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迷神
一櫻花盛開。
密密麻麻的花朵,連枝條都壓低了。
沒有風。
風連一片花瓣也不願吹動。
陽光明媚,照着這些櫻樹。
在安倍晴明的家裏——源博雅坐在外廊內,和晴明一起眺望着庭院裏的櫻花。
二人跟前有一個裝着酒的酒瓶,各一隻酒杯。杯子是墨玉做的高腳杯。
那是夜光杯。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是來自大唐的王翰吟詠過的杯子。
看一眼櫻花,喝一口酒,放下杯子,再看一眼櫻花。
突然,一片花瓣飄落地上。
僅僅一瓣而已——彷彿照射其上的陽光滲入了花瓣,令花瓣不勝重荷。
“晴明啊——”博雅壓低聲音說話,彷彿怕自己呼出的氣息會驚落花瓣。
“什麼事?”晴明的聲音近於冷淡。
“我剛剛看見了動人的一幕。”“看見什麼了?”“我看見櫻花的花瓣,僅僅那麼一片,竟然在沒有風的時候飄落地面。”“哦。”“你沒有看見?”“看見了。”“你看見了,沒有產生什麼感想?”“什麼感想?”“就是說呀,晴明,那邊開着那麼多櫻花…..”“沒錯。”“在那數不清的櫻花花瓣中,在連風也沒有的情況下.卻有一片花瓣掉了下來。”“噢。”“我看着它掉下來。可能過不了幾天,櫻花的花瓣就開始逐漸散落,到那時,落下的是哪一朵哪一瓣,就完全無從知曉了吧。可是,剛才掉下來的那一瓣,說不準就是櫻樹今春落下的頭一片花瓣呢……”“噢。”“總而言之,第一片落下的花瓣讓我看見了。這豈不是動人的一幕?”博雅的說話聲大了一點。
“然後呢?”睛明說話的腔調還是不冷不熱。
“你看見了那一幕,什麼也沒想?”“倒也不是沒有。”“還是有吧。”“有。”“想了什麼?”“比如說吧,因為花瓣落下這件事.使你博雅被下了咒之類。”“你說什麼?”博雅似乎不大明白晴明的話,追問道:“那花瓣掉下來和咒有什麼關係?”“噢,說有關係也行,說沒有也行。”“什麼?!”“博雅,就你的情況而言,應該是有關係。”“等一下,晴明。我一點也聽不明白。如果說是我的話就有關係,換了別人,也可以是沒有關係嗎?”“正是這樣。”“我不明白。”“聽我說,博雅。”“好。”“花瓣離枝落地,僅此而已嘛。”“嗯。”“但是,如果一旦被人看見,咒就因此而產生了。”“還是咒?你一提咒,我就覺得你把問題弄得麻煩起來?”“哎.別這樣,聽我說嘛,博雅。”“聽着呢。”“例如,有所謂‘美’這回事。”“美?”“也就是漂亮呀、愉快呀什麼的。”“那又怎麼了?”“博雅,你會吹笛子,對吧?”“對.”“聽到別人吹出的笛聲,也會覺得美吧?”“會。”“但是,即便聽了同樣的笛聲,也會有人覺得美,有人不覺得美。”“那是當然。”“問題就在這裏,博雅。”“在哪裏?”“就是說,笛聲本身並不是美。它和那邊的石頭、樹木,都是一樣的。美,產生於聽了笛聲的人的內心。”“唔,對。”“所以。笛聲僅僅是笛聲而已,它在聽者的內心產生美,或者不產生美。”“對。”“美也就是咒啦。”“對。”“如果你看見櫻花瓣落下來,覺得美,被感動,那麼它就在你的心中產生了美的咒。”“對。”“所以嘛,博雅,佛教教義中所謂的‘空’,正是指這件事。”“你說什麼?”“據佛家所言,存在於世上的一切,其本然均為空。”“你是說那句‘色即是空’?”“說‘有東西在那裏’,必須同時有那個東西,以及看見那個東西的人,才可成立。”“……”“光有櫻花開在那裏,是沒有用的。源博雅看見櫻花盛開,才產生了美這東西。
但是,光有源博雅在那裏也不行。有櫻花,有源博雅這個人,當博雅看見櫻花后被櫻花所打動,這才產生了美。”“……”“也就是說,唔,這個世上的一切東西,都是通過咒這一內心活動而存在的吧。”“晴明,你平時看櫻花的時候,老是想得這麼複雜嗎?”博雅泄氣地說。
“不複雜。”“晴明,你直白點吧。看見櫻花落下,覺得美的話,你就認為美,不就行了嗎?要是覺得很奇妙,就認為很奇妙,不就行了嗎?”“是嗎.很奇妙嗎……”晴明喃喃道,似乎在考慮什麼問題,沒有說話。
“喂,晴明,你怎麼啦?”博雅催促沉默下來的晴明。
但是,晴明沒有回答。
“喂喂……”當博雅又一次向他搭話時,晴明說了一句:“是這樣嗎?”“什麼‘是這樣嗎’?”“櫻花呀。”“櫻花?”“櫻花就是櫻花嘛。剛才不是說過了嗎?”這麼一來,博雅不明白了。
“博雅,這是你的功勞。”“什麼是我的功勞?”“多虧你跟我談櫻花的話題。”“……”“雖然我自己說過櫻花僅僅是櫻花而已.但我並沒有注意到這點。”雖然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博雅還是點點頭說:“原來是這樣。”“其實從昨天起,我就有一件事情想不通。怎麼想都捉摸不透,現在終於明白該怎麼做了。”“晴明,是什麼事?”“稍後跟你說。在此之前,先要求你做一件事。”“什麼事?”“在三條大道東面,住着一位叫智德的法師。我想麻煩你走一趟。”“可以。問題是,到他那裏幹什麼?”“說是法師.其實他是從播磨國來的陰陽師。三年前起就一直住在京城。稍後你去他那裏,幫我問一件事。”“什麼事?”“你就問:鼠牛法師現在住在哪裏?”“就這句話?”“他可能說不知道。但是,不能就此罷休。我現在就寫一封信.如果對方答不知道,你就把這封信交給智德法師.請他當場讀信。”“接下來呢?”“可能他就會告訴你了。那樣的話,請你馬上回來。在此之前,我就會做好準備工作。”“準備工作?”“一起外出的準備工作呀。”“去哪裏?”“就是等會兒你會從智德法師那裏獲悉的地點。”“我不明白.晴明……”“你很快就會明白的。對了,博雅,我說漏了一點:你不能對智德法師說是我派你去的。”“為什麼?”“因為即使你不說.他讀了信也會明白的。聽清了?到了那裏,不要提及我的名字。”雖然不明白,博雅好歹還是點了點頭,說聲“明白了”,就坐上牛車出門而去。
二過了一陣子,博雅返回。
“嚇了我一跳,晴明。跟你說的完全一樣啊。”地點和剛才一樣,仍在外廊內。
晴明穩穩地坐着,慢條斯理地端起酒杯。
“智德法師身體還好吧?”“誰知道他好還是不好。他讀了你的信。一下子臉色蒼白。”“不出所料。”“之前還說不知道什麼鼠牛法師,結果一下子就老實了,乖乖地說了。”“地點呢?”“在京西。”“是嗎。”“哎,晴明,你信上寫了什麼?智德法師還畏畏縮縮地問我:你看了裏面的內容嗎?我說沒看,他竟鬆了一口氣,叮問一句‘真的嗎’。看他那模樣挺可憐。”“因為你是櫻花嘛,博雅……”“我是櫻花?”“對呀。你只是作為你存在於那裏,是對方自作自受落入不安的咒之中。你越是誠實地說沒有讀過,對方越是害怕。”“跟你說的一樣。”“那就太好了。”“哎,晴明,信上究竟寫了什麼嘛。”“名字。”“名字?”“是智德法師的真名。”“那是怎麼回事?”“明白嗎,博雅?做我們這種事的人,一定是將真名實姓和另外的名字分開使用的。”“為什麼?”“如果真名實姓為人所知,而他又是陰陽師的話,就很容易被人下咒。”“那麼.你也是除了晴明之外,還有別的、真的名字?”“當然有。”“是什麼名字?”隨即又道:“不,你不說也可以。如果你不想說,問你你也不會說.我不想讓你為了不想說的事花心思。”博雅連忙加以補充。
“還是問這個吧:你跟智德法師之間,以前發生過什麼事嗎?”“說有也是有的。”“發生了什麼事?”“約三年前,智德法師要來考驗我。結果,智德法師所用的式神被我收藏起來了。他求我還給他,我就還給他了。智德法師竟然因此而將真名實姓寫下來給我……”“可是,把如此重要的姓名交給了你…∥‘話說到一半,問題又變成:”晴明,你是使了什麼手段,讓他把自己的姓名寫給你的吧?““算了……”“如果是他自己主動要寫的.他見了我也不至於那麼慌張吧?”“唉,先不管它啦。”“不管不行。而且,晴明,你讓我去跑腿兒,自己就一直在這裏喝酒賞花呀?”“沒錯。”“我是因為你說要做許多準備工作才去的。可是你……”“哎,別急嘛。這趟差事不能由我出面,所以才請你出馬。”“為什麼你就不行?”“因為照我的想法.這鼠牛法師應該是智德法師的師傅,我一問他就說出來,事後鼠牛法師可要生他的氣了。”“為什麼要生他的氣?你正和那位鼠牛法師鬧矛盾嗎?”“不一樣。信上絕對沒有晴明兩個字,只是寫着智德法師的名字。所以,智德法師對自己也好,對鼠牛法師也好,都可以辯解說沒有受到晴明的威脅。這點是至關重要的。”“晤……”“總之,既然知道了鼠牛法師的所在地,我們動身吧。”“唔,也好。”博雅還想說什麼,但他點點頭,把話吞了回去。
“能動身了嗎?”“走吧。”“走。”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
三牛車四平八穩地走着。
大黑牛慢吞吞地拉着載了晴明和博雅的牛車。
既沒有牧牛的小童跟隨,也不見趕牛車的人。牛隻是隨心所欲地向前走。
“哎,晴明,你把來龍去脈告訴我吧。”在牛車裏,博雅向晴明道。
“噢……該從何說起呢?”晴明似乎已經決定說出來了。
“從頭說起吧。”“既然如此,就從菅原伊通大人的事說起吧。”“究竟是誰呀?”“他是住在西京極的人,去年秋天亡故了。”“然後呢?”“他的妻子名叫藤子,藤子還活着……”晴明開始敘述起來。
四菅原伊通出生在河內國。
他年輕時即已上京,因為頗有才幹,所以在朝廷里做事。
雖然沒有專門拜師學藝,但吹得一手好笛子。
伊通娶的妻子叫藤子。
藤子出生於大和國,她父親為給朝廷效力而進京.她是跟隨父親來京城的。
父親和伊通相熟,成為伊通和藤子相識的機緣,他們互通書信,以和歌酬答。
在藤子父親得流行病去世那一年.二人結為夫婦。
二人琴瑟和諧。
在月明之夜,伊通常為藤子吹笛子。
然而,在藤子成為伊通妻子的第三年,伊通也和藤子的父親一樣染上了流行病,不幸去世。
“那是去年秋天的事。”晴明說道。
藤子夜夜以淚洗面。
一到晚上,她就回想起伊通溫柔的話語和摟着她的有力的胳膊;每逢月出,她就回想起伊通吹奏的笛聲。
再也見不到伊通了,再也不能被他有力的胳膊擁抱了,再也聽不到那笛聲了——每念及此,藤子淚如雨下,萬念俱灰。
最終.就算丈夫已死,她也想要再見死去的丈夫一面。
“她去找的是智德法師。”藤子哭着懇求智德:我無論如何也想見丈夫,請法師成全。
“很遺憾……”智德只是搖頭。
“我沒有辦法讓死者回到這個世界。”“那麼.法師知道誰夠能做到嗎?如果能夠滿足我的願望……”藤子說.多少錢她都願意出。
父親和丈夫留下來的財產多少有一些。
她聲稱,甚至賣掉房子也在所不惜。
“好吧……”智德法師答應了。
“智德法師不知從哪裏給她找到了鼠牛法師。”“原來如此。”博雅點點頭。
論歲數,鼠牛法師是五十齣頭的樣子。
他很快就收了錢,施了秘術。
“不會馬上就出現。需要五至七天,有時要花個十天才能現身。因為從那個世界到這個世界的路程很漫長。”鼠牛法師說完就走了。
“今晚會來嗎?”“明天會來嗎?”在焦急的等待中,迎來了第十天——是一個美麗的月夜。
在卧具中無法人眠的藤子的耳朵里,聽見了不知從何而來的笛聲。再側耳傾聽,是久違的伊通吹出的曲子。
笛聲越來越近。
藤子大喜,立即起來,等待着笛聲靠近。
笛聲更近了。
隨着笛聲接近,與歡喜有所不同的不安心情.逐漸從藤子心中滋生。
他究竟會以什麼模樣返回呢?變成厲鬼、以鬼的模樣出現?或者,變成像空氣般沒有實體的靈回來?見到了死去的伊通,又能怎麼樣呢?但是,即便伊通已死,還是想見他。
可是,自己心裏很害怕。
雖然害怕,還是想見他。
藤子被這兩種心思折騰着的時候,笛聲來到了家門口,停住了。
“藤子呀,藤子……”一個低低的聲音傳來。
“請打開這扇門……”千真萬確,正是心愛的伊通的聲音。
從板窗的縫隙向外張望,只見伊通全身沐浴着月光,站在那裏。
除了臉色略顯蒼白之外,與生前並無二致。可她既愛他,又莫名地感到害怕。
他裙褲的帶子解開了,看到這一點,她體內升騰着依戀之情,但卻話不成聲。
是開門還是不開門?就在此時,伊通吟誦了一首和歌:翻越死出山心傷失故人和歌的意思是:跨越了死出山,如今身在冥途的我是如此哀傷.是因為見不到我愛戀中的你……但是,藤子開不了門。
“因為你太想我了,你的念想變成了火焰,每天晚上我都被這火灼燒啊。”透過板窗的縫隙仔細打量,只見伊通身上各處都有煙冒出。
“你害怕也是有道理的。念及你那般苦戀着我.不忍心看你這樣,就告了假,好不容易才趕來,但若你覺得害怕.今晚我這就回去了……”說完,伊通又吹着笛子離去。
連續三個晚上都是這種情況。
晴明說,每次藤子都開不了門。
“噢……”一想到這種情況以後天天晚上都將持續.就連藤子也害怕了。
於是,藤子夫人又到智德處泣告。
我不見亡夫也可以了,請設法讓他不要來行嗎?“那叫做‘還魂術’,豈是我這種人處理得了的?”智德說。
“那.不能再請鼠牛先生來嗎?”“我不知道他此刻身在何處。即使知道,也不知道他肯不肯。即使他肯來,恐怕也得再花錢。”藤子被冷落一邊。
“於是,她就來哭求我。”“原來如此。”“可是,還魂術並不是誰都能做的。在京城裏,除了我晴明,大概還有兩個人吧……”“你心裏有數了嗎?”“算是有吧。”“是誰?”博雅發問時,晴明突然往簾外望望,說道:“好像已經來了。”說著,晴明掀起帘子,向外眺望。
“沒錯,已經來了。”“什麼來了?”“從鼠牛先生那裏派來接我們的人。”“接?”“對。鼠牛先生很清楚,接下來我們會去找他。”“為什麼?”“大概是智德法師跟他說的吧。”“他說了‘已經告訴晴明’這種話嗎?”“管他呢!不外乎發生過如此這般的事情吧。即使我沒有報出姓名,像鼠牛法師這等人物,自當看透是我晴明在背後。現在派人來接,正說明了這樣的情況。”晴明邊說邊把帘子挑得高高,請對方看。
博雅往外窺探,見一隻老鼠漂浮在空中,盯着牛車這邊看。
這隻老鼠有翅膀,正吧嗒吧嗒地振翅。
不是鳥那樣的翅膀。是蝙蝠式的翅膀。但是,它並不是蝙蝠,千真萬確是只小萱鼠。有翼的萱鼠一邊輕輕扇翅膀,一邊在牛車前面飛翔。
五牛車停下。
下車一看,是一片荒地。
太陽向西邊的山後傾斜,紅光斜照在春天的原野上。
牛車前面有一所荒廢的房子,沐浴在紅紅的陽光之中。
荒廢的房子旁邊有一棵參天大楠樹。
晴明注視着破房子,他的前頭,那只有翼的萱鼠在飛翔。
晴明伸出左手,萱鼠停在他的手掌上,收攏翅膀。
“你的任務已經結束啦。”晴明說著,合起左手掌,再次打開時,萱鼠已經無影無蹤。
“那是什麼?”博雅問。
“式神呀。”晴明說完,邁步朝破房子走去。
“晴明,你要幹什麼?”“去跟鼠牛法師寒暄。”博雅跟在後面。
“這名字挺狂的呀。鼠和牛,只把干支的第一和第二連起來就算名字,不嫌乏味嗎?”晴明說著,進了破房子的門。
晦暗的房間。
半間房子是泥地。
有一個爐灶。
靠裏面半間有木地板。
強烈的光線從窗戶射進來,另一邊的板壁上,彷彿懸挂着一塊紅布,形狀和窗戶一樣。另有幾線陽光從板壁的空隙射進房來。
微微有一絲血腥味。
板間裏躺着一個法師打扮的男子。
右肘支在木地板上,右掌托腮躺着,身體的正面向著晴明和博雅。
頭髮亂糟糟,臉上長滿鬍子。
男子面前放着一個酒瓶,和一個有缺口的陶碗。
酒味瀰漫屋裏。
“晴明,你來啦。”那男子照舊躺着說道。
論歲數,應該在五十有半的樣子。
“久違了,道滿大人……”晴明說道,紅唇上略帶一絲笑意。
“什麼什麼?晴明,你剛才說什麼?”“博雅,這一位是鼠牛法師——蘆屋道滿大人……”“怎麼會——”他是與晴明齊名、在京城裏廣為人知的陰陽師。
播磨國有賀茂家、安倍家系統之外的陰陽師集團,作為來自播磨國的陰陽師,蘆屋道滿是最出名的。
自古以來,播磨國就是盛產陰陽師或方士的地方。
“晴明,過來喝一杯怎麼樣?”道滿笑着找話。
“那種酒不合我的口味。”說著,晴明的目光向上瞥了一眼。
從上方垂下兩條線,分別倒吊著一隻老鼠和一隻蝙蝠。
它們的嘴裏淌着血,血水一直“滴答滴答”地滴落在酒瓶和陶碗裏。
“晴明,那、那是……”“博雅,你也看見了吧?剛才在空中飛的老鼠嘛。那式神是道滿大人在這裏如此這般炮製出來的。”“有何貴幹,晴明?”道滿對向著博雅說話的晴明說道。
“你做了罪過的事啊。”“你是說我給那女人的丈夫施還魂術的事?”“沒錯。”“我只不過是滿足了她的願望而已……”“你置之不理的話,那男人就會每天晚上上門找那女人,最終會把那女人逼瘋或者逼死。”“應該是這個結局吧。”“死人和活人相見是不好的。”“說得好聽,晴明。還魂術,你不是也干過嗎?”道滿欠起臃腫的身軀,盤腿而坐。
“道滿大人,你是為了錢而那樣做的嗎?”博雅往晴明身旁一站,說道。
“你說我是為錢而乾的?”道滿哈哈大笑。
“哎,晴明,你告訴他。做陰陽師達到你我的層次.那麼一點錢算什麼?智德那種小人物姑且不論,錢是打動不了我們的。”“什麼?!”“我們要做的,是咒。”“咒?!”“為咒而動。”“那、那就是說……”博雅的話變得含含糊糊。
“是為了人心嗎?”博雅說道。
“嗬,對咒還有些認識嘛。你說對了,我們是根據人的心愿做事。明白嗎?即便是還魂術,沒有人的強烈願望,我們也是無所作為的。正因為那個女人的強烈渴望,那男人才到她那裏去的。誰阻止得了?”博雅“噢”地欲言又止,求援似的望向晴明。
“道滿大人的話是真的……”“晴明,對於人間的事,你就適可而止吧。我們介入人世間,只是即興而已。
是不是,晴明?你也是這樣看吧?”道滿又哈哈大笑起來。
“即興地猜猜匣子裏的東西,猜不中的也有。怎麼把有生之年過得有趣一些,僅此而已吧。唉,近來甚至還覺得,連這一點也無所謂了。有趣也好,無聊也好,活夠時間就得死。對了,晴明,這種問題,你不是比我懂得多嗎?”照射在壁板上的、紅色的夕陽,慢慢地褪去顏色。
“道滿大人,由別人來解開所施的還魂術很危險.一不小心,女方也會死掉。”“你別管,晴明。看着那女人發瘋,不也有趣嗎?”“不過,我最近覺得,看花開花落,多少也是有趣的。”“行啊,你去看吧。”“若是順其自然,任由花開花落,是有趣的,可道滿大人已經介入其中……”“你是要我阻止花落嗎?”道滿還是笑。
“不是。只想讓它自然地落下而已。”“你的話挺有意思,晴明。”道滿笑得露出了黃牙。
“既然如此,你不妨一試吧。也好見識一下你怎麼解開我道滿的法術。”“那麼,允許我自由行事.對吧?”“噢,我不加指點,也不干涉。”“請不要忘記這句話。”“行。”道滿答話時,陽光已經完全消失。
“因為事情很急,我這就告辭……”晴明略低一低頭致意。
“走吧。”晴明催促博雅出門而去。
“行了嗎,晴明?”“他對我說,對此事將不干涉。這就足夠了。”晴明急急走向牛車。
暗下來的天幕開始出現繁星點點,在漸濃的暮色中.傳來道滿的笑聲。
“有意思。難得這麼有趣的事,晴明……”六抵達女子在西京極的家時,天已黑下來。
燈火之下,晴明和博雅與藤子相對而坐。
“請問——”晴明向藤子問道。
“您是否給了鼠牛法師屬於伊通大人的東西?或者是伊通大人身體的某一部分?”“我留着伊通大人的遺發,所以就把遺發……”“給了頭髮?”“對。”“鼠牛法師沒有打算要你的頭髮嗎?”“他是想要。”“那,您給了嗎?”“是的。”“伊通大人的遺發還有嗎?”“沒有了。全都交給鼠牛法師了。”“是嗎……”“會壞事嗎?”“不,不會。我們採取其他辦法。為此,需要你正式與伊通大人見一面。”“怎麼正式法呢?”“打開門,把伊通大人接進來,或者您自己走出去——能夠做到嗎?”“好的,我想我能夠做到……”藤子點點頭,一副豁出去的神情。
“那麼,我和他來做準備工作。”“準備?”“可以給我一些鹽,以及您的一些頭髮嗎?另外,這裏的燈火能否借給我一盞……”七晴明走在手持燈火的博雅旁邊。
先邁左腳,接着右腳上前,左腳向右腳併攏。然後再先出右腳,再邁左腳,右腳向左腳併攏。之後又再左腳先邁出——反覆地走着這樣的步法。
這是驅除惡靈和邪氣的方術。
邊走邊口中念念有詞。
是泰山府君——冥王的祭文。
晴明做的事,最初是將得自藤子的頭髮引火燒掉。然後將燒成的灰一點點撒在藤子家周圍,現在正像是在灰上描摹似的仔細踩踏一番。
是在如水的月色之下。
終於,晴明踱完步子。
“如果伊通大人闖進這結界之中,和泰山府君的緣分就斷了。”“哦?”“因為泰山府君也是我的神,所以不能採取過於粗暴的做法。這樣應該剛好吧。”“啊?”博雅完全摸不着頭腦。
“距伊通大人要來的丑刻還有段時間。在此之前,有事想要問我嗎.博雅?”“問題多的是呢,晴明。”“什麼事?”“剛才談到了頭髮.那是怎麼回事?”“我是想,要用最省事的方法來解決這件事。”“最省事的方法?”“對。還魂術有好幾種方法。聽說鼠牛先生要了頭髮,我猜想道滿是用頭髮來搞還魂術吧。”“……”“道滿大人恐怕是將藤子和伊通大人的頭髮焚燒,用灰來作修法。”“怎麼修法?”“大概是在埋葬伊通大人遺體的墳墓上面,激下二人頭髮的灰,在那裏讀一二日泰山府君的祭文之類的吧。還有其他種種方法。如果仍留有二人的頭髮,我會將其切碎.撒在墳墓上,由我取代道滿來向泰山府君祈求解開還魂之法即可。此時,若道滿要干擾我,他只需相反地祈求不要解開還魂之法即可。”“原來如此。”“如果對方是不如道滿的人,事情總好辦,但這一回.應該是先施了還魂術的道滿的咒更強。”“那,你剛才在做什麼?”“就是櫻花的花瓣啊,博雅。”“花瓣?”“是你教給我櫻花花瓣這回事啊。”“我不明白你說什麼。”“經你一說我才醒悟的。關鍵時刻,直接出示櫻花花瓣原來的樣子就行……”“道滿也說過吧?不僅是還魂之法,所有的咒,其實都是人心的願望……”“在某種意義上,咒可能比這世上的任何事物都強。因為咒擁有比我、比你更強——甚至於有能夠推動泰山府君的力量。”“我還是不明白。”“不用理它。你對於咒,其實可能比我懂得更深也說不定呢,博雅……”“真的?”“嗯。博雅,葉二帶來了嗎?”“哦.在我懷裏。”“伊通大人可能還會吹着笛子走來吧。他來到結界附近,可能會有所察覺而停下來。如果出現這種情況,你就吹葉二.好嗎?”葉二——據說是博雅得自鬼手中的笛子。
“明白了。我照你說的做。”八燈火之下,晴明和博雅在藤子身後等待着。
可能有一點點風,門扇不時發出很小的聲音。
“沒事嗎?”藤子小聲問道,她仍舊端坐。
她的聲音之所以顯得沙啞,是因為太緊張而使嘴巴和喉嚨乾澀。
“只要您把持得住,其餘的事情由我和博雅設法辦妥。”晴明說話柔聲細氣,與平時不同。
又沉默下來。三人靜聽風聲。
此時——“來啦,晴明……”博雅低聲耳語道。
不久,不知從何處傳來了笛聲。開始聲音很小……但越來越大,越來越近。
“開始吧——”晴明點點頭,藤子站了起來。
彷彿等待握手似的,晴明和藤子一起來到板窗旁邊。
博雅緊隨其後。
三人在板窗旁等待,聽着笛聲逐漸大起來。
博雅已握笛在手,調整好呼吸。
接近了。
晴明稍微啟開板窗。
從縫隙窺探,看得見屋外灑滿月光的景物。
有一道矮牆,牆外有一個人影。
是個男子。
身穿生前的公卿禮服,戴着烏帽子(舊禮帽.現神官戴。)。
那男子吹着笛子走來。
在圍牆前,男子突然停下腳步。
“博雅!”晴明一開口,博雅便將葉二貼在唇上,平靜地吹起來。
從博雅將唇貼在葉二上.一種無法言喻的聲音便悠悠地擴散到夜間的空氣中。
那聲音不但攝魂奪魄,甚至連身體彷彿也變得澄澈透明了。
那男子和博雅都專註地吹奏笛子。博雅和着他,他和着博雅。
不久——說不上是哪一方在前,和悅的笛聲像溶入了春天的空氣里一樣消失了。
“藤子呀,藤子……”說話聲從外面傳來。
彷彿蜘蛛絲從門口的縫隙潛入一樣,是低低的、若有若無的聲音。
“請打開門吧……”見晴明的眼神示意,藤子便用顫抖的手開了門。
門打開的瞬間,混雜着春野氣息的濃烈的泥土味撲面而來。
“終於肯開了啊……”伊通說道。
他的呼氣帶着腐臭,讓人想別過臉去。
他臉色蒼白。
身上的禮服到處冒煙。
月光如水,灑在伊通身上,泛着青光。
伊通對站在藤子身邊的晴明和博雅彷彿視而不見。
“既然你心裏那麼痛苦,我就回來待在你身邊吧。”伊通的聲音溫柔體貼。
藤子熱淚盈眶。
“那是不可能的呀……”藤子的聲音細若遊絲。
“已經足夠了。已經可以了。對不起,還把你叫來了。
你可以放心了。“她哭着說道。
“你不再需要我了嗎?”伊通聲音備極哀傷。
不!不!藤子搖晃着頭,彷彿說著一個“不”字。然後,她又像說一個“是”字似的點點頭,說道:“你可以回去了……”伊通望着藤子,幾乎要哭出來。他又求救似的望望晴明。望望博雅。
他的目光落在博雅手上的笛子上,說:“剛才是您……”博雅的聲音哽咽在喉間,他只是點點頭。
“您吹得真好。”說著,伊通的臉慢慢潰壞。
肌膚的顏色在變化、溶解,眼球凸出,露出白色的頰骨和牙齒。
啊啊——伊通想要喊叫般地張大嘴巴,卻沒有聲音發出。
他就這樣潰敗下去了。
呈現在月光下的,只是一具人的腐屍,且是在土裏已埋了半年的樣子。
已成骸骨的手上,緊握着一支笛子。
解除了咒的櫻花花瓣,飄落在骸骨上面。
女人默默地啜泣,過了一會兒,變成了壓抑着聲音的慟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