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11
馬特翻到前座,一把攥住方向盤,以防再次在車流中現身。然而,當世界在他身邊重現時,周圍卻是一片森林。
塑料罩子還在他手裏,他把它重新蓋在"重啟"鍵上,罩子就位時發出響亮的"咔噠"聲。
出租車的引擎還在嗡嗡作響。他熄滅引擎,鑽出駕駛座側面的車門四下打量起來。一頭鹿蹦跳着跑向遠處,白色的尾巴一閃,沒入林中。
空氣里有股奇怪的氣味。他聞了一陣才意識到那是因為空氣里沒有污染物,太過純凈的原因。他正在聞着這顆行星本身的氣味。
人都上哪兒去了?現代人應該能夠預測他將要出現的方位,空間上能精確到幾十米,時間上更准,能精確到幾分鐘,甚至幾秒種。那麼,歡迎委員會在哪兒呢?
看起來可不太妙。
出租車勉強還算有輪子。輪子上的橡膠已經消失,或者說已經留在了過去,只剩下四個鋼製輪圈,被壓得微微變了形。
他點起火掛上檔,小心翼翼地在樹木和茂密的灌木叢中穿行。現在所處的方位應該在95號公路往東幾百米。看天色像是下午,於是他把車頭轉到東面,沿着與太陽相反的方向行駛。
公路是突然出現的,是條柏油路,表面坑窪開裂,小草從縫隙里長出來,更誇張的是似乎還有小樹苗。
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
但文明或許還沒有終結。或許,美國終於擺脫了汽車。
可人呢?人究竟都上哪兒去了?
可能是計算出了錯,這地方本來就一無所有。他調轉方向往南行駛,那裏的灌木比較稀疏。
開了一陣,他覺得餓了,於是他"啪"的一聲打開雜物箱,裏面有一塊巧克力軟糖、半包滾燙的炒花生、一瓶清水、一把短管轉輪槍,還有半盒點357口徑的麥格農子彈。
他把槍放了回去,把巧克力軟糖吃了,花生準備留到晚飯再吃。下次再看到鹿時或許該一槍打死,然後用瑞士軍刀剝皮掏內臟。但想到真要痛下殺手或使出類似的野蠻手段,他不禁打了個哆嗦。
他停下車,又在雜物箱裏仔細搜尋了一遍。沒發現火柴,也沒有打火機。
生鹿肉片,多誘人啊。
油箱裏還剩四分之一的油,讀數顯示燃料電池還能堅持77英里。回劍橋應該不到50英里——如果他們的計算沒錯的話。
可是,如果距離超過50英里,時間也超過了177年呢?
馬特又往下開了幾英里,前方出現了一輛廢棄的小汽車。他停下車,心裏隱隱有些害怕,走出去時隨手帶上了手槍。
周圍沒有打鬥的痕迹,可車子從裏到外都被剝得精光,輪子沒了,座位不見了,引擎蓋開着,燃料電池也不知去向。
塑料車身呈暗粉色。他覺得這車有些年頭了,原本的紅色經過幾十年的風吹日晒變成了現在這種顏色。
難道世界已經完了?某種終極武器讓地球重新回到原始狀態?
不可能一下全毀的。可能還有人倖存下來,以偷竊為生,或者說,以回收廢物為生。
小汽車的後備箱已被強行拆開,裏頭空空如也,連個備胎都沒剩下。他不由想到該去檢查自己那輛出租車的後備箱。
後備箱裏有一個備胎,還有個小的工具箱,可能用得上。此外還有個背包,裏頭有司機的錢包,大概裝了800美元。還有一副眼鏡、幾粒藥片、一個筆記本,乍一看屏幕是黑的,他舉起來對着太陽細看,幾秒種后,上面顯出了一頁活動春宮畫組成的索引。
他翻看了幾分鐘,漸漸來了慾望,可裏頭突然出現了一個酷似21歲的卡拉的女孩。他感到一陣傷感,慾望也隨之冷卻下去。
他那會兒在想什麼呢?直接拒絕她不就行了?或者乾脆接受也行。可當時就是心急火燎地想拋下一切,跳進未知。
他把背包扔到後座,繼續往前行駛。
一路上,廢棄的車子越來越多。無論開到哪裏,眼前似乎總停着一兩輛外觀斑駁的車。
這地方以前是牧場和農田吧?這樣的土地要經過多少年才能變回森林?他記得小時候跟着大人到過巴黎郊外,那裏在一戰時發生過一場惡鬥,密集的槍炮將樹林夷為平地,只有一株傷痕纍纍的幼苗還站立着。戰後150年,當年的幼苗長成了一棵巨大的橡樹,周圍立着一片體型較小,但高矮相同的樹木。
眼前這條路的路面和路基上都沒有樹,說明還有人在使用,可能是路面下方的土地經過了特別處理,不利於樹木的生長。
他拐過一個長長的彎道,接着就看見了兩百米開外的一個男人,他騎在馬背上,身子前面還坐着個孩子。他們一望見馬特就急匆匆地跑進了樹林。
馬特從車窗里探出腦袋,喊了一聲:"等等!我不會傷害你們的!"他開到兩個人剛才跑開的地方,停下車子,側耳傾聽。周圍靜悄悄的。"我不會傷害你們的!"他又喊了聲,"我只想和你們談談!我需要了解點情況!"
他等了會兒,還是什麼聲音都沒有,於是就開着車子繼續上路。開着開着,他握着方向盤睡了過去,結果撞進了一堆灌木叢里。
天快黑了,今天就開這麼遠吧。他不想打着燈光開夜車,那樣太顯眼了,而且還費電。他吃掉了花生米,還喝了幾小口水。
馬特從後備箱裏拖出一條油膩的毯子裹在身上,翻來覆去動了兩下,想找個舒服點的姿勢睡一覺。天色暗了下來,車頂上映出了一片星光。夜空中滿是星星,亮得簡直不自然。樹林裏窸窸窣窣地響着,大概是動物吧。他鎖上車門,把槍放在手邊。
清晨時分,他在嘰嘰喳喳的鳥鳴聲中醒來。有幾頭鹿正在附近吃草,其中有些還很幼小。馬特打開車門,兩頭成年鹿盯着他看了一會兒,然後一跳一跳地逃進了樹林。
小解之後,他聽見了水在岩石上潺潺流動的聲響。他拔下車鑰匙,帶着手槍和水瓶前去打探,剛走到路邊就發現了一眼泉水。他接了滿滿一瓶,喝了幾口,然後把瓶子重新灌滿。這水的口感相當甘冽,不過如果有污染的話……反正他也別無選擇。
回到出租車上時,他有一種強烈的感覺:自己正在被人監視。
"有人嗎?"——沒有動靜。他鑽進車裏繼續上路。
又開了幾英里,森林開始變得有規律的稀疏:最大的樹木都屹立着,但直徑一尺上下的都在齊腰高的地方被斬斷了。想必是砍下來生火了,或者造房子。
他繼續朝着波士頓的方向行駛,兩側的密林越退越遠,最後乾脆消失了,路邊只剩下叢生的雜草和幾棵又大又老的樹木。
油表顯示車子還能再走21英里時,他來到了一片像是農場的地方——至少也是片耕地,一條破爛的岔路將它和大路相連,路口豎著塊牌子,牌子的左右兩邊刷着"禁止入內",中間畫著把風格強烈的突擊步槍。於是他沿着大路繼續向前開。
沿途又經過了五六個這樣的岔路口,全都豎著一樣的標牌。看到這些,他稍微寬了寬心——至少還存在有組織的社區,雇得起刷牌子的油漆工。
可能,也雇得起造槍的人吧。
又開了一英里,前方出現了一個收費站。這時已經能看見廢棄的高速公路,左右八個車道,只有中間的兩條可以行車。幾個收費站前面都堵着磚瓦和灌木,只有一個周圍是乾淨的。
他看了眼手錶:7點01分。不知道這兒用不用夏令時。他把手槍插進腰帶,但轉念一想,覺得還是應該藏得好點,於是又把槍塞到了屁股和椅背之間——常人看不見,隨手夠得着。
他漸漸駛近,一個身穿制服的男人從收費站里走了出來,站到了路中央,他的肩上掛着件武器。馬特又往前開了幾米,他解下武器,槍口向上斜放胸前。那是把古老的卡拉什尼科夫衝鋒槍。
他的身邊塊標牌,一看就是生手刷的:
前萬波土頓/收弗一米元
馬特伸手在口袋裏掏出一枚兩美元的硬幣。穿制服的男人接過硬幣,翻來覆去看了看:"是舊錢嘛,那輛舊車怎麼還能開?"
"找了些燃料電池,得再充充電。"
"哈,是嗎?"男人把硬幣放進口袋。他的脖子上吊了根繩子,上面系了個錢包。卡拉什尼科夫衝鋒槍夾在他的手肘和身體之間,顯得相當彆扭,他點了四個兩毛五的硬幣遞給馬特。硬幣亮閃閃的,像鋁製墊圈,一面佈滿了小號文字,"25"和"波士頓"交替出現;另一面有個半圓,裏面印着"我們信上帝",下面還有"基督救世"幾個字,中間框着個微笑的耶穌,頭戴血淋淋的荊棘王冠。這幾枚閃亮的硬幣上沒有年份,但年代不會很久,圖案和文字都是噴印而非壓刻的。
守衛放鬆下來,把槍重新掛上了肩膀。馬特強忍住一聲釋然的嘆息。
"要去波士頓?"守衛問道。
"是劍橋,MIT。"
守衛點了點頭:"那兒的人或許能幫你充電,他們有時候會來點真的魔法。"
"沒錯,謝謝。"馬特駕着出租車緩緩向前開動,守衛又低頭看起了書。那是本聖經,密密麻麻地插滿了書籤。
對一個不信神、不作禮拜的猶太人而言,前方將是一個有趣的世界。他還記得念三年級時央求父母讓自己和朋友們一起參加衛理公會夏令營的情景。這在當時成為了家中的笑談:瞧瞧,我們的小男生加入了衛理公會呢。可現在回想起來並不好笑。
收費站的那個男人可能代表不了現代人,但硬幣上的圖案可真不是個好兆頭。
他沿着州際公路往南行使,路面依舊坑坑窪窪,但植物比剛才少了。和公路平行的磁浮軌道上築着鳥巢。這條路在他搬來波士頓時就是條綠色通道:地面是州際公路,空中是磁浮軌道,軌道下方是平整的綠地,一條供自行車和行人漫步的小徑穿過精心養護的植被走廊,連通了波士頓和洛威爾。可現在,這一切都變成了崎嶇的森林。
看來是開不到劍橋了。磁浮站外有塊指着3號公路的牌子,上面刷着"劍橋,18英里"。而油表顯示車子只能再開12英里。
他剛才在立交橋上看見了路邊的幾個農場,但地面上沒有任何城市文明遺留的痕迹。眼下道路兩側森林密佈,路面上也長滿了雜草。但公路附近沒有幼苗,沒有小樹,低垂的樹枝也都被砍斷了。
行至阿靈頓附近,才看到路上有些行人,時間大約是八點不到。他先是駛過了一輛裝着蘿蔔和甘藍的馬車,然後是一輛乳製品車,裝貨的部分封閉着,淌着水。車主在他通過時都盯着他看,他向他們問好,對方充耳不聞。
淌水說明有冰。不用機器就能造冰?古時候,人們在冬天把河裏的冰切塊打撈出來,夏天到了就鋪上一層隔熱的鋸屑,藏在冰窖里。現在的人也許又開始這麼幹了。
教堂的鐘聲敲了八下。馬特的手錶顯示8點05分。
他駛進了城裏。城裏有的人在行人路上行走,有的騎着自行車在路面的坑窪間穿行。街邊的店鋪要麼釘着木板,要麼早就敗落了,只有一家賣聖經的店還開着。
路人的裝束似乎沒什麼變化。就算穿着現在這套短袖襯衫和牛仔褲上街,也不會有人對他多看一眼。
油表指向1?0英里時,開始"滴滴"響了起來。事實上,標誌"電量低"的燈已經閃了幾英里了。他在一個標着"偵池"的路口向右拐彎,然後順着斜坡往下開。車子在離開小湖約一個街區的地方"吱嘎"一聲停下了。
湖對面原本是他母親住的地方,現在成了一棟公寓樓,多數窗戶都用木板封着。
他從後座上拿起出租車司機的背包,把全部家當一股腦塞了進去:時間機、手槍、彈藥、水瓶、兩張珍貴文物、司機的錢包、色情筆記本等等,統統裝進去藏好。這些東西或許能賣大價錢,但也有可能一文不值。聖經店裏大概不會有什麼色情讀物。
工具箱又大又沉,差不多有十五磅,但或許能派上用場。他把毯子捲成一根緊密的圓柱體,夾在腋下。帶着這些,得花兩小時才能走到MIT,也可能得三個小時。
有幾個人正在停車場的一頭釣魚,看着像是一家人。他們派出了其中最小的成員——一個男孩——前來偵查出租車駕駛員的情況。小男孩過來了,先是狂奔,接着小跑,繼而行走,最後乾脆拖着步子挪了過來。他到了馬特跟前脫帽行禮,頭髮剪得相當外行。
小男孩大概十來歲,穿着打滿補丁的衣服,不過倒是很乾凈。"先生,你在釣魚嗎?"
"沒有。我想開車去MIT,但車子沒油了。"
"油?"——看來這個字沒能流傳下來。
"我車子的燃料電池用光了。"
男孩緩緩點頭:"我爹想問車子的事。你從哪兒弄來的,還有別的嗎?"
馬特望着遠處的那家人,他們也都望着這邊,聽着對話。那位父親友善地沖他揮了揮手。"呃,我自己過去和他說吧。"——正好趁機打探點情報。他也沖對方揮了揮手,然後跟在男孩身後走了過去。
那男人戴着頂黑色寬邊帽,身上的衣服也全是黑的,看樣子五十來歲。他妻子比他年輕,穿了條從脖子罩到腳踝的直筒連衣裙,上面除了一個銀色的十字架,什麼多餘的花紋都沒有。男的身上也有一個,看樣子都是從薄金屬板上裁下來的。
"他要去MIT。"男孩告訴父親。
父親禮貌地和馬特握了握手,說自己名叫摩斯。"這麼說的話,這車子就不奇怪了,他們那兒有很多這樣的東西,這輛看起來最新。"他望着街上馬特的出租車說道。
馬特不動聲色地點點頭:"釣到多少魚?"
"就一兩條小的,"摩斯低頭望着透明的工具箱,"魚竿還有一根,但捲軸壞了,你能修好的話,就拿去碰碰運氣。"
馬特放下盒子和背包:"讓我看看,不保證能修得好啊。"
"亞伯拉罕,去。"男人招呼了一聲。男孩應聲跑開,去拿釣竿。
正好趁機打聽一下現在的情況。"你們都住在阿靈頓吧?"
"前倆月都住那兒,天冷前得回城。"男人的口音一點都不像新英格蘭一帶的。
"你是波士頓本地人?"馬特繼續問道。
"對啊,姥爺輩從卡羅來納遷來的。你家呢?"
"大半是劍橋人,也有俄亥俄的。"他不假思索地答道。
"俄亥俄州?"
"是挺遠的,"他開始信口胡編,"我父親想讓我上MIT。"
亞伯拉罕帶着釣竿和捲軸回來了。"線卡了,動不了。"他邊說邊扯了兩把,線綳得緊緊的。
"讓我瞧瞧。"馬特接過這個新玩意兒,坐在地上研究起來。接着,他胸有成竹地拉過工具箱,取出一套小號螺絲刀。最小的那把菲利普的刀頭正好能卡進固定捲軸的螺絲。
"工具對了就好辦了。"父親懊悔地說了聲。馬特心想思路對頭就更好辦了,但這話他沒有說出口。
眼前的捲軸是個由齒輪、卡爪和凸輪構成的緊密系統,由頂部的按鈕控制,設計相當精巧。他打量着它,一邊撥弄,一邊輕扯魚線。凸輪似乎卡在了一個奇怪的位置,他輕輕按了下去。"咔塔"一聲,魚線鬆了。"行了,修好了。"他邊說邊把捲軸遞到摩斯面前,並把剛才卡住的部分指給他看。
"是拉頭壞了?"
"我不知道它叫這個名字。"他將捲軸旋松,在裏面滴了滴油,然後上到半緊。
"你在MIT工作?"父親問。
"以前是,"馬特決定冒險說兩句真話,"聽說過時間物理學嗎?"
摩斯哈哈笑了起來:"我只學過幾個字和數數。數字也知道得不多——你就是干那個的?"
"以前是。想看看還能不能幹回老本行。"
摩斯朝出租車的方向歪了歪腦袋:"那麼老的東西你都能擺弄,他們還真得給你份工作。"
馬特把捲軸的罩子旋緊,遞了過去:"再試試。"
摩斯晃了晃一個髒兮兮的罐子,從裏面拖出一條蠕蟲,串在線頭的鉤子上。他做了幾次神秘兮兮的動作,把蟲子上下甩了幾下,然後嘀咕了一聲"行了"。
馬特跟着他來到水邊。摩斯熟練地一抖釣竿,魚餌在空中劃出一道悅目的弧線,在約莫二十五尺外落水,水花四濺,接着他把釣竿遞給了馬特。
"呃……這個要怎麼用?我只用過木質釣竿。"——還是200年前的事了。
摩斯拿起自己的那根釣竿,做起了示範。"覺着魚咬線之後,等一小會兒,然後放鉤子,別太用力,"說著,他稍微扯了扯釣竿,"然後就收線。"他順時針轉動側面的手柄,魚線隨之收了回來。馬特跟着他做了一遍。
"跟我說說你那個什麼時間什麼理的吧。"
"時間物理學?呃,老實說我只是個干手工活的。我負責造時……設備,負責造實驗設備,還有修實驗設備。"
"那種東西這兒有的是……可如果MIT不讓你回去呢?"這是在含蓄地問他幹了什麼讓自己被解僱的事。
馬特朝四周看了看,說:"我說摩斯,能保守個秘密嗎?"
摩斯把釣竿交到左手,右手在胸前劃了個十字:"向基督發誓。"
"我……呃,我本人就是一個實驗的一部分。我已經睡了差不多有兩百年了。
摩斯望着他一言不發。馬特繼續問道:"今年是哪年?"
"71年。"
"什麼71年?"
"可別那麼說話。"摩斯眯起眼睛低聲說道。
"聽着,我是認真的。我對這個世界一無所知,我來自遙遠的過去。"
"所以你說起話來才這麼怪怪的?"
"是啊。"
"我還以為俄亥俄人就是這麼說話的呢。"
"不是,以前的人說話都這個腔調——可能得歸功於電視吧。"
"那個我聽說過。讚美基督,現在已經沒了。以前能見着許多,一堆堆的,全燒壞了,都是重臨日留下的——"說到這兒,他環顧了一下四周,"——那就是71年前的事。基督重新降臨了,跟預言裏的一樣。"
馬特的心中湧起了一股強烈的衝動,想立刻放下釣竿,鑽進汽車,以最快速度向南行駛,到MIT找個人問問清楚。
摩斯繼續小聲說道:"你可不能讓別人看出來你不知道這些,有的人可蠻橫着呢。再說,從前還有過否認者。"
"你說從前?"
他點點頭,收了收線:"現在還有呢,離這兒很遠的西邊,在蛾摩拉。傳說是這樣的。聖經里沒提到這個,就寫了以前那個蛾摩拉蛾摩拉,舊約聖經中的墮落之城,後為上帝毀滅……"
"你是說加利福尼亞?"
"我聽人這麼叫過,還有-荷里活-,"他玩味着"荷里活"三個字,語速很慢,"正經人都說-蛾摩拉。"
"這一帶沒有人懷疑神嘍?沒有否認者?"
"打我小時候起就沒有了,"他盯着魚線和水面的交界處,臉上露出了不安的神色,"那會兒真糟。可這也說不得,只能在家說說。"
"現在有很多說不得啊。"馬特說。
"你們那會兒不是這樣?"
"嗯,沒這麼嚴重——等等!"說話間,他手裏的釣竿跳了兩下,還沒等他反應過來,釣竿就扯成了彎彎的圓弧。
"上鉤了!"摩斯喊道,"穩住!"馬特開始收線,上鉤的魚兒在水裏左衝右突,有兩次還突然加速,讓他險些收不住線,但他還是很快將它拖到了岸邊。亞伯拉罕帶着個網兜跳進水裏,雙手並用地把魚兒拖出了水面。它有成人的前臂那麼大,活蹦亂跳的。
"是主賜給我們的!"男孩興奮地叫道。他在水裏"嘩啦嘩啦"地走着,險些被絆倒。
"初學者的運氣。"馬特說。
"喂,這可不是運氣,是命運,不能算運氣。"摩斯說。
魚很肥,全身閃着黑色的光澤,兩邊腮上各長着一個工整的銀色十字。"這種魚你不認識吧?"
"從沒見過魚長這樣的。"馬特說。
"可不是每天都抓得到的——露絲!"他沖那女人喊道——她正在一張野餐桌邊讀聖經。"這條被賜福了!"
女人匆匆走過來看了眼,驚呼"我的天"!然後捧着魚和網兜走到水邊的一塊厚木板那裏。她把還在撲騰的魚兒摁到木板上,然後抄起一把厚刃刀,往魚腮後面用力一壓,把魚頭剁了下來。接着她在兩邊腮的十字上都吻了一下,然後把魚頭扔回了淺水裏。
魚頭扭動着漂向了遠處。
亞伯拉罕帶了一桶水來。露絲用一把薄刃刀劃開魚腹,扯出了一段紅色和銀色相間的內臟。然後她五指並用,把魚兒像水果一樣剝了皮。
"差不多全是肉。"摩斯說。
原來是這樣。它是台生物工程製造的食品機械。"你們不常抓到這種魚么?"
"這種么,可能一禮拜能抓兩條吧,感謝上帝。你能抓到可是個好兆頭。"
"哦,很好。"馬特看着露絲清理魚的內臟。它的骨頭很少,基本上就是一整塊長方形的肉。露絲把魚身清洗乾淨,剖成八厚塊,放到一個淺淺的碗裏,然後旋開一個寬口瓶,倒了些紅色的醬在魚肉上。
"做成燒銬意思是"燒烤",因發音相異。,"摩斯說,"我們把火生起來吧。"
"少用點炭,摩斯,"露絲說,"我們不用生太大的火。"
摩斯翻了翻眼珠:"少用點炭。"他領着馬特到了野餐桌旁的燒烤架邊上。摩斯的另外兩個孩子都是年輕的女孩,她們已經收集了些燃料:幾把乾草,幾根細枝,整整齊齊地壘成了幾堆。然後,他們從幾個用得很舊的膠袋裡拿出幾根較粗的枝條和幾塊木塊,有些是用過的,都炭化了。
"姑娘們每天早晨都去找木頭,"摩斯說,"越來越難找了。"
"你們會搬到城裏住吧?那裏的熱氣比較充足。"
"沒錯,他們有太陽能,不過擠了點。"他在地上鋪些草,又在上面壓了些樹枝,壘成一頂錐形帳篷的形狀,接着又從兜里掏出了引火的傢伙——中間是根鏈子,鏈子的一頭是把挫子,很粗,就像銼指甲的那種;另一頭是根金屬棒。他用棒子在銼子上一蹭,擦出了明亮的藍色火花。地上的草堆里隱隱冒出了紅光,他吹了吹,火升了起來。草堆上的枝條開始"噼噼啪啪"作響,他小心翼翼地把大一些的枝條加入了火堆,三根一組,邊放邊吹氣,一隻手在火焰後面罩着。
這種生火的手藝可以上溯到石器時代,但這把引火工具直到二十或二十一世紀才有,那隻帶螺蓋的廣口瓶也是,裏面裝的"燒銬醬"是給生物工程魚調味用的。
"打火的東西哪兒來的?"馬特問。
"傳下來的,"摩斯頭也不抬地說,"我爹死後,我在他兜里拿的。"
他用拇指粗細的樹枝在小火堆周圍搭了座鬆散的木頭小屋,然後對兩個女孩說:"乾的好,姑娘們。"女孩們聽了鄭重地點點頭。
"這地方一定是千挑萬選的吧,"馬特問,"這兒有很多人住嗎?"
"暖和的話人就多,都出城來了嘛。估計教堂今天有兩千人,還得加上白天到鎮子裏來的人。十月、十一月之前,阿靈頓大概有2200多人。"
"你知道波士頓住了多少人嗎?波士頓地區?"
"嗯……我估摸着冬天有一百萬吧。"
"這兒冬天沒暖氣嗎?"
"只有你自個兒產生的暖氣,"摩斯把剩下的木頭圍着火堆擺好,然後坐了下來,"以前是什麼樣的?"
馬特指着河對岸的公寓樓說:"以前我母親就住在這兒,一年到頭都住湖邊上。冬天那地方可熱了,我待都待不住。"
"她那兒有電?"
"還有壁爐,不過只在特殊場合使用。那會兒是2050年代。"
摩斯晃了晃腦袋:"我對數字可不在行。"
馬特在心裏默算片刻,然後說道:"大約是基督重臨前的130年。"
"那麼久……"摩斯的五官因為專註而收縮起來,"我姥爺大概是重臨前20年生的,他的姥爺嘛……"他掰着手指頭算了一會,但最後還是搖了搖頭,吐出了一大口氣。
"要是一代人算25年,那就是他的祖父的父親那會兒的事。"馬特說。
摩斯抬頭看着馬特,兩眼炯炯有神:"你就是從那時候來的?"
"嗯。"馬特突然覺得有什麼東西從自己體內流走了——是元氣和希望。
摩斯看在眼裏:"還回得去嗎?"
馬特清了清嗓子說:"我……我也不知道,也許可以吧。"——總得有人回到193年前保他出獄吧。
這時露絲提着魚過來了,手裏還拿着兩塊格柵,像是冰箱裏的架子。她凝望着火堆問:"10分鐘能好嗎,摩斯?"
摩斯應了聲:"到了時候自然會好的。"露絲聽了聳聳肩,把魚放到了桌上。
他又往粗枝里添了幾根細枝,然後輕輕吹氣,火熊熊地燒了起來。"要是回不去了,陷在這兒了,那你就得入個會,在這兒非入不可。你在你們那會兒是哪個會的?"
"你說教會?"馬特問。摩斯垂着眼睛點了點頭。如果回答"前改革派猶太無神論者"可能不太好。"算是衛理公會的吧。我們那時候嘛……教會沒有現在這麼重要。"
"書上就是這麼寫的,"摩斯說,"所以你們都很虛弱——嗯,我們都很虛弱。人類嘛,都差不多。"馬特不知該怎麼回答才算穩妥。"衛理公會,"摩斯輕聲說,"和舊天主教差不多嗎?"
"我出生前很久就從天主教里分離出來了。"衛理公會是介於幾個宗派之間的宗派,他是從兒時的朋友那裏約略聽說的,信義宗啦什麼的。
"希望MIT不會因為這個為難你。應該不會,你是從第二次降臨之前來的嘛,直接跳過去了。但那些教會的人有時很不講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嗯,和他們說話要小心。"
"說話和做事都要小心,要很小心。"
"我會注意的,謝謝你,摩斯。"
"MIT的人都是研究科學的,可能會給你騰個地兒,如果他們講理的話;可他們也是教士,大部分是。"
剛才生起的火已經燒得很旺了,熱氣直往外竄,兩個人都向後挪了一些。摩斯說:"等火燒小點兒再烤。"
"這麼說……現在已經沒有衛理公會的人了?"馬特問。
"這一帶是沒有了。南邊兒還有點基督會、浸禮會什麼的。我們這兒嘛,只有基督徒。"
"人人都是?"
"哦,是啊,"他迫不及待地答道,"你有22歲嗎?"
"我可沒看上去那麼年輕,27啦!也可以說是200多歲,如果從生日開始算的話。"
"他們可能會讓你服務一段時間。"
"在軍隊裏服務嗎?"
"軍隊?不,是為主服務。我18到20歲那會兒就服務了一陣,人人都得去。但如果你正好在念書,就等你畢業了再開始。"
"服務是要做什麼呢?"
"做你最拿手的。你嘛,大概能做個機械師,或者給科學家當助手,"說著,他晃着腦袋哈哈大笑起來,"也可能直接讓你當科學家,再給你配個助手。你上的學應該夠做科學家了吧。"
"我學的可都是些舊東西,科學是會過時的。"
"也許吧。你的那個時間化學我就從來沒聽說過,他們可能已經不研究這個了。"
"是時間物理學。可你說的沒錯,沒人研究的話就……就太可惜了。"——不光是可惜,簡直是當頭一棒。
馬特琢磨着該以什麼身份在MIT出現。或許最好的辦法是直接走進去說:"你們好!我就是你們一直在等的時間旅行者。"但他來的時候,新罕布殊爾州的邊界可沒人在等。他想了想,覺得還是該偷偷溜進去,先摸清情況再表明身份。這樣或許能免於被人恥笑,至少不會被綁在柱子上燒死。
亞伯拉罕走了過來,在父親的耳邊低聲耳語了幾句。摩斯對他說:"你問他吧。"
亞伯拉罕走到馬特跟前:"爹爹說可以問你,我能看看你的車嗎?"
"當然可以,我陪你去,我來開鎖。"馬特站起身來,在衣袋裏摸索着串在出租車司機戒指上的那一大串鑰匙——主要是塑料的電子匙,可也有兩把老式金屬鑰匙。其中的一把塑料匙上寫着"三菱"。走近轎車時,他在鑰匙上按了按,上面的紅燈閃了兩次——沒電了。車門最後一次解了鎖,緩緩發出了一聲悶響。
兩個姑娘也跟來了,見車門打開便一股腦擠進車裏,在裏頭又蹦又跳。眼下,這輛過時的東西大概是州內,甚至是東海岸最新的車。讓她們玩玩也沒有什麼,反正弄不壞。
"先生,這是什麼呀?"亞伯拉罕在地板上發現了一枚點357口徑的麥格農子彈。
"來來,給我。"馬特邊說邊伸手去拾子彈。
"那是子彈吧?"站在他身後的摩斯問道。
馬特沉默了片刻。的確是枚子彈。"看着像。"他邊說邊把它遞給了摩斯。
摩斯把子彈放在手掌上來回擺弄。"這東西從來沒見過。不是步槍子彈吧?"
他們是不是已經偷看了他的包?"是手槍子彈,"他沒有朝包的方向看,"你們這兒只有步槍,沒有手槍?"
"我爹那會兒就沒了,都是違法的,"摩斯看着車窗裏面說,"小心點兒,亞伯拉罕。"接着又瞥了眼馬特說,"那裏邊沒手槍吧?"
"據我所知沒有,我還沒仔細檢查呢。"
"孩子們,回火堆那兒去。"孩子們抗議了幾句。"亞伯拉罕,去看看煤好了沒有。"
孩子們悶悶不樂地放下父親禁止的玩具,走開了。摩斯把彈殼遞給了馬特,說:"見到這個不意外?"
"不意外。我們那會兒槍多得是。"
摩斯點了點頭:"小心點兒,槍在我們這兒可是個大麻煩。"
"謝謝,我還有好多要學呢。"
亞伯拉罕在那邊喊了一聲,火差不多了。
午飯的氣氛禮貌而緊張。一家人為了那條魚對上帝和馬特大讚特贊,但在場的成年人明顯都盼着他滾蛋。摩斯原本想把車鎖好,可電力不足,鑰匙失靈了。他們把車子徹底搜了搜,結果沒找到什麼違禁品,也沒發現有用的東西。
湖邊那條通向地鐵站的自行車道還在,他上回還在那裏搭地鐵給母親送過葡萄酒和日用品。摩斯提醒他別去地鐵站,說那裏是"隧道鼠"的老家,一年到頭都住着流浪漢。不過那地方夏天涼爽,冬天也活得下去,但出沒的儘是些不法之徒,任何人在那裏都不會覺得安全。
馬特和那家人道了別,然後沿着上坡走向麻省大道。他還從來沒從這裏步行去過MIT,但路途不會太遠,頂多六七里地,他以前騎車走過。
周圍陰沉沉的。街道都凍得變形了,看來幾十年都沒人保養了。街邊的店面東倒西歪的,店門口的牌子有的褪了色,有的被新刷的文字覆蓋了。行人路上用磚塊和木板搭了桌子,有人在上面賣吃的喝的,還有舊衣服和二手貨。馬特買了杯可疑的家釀啤酒,喝起來溫溫的酸酸的,售價兩毛五——是他現有財產的四分之一。
漸漸地,他不再覺得有人在監視自己。他躲進了一個門洞,從出租車司機的錢包里摸出一張百元大鈔。他不想對人亮出厚厚一捲紙幣,可他遲早得拜訪一趟銀行,或者類似銀行的人物或機構。他還想知道,這些舊紙幣現在是否還沒有這些紙張值錢。
他希望剛才能和摩斯多說會話,但那枚子彈關上了對話的大門,它還明明白白地告訴摩斯:馬特在撒謊,馬特很危險。
走在街邊時,注意他的人比他自己那個時代的還少。他拖着背包和工具箱走着,身上的衣服皺巴巴的,不僅款式奇怪,而且還穿着睡過覺。而其他路人也一樣,穿着類似的衣服,負着重物。這是一個只有流動人口,沒有洗衣店的世界。
他在阿靈頓和索麥維的交界處找到了一家還算是銀行的門面。它從前是家存儲借貸機構,破碎的窗戶里豎著張卡片,寫着"家廷銀行·保護存款·面向永久居民放代"。這張卡片上的錯別字已經是他見到的最少的了。
銀行里有個直通街道的大號保險箱,門開着,兩邊站着手持突擊步槍的年輕男人。門上的電子鎖大概已經不管用了。
儘管窗戶很大,門也開着,但銀行裏面還是陰森森的。大堂中央有張寬敞的桌子,桌邊坐着一個穿着破爛衣服、戴着破爛領結的男人,他身後立着一口高高的文件櫃,面前擺着幾個盛着硬幣的碗,邊上還放了把鋸短了的散彈槍。
"下午好,"男人說,"我沒見過你。"
"我是過路的,想問問這東西值多少錢。"馬特從襯衫口袋裏抽出那張百元鈔票,展平了放到男人面前。
銀行家拿起一件白色的塑料製品,看起來頗像摩斯釣魚用的線軸,但當他搖動曲柄,那東西卻發出了一道強烈的白光。男人拿起一把放大鏡,對紙幣端詳起來,接着又把光源放到紙幣背面,看着嵌在紙里的絲線的脈絡。然後,他用食指摩挲了一陣總統的頭像,紙幣隨之輕輕發出"一百"的聲音。
"保存得很好啊,你從哪找來的?"男人問。
"在一輛車子的後備箱裏,"馬特答道——他說的是真話,"值多少錢?"
男人摸了摸下巴:"我可以給你50。"
"謝了,"馬特邊說邊把手伸向紙幣,"我可能會再來。"
銀行家一把將紙幣奪了過去。"等等!"他重新轉動曲柄,打開燈光,把紙幣翻來覆去地研究了一陣,接着又聞了聞。"2074年的……也許能給你70,你還有貨的話,75也行。"
"我就這麼一張了,你出75我就賣。"
男人裝模作樣地考慮了一陣,然後說了聲"好吧"。他拿出一個厚厚的錢包,抽出了三張閃着微光的20元紙幣,又從面前的一個碗裏抄起三枚沉甸甸的5元硬幣。馬特接過硬幣裝進口袋,又把紙幣對着微弱的光線照了照,上面的肖像他認不出來。它們又軟又舊,但看起來像是真的貨幣。
"如果找到和這個一樣的就再來。"
"我會來的。"——還是先看看這點錢能在波士頓買點什麼吧。
走到波特廣場時他必須做出決定:要麼沿着麻省大道拐彎,要麼接着直走,進入一個從前的不良街區。有自行車的話,從這裏騎十分鐘就能到學院。他可從來沒步行走過這段路,比起沿着麻省大道穿過哈佛廣場,走直線大概可以省下一半路程。
這麼扛着背包又提着工具箱,他漸漸覺得體力不支,而且在午後陽光的照耀下,前方的街區也沒那麼陰森了。
再說他還帶着把槍呢,儘管一想到拔槍射人,他還是打了個哆嗦。他只在12歲那年和一個損友打過氣槍,而且從來就沒命中過目標。
不過他其實也並不打算開槍,但有了槍,就有了一件強大的威懾武器——除非對手也有一把。儘管摩斯說,他連一把手槍都沒見過,但"別人也可能有槍"的念頭還是顯得強勁而駭人。馬特想到這就覺得心裏一沉,但腳下照樣邁着大步,走進了破爛的街區。
一旦到裏面,就發現這地方並不比外面更顯破敗。這裏沒有街頭小販,行人也較少。他突然意識到一路上都沒見過寵物,現在是下午時間,本該有汪汪叫的狗和懶懶地曬着太陽的貓。大概是現在養寵物太奢侈了,沒人負擔得起吧。
街上不時有自行車"喀啦喀啦"地駛過,居然還有騾車。當然了,這些騾子也可能不是純天然的,就像那些生物工程培養出來的反常基督魚一樣。這裏的文明看來是個高低技術的混合體,他得讓眼睛和頭腦保持開放才行。
看到茵曼廣場時,他鬆了口氣。廣場上放了好多小販的桌子,一小群人正在那裏轉悠。有張桌子上放滿了書,但全都是聖經、讚美詩集和小冊子。他買了一小本《新約》,書頁被翻得很舊,經文下面划滿了線,售價9美元。買下它是為了當作掩護,也是為了研究一下。現在開始學習關於基督的知識是個明智的選擇。
廣場上開着一家茶坊,他走了進去,這樣可以更好地觀察外面的人群。菜單上的茶大多是草茶,大概都是自家種的或就近摘的。一杯"中國茶"賣20塊,和"純味卡非"一樣價錢。他選了一杯綠薄荷茶。
這麼說進口貨價錢很高,大型港口附近也不例外。他突然想到,迄今為止,還沒有聽見或看見過一架飛機。現在是午後三點,天空是一片渾然的湛藍。而以前的波士頓,哪天不是罩着一層薄霧?
集市上沒人穿着看上去新一點的衣服。可能是這個時代的人不會為了去集市特意打扮,也可能是根本就沒有新衣服可穿,要不就是新衣服只能在特殊場合穿。女人的裝扮大多保守,和露絲差不多。倒是有幾個20歲不到的少女穿着牛仔或短襯衣,挑逗得驚人。這可能是文化上的原因吧:16歲還算是孩子,不可能成為慾念的對象。
那幾個女孩子走過的時候,周圍的男人並沒有盯着她們看。謹慎起見,還是隨大流吧。
距目的地還有一里路,馬特打算趕在辦公室關閉前幾小時到達。於是他只喝了一杯就扛起背包繼續趕路。走了幾步,前面的一塊牌子將他攔住了。
牌子上刷着"麻省神理學院麻省神理學院,原文MASS?INST?OFTHEOSOPHY。向前一英里",字的下面是MIT的圓形校徽。"神理學"是什麼?在他的時代存在嗎?他得上網搜索一下。
"要幫忙嗎,先生?"說話的是個美少女。他意識到自己正站在牌子前面凝視,看上去大概像迷路的樣子。
"呃……神理學是什麼?"
"是一門科學,"少女小心翼翼地強調着"科學"二字,"是關於上帝的科學。你是來朝聖的嗎?"
"不,不是,我只是個旅客。"
少女張嘴要說什麼,但最後只是點了點頭:"那麼,祝你旅途愉快。上帝與你同在。"
接着她就一蹦一跳地走開,跑着步去追趕其他姑娘了。
關於上帝的科學?剛才買的書真得好好研究研究。
但他更需要的是一本歷史書。他不在的時候一定發生了某件大事。是多久之前發生的呢?是一個突發事件,比如一場劫難,還是緩慢的演變呢?
麻省神理學院?裏面的人都在幹嗎呢?他在那裏是絕對無法適應的吧。馬修·富勒,無神論教授,專門研究古怪好玩的神理學。想想都覺得可樂。
或許,科學和工程還是有人研究的,但出於某種社會方面的原因(比如這個什麼"第二次降臨"),研究得往宗教的方向靠攏。
走着走着,身邊很快出現了一棟棟高樓。在他的時代,這些都是和學院有關,但多少都保持獨立的研究機構。像馬爾什教授這樣的人物會在兩頭奔波:每周在MIT上幾天課,其餘時間就在街那頭的生物技術或聯合化學實驗室做做項目。MIT的合約禁止他們在校內從事某些特定工作,比如武器研究等,但是一出校門就沒人管了。
可現在,這些往日裏高聳驕傲的建築全都成了廉價公寓,晾衣繩上的衣服迎風招展,孩子們在莊嚴的院子裏嬉戲玩耍。一度繁花似錦、修剪精緻的園林,現在都成了逼仄的菜地。
話說回來,能把蔬菜種在戶外而不用擔心被偷,這說明社會秩序相當令人放心,也沒人挨餓。
他完全看不出MIT的行政部門現在在哪裏。1號樓有充足的自然光,如果現在已經沒有電力照明,行政部門也許就還在哪裏。他在校園裏調了個頭,朝"無限長廊"走去。
"無限長廊"兩邊的樓房最早可以追溯到1916年。到了20世紀中葉,這些建築風格一致的樓房通過近四分之一公里的走廊連成了一體——雖然算不上"無限",但也得花點時間才能走完。走廊是筆直的一條,學生們每年都有兩次機會打開走廊兩頭的大門,讓落日投下一條850英尺的光帶,使平日裏昏暗的走廊瞬間煥發光明。
現在的學生或許還在這麼干,不過說不定還要以處女獻祭。在他那個年代,學生中間流傳着一個笑話,說這是在MIT唯一幹不了的事,因為缺乏原材料。但就神理學對待性的態度來看,現在情況可能就完全不一樣了。
校園裏此刻並不擁擠,但現在是八月,就算在他的時代,這時候也沒多少人。從前的教室都裝着獨立的空調,目的是節約電費,因此氣溫一過90度,走廊和那些沒人的房間就會變成烤爐。現在的情形也差不多。他沿着台階走到了無限長廊的入口,打起精神準備迎接熱浪。
長廊的這一頭光線昏暗,空氣滯塞,兩側的辦公室都關着門。遠處的光線比較充足,因為那裏的教室都安了朝向走廊的窗戶,上面的穹頂也透下光。走廊里原本塗著綠色的油漆,現在已經泛黃;木製的擺設看起來有幾世紀那麼舊,破損處修復得相當業餘;破碎的窗戶上補着四方形膠合板,看起來也不怎麼新了。穿行其間,他不由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
走廊里只有寥寥幾個學生,全都緩慢而安靜地走着,感覺奇怪得不得了。上下左右一片陰沉,空氣中瀰漫著一陣霉味。從前只要一走進來,就能下意識地聞到強烈的化學物品味和機油味,現在這些氣息都已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修道院的氣氛;可能這地方真的變成修道院了吧。
路過圓形大廳,周圍的窗戶里都鑲上了彩色玻璃,上面的畫著苦路14處描繪耶穌受刑經過的連環畫作。,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仔細一看,這些窗玻璃顯然都是從別的什麼地方移過來的,可能是間教堂吧。玻璃太小,只能先裝進膠合板再鑲進窗框,膠合板一律塗成了黑色以示對照。
比起2074年的那個時代,馬特注意到了這個時代在臉上弄疤已經不時髦了。只不過這個風俗還沒有完全消失,他在走廊里還是遇上了幾個臉上有疤的人,主要是年長的男性;也有幾個女人的面頰上留着幾條淡淡的疤痕。
這裏的男人,年紀越大臉上的疤痕就越重,而且那些疤痕也不具備什麼藝術性,不過是面頰和額頭處有幾條平行的凹槽罷了。也許這是一股最近才漸漸消退的風潮,或是有什麼宗教含義。說不定他們的長袍底下藏着什麼,只有上帝才知道。
101室是總務科,但房門關着,上了鎖。今天是周六,當然沒人。
門邊貼着張手寫的神學學士學位課程更改通告。學生們現在得選修"預兆和神跡101、102"(而不僅僅是"預兆和神跡10")以及"基督教倫理學進階111和112",還得參加兩輪傳道研修班。新生如能展示合適的素養,就可以跳過人生轉變課,直接選修辯經課。
這時,一個大個子男人走了過來,他額頭上有條疤,身上穿了件藍色長袍,腰裏系了條腰帶,手上拿着根沉甸甸的手杖,雖然沒有什麼徽章或者佩槍,但一看就知道是位大人物。
"先生,你有事嗎?"他問道。
"沒事,先生,我只是四處看看。"馬特答道。
"辦公室明早10點左右開。在那之前,學生和教師之外的人都不得進入。"
馬特並沒有辯解說自己是教師,而且是個貨真價實的正教授。他對那男人道了謝,順從地從大門退了出去。
廊柱還和以前一樣,高大威嚴,連綿不斷。大理石台階一直延伸到街上,每級台階都被磨得滴溜圓,那是上百萬雙或急或緩地前去上課的腳踩出來的。
他得找個住的地方,還得吃點東西,還要洗個澡、換身衣服。現在的他已經開始散發出幾個世紀沒換衣服的氣味了。
台階下是個廢棄的公共車站,有個女人正在那裏賣衣服。她面前擺了張桌子,上面整整齊齊地陳列着幾疊舊襯衣和舊長褲,旁邊還有個架子,掛着黑色的學院袍,大多十分破舊,只有幾件稍微好點。
馬特一件件看了起來,心想可以買下來當作掩護。
"袍子得有MIT的通行證才能買。"女人提醒他。
"哦,謝謝。"通行證他當然是有的,但亮出上面的日期可能會讓對方大驚小怪。他選了條結實的牛仔褲和一件印着MIT標誌的灰色T恤衫,買這些看來不用通行證。
兩件一共21美元。女人從一個敞着口的盒子裏摸出一些紙幣和硬幣找零。信用卡讀卡機什麼的是沒有的。
"我想找個住的地方,"馬特說,"不要太貴的。"
"那你找錯地方了。中央廣場那兒有五六十美元的單間,在馬革辛街上,沿着麻省大道走一英里半。"
"謝了,我會去看的。"那一帶以前是個附庸風雅的社區,犯罪率高,但"挺有趣",到處都是暫住客和外國人。現在的他既是暫住客,又是外國人,倒也很適合。
他沿着麻省大道走着,走過兩個街區時聞到了一陣菜香,於是停下了腳步。街邊有家飯館,他在一張露天桌子邊上坐下,要了一碗大雜燴——把豆子、馬鈴薯、洋蔥和大蒜擱一起煮,外加一杯涼涼的、淡淡的大麥酒,要價一共5塊。吃着吃着,有個衣冠不整、瞎了一隻眼的女人在邊上彈着豎琴唱起歌來。她唱了幾首,最後以一曲攝人心魄的布魯斯結尾,唱的是《不求回報的愛》,頗有幾分宗教意味。臨走前,馬特往她的杯子裏丟了枚兩毛五的硬幣。
麻省大道兩邊的店面大多開着,有賣藥片的、文具的、傢具的、毛毯的等等,有家書店正在出售概論性質的教科書和宗教讀本。馬特拿起兩本數學書翻了翻,不出所料,作者在正式探討幾何學或微積分之前都會先寫一章啟示性的文字。不過令人欣慰的是,念神理學的學生還是得學習基礎的科學知識。
書店裏沒有物理學教科書。他在書籍間翻了好久,才在形而上學類中找到了些牛頓物理之類的文字。
那裏頭提到了熱物理、基礎電學、磁學等等,他草草翻了下,沒有找到關於相對論或量子力學的文字,時間物理學就更別提了。
這地方以後還得來。他買了本《形而上學和自然世界》,然後接着朝馬革辛街走去。
快到傍晚時,他找到了一間窗戶里放着張卡片的屋子,卡片上寫着"房屋出租,有衛浴"。一個散發著腐臭味的老太婆收了他四十美元,然後給了他一枚木質硬幣,用來在天亮時支付洗澡的費用。他又額外付了一美元,換來了一支蠟燭、兩根火柴、一句"別把屋子燒掉"的警告,以及屋子外面廁所的方位。
他的房間在三樓,小小的,只有一張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高高的窗戶里透進月光。
他吹熄蠟燭,心滿意足地倒進了軟軟的床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