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狩獵
……地是空虛混沌。淵面黑暗。神的靈運行在水面上。
——《聖經·創世紀》
一·眾神的會議
阿格麗特雙手支頤,無精打採的坐在窗前。腦海里還在嗡嗡地響着,因為太長時間睡眠導致的供血不足讓她的肌體變得極其脆弱,按道理,即便是進入到正常工作年限,她也應該在一個長達數十個行星公轉年的恢復期之後,再挑選一個春光明媚的下午蘇醒過來——到那個時候,她的新居已經按照當時的氣候和環境裝飾一新,舒適溫暖,鳥語花香——而不是象現在這樣,破落零亂,到處都是機械人奔走忙碌的身影,未來幾個月的新居還隱藏在巨大的棕櫚樹林之後,而她只能繼續坐在自己陳舊的安寢室里,身上插滿導管,活像那些通過複雜的管線與數十丈高的寄主機械相連的低等機械人。
一定是什麼地方出了問題,才讓年輕的西西弗斯星人如此倉促的醒來。儘管腦子裏沒多少血,阿格麗特還是警惕的豎起耳朵,兩隻眼睛惡狠狠地四下張望,思索導致這種錯誤的各種可能。
“洋流已經發生變化了。”
阿格麗特大吃一驚,迴轉身來,大長老熟悉的身影已經出現在安寢室的中間,還不太穩定,圖像閃爍得很厲害。
“早上好,我可憐的孩子。你看起來那麼消瘦,請原諒我在你還沒有復原的情況下就來看你。”大長老招手示意她坐下。他花了一會兒工夫來環顧四周,“奇怪吧,阿格麗特?你的蘇醒竟然是在如此忙亂的情況下進行的。”
阿格麗特看了一眼窗外,沉默地點點頭。
“實際上你我都比預期提前了一百一十六萬年進入復蘇態,我親愛的小阿格麗特。”大長老不徐不急的說,“這都要怪那塊漂流的大陸比我們的預計提前抵達了行星自轉軸的終點,就在此刻,它的山脈和河流正在變得冷清透明——它在幾個月內就會完全冰凍起來,因此,整個行星的洋流系統也正隨之發生着改變。”他停了一會兒,看着阿格麗特逐漸找回意識,然後問,“你怎麼看,我的孩子?”
“這顆行星上的生物會死掉三分之一。”阿格麗特毫不遲疑的答道。
“那不太符合效率學。”大長老靜靜地站着,溫和地回答,“這就是我們倉促蘇醒的原因。”
“我們?”阿格麗特睜大了眼睛,“還有誰?”
“所有的人。大家都已醒來,孩子。也許現在我們已經可以開始了。”
大長老的身影從房間裏消失之後,阿格麗特在窗前坐了很久。照耀天空的小恆星慢慢沉入遠方山脈的深處,從森林裏傳出夜行動物的歡呼和食草動物絕望的喊叫聲點綴着夜空,阿格麗特癟癟嘴,覺得這些四處遊盪的肉凍發出叫聲真是不可理喻。
和一千四百萬個公轉年(西西弗斯星人以行星圍繞恆星公轉一周的時間為一年,即使是在遙遠的宇宙的另一端,這種大星系沙文主義仍然在起作用)前比起來,潮汐又一次明顯的下降了,實際上,當阿格麗特行走在珊瑚叢構造的海岸線上的時候,她只看到一些破碎的浪花而已。這不禁令她憶起初次在這顆不知名行星上看到潮汐時的情形。數千米高的紅色水牆沖刷着海岸,令得深入內陸幾百里的山脈都瑟瑟發抖。那些山脈,現在已經深入內陸幾千公里(另一種星系沙文主義的流毒,好像西西弗斯星就是公制的代表一樣)之遙,而她腳下的這些由數以萬億計的石灰質生物化石組成的礁岸,顯然是在她入睡之後慢慢地從海底爬出來的。她深深地呼吸着海風中的腥氣,空氣有些涼,而她知道,大氣將會越來越寒冷——如果他們接下來的工作卓有成效的話。
頭頂上傳來一陣啞啞的叫聲,一群不知名的候鳥頂着越來越強的寒風,快速的穿越海峽。和一千萬年前比起來,鳥的身體小了很多,與曾經出現過的最大鳥類相比,它們簡直連蛋都不如。阿格麗特有些惱怒的皺皺眉,就像農場主看到自己的雞不長個一樣。
“這一季我們可別白忙活了。”她自言自語,搔搔腦袋,快步走下礁岸。
大長老的起居室就在海岸線上,即使潮水的威力已大不如前,漲潮時仍會淹沒大部分的建築,在那白牆上生滿了海苔。阿格麗特很欣賞這種品位,同時她多少有些欣慰地注意到,海苔的大小和顏色都發生了不小的變化,變得更小,顏色也更深,表明這顆行星上的二氧化碳濃度已是大為降低——那意味着目前行星上擁有更多的底層碳化生物,或許可以稍稍彌補生物體積減小帶來的收入銳減。
在踏入光幕門帘之前,她又在心裏默算了一陣,就和股票投機分子在面見投資會成員前一樣,開口之前得心裏有數。光幕門在面前變淡、消失,阿格麗特呼出口氣,走進了眾人環坐的會議室。
“你來了,我親愛的。”大長老站起來迎接她,把她擁入懷中,拍拍她的背。隔了一千萬年的擁抱讓阿格麗特饑渴的皮膚很是受用,同時,她多少也有些慶幸這樣的擁抱不會重複多次。由於距離上的原因,除了她和大長老,其他的人都沒有以實體出席此次會議。他們的影子矗立在昏暗室內的各個角落,一個個謹慎地站在原位。當阿格麗特走向自己位置的時候,一束追光透射她的白袍,彷彿通體透明,黑暗中的其他委員只看得見隱約的憧憧鬼影。但是既然所有人都出席了會議,阿格麗特清楚的知道每個人的位置。站在大長老旁邊的是鐵棒官安通尼斯,他嚴厲而沉默,有人說他和時間差不多苛刻;接下來是掌水使索萬列娃,她又老又胖,是一座噴射岩漿的活火山,得小心提防;站在她下首的掌雲使克羅夫斯瘦得像衣架,又急又氣,他和索萬列娃既是敵人又是搭檔;在他的旁邊是掌風使和黃道管理者古諾繆斯,他波瀾不驚;最靠角落裏的是掌星使鮑威鮑曼,他形容委瑣,每看一眼其他委員,都花去他不少的勇氣和精力;站在大長老左手邊的是掌土使索羅姆,他高大挺立,這屋裏所有的人都在他友善的俯視之下。
她走到索羅姆的左下方,站到自己的位置上,追光燈熄滅了。呈放羊皮書卷和紅玫瑰的小桌無聲地升起,讓她有個可以放手的托架。站在她左下首的人,掌火使蘇路路,沉息靜氣,聽不到一點聲響。阿格麗特多少有點不安的抿抿嘴,總覺得這個人是在故意用無聲無息來騙誘她的注意。
“很好,同事們。我大概看了一下……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們都還在。”大長老終於開口說。
“除了三位機械人工程師。”索羅姆補充道,“它們提前醒來,現在正在軌道上處理恆星能量電池板的故障。這顆行星的惑星軌道比上一千萬年又後退了許多,導致恆星能量電池板偏離了軌道。”
“那顆小恆星的情況怎麼樣?”阿格麗特馬上關切的問。
“還在原來的軌道上……也許正在進入另一個低落期……它的下一百萬年將比現在更寒冷——當然了,還在可以忍受的範圍……之內。”鮑威鮑曼緊張的咬着下唇,有點拿不定主意的說。
大長老伸出手安撫他,同時讓他閉嘴。
“我們比原先計劃的提前了大約一百萬個行星公轉單位年蘇醒,”他繼續他的發言,“高軌道委員會提醒我們,新的全球性季節改變正在發生。也許下一次狩獵時代已經提前到來了……同事們,上一次狩獵的結果,讓我們在過去的幾萬年裏採掘了大約六百七十五億七千萬公噸的高密度碳分子聚合體,為星門的構造提供了大約千分之七點四的物資補給。高軌道委員會說,我們大約還需要提供一千五百億到一千七百億公噸的高碳聚合體……必須在剩下的不多的時間裏,將下一次物資補給列單造冊。星門必須在期限到來之前得到充足的補給……提供物資的期限,我們需要聽聽鮑威鮑曼的意見。”
鮑威鮑曼的頭不由自主往後一縮。讓他說話負責的事兒可不幹。
“先讓我們來把情況匯總一下,”大長老繼續說,“當然了,情況總是不那麼準確,這顆星球從來也不曾按計劃運行過一個世紀,更何況是十萬個——給我們看看,起居室——”
會議室里漸漸亮了起來。一團扭曲的光霧在中央位置閃現,它由無數顆飛揚的光點構成,不停的聚合、變大,直到一顆透明且光亮的巨大行星模型充斥整個會議室的上方。這顆行星模型是直接從同步軌道衛星上透下的實時虛擬體,它穩定的沿着赤道旋轉,每個人都能清楚地看見它上面的海洋、陸地、山川和河流,以及從極地伸向赤道的不同尋常的雲系。
在場的人都開始翻閱自己負責的資料。這些資料由他們各自的起居室系統直接傳送到他們的底層意識,形成複雜的多重影像,然而,出於對古典禮儀的執着崇拜,他們都假裝翻閱面前豪華裝訂的空白羊皮卷。
“索羅姆大人,”大長老朝左首點頭示意,“您推動了冰封引擎——您先來吧。”
掌土使舉手觸額,優雅地向大長老致意。
“同事們。”
“在我們沉睡的一千萬年間,這顆行星的表面按照計劃發生了重大的改變。九百七十萬年前,格瓦隆古大陸已經完全破裂,按照設計好的海溝突起帶向環球展開,當然這消耗了我們不少的能量,但效果不錯。大陸分裂成很完整的五塊,只產生了很少的破碎。‘封凍引擎’大陸板塊穩定地向著行星的自轉軸頂點靠近……”掌土使伸出手,讓那光球在空中不停地隨之轉動,有的時候一兩個區域的放大圖像會輪流滾過各位委員的面前,讓所有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當然,也存在着一些疏漏。在地質上這顆行星還是顯得過於鬆軟和脆弱……三百萬年前,‘封凍引擎’號大陸再一次分裂,其中一塊在斷裂后返回了新生大洋的中部,而這次突然的斷裂使得另一塊提前抵達了行星自轉軸的頂部,”索羅姆掃視了眾人一眼,“即使行星自轉軸按照要求僅僅傾斜了18度,這個地方也太冷了,幾年之間,大陸就完全冰封起來。目前的情況是,已經完全封凍的大陸正在加速向全球輸出寒冷,並且其冰層的面積和高度仍然在迅速的提高中——我看覆蓋整個大陸的冰層最終可能會升高到數千公尺高。”
“看來我們在預見性上缺乏必要的穩重,”他的話音剛落,站在他對面的索萬列娃就嚷嚷起來,“海洋和淡水的面積正在急劇的減少,目前已經萎縮了大約百分之十四!同事們……海洋一向是我們狩獵的最大來源,面積的持續減少意味着我們……”
“面積減少的確非常快,但它會穩定下來的。”索羅姆拉長聲音糾正說,“大陸的冰架不會超過六千公尺,看這些山脈……這顆行星上還沒有高過六千公尺的山脈,冰層也不會例外。而且,靠近海洋的冰架會因為重力作用而形成穩定的迴流浮冰,我的意思是,它們很快會處於一個動態的平衡之中。”
“是的。”索萬列娃勉強承認道,“雖然說……但我關心的是洋流。這些討厭的洋流已經持續了千萬年之久,它們一旦改變……”
“據說超過三分之一的生物會滅絕。”大長老接口道,他伸出手來,向阿格麗特示意,“我的孩子,說說看。整個計劃都是由你策劃的,你顯然會關心洋流,不是嗎?”
阿格麗特看看四周,用手輕觸額頭。
“同事們。其實……當然了,洋流很重要。洋流紊亂會造成大範圍的生物滅絕,但其程度……關鍵是,我們需要確認是否再一次處於冰河季到來的前夜?”
“冰河季?你是在開玩笑,娃娃?”站在索萬列娃身旁的克羅夫斯舉起雙手喊了起來,“一個大冰河季!我早就告訴過你,也許睡得太久忘記了?這次的冰河季將僅次於幾億年前這顆行星偏離軌道被凍僵時的規模!我們的計劃天衣無縫!一整塊大陸被冰封!百分之二十的水份將被凍結!看在上帝的份上,這顆行星上還從未有過如此大規模的人造冰河季時代!”
“季風環流亦已改向,從赤道吹向冰封的大陸,同時作為平衡,亦吹向另一極的海洋,”站在他對面的掌雲使古諾繆斯伸出手,旋轉的行星開始播放幾個月來的快速圖像,雲層在兩極升起,快速地蔓延,“很快的,那片海域亦將冰封,從而形成新的大氣環流,從赤道吹向兩極,然後變成冷氣團回到赤道。我相信洋流也會隨之發生變化……”
“改變是已經發生的事情,”索萬列娃的眼睛並未盯住模型,顯然是在注視着自己腦海里的某個並未公開的圖像,“但是得等我研究整個陸地結構后才能有詳細說明……地形變化太大了,你們可以看到那些雜亂的拍岸浪,它們幾乎返回到大洋深處幾百里,干擾了洋流……我想我得花上好長時間……”
“不管怎樣,同事們,”古諾繆斯摘下眼鏡,從容地說,“我們已在冰河季的前夜,而且很可能是爆髮式的。大氣變得凜冽,正在做最後的準備。寒風將從某個時候開始從極地劇烈地刮向赤道,幾個月內,整個行星就會有百分之六十七的陸地和百分之三十三的洋麵被凍結。”
阿格麗特在自己的底層游弋,睜大眼睛看着從各方彙集的資料,“我提請諸位留意高軌道委員會的資料。從上一次冰河季到現在,間冰期很長,幾乎有一千五百萬年沒發生過全球範圍冰凍。生物顯然處於一次爆髮式的增長中,而且幾乎沒有物種能夠抵禦突如其來的嚴寒。按照這種情況,目前這顆星球上儲備的生物當量應該僅次於第一次狩獵前的水平。問題是——”她頓了一下,刻意轉向蘇路路,“我們有多少當量的生物原料可以收集?”
蘇路路彷彿從一個沉思中驚醒過來,他以手加額,眼角有些灰暗,“……同事們……咳……根據不間斷的統計,我們估算目前在陸地上有大約三千兩百七十六萬個物種,超過四萬七千億億個個體……海洋和淡水中有超過四千九百萬個物種,超過六萬九千億億個個體,是的,從數目上看,也許情況不太那麼令人滿意……”
“上一季還不到這個數字。”阿格麗特提醒他說。
“數目並不能說明全部的問題。”看得出來,掌火使努力使自己鎮定下來,“一千萬年來,大型生物基因鏈在繼續遭到破壞。過去連續的冰河季已經對生物龐大化的積極性產生了毀滅性的傷害,今天已經看不到太多的大型生物,即使我們對位於食物鏈底層的生物基因進行龐大化改良,成效也微乎其微……只有不到六千四百五十種體重超過二十公噸的動物存在,而且數量稀少……或許已經造成了我們預期收入的不足。”
阿格麗特皺緊眉頭,進屋之前的那個問題隱隱浮現,變得更加深刻。“不到六千……那還不夠當量基數……是的,”她在腦海中拚命搜索可用的材料,無數個窗口一閃而過,但始終沒有找到需要的東西,顯然掌火使並未將他的資料向委員會公開,“這時代甚至連一隻鳥都沒有。”
“有的。”掌火使更正她說,“您出門看就能看到。氣候的突變正讓它們成群結隊的往海洋遷徙。”隨後他播放了幾個鳥群遷徙的實時窗口給委員會看。
“您把那些管叫鳥——”阿格麗特的小臉開始發紅,其他委員也開始驚訝的發出喳喳聲。
“瞧那些個頭。”
“飛蛾!”
“一群也比不上一隻真正的鳥大!”
“簡直難以置信——這些東西輕得可以靠自己扇動翅膀飛起來!”
“骨頭和毛皮里全是空氣——天哪,那還要風乾什麼?”
“這些東西掉在地上,當然會變成一坨蛋白質,同事們。”克羅夫斯向委員們伸出雙手,“但接下來就會被一陣風吹得無影無蹤——我不想質評委員會的工作效率,但這東西,我們可收穫不了!”
“最近三百萬年整個行星進入持續的溫濕狀態,草原大規模的消失,森林佔據大陸主要面積,”古諾繆斯扶着眼鏡說,“是幾千萬年來最適合大型生物繁衍的季節——如果我們有的話。”
“現在是嚙齒類時代。”面對赤裸裸的質問,蘇路路仍然面不改色,“大型素食類動物的時代已經結束了……當然了,氣溫降低會迫使一部分生物龐大其體型,雖然程度相當有限,況且氣候惡化得那麼快。陸地上超過四萬億億個個體也許只有不到百分之三十可以進入物料量產化,而海洋里也只有不到一半的數量能夠進入進程,也就是說——”他抿住嘴,半響才給了個數字,“我們大約只能收穫三百到四百億噸高碳聚合體。因此……我提請委員會重新審訂在當前的情況下開展工作的計劃。”
“看在遙遠祖先的份上——這是什麼邏輯?!”
蘇路路毫不退縮地與掌風使對視,直到全體委員都加入到這場眼光大戰中來。
“同事們。我提請委員會留意目前在這顆行星上出現的一些革命性的變化。”他終於退避開來,望向自己的羊皮卷以避免被委員們的眼光熔化,“在最近的六千萬年中——實際上也許從第一次狩獵開始就已經存在,只是我們一直忽略——生物圈開始呈現一種病態的上升態勢。”
“這種趨勢在底層表現為被子植物取代胞子植物,在高層則表現為更多的胎生動物代替卵生——這意味着生物多樣性進程開始發生質的變化。我提請注意,這與我們播種造成的生物種群爆發截然不同,這是自發的,而且,生物圈裏並沒有產生新的大種……這不是種群分裂,而是進化。”
阿格麗特心裏一縮,但其他委員哧之以鼻。
“進化一直在進行,而且那是你的責任,蘇路路委員。”
“進化在我們的流程上已經接近失去控制。原因來自整個生物圈新陳代謝的加快。是的,同事們。這顆行星已經表現出完全不同於我們從前狩獵過的行星的特點,它的碳系生物體系構造過於活躍,而且越來越活躍。目前整個生物圈幾乎每隔四百萬年就會更替掉超過百分之七十的物種,物種的消亡速度是六千萬年前的三倍,相應的,單個生物體自身繁衍速度超過過去的六倍,而壽命還不到七分之一長——也許生物們只是沒時間長那麼大。絕大多數物種選擇向小型化發展,那樣可以在更短的時間內成熟,並繁衍更多的後代。”
“所以說我討厭碳系。”掌水使輕蔑地說。
“碳系過於鬆散,就像這顆星球一樣。”
“如您所見,這顆星球的大氣層也稀薄,動蕩不安。”
“我討厭這顆星球。”
“如果小恆星投射到這顆星球上的光能總量沒有發生太大變化的話,那麼這顆星球的生物圈產出比是一定的。”阿格麗特沉吟道,“只要我們能夠把它們有效的收集起來。”
鬧嚷嚷的委員會立刻又把注意力投向蘇路路。
這一次,掌火使足足反覆翻了三次羊皮卷,才組織起語言,“是的……從總量上來說,這顆星球的生物總量保持了穩定,甚至是穩定的增長……但我要提請委員會面對目前困難的局面。由於新陳代謝速度的惡性增長,基因鏈中大量產生垃圾碎片,嚴重破壞了我們設定的程序……除了產生多個不必要的高階食物鏈種群外,激發性的生物遷徙本能也被削弱……可能,我是說,有可能——當我們發出信號時,只有不到十分之一的物種會按照既定的路線……進入狩獵場。”
“……您是說目的地遷徙計劃……”
“是的。設定在對稱螺旋鏈上的目的地遷徙密碼已遭到嚴重破壞,它們位於遠古鏈的底端,因此,在螺旋鏈失去控制的增長中被迅速的無功能化。大部分物種仍然保有部分遷徙能力,但……這種遷徙已不再對控制中心目的地指定信號作出反應……另外,過份小型化的生物也沒有能力遷徙,太長的距離……”
“看在上帝的份上,”掌土使咕嚕一聲,“那我們可真沒活兒做了。”
屋子裏一時間安安靜靜的,只聽見地板之下潮水涌頌的咆哮聲。掌火使口乾舌燥,好像生物的短缺和任務目標的削減是他造成的——事實上跟他關係密切。幾億年來,他一直掌管着生物鏈的創建和延續,負責在委員會辛苦經營的大地上和海洋中,培育那些能將恆星的能量和行星的礦物質吸收並組合成高聚合碳分子的生命體。他是一個農夫。在委員會的大部分成員安眠的一千萬年裏,他不時地蘇醒並工作着,付出了幾十萬年的辛苦勞動,可現在,站在財主們中間,他傻眼了——他的籃子裏不說空空如也,但也確實乏善可陳。
“您是說,”過了一會兒,一直沒開口的鐵棒官問,“在經過了長久的等待,消耗了上一季存儲的將近一半的恆星能量,耗盡心力讓整個星球發生重大改變之後——結果根本就沒有那麼多東西可以收穫?”
掌火使抿緊了嘴,好半天才透出一口氣:“是的。”
“那麼我們得更改計劃。”鐵棒官宣佈說。
鐵棒官舉起手裏的鐵棒,就在這時,克羅夫斯把手裏的玫瑰花扔向會議室的中央——當然,他並不在這裏,所以當玫瑰穿越幾重光學屏障的時候發生了明顯的形變。在西西弗斯星人的會議上,沒有人能夠無視一位委員的玫瑰掉落地板。
“現在更改計劃已經太晚了。”克羅夫斯大聲說,“冰凍引擎已經開動,這種自然力需要可怕的代價才能消除。你們看那些從兩極伸向赤道的雲系,它們冷得像冰。我們阻止不了它們散播寒氣。”
古諾繆斯亦冷冷地將玫瑰扔出:“季風實際上已經形成。它們現在還很零亂,但它們會找到出路。幾個月內,寒冷的風就將沿所有的海岸線吹拂,把冰冷的海水和浮冰帶到熱帶海洋里。”
“洋流會變成冰流,半數生命成凍肉!”索萬列娃,那個胖女人,她大笑着將玫瑰拋出。
“大地會壘起高高的冰架,嚴冬不可阻擋。”掌土使吻了自己的玫瑰,並將它拋向地板。
“諸位,同事們。你們想怎麼樣?”大長老張開雙手,“延續這個錯誤,然後讓高軌道委員會來審判我們嗎?”
“有人擔罪。”他們中一些人這樣回答。
“只要冰河季開始到來,接下來的幾百萬年將是持續的全球性乾旱,北方一片冰原,南方赤地千里,我們什麼也培育不了。這一季不管能收穫多少,但也許對於星門來說等待才是真正的錯誤。”在一片鬧哄哄中,阿格麗特的聲音平穩鎮定,人人都聽得清楚。
大長老轉向縮在角落裏的鮑威鮑曼,“委員會在等待您的意見。”
因為突然間成為全場目光的焦點,掌星使刷的爆出一身冷汗。他緊咬牙關,強忍幽閉恐懼症的蠢蠢欲動,“是的……同事們,因為……暗物質……的關係,我們和西西弗斯星之間的空間透鏡……扭曲已經越來越明顯,而這個小星系目前又位於母星系旋臂的稠密端,我們能得到的消息很、很少……最後一次來自母星的通告,星系交匯已經發生百分之五十六……黑爵士系與西西弗斯系之間的廣大宇宙空間已經消失,邊緣星系開始發生對撞涅滅。也許再過六億兩千萬年左右,星門就必須要……投入使用。”他猶豫了一下,終於也把手裏的玫瑰扔出去,不過不是會議室的中間,而是偷偷丟在了自己的小桌子底下。
“這麼說來我們時間不多……同事們,也許這一季無論如何我們也得收穫點什麼,”將哆哆嗦嗦的掌星使傳來的資料在腦海中審視許久之後,大長老拿起自己的玫瑰,把它輕輕拋出。
“阿格麗特。”
暴風女神恭敬地向大長老彎腰致敬。
“讓我們開始吧。”
二·天堂的雷霆
阿格麗特舉起玫瑰,懸停在會議室中心的行星,再一次旋轉起來。
“生物體系分佈。”她朗聲說。
球體表面開始出現星星點點的分佈圖,很快佈滿了幾乎所有的大陸。這些信息來源於掌火使的起居室,另一個半球之外。
“火山地和大陸板塊構造。”
幾秒鐘之內行星表面被分割成許許多多大小不一的島嶼,委員們的目光投向哪裏,在他們的深層意識中就湧現出那幾千米深處的熔岩、板塊、碰撞和新生山脈——雖說絕大多數人談不上真正懂得其中意義。
“真是破碎。”阿格麗特喃喃道。
“在此情況下——”蘇路路補上一句,“即使目的地指向基因起作用,也無法讓它們像從前那樣有效的集中到一處。”
這話倒在情理之中。阿格麗特雙手交叉,含胸低眉考慮了很久——也有可能在意識的深層和某些委員交流着。按照規定,在委員會議上,所有的大腦防壁必須關閉,與會者赤裸裸的將思想暴露在空氣中,因此阿格麗特可能動用了某些底層的交流協議——這種低意識層的交流之秘密,有的時候連某些參與者都不知道他們的部分大腦皮層對某個驚天動地的決定發生過影響力。
末了,她抬起頭來。
“這一季我們得把陸地和海洋分開來,分成兩個環節進行狩獵。”她滿有把握地說,“大型陸生動物已經接近滅絕,我們需要將所有的小型生物進行總和收集——既然目的地指向基因已經失效,我們就要驅趕那些東西進入狩獵場——最好的狩獵場在什麼位置?”
掌土使讓行星的某一個部分變得高亮。“我們選定的第一狩獵場在這裏,三塊大陸交匯的地方。一千萬年之內,這三塊大陸會在這個部分重新連接起來,在此期間,連接處的底層版板塊將會逐級抬升,形成新的淺海、內海、湖泊,最後是濕地。這裏的鬆軟土壤能吸收超過三百億公噸的高聚合物質——問題是,這些沉積帶厚而小,不能跨越太遠的距離去吸收埋藏的油層。”
“不要緊,就在那裏吧。”阿格麗特無所謂的說,“我們有的是時間來慢慢填充。”
“那得保證把有當量等級的動物群持續地驅趕到那裏。”克羅夫斯提醒她。
“氣候。”阿格麗特回答道。
“溫暖期已經持續了幾百萬年,從高緯度到赤道,到處都是溫濕氣候,一旦氣候急速轉變,所有的動物都會收到明確的命令。是的,寒冬就是我們的集合號。”
“我承認,寒風會驅趕它們,”克羅夫斯說,“但問題是寒風一旦颳起,將異常猛烈,像冰刀一樣橫掃曠野,留下凍殍遍地,這種情況會發生在幾乎每個大陸,每座山谷,每一片陰冷的平原,沿着海岸線和河流南下。它們大多數連跑的機會都沒有。”
“我們要做的就是給它們充足的時間,並且勾劃出明確的逃生路線。”阿格麗特大聲說,“氣候異常還需多久才接近爆發點?”
索萬列娃、克羅夫斯與古諾繆斯各自將手按在自己的羊皮卷上,腦海里打着仗,一時間沒有人說話。末了,古諾繆斯吁了口氣,“四個月。”
就在這個時候,位於行星南極的冰封大陸爆發出一連串的閃光和警報,倉促之間,每個人都意識到又有一大塊新形成的冰蓋脫離了大陸,滑入冰海之中。
“兩個月,”古諾繆斯更正道,“兩個月之內,洋流就將開始逐步凍結大陸沿岸,與北極刮下的冰風相呼應,隨後在北半球形成冰雲風暴,就像從前那樣,在幾個晝夜間凍結整個大陸。”
“現在不行。”阿格麗特斷然道,“現在只需要北風。”她用玫瑰在行星表面指畫,雲系隨之改變,從長條狀變成寬廣的鋒面,“我們需要這樣的鋒面,緩慢,但不會遺漏什麼,北風要凜冽迅猛,但不能一次就掃到海邊。要讓它來回的在這片大陸上橫掃,迫使所有的動物沿河流和海岸線向南遷移。”
“但是洋流……”
“對,就是用洋流。赤道地的洋流要保持六到八個月的溫暖,並且沿岸上溯到中緯度。洋流產生的熱帶氣團會幫助我們暫時守住全球四分之三的海岸線。”
“現在的寒潮是由於洋流變冷造成大氣劇烈溫度交換形成的,如果我們讓洋流溫暖,那就沒有冰河季了!”
“有的,”阿格麗特肯定的說,“洋流只是個開關,溫暖只是暫時的。我們要再讓地軸傾斜5度,高緯度地帶就會馬上開始向低緯度輸出寒冷。而洋流則保證持續地溫暖這些海岸線,使大當量的動物有足夠的時間從大陸深處遷徙到這一帶,同事們,六個月,或者八個月,當遷徙完成的時候,馬上關上那個開關,嚴冬之門就會開啟。”
“上帝啊,還要傾斜地軸,我們的能量可夠瞧的。”古諾繆斯喊道,但人們能從他臉上看出預備殺戮前快意的微笑。
“如何讓洋流溫暖?加大投射在赤道海洋的光照強度?”
“那太消耗能量。現在大陸板塊的快速擴張是籍由海底裂開的海溝生長帶動的,這些海溝里遍佈火山群,現在我們要讓這些火山再一次劇烈噴發,向海洋底層注入鐵元素和鹽,海洋會在短期內變得更加溫暖,甚至超出我們預料。”
“洋流會變得很亂很亂,寶貝兒!”索萬列娃嚷起來。
“是的。而且要促使沿岸暖流形成低壓氣團……另外,鹽份的增加要剛好能刺激海里的底層藻類數量爆發,急劇地消耗海里的全部氧份,讓百分之六十的有氧動物變成沉積物……我們得收拾一片海床,大到足夠收集這些物料。”
“在東部大陸與新生海洋板塊的交匯地帶。”掌土使指點她說,“這裏會有長達數千萬年的地質相互運動,足夠形成另一個富油沉積帶。這裏同時也能容納東部大陸那些無法沉積到第一沉積帶的陸地物料。”
“那麼海溝就要向這個方向推進,我希望在六個月過後,洋流能持續地將我們的收穫物推卷到這裏,形成第二狩獵場。”
掌土使與掌水使笑着搖頭,在各自的羊皮卷上慎重地記下。
“從現在而至今後幾百萬年,寒氣要終年由北南下,橫渡中東部的大陸。東部的生物群要被驅趕到與新生海洋交界的第二沉積帶上,中西部的進入第一沉積帶……這兩處狩獵區要持續工作至少兩百萬年,以吸飽所能吞沒的全部物料。”阿格麗特離開位置,在行星底下走來走去,“但是遺憾的是赤道中部的這片大陸受影響很小……下一季,我們得想辦法把它弄到高緯度的地方才行。”
她在東部大陸下面停了下來,注視它很久。“這片大陸上含氧量很高,有森林嗎?”
“森林,望不到邊的樹海,全球最大的針葉和闊葉林帶……七百九十億立方的存儲量,如果您只是對數字感興趣的話。”掌火使聲音晦暗的說。
“那會是很不錯的低級聚合物,如果我們騰得出能量來提煉的話,”阿格麗特沉吟道,“這倒可以彌補相當一部分當量缺口……”
掌土使雙掌合攏又分開,行星應聲分裂成兩半。在阿格麗特提及的那片大陸之下幾千公里深處,暗紅的岩漿海被新的板塊壓縮,延着一條長長的地溝展開來。“這片大陸正在接受前所未有的挑戰,被兩塊大陸板塊前後夾擊——後面這一塊來得很猛,從現在開始的六百萬年裏,新的造山運動將會在這片大陸的後方升起星球上最高的山脈和高原。它鬆軟的表面將會被一層一層的推向海岸邊,形成橫貫整個大陸的褶皺沉積帶”
“很好,”阿格麗特雙手一拍,“這一片大陸要發生猛烈的造山運動,把森林一層一層的摺疊起來。”
掌土使一面筆記一邊咬緊牙關,不然就要在委員會上公開的笑出來了。一層一層摺疊起來,這個無知可怕的小女人!
“收穫的時間需要進一步的延長,既然我們都清楚已經不可能如六千萬年前那樣僅用幾年時間來收割……”阿格麗特掃視一遍依舊躲藏在灰影里的委員會,“我建議本次收割的時間跨度定為七百萬年,每兩百萬年一次利用封凍引擎大陸的冰層,造成短期冰季,對大陸與海洋作彈性狩獵,在那之後,重新開始播種——如果那時已經修復了目的地指向基因的話。”
“這樣我們就有超過五百七十億的預計儲量!”在經過了一段時間複雜的推算之後,古諾繆斯驚訝的喊了出來。
委員會的諸位面面相覷。儘管心底充斥交流,但有些感情還是非表情不足以表達的。
蘇路路握着他的玫瑰,面色慘白,絕無表情,過了好一陣,才將它拋出。
鐵棒官舉起他的鐵權杖,重重的頓在地上。“咚——”
“我同意。”
事就這麼成了。
大長老的起居室里,依舊是一片昏暗。委員們一個個無影無蹤,只有拍擊礁岸的海濤的破碎白沫中還留存着一些隱約的細碎話語。
阿格麗特端坐在電弧座位上,一言不發。大長老把她單獨留下絕非是因為他們住得近。她察覺到大長老已經完全封閉了起居室的全部信道。
“你怎麼看?”
“關於狩獵?”
“不,是關於獵人。”
“……如果一切按照計劃進行……”
“我不是說你的計劃。”大長老臉色嚴峻,背着手在大廳里轉來轉去,“如果不是你,我們這次差點就得接受什麼也得不到的現實!幾億年來,從未如此!”
“生物的進化的確超出我們的預料……畢竟行星生物圈已經開始步入成熟階段……”
“不,”大長老回過頭來,濃密的眉毛下射出寒光,“這顆行星不一樣。”他幾步走近阿格麗特,壓低聲音,又氣又急,“你父親播下的種子是絕對可靠的。這和上一顆行星完全不同。只要我們願意,生物可以無休止地在龐大化狀態中繞圈子,足夠我們收穫幾百次!”
阿格麗特心中一凜,不過沒人能猜出她究竟想到了什麼。
“破壞。”大長老憤憤的說。
“破壞……”
“在其他狩獵團里已經出現過類似的情況。當狩獵進行得太長太殘酷,負責培養生物的掌火使許多都出現了問題。他們變得懦弱,與生物們接觸太長久,染上了病菌,喜歡上自己培養的低級生物……我的上帝,這些褻瀆者,這些血統墮落狂……甚至會產生某些叛逆行為,把高貴的西西弗斯人的基因嵌入到低等動物的染色體裏……”
“蘇路路已經關閉他的低層信道幾千萬年了,也許更久。我懷疑我們一直以來都受到他的鏡像資料庫的欺騙。這幾千萬年來他在做什麼,誰也不清楚。”
他嘆了口氣,仰頭向天,“高軌道委員會並不僅僅是負責監視各行星表面狀況而已——那甚至不是他們的主要業務。他們服從樞密院的直接領導,永遠把三分之二的目光投在我們這些礦務委員的身上!如果被他們察覺到這個情況,他們會立即上報樞密院,我們所有的人都可能受到株連……你知道那些機構,煩瑣的文件,聽證會……如果礦務失敗,我們可能會被永遠流放在這該死的行星上。”
“阿格麗特,我的孩子,你堅強得像冰,狡猾得像老鼠。前一點上你像你的父親,后一點上你還是像老鼠。”大長老手按在她的肩頭,用毫無商量的口吻說,“我們需要你去調查究竟是出了什麼事。如果是星球不好就炸掉它另尋一個,如果是出現了某些退行性思潮……我們就要趕在高軌道委員會察覺之前,裁判這行為。去吧。天亮就動身,時間寶貴,為了下一個千萬年,我們將不得不很快重新進入睡眠。”
阿格麗特走到門口,又停下,轉回身來。
“其他被判有罪的掌火使,樞密院給了他們什麼裁決?”
“遣返……回國。”
即使世界上已很難有冷到足以打動暴風女神的東西,阿格麗特還是打了個透心涼的寒顫。遣返回國只有一條途徑:封閉在充滿冷凍液體、僅容一人的容器中,在深空中飄蕩,目標遙遙指向即將毀滅的西西弗斯星。無論距離的遠近,有的時候甚至是橫跨已知宇宙,其實就是以此名義永遠監禁在無邊無際的沉睡中——以主的全部名義起誓,阿格麗特可不想和這種徒刑沾上一點邊兒。
三·女神的晨獵
第二日清晨,阿格麗特出發了。她的起居室仍未建好,而且很可能到這一次蘇醒結束都無法完工。她不得不在陸地上行動,同時,為了讓這次出遠門配得上大長老慎重的囑託,她索性把家裏的爛攤子全盤丟在腦後,帶上了全部十台寄主,以及一百多個大小機械人,全副武裝,甲胄鮮明。阿格麗特坐在寬大的陸行車上,前呼後擁,煞是得意。
天氣還很好,小恆星按時冒出地平線,投下懶洋洋的光,除了涼涼的風,看不出災變在際。不過,那些動物們顯然還是受到了天頂上異乎尋常的雲的指引。沒有散亂的雲系,從北到南,天上可怕地拉出一長條一長條的雲帶,在大地上跨山越嶺,投下一長條一長條的陰影,用不容置疑的語氣發出神諭:“到南方去。”
不到中午,天空中就被黑壓壓的鳥群佔據了。一排排,一簇簇,一團團,直至遮天蔽日。大型的鳥飛在高空中,中型的飛在雲層之下,小的四下亂竄,密佈從數十米到五百米的空間。鳥群在尖嘯、長吟,如同呼天搶地的颱風席捲而過。
與鳥群比起來,地面上的動物顯得安靜多了。密密麻麻,不可勝數。如果草原長腳,跑起來也就是這個樣子。在西西弗斯星人車隊的前方,是一眼望不到邊的灰鹿、水牛、長鼻食草獸、座頭羚、岩角麋……洪水一樣在寬闊的山谷中涌動,小型嚙齒類動物如同洪峰上的浪花,不時撲上兩旁高高的山崖,轉眼又消失在洪流中……
如果不是遠處傳來的高昂嘶鳴,這個上午就要在黃色洪水的緩慢侵襲中度過了。山谷的另一頭,尚未褪盡的晨霧中漸漸顯露出來幾個龐然身影。那是長牙巨像,一整群移動的小山頭。它們緊緊依靠,加入到遷徙的陣營中,如同巨輪將洪峰輕易地劈開,鳥群呼嘯上下,圍繞着這些原野的主宰。似乎預料到不可迴避的命運來臨,象群發出悲號,百獸回應,山谷震蕩。
阿格麗特站在車頂,衝著這一切大聲喊。
“跑吧,你們這些肉!”
穿過連綿的山谷,她們渡過了一片淺海,離掌火使的住宅已經不遠了。這片淺海連着一條內陸河的入海口。在離海岸不遠的河床里填滿了溺斃動物屍體,後來的動物踩着它們過河。阿格麗特在那裏停留了一會兒,計算損失的當量。她有些抓狂,當即派遣超過一半的機械人去到大陸各地,調查損失情況。
淺海岸邊是一長溜漂亮的棕櫚樹叢,阿格麗特遣散她的侍衛隊,讓它們離得遠遠的,獨自赤腳緩步走在沙灘上,白色的浪花不時撲上她的腳。
這顆行星的天空,永遠呈現奇怪的藍色,海洋也是藍色,不知道誰映照了誰。
蘇路路起居室的白色屋頂在遠遠的奧林匹亞地岬角上閃光,大批鳥群沒有加入到遷徙的隊列中,而是繼續圍繞在岬角上方,看起來像灰色的雲層。阿格麗特冷冷地看了好一陣子。
突然之間,她感覺到有人在看着她。
這種感覺非常奇怪,阿格麗特四下張望(實際上部分是通過她侍衛們的眼睛),除了遠處棕櫚林下兩三頭小型食草獸匆匆經過,什麼也沒看見。不,不會是食草獸。那是種“審視”的眼光。
除開委員會和高軌道監視集團苛刻的目光,已經有幾億年沒有什麼東西能在阿格麗特的背上舔起暴栗了——但明顯的不是蘇路路,或者其他委員——阿格麗特離開皮質層,向下潛入深層通道,在那裏打開了多重窗口——有她的侍衛們忙亂的目光,也有她偷偷打通的其他委員的深層意識,她在那些窗口前急速地打了個轉:大長老在監視着高軌道委員會,高軌道委員會在監視着掌土使,掌土使在監視着地殼,同時另一隻眼睛在監視着掌水使,掌水使與掌風使相互監視,掌星使在監視星空,掌雲使在監視掌火使,掌火使的深層意識緊鎖,因此掌雲使看到的其實是經過了多重過濾后的投射影像——該死的,在這個熱鬧的時刻,居然誰也沒有在關注她,她卻偏偏感到被注視,這算是怎麼一回事?
就在這時,一個窗口急切地移了過來。是一名侍衛傳來的圖像,他正在跑動,阿格麗特在他晃晃悠悠的眼裏看到了自己……等等!還有那雙眼睛!
阿格麗特迅速上升,回到了皮質層——離開她僅僅十幾公尺的水裏,半埋半沉的礁石上,一頭從未見過的晡乳動物趴在那裏,正直直地望着她。它似乎是剛從海里冒出來,大半個身軀沒在水中,扁平顏面的頭上毛髮盡濕,有幾縷垂下,緊緊地貼在光滑的臉頰上——見鬼,阿格麗特想——整張臉上都沒有毛髮,稍短而翹的鼻子,嘴平直,深色的厚嘴唇,還有它那與眾不同的眉弓,在她們相互對視的時候,兩片高高隆起的眉弓鮮明的一上一下,扭曲成一個奇怪S形。阿格麗特下意識地退後一步,侍衛們匆匆趕到,那動物顯然察覺自己只單形影,它往下一伏,直沒至頸。
在阿格麗特所能到達的數據庫里,沒有關於此類生物的任何資料。這也難怪,她已經超過一千萬年沒有更新過她的數據庫了。讓阿格麗特迷惑的是它的眼睛——是那麼的與眾不同,白多黑少,深褐色的瞳仁在大眼白上顯得異常醒目。通常情況下,低等動物或者捕獵系動物完全沒有眼白,這樣其他動物就無從知道它視力的焦點,而這生物眼白那麼明顯,毫無疑問這就是給人以“審視”感覺的原因。這個生物是一個新種,而且很可能位於食物鏈的高層。
更要命的是,這生物一看就不像是會長個兒的種,阿格麗特恨恨地想,這事兒可得跟掌火使好好談談。
她轉身離開,走了十幾步遠,又停下了。那對眉弓一直在她腦子裏鬧騰,終於讓她想起一個詞語來。
老天爺,那可是一個“表情”!
阿格麗特霍地轉過身,侍衛們“嘩嘩”的拉開保險,響起刺耳的等離子武器充能聲。它們沿着淺灘散開來,迅速形成一個半圓的包圍圈。那動物在水裏沉沉浮浮,忽然地從海中躍起,跳上了礁石。
這個哺乳動物身體瘦削,雌性,體毛很少,裸露出赫色的閃亮皮膚,胸前有很明顯的乳房。它的後肢比前肢長得多,雖然是蹲在礁石上,前肢也只是勉強着地。看着四面靠攏的捕獵者,它忽然直立起來,發出一連串“嗷嗷”的叫聲,嘴唇翻起,向兩腮裂開,露出白白的牙床,眉弓下壓,幾乎要蓋住眼睛。
這是張憤怒的臉。這顆行星上的動物還從未有過如此明顯、含意清晰的表情,因為還沒有哪種動物的智力進化到可以理解面部表情所能表達的意義。
她微微點頭示意,一名侍衛端平步槍,“哧”的一聲,那動物的左後肢頓時血肉橫飛。充能彈來得太快,那動物直到失去平衡往下倒的時候才感覺到了劇痛,又過了一會兒,當它已在礁石上痛苦翻滾的時候,才開始發出凄厲的慘叫聲。
這一次,從不知所措,到驚訝,到疼痛,到恐懼,直到歇斯底里,所有的表情,阿格麗特都看得清清楚楚。這種複雜的表情後面隱藏着更為微妙的思維過程,只有擁有極高智商的動物才能做到。
幾個侍衛掏出網來,踩着崎嶇不平的珊瑚礁圍過去。直立獸掙扎着滾下礁石,浪頭打翻了它,海水的白沫都染成了紅色,不過它卻藉著那衝力爬上了沙灘。它一邊哭喊(至少阿格麗特聽起來是這樣的)一邊爬向棕櫚樹林,又一名侍衛開了火,沙礫和血肉亂濺,那動物只剩下上半身還在蠕動。阿格麗特哈哈大笑。這多有趣,爬蟲!
一個突然打開的窗口提醒她,有一塊拳頭大小的石塊擺脫了重力影響,正在優雅地劃過碧藍的天空。所有的進程都大吃一驚,試圖進行的合理化解釋立刻上升到了強弱相互作用的高度——那石塊在空中打着旋兒,很快又回到了重力系統中——直衝她落下來,如果不是侍衛及時跳起來頭球解圍,差點就正中毫無反應的阿格麗特的額頭。
發動這次攻擊的動物,從最接近海灘的灌木叢里衝出,這是頭顯然與倒下那隻同種的雄性動物,它身高體壯,狂叫着,衝著西西弗斯星人部隊惡狠狠地露出牙床。侍衛開了一槍,打在它的肩頭,它居然挺立不倒,發出更為響亮的咆哮,持續了足有幾分鐘,直到忽然傳來了同類的一聲模糊呻吟。它的表情一下變得又急又哀,快步跑向趴在沙地里的同類。它跪在同類的身旁——實際上那呻吟是這可憐的東西吐出的最後一口氣——搬動它的肢體。破碎的身軀沒有給它任何回應,它開始斷斷續續地發出低沉的號哭。
侍衛補了一槍,那東西應聲翻倒在血泊中。
刺耳的尖嘯在不遠處響起,樹林起了騷動,一開始是一個,馬上變成了數十個聲音在回應那叫喊,轉眼間,從棕櫚林下的灌木叢中冒出一大群直立的醜陋動物,它們一出現在海灘上,馬上嘰嘰喳喳地排列成整齊的一行。
除了禽類,阿格麗特和她的跟班們已經整整四億年沒有見過排成行列的陸生動物了,在她們醒悟過來之前,當頭的那個最老最丑的動物舉起右前肢,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咆哮,緊接着,所有的動物同時向後一步,掄起了前肢。
侍衛們大為驚訝,它們的主人竟然下達了停止進攻的命令,它們別無選擇,只能眼睜睜的看着飛蝗般的石塊落下,沙灘上響起一片“幫幫幫”的響聲。
暴風女神獨自轉身離開。亂七八糟的詞彙在她心裏縈繞,“表情”、“組織”、“極端利他主義”……這可都是些在政治上說不過去的詞,看來在會見掌火使之前,得找個清凈的地方好好想想了。她甚至忘了招回侍衛隊,一任海灘上“邦邦邦”的聲音響個不停。
阿格麗特端坐在陸行車上,沉思默想。
六千萬年以來,蘇路路的起居室從未離開過奧林匹亞岬角的頂端,這已經在喜歡隨意更改居住地點的西西弗斯星人中引起了爭論。有一個私下流傳的說法是掌火使在岬角附近的實驗室里大搞新生代生物實驗,這很接近事實,奧林匹亞岬角同時擁有海洋、森林和草原的全部條件。與委員會的其他成員不同,掌火使負有重責,他必須每隔一季——通常是五十萬或者八十萬年左右——就蘇醒過來,調查整個星球的生物狀況,精心地維持生物圈的平衡,以確保每個狩獵季節的豐收。只不過,高軌道委員會的監視表明,在最近的幾季里,他醒得越來越頻繁。他用很長的時間待在室外,幾乎都在他位於岬角附近的龐大實驗室。他充分地利用了委員的私隱保護法和其他一些不太合法的手段,以至於高軌道委員會很難搞清楚他到底在做些什麼,只看見動物源源不斷地在岬角出入——星球上的一大半生物始祖都是這樣走出來的。
根據傳統,高軌道委員會監視幾乎所有的敏感職位,遍及宇宙各角落的掌火使是他們最關切的對像。不過他們可真夠笨的。他們不但突破不了掌火使的屏障,還被阿格麗特這樣的賊隨意進出他們的資料庫。在回到自己的皮質層之前,她仔細地在資料大廳遊走,修補一千萬年前打下的補丁,為下一個千萬年做準備,順便侵入幾個委員的個人資料空間,留下證據。如果礦務失敗,或者入侵資料庫暴露,就栽贓到他們頭上。
阿格麗特可不能跟任何罪責沾上邊。
十數頭巨象踏着沉穩的步伐,一聲不吭出現在岬角下方的山谷口。它們好像是剛剛獲准離開,與上午看到的那些長牙巨象相比,它們有了很大的改變,厚重的毛髮覆蓋了整個身軀,使得它們看起來更為龐大。這些新種明顯不是為盛夏預備的,厚重的毛髮會把它們熱死,除非是有必要長時間生存在嚴寒中。
阿格麗特耐心地等着它們消失在北方的山坡下。她的那些數十米高的寄主慢慢地從森林裏的藏身處冒出來,邁開巨大步伐,開始佔據山谷中有利的地形。她已經近在咫尺,掌火使不可能不知道她已經來了,因此也沒有必要再隱藏她的私人軍隊。
她驅車直抵蘇路路的起居室大門。與這裏主人緊閉的心門相反,大門是敞開的。蘇路路的起居室是這顆行星上最大建築群,庭院裏還種着高高的喬本植物,陽光透過稀稀落落的樹冠投射下來。一群非常細小的昆蟲在院子中飛來飛去,“嗡嗡”地築巢,它們的巢穴巨大,由數不清的標準六角形框架構成,嚴冬的步伐對這座院子無能為力,它們工作得既耐心又準確。
阿格麗特緩步走過滿是落葉的中庭。她來過這裏數次,但這一次,內庭的防壁極盡森嚴,她幾乎無法透過公共信道找到掌火使的位置。她用一條單鏈路加密通道連到屋外的車上。陸行車和寄主相連,它們的觸角偽裝成委員會其他成員的訪問請求,不停地搜索蘇路路起居室的信道入口——哪怕是偽裝的多重投射影像也好,只要能連得上,阿格麗特的細小觸角總會找到路的。
這時候她已看到了掌火使,他穿着白袍,站在院子的角落裏,在他的面前是一座奇怪的土山。他在那裏,喃喃呢囁,好像在和誰說話,四周有些模糊……好像有數不清的沙礫在活動。阿格麗特將窗口放大幾百倍,才看清楚那是一種長着六條腿的黑頭黑身的小昆蟲,它們密密麻麻的擠在一起,身挨身,腳抵腳,頭上的兩根觸鬚像草原一樣起伏。蘇路路站在它們中間,甚至允許它們爬滿他的全身。
阿格麗特在心裏暗嘆口氣。這麼多的蛋白質!別指望它們能走上幾百公里加入到遷徙里去!
“你喜歡我的這些螞蟻嗎,阿格麗特?”掌火使頭也不回地問。
“螞蟻?哦,是的,”阿格麗特在迴廊的石凳上坐下,“但是得有可以遠距離遷徙的動物先來把它們吃個飽。”
“阿格麗特,你粗野得像座活火山,”蘇路路說,“你永遠也忘不了你那血淋淋的狩獵場。”
“不錯,那是我的工作。”阿格麗特說,“而且那裏很乾凈,它們都是被凍死的。”
“原諒我,我從來也沒有去看過。”蘇路路放下手裏的儀器,望着眼前的土堆,過了很久,才說,“有時候……我的工作是一個悖論。”
“悖論?”阿格麗特緊盯着他的背影。
“悖論,阿格麗特。”蘇路路說,很像是自言自語,“我的創造就是為了被毀滅,我的工作是為了毀滅時的收穫,我的靈感是為了毀滅時的閃光,我精心的設計出生、生存、進化和遷徙……是的,我所做的事就是把它們從泥土變成泥土……”
“後面的泥土吸收了恆星光能,”阿格麗特糾正他說,“這一點可不能不區分清楚。”
“它們不全是泥土!”蘇路路聲音暗啞,極力壓抑地頂了一句,“至少……某些時候不是……我是說……某些時候它們是森林,食草獸,或者是金槍魚……有樹葉,有肢體,有鰭……你看這些螞蟻,它們小得連自己也不認識,可它們對不同的泥土也有各自的看法!”
這一句話就足夠送他見樞密院的裁判官了。阿格麗特裝作打哈欠。見鬼,她的觸角還沒有找到蘇路路起居室的信道入口,這傢伙顯然很好地利用了比別人多清醒幾百萬年的時間,把他的精神世界建造得像堡壘一樣堅固。
在進來的時候,我差點被長着長長毛髮的東西踩到。”她岔開話題說。
“有的時候進化會發生突變,走上另一條路,”他終於回過身來,臉色平靜,但是蒼白,“進化就像雲,你知道那是積雨雲,但你不知道它下一分鐘會變成什麼樣子。”
“這不能算是解釋,因為它們是從你的實驗室里走出去的。”
“是的。”蘇路路承認道,“還記得我在會上說過的話嗎?大型動物基因正在消失,我們總不願意就收穫這一季吧?得給下一千萬年留下點什麼,那是我的工作。”
“你給下一季留下的也包括這些螞蟻?”
“它們……是的,和一些植物的授粉有關聯。昆蟲對被子植物來說是必不可少的環節。”
“這正是我來和你討教的重點。”阿格麗特說,“委員會需要您對目前的狀況做一個說明——為什麼抗寒能力更強、生長更緩慢的被子植物被允許大規模的替代產量更高的孢子植物,以至於陸生大型動物逐漸減少,海底的低級生物也被高級動物取代,再也不復一億年前那種茂盛的情景?”
“我……”
“我在你實驗室里看到更為驚人的東西,你在培養智能生物。”她尖刻地說。
“阿格麗特!它們只是猴子!”
“至少也是聰明的猴子!”阿格麗特惡狠狠的喊起來,“它們有眼白!相互對望就能傳遞感情,就像你我一樣!它們還會投棒球,教練!它們的腦袋能想些什麼,只有你最清楚!”
“高軌道委員會一直在監視着我們,你,和實驗室。他們一刻也不停地在打探,你也知道,他們的興趣就是找出些什麼東西來,然後沒收我們的腦髓!”阿格麗特一句不放鬆地說,一面新開了幾條信道,打着高軌道委員會的招牌。除非公然反叛,否則蘇路路一定會開放信道,當然很可能是鏡像投影。果然,這一次她輕易地就發現了新的窗口。
“他們遲早會問。也許下一次醒來他們就在你床前。你得好好想想怎麼回答,別想像蒙我們一樣蒙問訊者!”
掌火使在院子裏來回地跺步,奇怪,他的心思似乎並沒有放在開放更多的欺騙窗口和資源庫上。
最後他還是停在了螞蟻高大的窩前。他幾乎要再次拿起儀器仔細觀察,終於還是忍住了。
“阿格麗特,你要知道,我們正站在生物進化的交叉點上。”他背起手,說。
“我希望其中一條是往回走的路,更大,更笨,更多肉。”
“這顆行星上的生物鏈,與我們曾經見過的截然不同,例如它們的基因是由兩條鹼基鏈環繞而成的。要知道包括我們在內,已知宇宙中絕大多數生物都是單鏈的——當然,我們的單鏈進化方式獨一無二,無可比擬。這兩條相互環繞的鏈呈現出非常優美、絕對平行的螺旋上升的樣子,阿格麗特,生物進化就像這鏈子,有時候看起來相同,但其實根本不可能倒回頭。”
起居室的防禦有一點鬆動,蘇路路的精神似乎開始偏向於和阿格麗特的談話。阿格麗特很緊張地哦了一聲,生怕蘇路路看出她正在拚命地撬他的牆角。
“多出的這條鏈讓這個生物圈具有與我們狩獵過的其他生物圈完全不同的稟性。”蘇路路接着他的話題,“這條平行鏈讓生物的變異可能增加了數百萬倍,遠遠超過目前已知的生物體系……改變得太快,每一代都有改變……這顆行星上有許多底層生物,每一秒鐘都能更新數百代,它們沒辦法想到我們要花幾億年來成長。我在會議上的確有所保留。這顆行星的生物圈實際上每隔一百萬年就會有明顯的改變,那並非是物種更迭,而是進化。”
“這個生物圈沿着鹼基因對快速上升,而且逐漸暴露出非常強的目的性——阿格麗特,你不能夠相信——在進化的序列上多次出現單一物種無理由的功能性退化現象,它們的短暫存在似乎只是為了能在其基礎上產生階梯狀進化的下一代。這非常奇怪,基因鏈里好像一直存在着更高等的序列,以至於生物被迫按某種方程式飛速地向高層次進化。”
“為什麼?投放到這顆行星的種子,不是已經經過了特殊處理了?”阿格麗特頭一次認真的表示了訝異。
“是的,本來是。”蘇路路轉回頭,臉上帶着奇怪的微笑,“直到你的父親把這一切變得如此陸離光怪。”
“我父親?”
阿格麗特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是的,你的父親。難道你忘了,他是負責在這顆行星上播種的先遣團的船長?”
“先遣飛船墜毀了。”阿格麗特大聲說。
“報告上是這麼說的。在我們到達之前,一切都被星球上沸騰的熔岩和強酸海吞噬得乾乾淨淨……但是,他們卻播下了種。”
突然之間,憑着女人恐怖的直覺,阿格麗特覺得有什麼可怕的話將要從站在院子裏的那個人嘴裏吐出來,一千萬年——不,兩億年來,她全部的觸鬚從未像現在這樣,綳得緊緊的,彷彿是一大把將要發射出去的箭。
“那是你父親的種,阿格麗特,這星球和你血脈相連。”
……………………
大氣層起了一點微微的騷動。通常情況下,電磁脈衝爆破是不會引起如此明顯的動靜的,但這一次有十台巨型寄主同時向空中引爆高能電磁彈,衝擊波直達平流層之上,甚至一度破壞了磁場結構。在衝擊波過去不到三十秒,連綿幾千公里長的閃電就光顧了奧林匹亞山岬。
如果在此範圍內有哪位委員的信道正在工作,那麼在幾個小時內他除了在深層意識中慘痛的抽搐外,什麼也幹不了。阿格麗特這女人有時候下手也太狠了。
“你其實不必這麼做。我的起居室很安全。”蘇路路鎮定的說。
“為什麼還不告發我?”阿格麗特冷冷地打斷他。
“告發?以什麼罪名?”蘇路路略感驚訝的望着她。
“血統墮落。”
“不,一億兩千萬年了,我從未想過要告發或者別的什麼。這……很難說得清楚,你認為你的血統墮落……不……這顆行星擁有發展出超級生物圈的實力,它與我們從前狩獵過的行星有本質的區別,我個人認為,之所以出現這樣的狀況都是因為你父親,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實現的,但這簡直難以置信……”
阿格麗特沒有細心去聽他的話,她的腦海里風暴正在形成。好好,只要還沒有告發就好……他也許永遠也不會告發……但血統墮落的罪名……也許能求他抹去記憶……也許……
其實,她的心並不亂。該如何去做早已註定。她的進程在狂亂的搜索,試圖在太多太多的也許中尋找新的思路。對暴風女神來說,這很難,因為她的惟一手段就是摧毀。
好吧,既然他沒有告發,那還不算最糟,至於以後會不會告發,將完全取決於她現在行動的快慢與否。她的觸鬚已經進入到蘇路路很深的意識中,但還沒有突破核心區域,現在是需要一顆重磅炸彈的時候了。
蘇路路的底層意識忽然被輕微的擾動,是一個來歷不明的公開窗口。乾淨、標準,沒有病毒或後門補丁,惟一奇怪之處在於出現的時間和場合。他把它打開來……
一開始,他還以為是自己的記憶片段出了問題,因為出現在窗口裏的是純視頻圖像,顯示的是生活在岬角海灘邊的猿。一群猿,它們在跑動,在叫喊。沒有聲音,圖像也很模糊,晃動。
突然,一頭猿像根木頭般倒在地上,接着是第二個、第三個……血從它們身上激射出來。
蘇路路全身一抖。
畫面轉向更大的場面。數十個西西弗斯星機械人排成一排,在兩台高大的寄主的指揮下,從淺海向聚集在海灘上、棕櫚林中的猿……不,所有生物,發動了毫不留情的屠殺。高能離子彈暴雨般橫掃整個岬角,樹林一排排倒下,狼煙四起。
掌火使跳將起來,本能地想要控制那些寄主。他不假思索地發送了一個控制信號。
阿格麗特一直靜靜地站在旁邊。蘇路路發出的控制信號直接進入了她的伏擊圈裏。這就夠了,掌火使的核心區域像精細的瓷器破了個小口,擊穿它已只是個小小的技術問題而已。
蘇路路變得前所未有的慌亂,他感覺不到那些寄主的控制中樞!他徒勞的發出各種控制信號,試圖控制海灘上他所能看到的一切……不,什麼反應也沒有。連這個窗口也突然間被關閉了。
蘇路路轉去看其他的窗口。離他最近的窗口在他還沒看清楚之前就自動關閉了。發生什麼事了?他的深層意識像是欠了電費的大樓,數不清的窗口正在一排排地關閉。他恐懼得叫喊起來,剎那間,整個意識一片漆黑。
他上升到皮質層。已經太晚了。有人已經將他的視力與聽覺,以及所有的肢體的感知神經統統關閉。他的世界陷入寂暗。
為了不被瘋狂亂轉的掌火使打到,阿格麗特安靜地慢慢後退。蘇路路撞翻了蜂窩,在院子裏踉踉蹌蹌,終於絆倒在螞蟻窩上。她忽然想起,蘇路路已經聽不到聲音了。於是她哈哈大笑起來。
她的衛隊在門口等着她。她剛剛坐上陸行車,衛隊一擁而入,掌火使起居室的後院立時便響起巨大的爆炸聲。衛隊加上寄主們的破壞既瘋狂又高效,起居室的白色屋頂不到半分鐘就被徹底分解,在電磁爆餘波的掩護下,所有關於掌火使的資源與信息都被徹底的粉碎於藍天白雲下。
暴風女神離開的時候,奧林匹亞岬角陷入沉淪。方圓數百公里之內,所有的建築、生物、空氣和水,以及掌火使那殘存的意識都被粉碎得乾乾淨淨。把數萬噸的有機物投入火海,阿格麗特還真是投了大本錢。
大長老匆忙到訪,阿格麗特正在自己簡陋的屋子裏踱步。她並未休息。她的手下現在正在截殺蘇路路散佈在全世界的物資、機械和信息點。所有相關的信息都被送到她的起居室系統里,而不是按照傳統送到大長老和鐵棒官那裏。
“我希望一切都是在符合法律和傳統的條件下進行。”大長老進門就說。
“顯然不是!”阿格麗特余怒未消,惡狠狠地回答道。
“阿格麗特……”
“墮落。”阿格麗特咬牙切齒,踱來踱去,“他把一切的罪惡都引發了!”
“放鬆點,我的孩子,也許我們應該先搞清楚情況,”大長老試探着調查起居室系統公開的信息,但是什麼也沒有。別想輕易地從女人那裏搞到什麼有價值的東西,“有幾位委員遭到了莫名的高能電磁攻擊……我親愛的,也許我們在相互敵視的態度上還是應該保持一定的謙恭和限度?”
阿格麗特閉上眼,努力讓自己平靜了一下,然後給大長老播放了一段精心挑選過的資料,“我乾的。那時候沒有選擇……稍後我會把所有的資料上傳給委員會……但也許這些東西不應該立刻上傳給高軌道委員會……”
“當然了,”大長老詳細審視着資料,並不刻意隱藏他的冷汗,“我們不必要過於驚動。你做得很對,讓這些信息滿天跑顯然是危險的……我們得好好的研究一下你的發現,再決定該上傳些什麼……”
“另外,掌火使……你把他……你要知道,沒有西西弗斯星人可以剝奪其他西西弗斯星人的生命。”
“我把他囚禁起來了。為了防止他的罪惡延續,已經剝奪了他全部的腦髓。”阿格麗特冷笑着說,“現在正在把他送往冰封大陸。”
大長老的臉不易察覺的抽搐一下。“你打算……”
“冰封大陸的冰蓋,將會壘起幾千公尺高,”阿格麗特慢慢的咀嚼着自己的話,一字一頓,“一台熔岩機將永不轉向地將他帶進地底深處,退路自動封閉,他不能想,不能動,不知道自己還活着,只要無人打擾,他將和被流放回國一樣,在摸不着邊的黑暗中度過千萬年歲月。”
大長老離開阿格麗特起居室的時候,帶着寒氣的夜幕正在降臨。森林裏傳出此起彼伏的嚎叫,彷彿那些叫喊者已經知道即將到來的殘酷嚴冬。
他的衛隊等候在車旁。大長老沒有立刻上車,他在寒風中站了很久。阿格麗特的起居室已經停止了修建,只有很少的機械人在附近活動,夜空顯得明亮深遂。
大長老仰望北天極的方向。西西弗斯系即將被吞沒的身影,將在數億年後在那裏顯現出來。他忽然想起,高軌道委員會的位置也在那個方位上。也許他們現在也正無聊無奈地凝望着自己。
西西弗斯星人活得太久,有的時候甚至比星星還要長壽。為了逃避始祖文明圈即將被吞沒的命運,他們散佈在宇宙的四落,拚命地工作。在以宇宙為基準的時間跨度中,他們絕大多數時候只能相隔遙遠的星空相互凝望。在近在咫尺的距離上相互對望,接觸,甚至是擁抱,那是低等動物的特權。
大長老揉揉眼睛。已經很晚了。西西弗斯星正在落下,是該睡覺的時候了。
阿格麗特雙手支頤,無精打採的坐在窗前。腦海里還在嗡嗡的響着,因為太長時間的睡眠導致的供血不足讓她的肌體變得極其脆弱。她的窗前垂着一串古藤丁香,散發著微微香氣。風溫暖而輕柔,阿格麗特打了個哈欠。
這兩百萬年她睡得不好,應該說很不好,噩夢連連。她總是夢見蘇路路,有的時候甚至是夢見了自己——從蘇路路的眼睛裏。她知道自己一定是在奪髓時發生了錯誤。
西西弗斯星人生活得很久很久,在大多數情況下,他們之間的聯繫都是通過腦髓的感應進行的,否則無法穿越漫漫星空。經過無數歲月,他們各自的意識中都留下了相互間過多的記憶碎片,這些碎片有時候會影響主意識,但這一次太強烈了,前所未有。阿格麗特清晰地感覺到蘇路路存在於她的主意識中。一定是她在奧林匹亞岬角奪去蘇路路腦髓時出了什麼錯。
於是,才睡下去一百萬年不到,她就醒了過來,並且跨山越海的去搖醒古諾繆斯。他是有名的奪髓專家,在來這顆行星之前,曾經在樞密院最高裁判官手下負責行刑。被吵醒之後,他因為上次的電磁攻擊事件臭罵了阿格麗特一頓,最後終於還是同意給她的額頭裝上一顆記憶水晶。
記憶水晶是西西弗斯星人最可怕的發明之一。它像水螅一樣吸附在西西弗斯星人的額頭上,可以輕易地把那萬古長存的意識通通吸收進去。在古代,所有的西西弗斯星人都是這樣被處決掉的。古諾繆斯給阿格麗特裝上的是一顆精心改造后的記憶水晶,在安裝上她的額頭之前,已經吸飽了掌火使的記憶,因此,它被染上了特異性記號,將只能吸收掌火使的記憶碎片,而不會破壞阿格麗特的記憶。
阿格麗特戴着水晶高高興興離去,古諾繆斯站在門口送她,長出一口氣,這下子,他也終於可以睡個安穩覺了。
在接下來的一百萬年裏,儘管噩夢不斷,但阿格麗特已經無所畏懼了。她很坦然地在夢中與蘇路路打交道,這倒好,沉悶的睡眠中多了個人陪伴。
蘇路路的意識有時混亂,有時清醒。阿格麗特多數情況下會夢到成群奔涌的動物,巨大的肢體,黑暗中閃閃發亮的眼睛,或者奇怪的軟體動物。她夢見自己在漫無邊際的叢林中穿梭,一些黑色的大猴子在頭頂的樹枝上縱橫騰挪,把樹林裏的光線擾亂。它們的樣子很像自己在奧林匹亞岬角的海灘上處決掉的那一批,但樣子更為古老。阿格麗特甚至看得清它們的螺旋雙鏈,以及它們在進化中出現的那些不可理喻的退行性環節……這些奇怪的記憶全部來自蘇路路,該死,水晶什麼時候能把這些東西清個乾淨?
尤其令她感到不解的是,在蘇路路的夢裏出現最多的竟然是那些螞蟻。那些小東西像洪水一樣爬滿她——蘇路路——的全身,阿格麗特全身抽搐,好幾次差點醒過來。為什麼蘇路路不多關心關心他的猿類,卻在殘留的意識里仍然牽挂着這些沒有思維沒有進化方向的小東西?
那天早上(毫無疑問,那是阿格麗特夢裏的一個早上),晨霧瀰漫大地。阿格麗特很喜愛這顆行星與眾不同的濕潤。她赤着腳,行走在看不清四周的沼澤地旁。沼澤地咯咯的響着,那些兩棲爬行類和她一樣喜愛這樣的早晨。她忽然下意識地停住腳步——在前方的地上,靠近沼澤的水潭,有一顆魚頭橫在路上。
這一定是被沼澤里什麼噁心的東西吃剩下的,阿格麗特想邁過去,她可不想讓一顆死魚頭破壞她難得的好夢。
這時候一隻孤零零的螞蟻出現了。它直勾勾地走,發現了魚頭。這隻螞蟻立刻興奮起來,它圍着魚頭充滿希望地亂轉,爬上爬下,鑽進鑽出,直到它那簡單的神經節都確信,它奈何不了這麼大個龐然大物。
阿格麗特哈哈大笑起來。
螞蟻一溜煙的跑掉了,這倒讓她略感驚異,這可憐的東西幹嗎不吃飽了再走?轉眼間,它又回來了,背後跟了另外二十幾隻同樣大小的可憐蟲。
阿格麗特在旁邊坐了下來,放大了觀察窗口(西西弗斯星人即使在睡夢中也能調動他們的程序和進程,這樣他們就不會浪費掉一睡幾千萬年的時間)。螞蟻們仍然在胡亂地打着轉,不時地用頭上的觸角相互碰撞。那裏可能是一些簡單的通告信息的聯絡器。顯而易見的,它們搬不動這東西。
晨霧開始散去,更多的螞蟻出現了。道路上螞蟻大軍在推進。不到中午,已經有數千隻甚至上萬隻螞蟻聚集在魚頭周圍。一開始,它們全都照例要圍着魚頭打轉,接下來,它們數不清的觸角不停的碰撞,好像在開晚會一樣。有許多螞蟻爬上了魚頭,更多的則開始往魚腦袋底下鑽,魚頭轉眼間就被蠕動的黑色波浪覆蓋了。
它們在進餐?阿格麗特揉揉眼睛,這時候,魚頭動了一下,接着又是一下。螞蟻瘋狂的上下,越來越多的螞蟻鑽進了魚頭底下,其他的則開始在通往螞蟻窩的道路上排成長龍。幾分鐘內,魚頭像活過來一樣左右擺動,終於,它滾下岸邊,滾到了螞蟻們的大道上。
螞蟻洪流簇擁着魚頭,浩浩蕩蕩地向著蟻穴前進,一路上的障礙都被廓清。它們採用慣用的程序和數目,一隻、兩隻、三隻螞蟻充當探路者,當遇上必須要克服的障礙時,它們四處傳遞消息,一瞬間就能來場黑色小洪水把障礙沖走,就好像有一隻上帝的手在指揮它們。
那個上午,阿格麗特在沼澤地里找到了十多個螞蟻窩,她給每個螞蟻窩都送去了在她看來是只能看不能搬的禮物。螞蟻們並不是按照重量,而是按照搬運的複雜程度來決定搬運工數量。有些很輕的東西,由於搬運難度過大,以至於集中了數個螞蟻窩的力量——只有極少數參與工作,更多的則是在旁邊晃動觸角,她驚奇的發現,它們如此的晃動許久,解決問題的能力就直線上升,最後總能想出辦法,把所有這些東西統統搬進窩裏。
即使她沒什麼專業知識也很清楚,螞蟻簡單頭腦中絕不可能存在任何有關合作或者共同工作之類的意識,當然也絕不可能誕生領導者。這些螞蟻個個一樣,朝生暮死,沒有哪個螞蟻看起來特殊。它們的智力(如果不算是侮辱這個詞的話)也的確低下,為了這顆魚頭有數百隻遇難。但它們的確做到了。一隻與一萬隻的差異之大,簡直不能相信是同一個物種。難道說,在那些觸角的瘋狂碰撞中,它們竟能產生一種“臨時”的意識,判斷並推算出如何完成搬運大出它們自身數百倍物品的任務?
在許多年裏面,阿格麗特了解到越來越多的關於這些小東西的秘密,包括它們培育真菌,餵養另一種昆蟲作為家畜,把軍隊投入戰爭,並在戰爭中動用化學武器,捕捉奴隸,使用童工……它們在夢中的形像越來越巨大,阿格麗特常常以為它們將要來搶奪她的收穫物,在夢裏驚叫連連。
這一定就是令蘇路路着迷,甚至導致他自毀前程的秘密所在。也許這就是這顆行星本身潛藏的最大秘密。
在她即將蘇醒的前夜,再一次夢見了已有數十萬年沒有面過的蘇路路。他穿着白袍,背着手,站在高大的螞蟻窩前。
“你到底在這裏面藏了什麼?”阿格麗特忍不住問。
“不完美的……矩陣。”蘇路路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