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那次電視辯論之後的晚上,何律師在我家吃了晚飯。席間他告訴我:“義哲,你實際已經勝利了,對這件事,法律上的‘不作為‘就是默認和支持。現在沒人阻擋你了,甩開膀子干吧。”
他完成了沙午姑姑的託付,心情十分痛快,那晚喝得酩酊大醉,笑嘻嘻地離開。這時電話鈴響了,拿起話機,屏幕上仍是黑的,那邊沒有打開屏幕功能。對方問:
“你是陳義哲先生嗎?我姓洪,對水星放生這件事有興趣。”
他的聲音沙啞乾澀,頗不悅耳,甚至可以說,這聲音引起我生理上的不快。但我禮貌地說:
“洪先生,感謝你的支持。你看了今天的電視節目?”
對方並不打算與我攀談,冷淡地說:“明天請到寒舍一晤,上午10點。”他說了自己的住址,隨即掛斷電話。
妻子問我是誰來的電話?說了什麼?我遲疑地說:“是一位洪先生,他說他對水星放生感興趣,命令我明天去和他見面。沒錯,真的是命令,他單方面確定了明天的會晤,一點也不和我商量。”
我對這位洪先生印象不佳,短短的幾句交談就顯出他的頤指氣使,不僅如此,他的語調還有一種陰森森的味道。但是……明天還是去吧,畢竟這是第一個向我表示支持的陌生人。
後來我才知道,我這個勉強的決定是多麼正確。
洪先生的住宅在郊外,一庄相當大的莊園。莊園歷史不會太長,但建築完全按照中國古建築的風格,飛檐斗拱,青磚青瓦,曲徑小亭。領我進去的僕人穿一身黑色衣褲,態度很恭謹,但沉默寡言,意態中透着一股寒氣。我默默地打量着四周,心中的不快更加濃了。
正廳很大,光線晦暗,青磚鋪的地面,其光滑不亞於水磨石地板。高大的廳堂沒有什麼豪華的擺設,顯得空空落落。廳中央停着一輛助殘車,一個50歲的矮個男人仰靠在車上。他高度殘疾,駝背雞胸,腦袋縮在脖子裏。五官十分醜陋,令人不敢直視。腿腳也是先天畸形,纖細羸弱,拖在輪椅上。領我進屋的僕人悄悄退出去,我想,這位殘疾人就是洪先生了。
我走過去,向主人伸出手。他看着我,沒有同我握手的意思,我只好尷尬地縮回手。他說:
“很抱歉,我是個殘疾人,行走不便,只好麻煩你來了。”
話說得十分客氣,但語氣仍十分冷硬,面如石板,沒有一絲笑容。在他面前,在這個晦暗的建築里,我有類似窒息的感覺。不過我仍熱情地說:
“哪裏,這是我該做的。請問洪先生,關於水星放生那件事,你還想了解什麼情況?”
“不必了,”他乾脆地說,“我已經全部了解。你只用告訴我,辦這件事需要多少資金。”
我略為沉吟:“我請幾位專家做過初步估算,大約為200億元。當然,這是個粗略的估算。”
他平淡地說:“資金問題我來解決吧。”
我吃了一驚,心想他一定是把200億錯聽為200萬了。當然,即使是200萬,他已是相當慷慨。為了不傷他的自尊心,我委婉地說:
“太謝謝你了!謝謝你的無比慷慨。當然,我不奢望資金問題一下子全部解決,200億的天文數字呵,可不是200萬的小數。”
他不動聲色地說:“我沒聽錯,200億,不是200萬。我的家產不太夠,但我想,這些資金不必一步到位吧。如果在10年內逐步到位,那麼,加上10年的增值,我的家產已經夠了。”
我恍然悟到此人的身份:億萬富翁洪其炎!這是個很神秘的人物,早就聽說他高度殘疾,醜陋過人,所以從不在任何媒體上露面,能夠見到他的只有七八個親信。他的口碑不是太好,聽說他極有商業頭腦,有膽略,有魄力,把他的商業帝國經營得欣欣向榮。但手段狠辣無情,常常把對手置於死地。又說他由於相貌醜陋,年輕時沒有得到女人的愛情,滋生了報復心理。幾年前他曾登過徵婚啟事,應徵女方必須夜裏到他家見面,第二天早上再離開,這種奇特的規定難免會使人產生曖昧的猜想。後來,聽說凡是應徵過的女子都得到一筆數目不菲的贈款,這更使那些曖昧的猜想有了根據。不過這些猜想很可能是冤枉了他。應徵女子中有一位年輕漂亮的女律師,大概是姓尹吧,她去應徵,是傾慕洪其炎的才華而非他的財產。據說她去了后,主人與她終夜相對,不發一言,也沒有身體上的侵犯。天明時交給她一筆贈款,請她回家,尹律師痛痛快快地把錢摔到他臉上。不過,這個舉動倒促成了二人的友誼,雖說未成夫妻,但成了一對形跡不拘的密友。
雖說他是億萬富翁,但這種傾家相贈的慷慨也令我心生疑竇,關於他的負面傳說增加了疑慮的份量。也許他有什麼個人打算?也許他因不公平的命運而遷怒於整個人類,想借水星放生實行他的報復?雖然一筆200億的資金是萬年難求的機緣,但我仍決定,先問清他有沒有什麼附加條件。
洪先生的銳利目光看透我的思慮——在他面前,我常常有赤身裸體的感覺,這使我十分惱火——他平淡地說:
“我的贈款有一個條件。”
我想,果然來了。便謹慎地問:“請問是什麼條件?”
“我要成為放生飛船的船員。”
原來如此!原來就這麼一個簡單的要求!我不由看看他的腿,心中剎那間產生強烈的同情,過去對他的種種不快一掃而光。一個高度殘疾者用200億去購買飛出地球的自由,這個代價太高昂了!這也從反面說明,這具殘軀對他的桎梏是多麼殘酷。我柔聲說:“當然可以,只要你的身體能經受住宇航旅行。”
“請放心,我這架破機器還是很耐用的。請問,實現水星放生需多長時間?”
“很快的,我已經諮詢過不少專家,他們都說,水星旅行在技術上沒有太大的難點,只要資金充裕,15-20年就能實現。”
他淡淡地說:“資金到位不成問題,你盡量加快進度吧,爭取在15年之內實現。這艘飛船起個什麼名字?”
“請你命名吧。你這樣慷慨地資助這件事,你有這個權利。”
洪先生沒推辭:“那就叫姑媽號吧,很俗氣的一個名字,對不?”
我略為思索,明白了這個名字的深意:它說明人類只是水星生命的長輩而非父母,同時也暗含着紀念沙姑姑的意思。我說:“好!就用這個名字!”
他從助殘車的袋裏取出一本支票簿,填上5000萬,背書後交給我:“這是第一筆啟動資金,儘快成立一個基金會,開始工作吧!對了,請記住一點,飛船上為我預留一輛汽車的位置,就按加長林肯車的尺寸。我將另外找人,為我研製一個適合水星路面的汽車。”他微帶凄苦地說:“沒辦法,我不能在水星上步行。”
我柔聲說:“好的,我會辦到。不過,”我遲疑着,“可以冒味地問一句嗎?我想問:你傾盡家財以放養水星生命,是為了什麼?只是為了到水星一游嗎?”
他平淡地說:“我認為這是件很有趣味的事,我平生只干自己感興趣的事。”他欠欠身,表示結束談話。
從此,洪先生的資金源源不斷地送來。激情之火澆上金錢之油,產生了驚人的工作效率。當年年底,已經有15000人在為“姑媽號”飛船工作。對“水星放生”這件事,社會上在倫理意義上的反對一直沒有停止,但它始終沒有對我們形成阻力。
洪先生從不過問我們的工作。不過,每月我都要抽時間向他彙報工作進度,飛船方案搞好后,我也請他過目。洪先生常常一言不發地聽完,簡短地問:
“很好。資金上有什麼要求?”
按洪先生要求,我對他的資助嚴格保密,只有我妻子和何律師知道資助人的姓名。
當然實際上是無法保密的,姑媽號飛船需要的是數百億元資金,能拿得出這筆資金的個人屈指可數,再加上洪先生不斷拍賣其名下的產業,所以,這件事不久就成了公開的秘密。
姑媽號飛船有條不紊地建造着,到第二年,當我去洪先生家時,總是與一位漂亮的女人相遇。她有一種恬淡的美貌,就像薄霧籠罩着的一枝水仙,眉眼中帶着柔情。她就是那位尹律師。她與洪先生的關係顯然十分親近,一言一行都顯出兩人很深的相知。不過,毫無疑問,兩人之間是純潔的友情,這從尹律師坦蕩的目光可以確認。
尹律師已經結婚,有一個3歲的兒子。
在我向洪先生彙報進度時,他沒有讓尹律師迴避。顯然,尹律師有資格分享這個秘密。談話中,尹女士常常嘴角含着微笑,靜靜地聽着,偶爾插問一句,多是關於飛船建造的技術細節。我很快知道了這種安排的目的——是她負責建造洪先生將要乘坐的水星車。
那天尹律師單獨到我辦公室。這是我第一次單獨與她會面,我請她坐下,喊秘書斟上咖啡,一邊忖度着她的來意。尹律師細聲細語地說:
“我想找你商量一下飛船建造的有關技術接口。你當然已經知道,我在領導着一項秘密研究,研製洪先生在水星上使用的生命維持系統。”
我點點頭。她把水星車稱作“生命維持系統”沒有使我意外。要想在沒有大氣、溫度高達450℃、又有強烈高能幅射的水星上活動,那輛車當然也可稱作生命維持系統。但尹律師下面的話無疑是一聲晴天霹靂,她說:
“準確地說,其主要部分是人體速凍和解凍裝置。”
我從沙發上跳起來,震驚地看着她。洪先生要人體速凍裝置幹什麼?在此之前,我一直把洪先生的計劃看成一次異想天開的、挑戰式的旅行,不過毫無疑問是一次短期旅行。但——人體速凍和解凍裝置!
在我震駭的目光中,尹女士點點頭:“對,洪先生打算永遠留在水星上,看守這種生命。他準備把自己冷凍在水星的極冰中,每1000萬年醒一次,每次醒一個月,乘車巡查這種生命的進化情況,一直到幾億年後水星進化出‘人類‘文明。”
我們久久地用目光交換着悲涼,我喃喃地說:“你為什麼不勸他?讓他在水星上獨居幾億年,不是太殘忍嗎?”
她輕輕搖頭:“勸不動的,如果他能被別人勸動,他就不是洪其炎了。再說,這樣的人生設計對他未嘗不是好事。”
“為什麼?”
尹女士嘆息一聲:“恐怕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了。命運對他太不公平,給了他一個無比醜陋殘缺的身體,偏偏又給他一個聰明過人的大腦。畸形的身體造就了畸形的性格,他心理陰暗,對所有正常人懷着憤懣;但他的本質又是善良的,天生具有仁者之心。他是一個畸形的統一體,仁愛的繭殼箍着報復的慾望。他在商戰中的砍伐,他在徵婚時對應徵者的戲弄,都是這種矛盾心態的反映。不過這些報復都是低度的,是被仁愛之心沖淡過的。但是,也許有一天,報復慾望會衝破仁愛的封鎖,那時……他本人深知這一點,也一直懷着對自身的恐懼。”
“對自身的恐懼?”我不解地看看她。她點點頭,肯定地說:“沒錯,他對自身陰暗一面懷着恐懼,連我都能觸摸到它。他對水星放生的慷慨資助,多少是這種矛盾心態的反映。一方面,他參與創造了一種新的生命,滿足了他的仁者之心;另一方面,對人類也是個小小的報復吧。想想看,當他精心呵護的水星生命進化出文明之後,水星人肯定會把他的模樣作為標準形象,而把正常地球人看成畸形。對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