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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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特懶洋洋地躺着,半睡半醒,通體舒泰。這時,隔壁突然響起了教堂的鐘聲。他穿好衣服下樓,在樓道間看到了一則通告,說沐浴和早餐要在教堂禮拜之後。周一都得這樣?這可不是個好兆頭。
廁所里透進幾縷日光,看起來感覺稍微好了些。要是太亮堂,邊邊角角的蟲子估計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廁所里放的不是一卷卷的廁紙,而是從教堂通訊錄上撕下來的一方方書頁,如廁過程因此比預料中愉快了不少。
方便完之後,他繞到了屋子前面,想出去走走,但轉念一想又猶豫了。放眼望去,四周見不到一個人,也許這個時候大家都上教堂了吧,可能不上教堂是違法的。
回到門廳,他靜靜地站着聽了會兒動靜。整座房子好像就他一人,讓他忍不住想窺探一番。
房子很老,可能是20世紀建的,或許更早。牆上有電源插座,但裏邊都沒插東西。他找到了兩本聖經,廚房裏還有本收集發票用的剪貼簿,此外就沒有其他書了。
聖經開本挺大,外觀也挺新,正文之外另有附錄"重臨啟示錄"。此外還有個配了相片的部分,名為"重臨圖解",裏面展示了耶穌的種種事迹:治癒整個特護病房的病人;在時代廣場堆起如山的麵包;在橢圓辦公室和一個貌似總統的白髮男人對話;頭戴棘冠和光環,在半空中盤旋。
只有兩種解釋:要麼是耶穌以馬特兒時熟悉的棕發藍眼的面目重返地球,要麼就是騙局一場。
馬特一開始覺得那就是個騙局,但仔細想想……要是他成年以來的信念都是完全錯誤的,那麼,上帝啦,耶穌什麼的,全是真的?
如果的確如此,那麼他所信奉的其他觀念也會隨之瓦解:他深信不疑的理性主義的宇宙,只不過是"上帝為了其特殊原因所維持的巧妙機關";那些其他類似無法證實、也無法證偽的循環論證,就更像是在自說自話——上次聽到有人嚴肅地提出這個觀點時他還年輕,當時一群人灌了一肚子啤酒,胡侃了一夜。
後來還有一次,兩個衣冠楚楚的小夥子敲開他的家門,企圖把信仰的熱情傳染給他。其中一位極力爭辯,說馬特信奉的理性主義只是諸多信仰體系中的一種,而且什麼都解釋不了。舉例來說,它解釋不了他倆堅不可摧的信仰。
馬特當即反駁,說這可以解釋,變態心理學裏就有相關研究。說到這份上,對話就很難繼續下去了。他原本還打算指出:理性主義不需要所謂"信仰",有觀察就夠了,可以測量的真實世界才不關心你信仰什麼呢。
他又看了眼聖經上的相片:一個頭戴光環、浮在半空的男人,一堆麵包,一間擠滿演員的特護病房,外加一個樂意奉陪的總統。其實也談不上是什麼奇迹。
那麼,現在全世界都信這個嗎?他急切地想找個人問問,或者找本歷史書——只要不是聖經,什麼書都成。
這時,前門發出了"咔塔"一聲,他心虛地合上書本,但隨即又重新打開。走進門廳的是女房東,正邊走邊梳頭。
她沖他點了點頭。"讀這個和上教堂一樣,還不會像牧師那樣讓你睡着。"說著,她打開了通向廚房的門,"這兒有麵包和咖啡。"
"咖啡"是某種燒焦的草泡出來的水,切片麵包倒是又脆又好吃,上面抹了一層黃油和一點草莓醬。女房東指了指爐子上冒着蒸汽的水桶,說屋子後面有肥皂,還有衣服。
馬特拖着水桶走到陽台上,那兒有塊洗澡的地方,約一米見方,地下鋪着板條,三面有齊頭高的屏風。地下還有個水桶,盛着沖洗用的水,旁邊掛了幾條破破爛爛的灰色浴巾,擺着一方樣子粗糙、聞起來像是熏肉的肥皂。
肥皂讓他的頭髮根根直立,身上也多了股早飯的味道,但無論如何,能洗洗總是好的。他回到小屋,換上了新買的舊衣服,隨後又加付了一晚的房租,女房東給了他一把掛鎖,好讓他在外出時能把東西鎖進房內的保險箱裏。
該把什麼留在房裏呢?女房東多半另外有把鑰匙,要是她在偷看的時候把時間機弄沒了,那就麻煩了。馬特撥弄了下蓋在"重啟"鍵上的半圓形塑料,發現它還牢得很,得蓄意破壞才能弄開。手槍和彈藥也不太好留下,但明智起見,還是不要帶去MIT吧。
他最後決定只帶上錢包,其餘全部留下。兩份珍本文件也暫時先放着,等了解情況后再作決定。
至於那本色情筆記本,得放在最後了,它所包含的技術可能在這個時代極有價值,但它的內容可能讓他在監獄裏度過餘生——終生監禁可能都是輕的,萬一大卸八塊就完了。
麻省大道上陽光普照,一派祥和之氣,騾馬往來,蹄聲得得,拉着車輛"吱嘎吱嘎"地向前行進。空中瀰漫著淡淡的穀倉氣息,外面還罩着港口吹來的海風。馬特拿了張百元紙幣去了一家銀行,得到的答覆和昨天差不多——在哪發現的,還有更多的嗎?辦事員先是開了100美元的價,最後125美元成交。他又可以去買點東西了。
馬特出了銀行,慢悠悠地朝1號樓走去,一路走一路編故事。他編了好多版本,具體說哪個視情況決定。他可不能徑直走進院長辦公室說:"嗨,我就是你們一直在等的時間旅行者馬修·富勒。"他來的時候根本沒人在等,這說明現在和過去之間發生了斷裂——按說他現身時間和地點應該廣為人知才對。
或許,它們其實並不為人所知?他曾在2058年把時間機的材料交給了馬爾什教授,教授在對待這些材料上可能並不那麼大方。
他進入1號樓,走過行政辦公室,然後沿着無限長廊朝圖書館走去——那兒以前是科學和人文圖書館,現在是什麼不得而知。
長廊兩邊的牆壁上光禿禿的,看着怪怪的,以前牆上總是胡亂貼滿各種各樣的佈告和聲明。每到周一早晨,長廊里總是擠滿熙熙攘攘的學生。現在呢,除他之外,那麼長的走廊里只有八個人。
他可不想一個人待在圖書館。還是干點別的來打發時間吧。
走着走着,就到了玻璃上畫著苦路14處的圓形大廳,這裏有扇雙開門,門外曾是一個四周圍着建築的方院。
推門出去,大方院還在,但保養已不及從前,草色枯黃,中間泥巴都露了出來。院子裏有個從頭到腳裹着黑衣的女人,正趁着清晨的涼意用電動除草機除草。這機械馬特在照片上見過,他想走過去研究研究,看看這一台是博物館裏拿出來的還是新造的。但貿然接近一個年輕的單身女子可不太好,說不定看多兩眼都會惹上麻煩。於是他轉開目光,邁開步子,往河流的方向走去。
河也變了。現在的查爾斯河兩岸塞滿了搖搖欲墜的船屋,多數船屋不過是停在岸邊的浮台,估計早晚都會下沉,這些看來都是23世紀的學生公寓。男女分別住在不同的區域,放眼望去,見到的多是年輕男性,女人只有三兩個,全都穿着一身黑。
船屋都漆得花里胡哨的,看上去很不協調——鮮綠色、橙色和紅色的牆壁並排在一起,牆上裝飾着卡通圖像,有蠟紙印的,也有噴塗的。不出所料,沒有猥褻的內容,只有用模板印得工工整整的聖經段落。有幾個地方胡亂掛着金屬片和碎玻璃,它們在微風中叮咚作響。有人在小提琴上安靜地練習音程。他年輕那會兒,在MIT的宿舍樓里練琴簡直是找死,被人從窗戶里丟出去是遲早的事情。
空氣中傳來淡淡的煎魚的香味,幾間船屋裏,有人正在捕魚,漁夫們懶洋洋地看着魚線,有一位還撒下了一張圓形的漁網。不曉得多久才能抓到一條生物工程造就的基督魚,基督魚會游進這條通向大海的河裏嗎?
這個問題他大可以一直琢磨下去,但如果那些魚兒的確是生物工程的產物,那它們多半還是會待在本地。得搞些數據才行,想到這兒,他轉身穿過紀念大道,朝圖書館走去。
正對紀念大道的玻璃牆碎了幾處,但缺口都用疊在一起的玻璃瓶修補好了。原本的自動安保系統已經讓位於一位手持木棍的保安。他坐在大門口,看起來很和氣。
馬特沒對他說謊。"我沒有通行證。"
"要帶書進去嗎?"
"不會。"
"那也別把裏面的帶出來。"保安說完這句,就讓馬特進去了。
圖書館裏到處是矮矮的書堆,桌椅都胡亂擺着,桌椅間的空地上放着些文件盒,盒裏的書都背脊朝上放着。文件盒裏的都是平裝本,被翻得破破爛爛的,擺放也看不出什麼順序。書架上都裝了玻璃,上了鎖;玻璃上都罩了層灰,裏面的書名難以辨認。
室內沒有查閱書籍的電腦終端。不知道電腦發明前圖書館都是怎麼給書籍歸類的,應該會有索引之類的吧,把要找的書告訴管理員,然後由管理員代勞。
研究研究,或許能找出規律。他在那些平裝本里翻看起來,結果發現和書店裏看到的沒什麼兩樣。
接着,他發現了一本薄薄的冊子,書名只有寥寥三個字:《美國史》。他走到窗邊,一屁股坐進一張軟椅,打開書本翻到第一頁。
"元年元日,耶穌基督現身於美國總統的橢圓形辦公室。"
鄰頁上印着張相片,和他在馬革辛街上看到的那本聖經里的那張一模一樣。
正文寫道:"幾個世紀以來,美國的男女都活在罪中,因其無知,其罪可赦"。一句話便將耶穌重臨前的歷史一筆勾銷。當時有少數人無視感官和內心的昭示,拒不接受重臨,元年戰爭隨之打響,戰後又爆發了"正念運動"。書上沒說運動持續了多久,甚至看不出運動是否已經結束。
相片里的比利·卡伯特總統似乎在重臨前就已蒙上帝感化,因此耶穌才選中他的辦公室向世人現身。卡伯特隨後成了第一主教,繼而發起改革,精簡政府,其手法一半出於神啟,一般由基督親自授意。
書里有張地圖,他看了一眼就讀出了書上沒寫的意思。元年戰爭后產生的政體仍叫"美利堅合眾國",但國土只包括緬因和佛蒙特以南的東部沿海諸州,國土內部還有明顯的空缺。紐約州東部的三分之一被塗掉了,馬利蘭和弗吉尼亞州里靠近華盛頓的一大塊沒了,亞特蘭大和邁阿密也都不見了。那些地方都怎麼了?書中既沒有索引,也談不上什麼結構,文風散漫,彷彿一場斷斷續續的對話。書中言論均出自比利·卡伯特主教,記錄者是哈利路亞·卡伯特——大概是主教的女兒吧。
作為一本戰爭史,其價值頗值得懷疑。主的軍隊似乎很善於選擇戰役,從來就沒輸過。但這支軍隊似乎不願意和五十一州中的百分之八十動手。
他們究竟打了些什麼戰役呢?他可想像不出坦克車轟鳴着駛過百老匯的情形,但紐約市又的確在地圖上抹掉了。是被摧毀了嗎?
難道這些都不過是比喻?所謂的"戰爭"指的不是軍事上的戰爭,而是這個新版基督教發動的宣傳戰?宣傳戰是可以和真槍實彈的交火一樣嚇人的。
如果能獲准跨越邊界進入異教國度,而那裏又有人能說話的話,他可以花上幾天到一周時間,步行去緬因,然後向當地人了解情況。基督會不會對敵人用了核武器?
書上提到了"無所不知的聖靈"和"主的復仇天使",聽着很像遠程遙感和低軌道攻擊衛星。如果真是那樣,那身邊滿大街的馬車又該怎麼解釋呢?
他站起身來,在剩下的平裝本里又找了一遍:沒有政治學,沒有經濟學,也沒有世界史。卡伯特的《美國史》還有三個別的版本,但和它競爭的著作一本都沒有。
"你在找什麼?"一個老頭不知不覺間走到了馬特身後,他赤着雙足,悄無聲息,身上披着件黑色長袍,白色的頭髮垂到了肩上,兩側面頰上各有一道垂直的疤痕。
"呃……就是隨便看看。"
老頭緩緩點頭,眼睛一眨不眨,臉上的表情也沒變化。
他正靜靜地等待輸入。原來是個機械人,就像以前的機器麥當勞服務生,能幫客人點漢堡和炸薯條的那種。
"有世界史方面的書嗎?"
"那個只有學者才能借閱,你是哪一級別的學者?"
"正教授。"馬特堅定地答道。
"哪個學院的?我不認識你。"
"我……我是個自由人,目前不隸屬於任何學院。"
機械人注視着馬特,大概是在處理他剛才說的話吧。"你昨天去了招生辦公室,但昨天是周日。"
該怎麼說呢?"沒錯。"
機械人沒有動彈:"可是周日不能去辦公室,那是一樁罪。"
"我不是去找人的,"馬特信口開河了起來,"只是想去看看牆上貼的課程修改通知。"
機械人嚴肅地點了點頭,說了聲"我明白了",然後轉過身,一聲不吭地走了。
在這個世界,連機械人都要在臉上刻疤,人們賦予了它們龐大的數據庫和低下的智力,卻沒有足夠的電力來給圖書館點亮電燈?
馬特重新坐了下來,心不在焉地翻着那本歷史書。這到底算怎麼回事?這裏有電,有配備了人工智能的機械人,工業基礎也足以支持聖經和彩圖歷史書的批量印製,但大半個世界還是活在19世紀,甚至更加原始。
更糟的是,這是一個覆蓋著19世紀外衣的現代世界,拿這棟樓來說,電梯還在,但沒法開動。剛才的那個機械人也證明計算能力無處不在,但MIT的圖書館裏居然沒有數據站。
這時,又有個機械人走了過來,一襲長袍,臉上有疤,但禿着腦袋,身後還跟着個矮小的女子。
不,那不是機械人。這兩位走動的姿勢像是人類。前面的男人有種老兵的派頭,他做了自我介紹,說他是霍嘉提神父。
"你是訪問學者吧。"他把一件黑色長袍遞給了馬特。
"謝謝。"馬特接過長袍,不知道除了穿上還能怎樣,於是將它披在了衣服外面。
"這位是你的助教瑪莎。"那姑娘有點緊張,但很漂亮,一頭金髮,二十歲出頭的樣子,臉頰上有道淡得幾乎看不見的疤。"你好,富勒博士。"她說。
馬特和她握了握手,說了聲"你好,瑪莎",心說這到底搞得是什麼名堂?"你也是念物理的嗎?"
姑娘聽了很困惑:"我是個助教。"
神父說:"她已經重生過了。"這麼一說就全明白了。
"你知道我的名字?"馬特問。
老頭點了點頭:"圖書館搜索了你的信息,然後派使者通知了我,他說你就是我們在等的那位正教授——雖然你沒有學者的印記,"說著,他伸手摸了摸臉頰上的疤,明顯的四道,"數據庫里有你的名字,"他把"數據庫"幾個字說得特別用力,"可你的辦公室號碼不對。數據庫說你在54號樓辦公。"
馬特點了點頭:"嗯,就是格林樓。"
"格林樓?在哪兒呢?"老頭問道。
瑪莎接嘴說:"17號樓後面有片林子,我就是在那兒上禱辭變化課的。"
"跟林子沒關係,叫-格林樓-是為了紀念一個叫-格林-的男人。"那是學校里最高的樓,很容易找,"現在可能沒了?"
老頭和姑娘對望了一眼。"樓房還能去哪呢?"瑪莎說。
"不至於搬走吧,"馬特說,"可能是太舊,然後就拆了。"
老頭點了點頭,說:"的確有過拆樓的事。但那是多久前拆的?我應該有印象的。"
馬特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突然說道:"我是在基督重臨前兩百年出生的。我是個時間旅行者,從前是這兒的教授。那會兒這裏還是麻省理工學院。"
兩個人聽了都一哆嗦,那姑娘用手堵住了耳朵,老頭說了聲"邪惡的詞"。
馬特爭辯道:"-技術-可不是什麼壞——"兩人又各退了一步。"這地方以前就叫這個名字啊。"
"這裏從前是個邪惡的地方。"霍嘉提神父站直了身子,把手放到了姑娘的肩膀上。
"什麼叫時間旅行者?"姑娘問道,"我們不都是沿着時間在旅行么?"
"可我是跳着走的,"馬特說,"前天我還在2074年,那是基督重臨前的106年。"
霍嘉提神經兮兮地大笑一聲:"你大概是在說笑話吧,我可沒有聽懂。"
"2072年的諾貝爾物理學獎就是頒給了一個自稱發現了時間旅行的人。"
"諾貝爾獎?物理學?"神父問道。
"是形而上學的一部分。"姑娘說。
"那個我知道。但這怎麼也會有獎?和時間又有什麼關係?"
"和時間的關係大着呢,"馬特說,"還有空間、能量、質量、量子態、弱相互作用力之類的——你是位學者?"
老頭摸了摸臉上的疤:"當然了。"
"那你都沒有學過那些知識嗎?"
"你剛才說得都跟天書似的,"老頭答道,"量子態啦,作用力啦什麼的。那些都和基督有什麼關係嗎?"
馬特伸手到背後摸了把椅子坐下。"呃……基督是上帝的一部分對吧?"
"兩者都是三位一體的一部分,有着共同的特質。"老頭答道。
馬特繼續追問:"那麼上帝就是萬物嘍?"
老頭答道:"可以這麼說。"姑娘補充道:"是萬物善的一面。"
"這麼說好了,萬物都有能稱重、能測量、不依賴於信仰的一面,我就是這方面的學者。"
看着霍嘉提費力地思考着他的話,馬特覺得自己都能聽見他腦子裏的齒輪"喀吧喀吧"的轉動聲了。"可那都是工匠和買賣人關心的。能稱能量的東西怎麼能是學術呢?"
瑪莎在一旁說道:"也許他那個時代的人都覺得能測量的東西很重要。"她撇了撇嘴,繼續說道,"技什麼的嘛,就是那麼回事嘍。"
"瑪莎,別調皮!"老頭子警告。
"說出來也沒什麼好怕的嘛,只是一個詞而已,又沒有魔力。"
"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霍嘉提轉而向馬特抱怨,"這些年輕人啊……"
馬特可不願瞎摻和。"你為什麼覺得可測量的東西不學術呢?或者說不經院?那可是真實的世界呀。"
霍嘉提露出了胸有成竹的微笑:"你又在說笑了。那可是魔鬼的利器。"
"-真實世界-是個幻覺,"瑪莎又插嘴,"可並不是每個人都那麼想的。"
"瑪莎……"
"上帝創造了世界,又沒有創造魔鬼,他用了六天是吧?所以說,真實世界本身不是邪惡的。"
"她很會獨立思考!"老頭子咬牙切齒地對馬特說,"做你的助教再好不過了。"這時,外頭響起了教堂的鐘聲。"正午了,我得去冥想、開齋了。瑪莎,教授吩咐的事都能做到吧?"
"當然了,神父。"
"教授,我禮拜三早晨來你的辦公室。下午有個教師會議。"
"我的辦公室?"
"瑪莎會為你找一間的。好了,明天見。"老頭子說完就急忙走了,似乎是迫不及待地要去冥想。
"那麼……我的辦公室?"
"他們給了我一張單子,上面有四間房,但都很小,我知道還有一間,你肯定喜歡的。"
"好吧-他們-是誰?-他們-怎麼知道我要間辦公室?"
"都是行政辦的。我今天早上收到通知,說把我派給你,還說你馬上就到。然後霍嘉提神父就跑來告訴我說你在圖書館。"
"行政辦昨天就知道我已經到了?"
姑娘點了點頭:"還有人知道你會要一間辦公室。他們可能還知道你原來的辦公樓已經不見了吧。"
是因為他在1號樓門口偶遇了那位保安?那保安可能也是機械人,一照面就掃描了他,認出了他的身份。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數據庫記錄了他是位學者,儘管學校是在177年前聘的他。
這是不是意味着,有人正在等他?
他跟着瑪莎爬上三段台階,來到了一條昏暗的過道。瑪莎遞了把黃銅鑰匙給他:"這間好,光線足。"說著,她"吱呀"一聲推開了門。
光線的確挺足。在他的年代,這間辦公室被罩在在格林樓的陰影中,但現在推窗望去,只能看到幾棟矮木屋的屋頂,格林樓和可敬的布朗庫西康斯坦丁·布朗庫西,享譽國際的羅馬尼亞雕塑家。的塑像都已不知去向。
但就在兩天前,他還在那樓里搶了時間機和一輛出租車,逃到了這裏。
"教授,你不喜歡這兒嗎?"瑪莎問。
"這兒挺好的,瑪莎。我就是想看看以前辦公室的舊址,也就是格林樓。"
瑪莎望着窗外說:"不是下面的這幾棟嗎?"
"不是,格林樓比它們大多了,你沒有這地方的老照片嗎?"
"當然沒有啦,基督前的都沒有。"
"因為那是罪?"
"不,因為那是從前。"她耐心地解釋道。
"從前的影像都消失了?"
"不不,倫勃朗啦達文西啦他們都還在的。我最喜歡維梅爾,市中心還有他的兩幅作品呢。"
這麼說,這地方的宗教味還不是很濃,還是有藝術細胞的。"可是,就沒有照片嗎?我那個時代就什麼都沒留下?"
"那些啊,都在基督回來的時候消失了。"
"怎麼消失的呢?-噗-的一聲就沒了?"
"書上是這麼寫的嘛,天使把它們全帶走啦。當然了,當時我可不在場。"
天使?比利·卡伯特的復仇天使?"我得先好好學學,然後才能教別人。"馬特說。
"日常事務我都能幫忙,霍嘉提神父說,你這學期不用上課。"
"真是個好消息。"窗戶左邊有張舊的金屬桌子。馬特翻遍了抽屜,只有薄薄的一摞紙、兩支鉛筆、一支墨水筆、一瓶墨水,旁邊還有一卷看來是擦鋼筆頭用的布,裏面裹着一把小刀和兩個可以替換的鋼筆頭。
瑪莎拿起兩個筆頭,舉到亮處看了看:"有人用得不太小心啊。回頭帶個土豆給你。"
"行啊。可土豆乾嗎用?"
"防止筆頭生鏽唄。一天寫完之後,就把筆頭插進土豆里,這樣就不會銹啦。"她說話的時候樂呵呵的,很有耐心,彷彿是一個助教在告訴教授如何打開電腦,"你們那會兒沒有這樣的筆吧?"
"說實話,我只在書上讀到過。我們用的筆里都裝了墨水。"
"那樣的我也見過,院長就有一支。我來教你怎麼用這個吧。"
"勞駕。"
瑪莎從書桌底下拉出了舊椅子,椅子腳下安了輪子,但滾不動,瑪莎小心翼翼地坐了上去。她拿起墨水瓶緊緊握住,在生鏽的"吱嘎"聲中小心地扭開了瓶蓋。接着,她向馬特展示了蘸墨的方法:先把筆半浸入墨中,再將筆頭在瓶口左右擦拭,抹掉多餘的墨水。然後,她在一張紙的頁眉處一絲不苟地寫道:"基督為拯救我們的罪孽而死。"馬特想起他來的路上,在收費站看到的"前萬波土頓/收弗一米元"那幾個歪歪扭扭的字,心說這姑娘的才華還真不一般啊,最起碼字寫得不錯。
瑪莎寫完之後站起來,把筆遞給了他:"你想試試嗎,教授?"
其實他不是很想試,但他還是坐了下來,試着重複她的動作。他用印刷體工整地寫下"棕色的狐狸跑得快",寫到一半沒墨了。幾個字母左搖右擺,漸漸化成了墨團。
瑪莎念了起來:"棕色的狐狸跑得快——是指敵人嗎?"馬特蘸了兩次墨,寫完了整句。瑪莎接著說:"聽起來像是個故事的開頭,又像是個寓言。狐狸跑得很快,它逃走了嗎?"
"只是隨便寫一句,沒什麼意思。這句里用到了所有的字母。"
"哦,就像-基督今日升堂,堂下兔眼兒瘋狂-之類的吧?"她捂着嘴哈哈大笑,"這是學校里的一個嬤嬤教我的,她還挨了罵呢。"
"你說的對,字詞是沒有魔法的。"
"小部分還是有的吧,如果排列得當的話。"她從他手裏接過筆,用布抹了抹。
"寫完一定得——"這時,有人在門上敲了兩下,"哦,應該是你的午餐到了。"
她打開門,外面站着個男生,遞給了她一個蓋着黑布的木托盤。"謝謝,西蒙。"她接過托盤,放在了門邊的一張小桌子上。
"教授是不和學生一塊兒吃飯的。我自作主張先把這個房間的號碼給了廚房,還是你喜歡在宿舍用餐?"
馬特心想:去馬革辛街還要走好久。瑪莎接著說:"我們下午去為你找宿舍吧,我三點下課,到時候在這兒見面好么?"
"好啊,就這樣吧。"馬特答道。瑪莎點點頭,輕輕地開門走了出去。
黑布下蓋着一小塊麵包和一塊三角形的奶酪,看上去像是從前的乾酪。旁邊放着個小碟子,裏面盛着風乾的蘋果片,用線串着。一個杯子裏盛着葡萄乾,在甜酒里浸得鼓鼓的。兩個陶制燒瓶里分別裝着清水和葡萄酒。不是甜甜圈和安非他命,但還能湊合。
他狼吞虎咽,就算再上一輪也照樣吃得下。他留下了盛酒水的瓶子和配套的陶杯,把其他東西都放到了大堂的地板上。
辦公室里沒什麼多餘的東西:書櫃空空如也,只有最底下的抽屜裝了個捲成一團的黑色皮包。他看到過別人在走廊里背這種包,看來是這兒的標準裝束,可以用它來把東西從出租屋運到這裏,這可比出租車司機的塑料背包低調。
接着,他坐下來練了會兒鋼筆字。有個筆頭是軟的,寫着寫着墨水就濺得到處都是。還是瑪莎剛才用的硬筆頭最好使。
他的想法還是別寫為妙,因為有可能叫人看見。他胡亂寫了些東西,半小時后,手指變得僵硬起來。於是他照瑪莎的吩咐把筆頭一一擦凈,插進土豆,然後下樓散了會兒步,四處看了看。
格林樓前的方院還在,院子裏大剌剌地殘留着幾枚生鏽的巨型螺栓,那是以前用來固定布朗庫西的雕塑《飛翼》的。也許是覺得太俗了所以才被拆掉的,也有可能是因為老化倒掉了。
四周靜得詭異。這一帶向來比別處安靜,因為紀念大道上的車流聲被建築擋在了外面,但天氣這麼好,以前會有許多學生來玩橄欖球和飛碟,現在卻一個人影都不見。
鈴聲突然響了起來,應該是下課鈴吧,學生們紛紛湧出教室,走進了陽光,先是幾十個,然後是上百個,他們個個都很安靜,可話說回來,他那個時代的學生也不能算是一群暴民嘛。
他跟了上去,想混進人群,但他注意到有人偷偷瞥了他幾眼,可能是因為他年紀比較大,臉上又沒疤吧。
人群所到之處,兩邊是低矮的木頭房子,宿舍和會堂夾雜着出現,中間的一棟大樓里飄出飯菜香。馬特轉身逆着人流往回走,邊走邊看。
他那個時代,學生中大約有一半都是亞裔。但眼前這群學生中間一個都沒有,黑人也沒幾個。是逐漸減少,還是突然清洗?如果能找本可靠的MIT校史,估計就能推斷出大量遺失的世界史——就算是一部不可靠的史書都會暗示許多東西。
這時,他看見了遠處的一塊標牌,走過去一看,原來是老校區最東面的入口,那牌子原來是個歡迎的標誌,還附了張地圖。
現在,歡迎詞和地圖都還在,只是校內開設的科系都變了:蒙恩傳教系、撒旦研究系、刺血為盟系——刺血為盟系是什麼?能開幾門課?最後他找到了自然哲學和形而上學系,地點在7號樓,是以前的力學和數學研究院的一部分,離他的辦公室不遠。看來他最好現在就過去看看。
格林樓的牆壁一度是研究者的靈感之源,牆上展示着以物理學為主的科學史,還有舊實驗的複製,都配了舊照片。眼前的7號樓牆壁同樣能給人啟發:上面掛滿了耶穌和其他聖人威嚴的畫像,沒有凌亂的告示牌,沒有一疊疊交還的論文,辦公室的門上也沒粘卡通畫或挑釁的文章;而在從前,這些可都是教授的個性宣言。
或許,神理學並不鼓勵個性。他想到了霍嘉提神父對瑪莎那副不耐煩的神情。
馬特走進了一間空曠的教室,在教師辦公桌後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努力按捺着心中湧起的無助和恐慌。他還沒有陷在這兒,他知道,自己最終能找到回去的路,至少能回到2058年,回到朗翰-克魯斯事務所的辦公室。
但在找到那條秘道之前,他可能還得前往更加遙遠的未來,或許現在就該按下按鈕,以免和這些宗教狂起摩擦。但誰都不能保證2094年後的未來會比現在更安全、更理智。
MIT本該是個舒適、熟悉的場所。他在教室里度過了大半個人生,多年來也一直努力留在教室,他喜歡和年輕人共處,一起追求知識。這地方的氣味還和以前一樣,感覺也差不多,只是身後的牆上掛的應該是個時鐘,而不是露出慈祥微笑的耶穌畫像。
他曾經盯着那個掛鐘看過很久,祈禱時間能快點過去,而現在的孩子們或許每天都會對着畫像祈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