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魔孩兒
巴畢隱約記得很早以前,在蒙瑞克博士的課堂上,曾學過原始人類巫術的理論和實踐,但是,他對所謂的玄學沒有興趣,認為沒必要花功夫去鑽研它。小黑貓和老博士同時同樣死亡,如果不考慮醫學上“過敏”這個時髦字眼有多少價值,那麼,艾溥露殺死了小貓,是不是意味她就是殺害蒙瑞克博士的蓄意謀殺者呢?巴畢認為她是,是謀殺者。
可是他怎麼辦呢?把蛇皮手提袋和袋子裏的死貓,一塊兒帶到山姆那兒——以此為交換,爭取得到關於木箱內幕的消息。不,他放棄了這個主意。對於巫術這類東西,也許蒙瑞克博士會感興趣,用它豐富的內涵來寫一篇技術性論文。但是,如果告訴山姆說,在克拉倫登這個實實在在的城市,一個描着纖細眉毛,塗著指甲油的亮麗女郎,眾目暌睽之下搞巫術殺人,他也許只會一笑了之。山姆的那種冷漠的客套,已經叫他夠受的了,再者說,他也不願讓艾溥露卷進來——這種感覺是有點兒說不清楚。
也許,她並沒殺死菲菲,而是飛機到來前一個他見過的小男孩兒乾的。也許,阿佳莎姨媽確實存在。不管怎麼說,如果她最終跟他一起吃晚飯,他就有機會弄清楚。那麼現在呢,他還是不要自尋煩惱的好。
主意已定,他便拔下扎在貓身上的玉制小狼胸針,把血跡在手提袋的襯裏上擦了擦,裝進自己的衣袋裏。重新關好袋子口,放回垃圾箱裏的那頂破草帽底下,心想,不知清掃垃圾的工人會怎麼想,也許他們見慣不驚了。
巴畢快步朝燈光明亮的候機廳走來,冷風中,他又在打寒顫。
烏雲密佈的夜空,一片黑蒙蒙的。
他掏出手帕,使勁兒擦着手上的冷汗,只聽“呲啦”一聲,他低頭看時,手帖已經被撕成了兩半兒。
他大步跑回候機廳,艾溥露剛好從電話廳里出來。她滿臉紅霞飛舞,很是激動——大概是首次完成了《號角報》的新聞報道吧。她看上去確實一點兒不像是個謀殺者。不過,他還是要搞清楚她為什麼要把小黑貓帶到機場,刺死小貓,從而停止博士的心臟跳動;掐死小貓,從而使博士窒息死亡。
“好了嗎?”巴畢招呼着。
她的綠眼睛明亮極了,以同事般的熱情回應他的招呼。他朝停車場裏自己那輛寒酸的汽車抬抬下巴,滿懷希望地建議說:“怎麼樣,搭我的車回城裏吧?”
“不了,我的車也停在這兒。阿佳莎姨媽去參加了一個很不錯的晚會,現在已經坐公共汽車回去了。”
“哦。”他裝着沒事兒的樣子,也竭力不去想阿佳莎姨媽到底是不是編造出來的,“那……我們的晚餐——”
“我跟地面過電話了,她說我可以去。”她的笑容讓他心曠神怡。
“太好了!”他悄聲說,“你住哪兒?”
“特洛伊勇士花園,2-丙座。”
“哇……”他不住地眨眼睛,那個豪華幽稚的公寓式飯店,是普斯敦·特伊的又一處企業,巴畢曾為他寫過吹噓性的報道。那兒的套房租金最便宜的,一個月也要兩百多,艾溥露作為見習記者一定幹得相當出色,要麼,阿佳莎姨媽就一定得是確實存在的人物,而且十分富有。
“但是,我會約好跟你見面。”她好像沒有注意到他的尷尬和驚奇,而她那略帶點兒沙啞的溫柔說話腔調,讓他不可能再考慮她的底細。“我們去哪兒?”
“挪貝山莊?”巴畢試探着問,雖然那時《星報》記者階層的人來說,太奢華了點兒。
“我很喜歡那兒。”她甜甜地說。
他陪着她走在冷風襲人的夜裏,一塊兒走到她停車的地方。她的車是輛長形棕色賽車,巴畢暗自猜測,在黑市上要賣到四千美元,沒有多少見習記者可以開得起這樣的車,可能是阿佳莎姨媽的吧。
他為她打開車門,艾溥露非常優雅地鑽進車子,跟巴畢在袋裏那隻胸針上的小狼的動作一樣優雅。她握住他的手,冰冷的手指的觸摸像她的聲音一樣令巴畢激動,他想親吻她一下,不過又放棄了,惟恐反而壞了事兒。不管她是不是謀殺者,艾溥露都將是一個令人神往的姑娘。
“拜拜,巴畢。”她輕聲輕氣地說,“九點見。”
巴畢開着自己的那輛戰前的老爺車,回到了城裏。開始坐下來為《星報》寫報道,搞新聞這行當,他還是蠻喜歡的,特別是現代新聞語言,它簡潔、客觀、自成一體。
蒙瑞克博士,著名的人類學家及人類學研究基金會創始人,即日結束在阿拉山戈壁歷時兩年的發掘工作返回本市,不幸當夜猝死機場,未曾有足夠的時間,向報界道出全部發掘真相。
報道如此開頭,作為概括介紹。接着,他詳述了不幸事件的整個過程,加上自己對博士的了解和報社資料室里有關博士的檔案材料內容。他很俠義,沒有提及艾溥露·貝爾或是被掐死扔在垃圾箱裏的小黑貓,因為急欲和艾溥露見面,巴畢匆匆寫完新聞稿,便馬上開車出來,不能就這麼兩手空宅的,應該買瓶酒或什麼的。再說,一連幾個月了,他從沒在路過薄荷酒吧時,進去喝酒,也沒買過酒回家。艾溥露或許對他很合適,誰知道呢。
他的公寓在布萊德街,是個兩層樓的建築,廚房和衛生間都不夠好,實在太寒酸了點兒。周圍的環境也差,離一個麵粉廠太近,不過,房東倒是很不錯,從不在乎他喝多少酒。
他草草地沖了個澡,颳了臉,愉快地吹着口哨,找件乾淨的襯衫,再找套合適的西裝,為使自己在挪貝山莊那種地方,不至於太不像話。艾溥露可能正是他所需要的,不可草率行事。八點四十分,他輕輕關好門,準備出發了。剛剛走出來,就聽見電話鈴響,巴畢衝進屋,生怕是艾溥露打來電話,改變主意。
“威利!”一個女人的聲音,聽上去往平靜但能聽出她有些焦急,“我想跟你談談。”
不是艾溥露,巴畢大大鬆了口氣。過了一會兒,他才意識到是蒙瑞克博士的妻子,羅維娜的聲音,沉穩溫柔,一點兒沒有他想像的那種沮喪。
“你能開車到我這兒來一下嗎,威利?”她問,“現在?”
他皺着眉,看了看錶,挪貝山莊離中央大街育四十個街區,在河那邊的城郊。麗蒙瑞克家在大學校園裏,是另外一個方向,也有四十個街區遠。
“現在不行,羅維娜。”他結結巴巴地支吾着,“當然我願為你做任何事情,不讓你感到不便,我明天一大早就到你那兒,或者今天晚上再晚點兒的時候。可是,現在,很不巧,我必須得出去一下,不能耽擱——”
“噢!”羅維娜好像非常痛苦地叫了一聲。接下來許久,聽筒里沒再有聲音傳出來。過了一會兒,羅維娜恢復了她平靜溫柔的聲音,問:“跟那個叫貝爾的女人出去?”
“是跟艾溥露·貝爾出去。”他答道。
“威利,她是什麼人?”
“呵!”巴畢呼了口氣。得跟她說實話:雖然她眼睛着不見,可周圍發生的事,瞞不過她。“只不過是個才出茅廬的女記者。”他說,“負責晚報的。我原來沒見過她。特克好像不喜歡她,可我覺得她夠味兒。”
“你不該!”羅維娜很不贊成,接着像是央求似地說,“威利,別去了,或者拖一拖,等你有空了再說。現在到我這兒來,好吧?”
“真是抱歉,羅維娜。”他的話更是結結巴巴起來,“可我不能。”他心裏不自覺地有點兒忿忿不平,“我知道你不喜歡她,你的狗也不喜歡她。可我覺得她蠻有趣兒的。”
“我知道你會的。”羅維娜輕輕地說,“的確我不喜歡她——是有非常充足的原因的。而且,你有空聽的時候,我願意告訴你這些原因。那麼,你現在要去,就去吧。”
巴畢說不清楚對艾溥露感興趣的全部原因,甚至不明白,那些原因是什麼意思。而對羅維娜的憐憫,又讓他對自己的不耐心感到懊悔,他不好意思地說:“實在對不起,羅維娜,我一回來就擊你那兒。”
“多留神,威利!”她叮囑說,聽得出很擔憂,“令晚你可要對她多加小心。因為這個女人要傷害你,會害得很深!”
“害我?”他大惑不解,“怎麼會?”
“明天一早來,我把全部告訴你,”
“請你解釋一下——”話沒說完,就聽到羅維娜已經掛上了聽筒。巴畢放好電話,久久站在原地思索,羅維娜說的是什麼意思。他想不出她的話有什麼道理——除非她把特克對小黑貓的不友好當作主人間的對抗。
在他的記憶中,羅維娜·蒙瑞克有時會表現出奇怪的情緒。
一般來講,她與平常人差不多,對朋友熱情友好,非常熱愛她的音樂,有時甚至會顯得很開心。
但是,也有時候,她會碰都不碰鋼琴一下。也不理任何朋友,好像只關心她的大狗,只跟狗交流,撫摩那些銀首飾。
巴畢認為那是由於她在非洲遭到過那次不幸以後,一個很自然的結果。現在又加上蒙瑞克博士突然死亡,給她造成更大的恐懼和打擊。他明早一定去看她,儘力幫她消除些恐懼心理,他一定記住把山姆和諾拉·奎恩送她的自動唱機帶給她。
現在,他要去見艾溥露·貝爾。
挪見山莊的酒吧設計成半圓的形狀,牆是玻璃的,紅色的燈光不算太強,從不同的角度柔和地射向酒吧的各個角落,綠色皮質的座位,鍍鉻的金屬扶手,顏色對比突出,稜稜角角,久坐不會感到太舒服。這樣的一種佈局,也許是精心安排的,常來光顧的人不知不覺地就可能喝過量。
艾溥露坐在紅色燈光照射下的一個小黑桌子旁邊,鮮紅的嘴唇咧開微笑着,向巴畢打招呼。她的白色皮毛大衣不經意地拋在另一個椅子上,她本人看上去非常放鬆,儘管周圍的燈光,色調和氣氛容易令人情緒激動,可對她好像沒有點兒影響。瞧她那橢圓的臉蛋兒,顯得那麼舒心滿足,透着十足的機靈鬼氣兒。
她身穿十分大膽的低開領深綠色晚禮服,襯托着她那雙時常眯起來看人的綠眼睛,巴畢自己呢,穿的是多年前的一件半新不舊的灰色西裝。現在顯得有點兒不太合身了,而且,他也忘記了,像今晚的場合,是該穿晚禮服或燕尾服的。
艾溥露好像並沒在意他的穿着,而他只顧欣賞艾溥露的光彩照人之處,沒理會白狼皮大衣下會不會藏着什麼,更忘了羅維娜的警告。
“我要杯代基里雞尾酒好嗎?”她問。
巴畢要了兩杯。
他坐下,面對着艾溥露,仔細地端詳着她,她身上的香味沁心怡人。酒還未到人先醉—一她火紅的頭髮,綠色的長眼睛,閃動着熾熱的眼神,誘人的微笑,含情脈脈,充滿活力的姣好身段——這一切使得巴畢根本記不起自己原來的計劃了。
她略帶沙啞天鵝絨一般柔媚的噪音,讓巴畢狠不得馬上忘掉自己對她的懷疑——當然,他非常清楚,在弄清事實真相之前,他絕不會放棄這種懷疑。他內心矛盾重重,欣喜的希望和朦朧的恐懼,交織在一起,激烈地碰擊着,較量着,使他不能平靜。
到挪貝山莊的路上,他故意兜了個圈子,繞到橋上,琢磨該怎樣向艾溥露發問。她的動機,是最關鍵的。如果她真的不了解蒙瑞克,之間沒有什麼接觸,沒有理由希望他死,即使小黑貓在機場的出現確實與博士死因有關,比如說,貓毛過敏引起劇烈咳嗽等等,那麼,對她是不是謀殺者的猜測,就是他自己無根據的主觀臆想。
巴畢不願去想其它的可能性。眼前的這位紅髮女郎,親熱的微笑里毫無惡意,反倒暗示着什麼。而這種暗示,遠比一個孤獨的單身記者膽敢想像得到的東西更多。他可不能拒絕她一番美意,他要想方設法使她喜歡自己。
他不去設想其它的任何可能性,他要避免追究她對博士的任何企圖。然而,又有一大堆的疑問糾纏困擾着他,每一個疑問的答案,好像都藏在她歡快的微笑背後。誰是蒙瑞克博士的潛在敵人?等待着“黑暗之子”來臨的是誰?假若艾溥露是某個陰謀集團的成員?在目前這個戰後的冷戰階段,各個國家、各個民族及敵對的哲學流派都在伺機較量,以求得自我生存空間,科學家們每天都在臆想出更多的人類死亡的原因,所有這一切都不難接受。
假如蒙瑞克和他的小組成員們在他們遠征的路上,經過亞洲戰場時,發現井確證了某個陰謀集團的特徵和其陰謀內幕——並把證據裝在那個綠箱子裏帶回來?因此特別小心從事,不去觸發他們知道的那些不可避免的危險。因而,他們想通過電台公開他們的警告。可蒙瑞克博士未能說出危險所在,便突然死去了。
艾溥露殺了他——巴畢不能完全避開這種猜測,無論是蓄謀還是巧合,她把小黑貓用蛇皮手提袋帶到機場,這是她的致命武器。他實在不喜歡這種潛在的聯繫,可事實就是這麼回事。
他們的代基里酒來了,艾溥露高興地咧嘴笑着,露出潔白的牙齒。她是那麼鮮活的真切地坐在他的面前,巴畢努力拋開自己的胡思亂想,他不斷地告誡自己,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任何證據證明什麼,所以自己完全是在亂猜瞎想,在當今這個世界,作為兇殺武器,從匕首,氰化物到機關槍應有盡有,哪個企圖謀殺的人會依賴含有小黑貓毛蛋白物的空氣呢?他進一步說服自己,又有哪個兇手會用一根紅緞帶繞住小貓的喉嚨,一根胸針刺穿它的心臟呢?除非——巴畢使勁晃了下頭,舉起酒杯,尷尬地笑着,和艾溥露碰杯。他越是尋思蒙瑞克博士的死因,他們的晚餐就越不能盡興。他決定還是集中精力,與眼前這位他見過的最美麗的女郎享受今晚的美好時光,她如果是個女巫呢?也就是說,她以掐死小貓菲菲,來完成對蒙瑞克博士死亡的詛咒?總之,他膩煩了自己的生活,一周八十小時為普斯敦·特伊編造各種新聞故事,以求得勉強餬口度日的微薄薪水,每天喝五分之一瓶烈性威士忌。而艾溥露呢,即使她承認自己是女巫,好歹她的生活也有更多的寄託吧。
當他們舉杯共飲時,她長長的大眼睛裏帶着冷峻,挑戰性的微笑。
“威利……巴畢?”
他坐在長方形的桌子的另一邊兒,探起身等着她的下文。
“為了……我們的夜晚!”
她距他是那麼的近,“艾溥露,我想知道你,你的一切。你到過的所有地方,你做過的一切。你的朋友,你的家人、你的理想、你喜歡吃的早餐。”
她紅紅的嘴唇微微張開,露出狡黠的微笑。
“巴畢,你應該知道女人的秘密正是她的魅力所在。”
他禁不住又注意到了她潔白、堅硬、整齊且完美的牙齒,她的美麗牙齒,使他想起艾德加·愛倫坡的荒誕故事:一個男人常常被一個怪念頭縈繞,他總想拔掉自己心上人的牙齒。巴畢要自己停止這樣的愚蠢、不合時宜的胡亂聯想。
他拿起了酒杯,卻禁不住打丁個寒顫,淡色的代基里酒灑在手指上。
“太多的秘密會令人害怕的。”他說,他小心翼翼地放下酒杯,“我真有點兒怕你。”
“那又怎麼樣?”她看着他擦去灑在手指上的酒滴,臉上的微笑像是一種嘲笑,“其實,你才是危險人物,巴畢。”
巴畢不舒服地低下頭,自顧喝起酒來。直到今天晚上,他自認為了解女人——很了解。但是,艾溥露讓他敗下了陣,“你瞧,巴畢,我是故弄玄虛。”她的聲音里仍有那種嘲笑,“你讓我很愉快,相信我。我想,你也不願意我把今天的晚餐搞糟。”
“當然,艾溥露,是的。”
他說得很拎靜,她點着頭,紅色的燈光和她的紅頭髮一起閃動着光芒。
“非常好,巴畢。”她嬌媚地低聲說,“為了你,我該揭開神秘的面紗。”
她放下酒杯,朝巴畢這邊探過身子,渾圓的胳膊伸過小黑桌子,肩膀和乳房都離巴畢很近,他隱約可以聞到她的自然體昧,淡淡的、清爽的、乾燥的清香——香皂生產商的廣告在她這兒賺不到什麼錢。她把自己的聲音放低,像巴畢的聲音那樣的冷靜。
“我不過是一個淳樸農夫的女兒,真的。”她說,“我是在本地出生的,就在克拉倫登縣。我父母親在河的上游有一個小畜牧場,就在鐵路橋那邊,我曾經每天早晨走半小時的路,坐校車上學。”
她稍稍動了下嘴唇,像是笑了一笑。
“哦,巴畢,聽了這些,你對我還有先前那種神秘感嗎?”
巴畢點着頭,“這些不算什麼,接著說吧。”
她白潤的臉龐顯現出猶豫不決的神情。
“威利,請別這樣。”她小聲哀求似地說,“最好我就給你說這麼多,今天晚上,就這麼多。這個面紗是我的防護外殼,沒有了它,我會一籌莫展的,也不會再有動人之處。求你別讓我摘下它,你可能會不再喜歡我了,”
“怎麼會呢,”他的聲音像是獰笑,“我的確想讓你繼續說下去。你瞧,我現在仍然很害怕你。”
艾溥露輕呷了一口代基里酒,綠瑩瑩的眼睛看着巴畢,臉上不再有那種嘲諷的神情了,她微微皺了下眉。然後,慢慢地笑了,笑得很甜。
“我警告你,要我再講下去,可就有點兒不那麼中聽了。”
“我不怕。”他向她保證似的說,”我想知道你的一切,那樣我會更喜歡你。”
“希望如此。”她笑了,“好吧,我接著說。”
她很快地做了一個厭惡的鬼臉。
“我父母親感情不好,這是所有麻煩的根源,真的。”她的聲音很低,有些不自然。“我父親——噢,沒必要深談那些不愉快的細節。我九歲那年,媽媽帶我去了加利福尼亞。爸爸帶着其他的孩子。就是這種不值一提的醜陋家境,使我裝上一層面紗來保護自己。”
她神經質地一口喝乾杯里的酒。
“你瞧,沒有贍養費。”她的聲調裏帶着憤恨,“媽媽改回自己的姓。為了養活我,支撐這個家。她什麼活都干:賣飲料、當推銷員、速記員、電影演員替補,最後她總算干出了點兒樣子,不過,很不容易,她是為了我才做這一切的,為的是了讓我能長大,學着圓滑地保護自己。”
“螞媽瞧不起大多數的男人——我想她有充分的理由這樣做。她儘力教我如何去保護自己。她使我成為——噢,她管我叫小母狼,”她姣好的牙齒閃爍着,露山一絲微笑,“吶,這就是我,巴畢,媽媽設法讓我完成了學業,那些年,她一直設法按時交納保險,去世時還留給我幾千美元。
一切都過去后,如果我想她叫我去做什麼的話——”
她苦笑了一下。
“就是這樣,巴畢。我是個十足的無情獵獸。“她猛地把空酒杯推向一旁,動作有點兒神經質,也有點兒藐視一切,“現在你怎麼看我呢?”
面對艾溥露銳利的目光,巴畢不自在地在座子上扭動,幸好招特來了,他又要了兩杯代基里。
艾溥露聲音很低,帶着辛辣的嘲笑——大概是自嘲。“撕破了的面紗后的這些醜陋事實,讓你減少了些對我的恐懼嗎?”
巴畢強裝着笑笑。
“作為無情的獵獸,”他盡量顯得無所謂,“你的裝備是絕妙的。我只希望《星報》的薪水單給你的那份兒是合理的。不過,我是對其它的東西害怕。”
他緊緊盯住她,她完美的身體輕輕緊縮了一下,長長的綠眼睛機敏地細眯着,就連她的淡淡的清香體味里,也帶着一絲警告。至少對他來說是的。她真的就像一隻獵獸,團縮在黑桌子後面,警覺着,等特着。她的微笑不能消除巴畢的這種感覺。
“哦,你害怕什麼呢?”她的聲音顯然有些緊張。
巴畢也一口喝乾自己杯子裏的酒,手指在桌子上神經質地彈敲——他看着自己的手放在艾溥露手旁邊,相比之下,顯得那麼大,而且骨節突出,毛茸茸的。他心裏反覆琢磨,不知該如何是好,既對艾溥露抱有美好的希望,又對她有很深的懷疑,無論怎樣,他下決心問個明白。
“艾溥露——”
話剛出口,他又停下來,因為她那白潤的橢圓臉蛋兒,好像突然離得很遠,很生疏。綠眼睛機警地細眯起來——就像她已經聽到了他想說的話。巴畢不得不強迫自己繼續說下去。
“艾溥露——我是想問發生在機場的事兒。”他的身體向前探着,不知是什麼又讓他打個寒顫。
他突然以堅定並帶指責的口吻,繼續道:“你殺死了那隻小黑貓,我找到了屍體。你用這種方法導致了蒙瑞克博士的死亡。”
巴畢想像她一定會馬上為自己竭力辯解,否認他的指責。他己經做好準備,對付她的憤怒。與此同時,仍希望有個小孩子,曾偷偷帶走了菲菲,並把它弄死。可艾溥露呢,卻雙手捂住臉,胳膊肘支在桌子上,開始抽泣起來,這可是巴畢始料不及的。
巴畢咬住嘴唇,傻愣愣地盯着她鮮亮亮的紅頭髮。她的絕望和痛苦如此真切,巴畢看在眼裏,心卻如刀絞,他最不能忍受眼淚。他所有殘酷的懷疑猜測,全是異想天開,他是個十足的大傻瓜,居然還說起阿佳莎姨媽的小貓。
“艾溥露,真的——”他不知所措,“我不是——”
招待端米兩杯代基里,收了兩元的小費。巴畢稍做鎮靜,很想撫摩艾溥露·貝爾白潤顫抖着的臂膀,好歹應該安慰安慰她,但要等招特拿着空酒杯離開才好。他現在一下子不再在乎她到底是誰,曾經干過什麼,而是急於要搞清楚她為什麼要那樣干,是怎麼乾的。
“得了,艾溥露,別這樣。”他小聲哀求着,“我道歉還不行嗎。”
她抬起頭,滿眼淚水地斜視着他。或者是因為她的眉毛畫得太翹了,顯得眼睛總是在斜視人樣?她的眼睛很大,很深,也根嚴肅,眼淚把臉上化的妝弄得一團糟,她輕輕地點點頭,像是打了敗仗似的提不起精神。
“這麼說,你都知道了。”
她好像在做最後的陳辭。
巴畢下意識地伸出手,想握住她嬌小的雙手,但她縮回來,放到自己的太腿上。她望着他,等待着他的裁決,任淚水在臉上留下兩行痕迹,也不去管它。此時,她好像再沒有任何偽裝——或者,又是新的偽裝?“我什麼都不知道。”巴畢趕緊解釋說,他的確很是迷惑。
“整個事件就像是一場噩夢,太短時間裏發生了太多的意外,而我對所發生的不能理解。我——”他頓了頓。使勁咽了口唾沫,“我不想傷害你,真的,請你相信。艾溥露——請你相信,我喜歡你……
很喜歡。但是,咳,你知道,蒙瑞克博士死了。”
艾溥露無力地垂下眼帘,從綠色皮質小挎包里掏出一塊手帕,抹去眼淚,又迅速地往臉上打了點兒粉,若有所思地呷着她的代基里酒,巴畢的眼睛跟着她的動作,她纖細修長的手指捏着酒杯,杯里的液面隨着她不停地晃動着。最後,她終於抬起了頭,表情很莊重。
“是的,威利。”她的聲音低沉而嚴肅,“你發現了我。我再沒必要瞞着你什麼,或是愚弄你。
事情的真相很難說出口,而一旦說出來,又一定會令你失望——我是個魔孩兒,巴畢。”
巴畢驚得“啦”地站了起來,身子剛直起一半兒,又坐回座位,酒杯在手裏掂過來,掂過去,使勁地搖着頭。看着她傷心又嚴肅的面孔,他深吸了口氣,張嘴要說什麼,可又馬上閉住了。半晌,才費勁地說:“你這究竟是什麼意思?”
“就是我說的意思。”她很冷靜地對他說,“我剛才沒告訴你,我父母親為什麼要吵架,感情不好,因為我怕你會不再理我了。
現在,還是告訴你吧,其實,他們吵架,鬧矛盾,全都是因為我,就是因為我是個魔孩兒。母親早就知道,當父親發覺后,她就總是袒護我。如果不是母親的袒護,說不定父親已經把我除掉了。鬧到不可開交時,父親就把母親和我一塊兒趕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