強地轉移心思,俊介笑着對日記說道。
“放心吧,我沒事。我的運氣雖然用光了,不過你和你媽的運氣應該還剩下不少呢!”
俊介在口袋裏摸索了一陣,取出他從冠木那裏得來的錄音帶,向美奈子遞了出去。
“能不能幫我保管這個東西?這是恐怖份子首領的東西,對於事件的解決應該稍微派得上用場才對。”
“不如交給我保管吧。”
有本伸出手去,然而伸出的手卻抓了個空,因為錄音帶被交到了美奈子的手上。
“謝謝你的好意。不過,我要是不稍微出點力的話,我弟弟可是會和我斷絕關係的呀。”
簡單地應付過企業界的梟雄之後,美奈子將錄音帶收藏起來。
有本嗤之以鼻。或許是想到現在並不是爭奪的時候吧,所以便安分地退了開來,反正這應該只是暫時。
有本向船長益村詢問,他想知道有沒有查出恐怖份子身份的辦法。
“這個沒問題。”
船長益村驕傲地挺起胸膛。佔領控制室的恐怖份子首領曾經利用飛行船的通訊系統打了通國際電話到日本,那個電話號碼早已記錄在船上的黑盒子當中。換句話說,他們已經掌握住恐怖份子幕後主使者的真是身份。
“很好,這下子可以向那傢伙好好地要求一筆賠償金了。既然敢妨礙我的事業,我就要他付出相當的代價。”
有本顯得精神百倍。
話說回來,就在眾人慌亂騷動、有的歡喜、有的昏眩之際,“飛鳥”已經開始在溫哥華的上空盤旋,從喬治亞海峽往布拉德內灣而去,然後再回到喬治亞海峽。
雖然事先已經安排一處系留地,但是在這種狀況之下,或許在海上迫降會比較好。溫哥華周邊的海是內海,所以海浪並不洶湧。
這一天,佔據着溫哥華市中心位置的史丹利公園,一如往常湧進了許多做日光浴和運動的市民而熱鬧滾滾。面積四百零五萬平方公尺,和東京的公園比較起來,差不多是新宿御苑的七倍、日比谷公園的二十五倍大、溫哥華不只在加拿大國內而已、更是世界聞名的綠色王宮。
原本應該是千古森林寂靜安詳,小鳥與松鼠享盡和平的一座公園,此時正迎接着前所未有之狀況。鳥兒吱吱喳喳地吵嚷起來,松鼠則在草地上到處亂跑。人們指着天空,因為飛翔在天空中的巨鯨的影子,正黑壓壓地從他們頭上墜落下來。
“高度一百!”
史丹利公園最引以為傲的千古巨木森林,彷彿因為風壓而搖搖晃晃。尖銳的樹梢眼看着就要刺破船底。
慢跑中的青年男女,騎着自行車兜風的少年少女,剛從午覺的睡夢中醒來的中年男人,正在練習太極拳的中國移民,各式各樣的人們帶着各式各樣的表情開始追逐着飛行船跑了起來。
“真是壯觀啊,所有的人都跟在飛行船後面跑呢。”
帶着身處於危險當中的自覺,日記對溫哥華市民的看熱鬧精神深表敬意。從走道上的大玻璃窗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地上人們的表情。
一輛追着飛行船而來的自行車在衝出自行車車道之後,因為爬不上陡峭的草地斜坡而翻覆倒地。上氣不接下氣的老人家癱坐在草地上面,看似孫子的少年連忙拉起老人的手。
飛天巨鯨一面引發地上的混亂,一面朝著低空滑行而去,就連緊貼在摩天大樓玻璃窗邊觀看的人們的眼睛動作都看得一清二楚。
Ⅴ
“飛鳥”的船體下方,彷彿擦過了獅門大橋支柱的最頂端。不,實際上真的擦過去了。在刺耳的摩擦聲響起之後,飛行船輕微地晃動了一下。難得滯塞的橋上,車子紛紛停了下來,跑出車外的駕駛們全都目瞪口呆地仰望天空。
“在喬治亞海峽降落!”
船長益村大喊道。如果在布拉德內灣降落的話,飛行船的龐然巨體恐怕會連累到許多小型船隻吧。
“加油,堅持下去呀,別害怕。一切有我在!”
捏着一把冷汗緊張不已的有本激動地反覆叫了幾聲之後,終於說了一句他認為最有效的台詞。
“如果能夠平安降落的話,我就發六個月的獎金!不,十二個月。所以大家要加油啊!”
或許話一出口就後悔了也說不定,但是益村卻絲毫不加理會地竭盡全力、行使他身為船長之職責。經由氦氣排放之控制,緩緩地降低高度。
縱使在海面上降落,如果距離岸邊太遠的話,就會延遲來自於陸地的救援時間。他所選擇的是名為英倫灣之水域,範圍從史丹利公園的西方往西南方擴展開來,屬於喬治亞海峽的一部分。
“是英倫灣!飛行船將在英倫灣降落!”
接到來自飛行船的通知之後,地面上的移動也有了方向性。巡邏車、救護車、消防車紛紛鳴着警笛疾馳前進,志工及看熱鬧群眾的車輛則跟隨在後。
面向英倫灣之東方、北方以及南方的海岸上,有許多攜家帶眷的人們和情侶,他們全都是得以親眼目睹全長五百公尺之巨大飛行船降落在大都會鄰近海面之歷史最初畫面的幸運兒。在他們的眼前,飛行船以船尾略微下垂之姿態與水面接觸。
完全稱不上是優美的姿態。但是,受創的飛行船總算順利降落在溫哥華市的近海、名為英倫灣的海面上了,時間大約是中午十二點過二十分之後。
根據目擊者的描述,飛行船的降落姿態就好比是“一頭河馬被嚇得腿軟坐下之模樣”,然而,若是採取海豚跳水的姿態降落的話,死傷者人數一定會更多吧。這並不是計較外表形象的時候。
“請大家放心,飛行船不會沉沒,請大家冷靜行動!”
就在服務人員大喊的時候,開啟的艙門口已經擠滿了人,有些還被擠落到海裏面。
“大家快幫忙啊!一個也不可以死!”
有本大聲地喊道,態度非常之認真。他並不是因為有人死亡就必須支付賠償金的緣故才那麼的拚命,因為所有乘客都有投保。況且他也打定主意,最後一定要將包含賠償問題在內的所有責任推給恐怖份子的幕後指使人物。
儘管如此,在處理眼前事態的時候,有本還是不敢輕忽大意。因為他不希望留下任何的話柄、讓那些財界主流的落伍老人說三道四。除此之外,假如無法讓殘存的乘客留下正面印象的話,對於今後的事業開拓恐怕也會有所阻礙吧。
氣魄與盤算之雙輪支撐着有本奮鬥不懈,最後獲救的人數一共超過八百人,這樣的結局和事實,大概能夠拯救他的事業和公司吧。
******
一旦真相水落石出就必須擔負起所有責任之人物,正隔着北太平洋在遠東的大都會裏,度過坐立不安的時刻。
和溫哥華之間有十七小時的時差,時間為翌日上午的五點二十分。經過一連串深夜的緊急會議,針生目前正在伊斯坦西亞的招待所里。在他離席之後,回憶仍然繼續在進行當中。針生則一個人待在附有吧枱及桌球台設備、面對中庭的沙龍之中,等待着會議的結論出來。
“在結論出來之前,究竟要我等多久才會甘心哪,一群沒用的東西。”
針生對着參加會議的成員們破口大罵。到目前為止他總是屢戰屢勝,並且順遂地在光榮的大道上一路走來。在這段過程當中,他的敏感度似乎嚴重地遭到磨損,否則的話,他應該早在被請出會議室的階段,就察覺到風向的惡劣程度了。因為將他支開的目的,就是為了做出對他不利的結論。
櫃枱的桌子上,對講機響起了短促的音樂聲。猶豫了片刻之後,針生才接起話筒回應。從對講機里傳來的是社長的聲音。
“結論出來了喲,針生君。這是你自己的問題。整件事情和我們伊斯坦西亞毫不相干。”
“這是什麼意思?”
“你做得太過火了呀,針生君。”
社長的語氣之中,透露出一股愉悅的迴響。針生首次感到不安,連做出粗劣的挖苦都必須竭盡全力。
“心情很好嘛。公司的股價又上漲了嗎?”
社長並未理睬。
“飛行船已經抵達溫哥華了。”
“……!”
“雖然稱不上是全然地平安無事,不過聽說大部分的乘客都安然無恙。還有,那個冠木打電話到日本和你聯絡的事情也留下了記錄。我說完了。”
針生花了大約五秒的時間才找回失去的聲音。
“把所有的責任都推到我一個人身上,你們以為這樣就能解決事情嗎?”
“難不成要伊斯坦西亞成為你的陪葬品嗎?火是你自己點燃的,當然得由你自己去撲滅啊。”
社長的語氣多了份冷酷。將針生逼入絕境一事令他滿心喜悅,因為他終於得以將過去以來日復一日所遭受到蔑視一舉報復回去了。
縱然漸漸覺悟,針生還是無法相信現實。一直以來,他所相信的就只有自己的才能,以及自己對公司是不可或缺之存在這兩件事。由於光是對於自己的信賴就充滿了整個精神容器,因此毫無相信其他事物之餘地。
“你還在聽嗎,針生君?可憐哪,你該不是驚嚇得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了吧?”
社長的話,激發了針生的憤怒能量。但就算是憤怒,也必須依靠虛張聲勢來加以粉飾。
“真是沒想到,你們幾個居然低能到這種地步。沒有我的話,你們以為伊斯坦西亞還能夠維持下去嗎?”
“這是什麼痴人說夢呀。”
社長笑道。與其說是嘲笑,倒不如說是憐憫的笑,因為知道自己穩操勝算而笑。
“就算沒有你,伊斯坦西亞當然還是能維持下去呀。不,應該說,就算沒有我,伊斯坦西亞還是能維持下去。說起我倆之間的差異,相對於突出於組織外部的你,我則是埋藏在組織內部。”
此時社長的語氣當中,似乎帶着一絲輕微的自嘲。
“所以說,把突出的東西切掉,可比利用手術把埋藏的東西挖出來要容易多了呀。伊斯坦西亞或許會受到傷害,但是卻能夠留住性命,不過這些都已經與你無關了呢。”
“你們……”
針生的聲音變得僵硬,而且尖銳。
“你們這些無能的東西,竟敢拋棄像我這樣的偉大人才?你們會後悔的。我、我一定要讓你們後悔莫及!”
對講機毫無回應。
Ⅵ
在海面上降落的“飛鳥”的龐然巨體呈現傾斜狀態,船尾沉在水裏。這是因為氦氣排放程度的差異所造成的現象,放出較多氣體的船尾沉入水底下,而氣體殘量較多的船頭則浮在水面上。
由於認為爆裂物仍然留在船上,因此乘客們都穿着救生衣往海上逃難。俊介也帶着美奈子和日記離開船外,將橡皮艇禮讓給年長的乘客而漂浮在海面上。
“請大家不要靠近船尾,離得越遠越好。”
船員對着乘客們如此叫喊。安全維護系統的某個部分似乎受到損害,所以在沉到水裏之後,船尾的螺旋槳仍然不停地轉動。在那周圍的水流於是形成了緩慢、卻又強勁之漩渦,一旦被卷進去的話恐怕是凶多吉少。
英倫灣風平浪靜,而且又有暖流經過,所以並不覺得那麼寒冷。穿着救生衣漂浮在海面上,很快就有援手伸來。事實上,數不清的警方、軍方、以及民間的船隻都已經來到現場,陸續地展開救援行動。
日記笑着對俊介說道:
“終於可以放心了呢。”
“千萬別放心得太早喲,日記。驚悸電影在這種時候,總是會讓觀眾以為一切都已經結束,然後在最後讓怪物再一次從水裏冒出來。這可是常見的老套手法呢。”
俊介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自己本身也感到放心的緣故。日記笑了,但是在笑了之後,整個笑容卻突然凍結、刷白。俊介大吃一驚地回頭一看,美奈子的叫聲也同時響起。
“俊介,後面!”
水面激起高高的浪花,不知什麼人撲了過來揪住俊介。整個視野,全都被一張宛如潰爛黏土人偶般的臉給佔滿。儘管從五百公尺的上空墜落海面,卻仍然活着沒死,還繼續追了上來。
眼見怪物襲擊舅舅,日記立刻奮不顧身地想游過去。
“大哥哥!”
“傻瓜,別過來!”
才剛一喊,怪物的手便壓住俊介的肩膀,讓他的頭沉入水裏。雖然靠着救生衣的浮力,很快就浮出水面,但是怪物卻粗暴地喘着氣再次扭打過來。
巡邏艇上,震驚不已的加拿大警官紛紛掏出手槍。然而,對着在水面上上下下激烈糾纏的雙方,他們實在不敢大意開槍,因為加拿大警察在開槍方面,原本就比美國警察來得慎重保守。
怪物的手上抓着某種東西揮了起來,原來是從俊介身上揪下來的救生衣,日記想要尖叫卻發不出聲音。
但是,這全在俊介的算計之內。一個異想天開的點子閃過腦海,於是俊介故意讓怪物扯掉他的救生衣。
俊介以右手的拳頭向怪物空白一片的臉上打去。二人都浮在水面,雖然明知道不會有太大的效果,不過俊介所圖的是另外的效果。
怪物發出奇妙的叫聲,彷彿是不愉快的感覺被挑動了起來。他一手揮着救生衣,一手試圖抓住俊介。
俊介潛入水中,鑽進水裏,然後使盡全力把腳向前一伸。水中的蹴擊或許並不是那麼有效,但還是強勁地推壓到怪物的腹部,令怪物再次發出奇怪的叫聲。
此時突然槍聲大作,警官們紛紛對着怪物的頭部開槍。但是,由於他們的巡邏艇和怪物都在晃動,所以一發都沒有命中。
俊介的頭從距離三公尺左右的水面浮出。大概是看到了吧,怪物扔下救生衣,往俊介的方向游去。
俊介再次潛入水中,位置就在“飛鳥”船尾的附近。這已經不曉得是他這一天裏所想出來的第幾個的決死陷阱了。怪物也潛入水中,對着俊介追來。水流急遽改變,因為飛行船的螺旋槳仍然在水裏不停地運轉着。
俊介一面做出順流前進的假動作,一面用腳勾住壞掉的窗框,儘可能緊緊地攀住船體。
乘着水勢,怪物從俊介後方迎頭趕上,向前直衝,從頭部對着高速旋轉的對轉螺旋槳撞了上去。
水中傳來了異樣聲響。就在同時,水流也紅紅黑黑地混濁起來,整個水面頓時陷入一片宛若煙霧瀰漫般之狀態。生前被稱呼為志水秀治的奇怪生物,就這樣被飛行船的螺旋槳撕裂絞碎。血液和碎肉等等,散佈在英倫灣的海水當中,順着水流飄向四面八方。
直到回復到原本蔚藍清澈的海水,只花了不到一分鐘的時間。
俊介將臉探出海面,盡情地將空氣吸入肺部。然後擠出最後的力氣開始游泳,遊了大約十公尺之後終於抵達終點。一靠近船隻,立刻有半打左右的手向他伸來,將他濕透的身體拉上船去。
五分鐘后,他已經踏在英倫灣海灘的土地上面。
這時,一名並非乘客的年輕日本女性走近過來,滿臉焦慮地向他詢問。
“請問……乘客之中有沒有一個叫做志水的人?是個大約三十多歲的男人,他確實應該在船上才對……”
“抱歉,我不知道。”
這並非謊言。正如同他不知道冠木伸吾的名字一樣,他也不認得志水秀治這個名字。俊介得知他們的名字,大概是後來的事情。
俊介的回答似乎令女性相當失望。
“這樣啊,謝謝……”
“對不起,幫不上你的忙。”
女性愴然離去的背影,俊介並未看見。這一次他應該真的可以休息了才對,無論是誰,都無法再強迫俊介繼續努力奮鬥了。他所注視的對象,是朝着他跑來的少女、以及她的母親。
“大哥哥!太好了!”
日記撲了過來。俊介一面撫摸着外甥女的頭,一面看着姐姐。美奈子並未換下被海水浸濕的衣服,但是看起來卻依舊容光煥發。
“哎呀呀。大哥哥都已經變成了理想的男性,你這孩子怎麼就沒法子變成一個像樣的淑女呀。”
美奈子將大毛巾交給俊介。拿起印有加拿大紅十字會字樣的毛巾擦試過頭臉之後,俊介聳了聳肩膀。
“應該不會再有逆轉的機會了吧?因為我一球也投不出去了。”
“你已經九局三振了呀。就算要進入延長賽,之後也是救援投手的工作。事情就交給加拿大和日本的警察去處理吧。”
還有有本泰造。這次的事件,絕對不可能讓他對飛行船的事業死心,因為這次的事件並非事故、而是犯罪。況且在這種程度的妨礙之下,飛行船還是絲毫不受影響地平安降落,這就足以證明飛行船是多麼安全的交通工具,有本一定會如此主張吧。不過,就算他的主張絕對正確,那些都跟俊介毫無關係。
“那捲錄音帶,我還帶在身上呢。加上你的證詞,肯定會轟動一時喔。”
“我實在不怎麼喜歡出風頭呢。”
“只怕由不得你呀。日記在有了一個名人母親之後,接着又有一個有名的舅舅了呢。”
救護車的門在三人的面前打開,坐在車內的是泉田父女等幾個熟悉面孔。簡單地和他們打過招呼之後,俊介在空的位子上坐了下來,同時,疲倦也對他撒下了睡眠之粉。
“大哥哥睡著了。”
“讓他睡吧。等他醒了之後,還得跟媒體來場大戰呢。”
姐姐和外甥女的對話從意識的角落飄過之際,勤奮的年輕考古學者正不斷地朝深深的睡眠之谷下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