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奈·芭通在黎明前醒來。她急忙穿上一件無袖棉長裙,拜了拜她的佛像,沒有驚醒家中其他人,悄悄地打開了前門。夏日的空氣清新柔和,微風中夾雜着花香和濃郁的泰國香料——附近已經有人開始做早飯了。她的涼鞋踏在泥道上,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奈走得很慢,左顧右盼地搜尋着她熟悉的一切,這裏的一切很快就要變成記憶了。“我的最後一天,”她想,“這一天終於來到了。”
幾分鐘后,她走上了一條通往南奔市的一個小商業區的碎石路。初夏的清晨萬籟俱寂,偶爾也有自行車從她身邊經過,商店都還關着門。
快到寺廟時,奈看見兩個僧人正站在路的兩邊。他們穿着黃色的長袍,手裏拿着一個大的金屬缽正在化緣求早飯。在泰國,所有的僧人每天早上都是這樣。奈右前方的商店門口站着一個女人,她放了一些食物在僧人的缽中。他們都不說話,那個僧人也沒流露出任何感激之情。
“他們一無所有,”奈對自己說,“就連他們身上的長袍也不屬於他們,但他們依然快樂。”奈迅速想到了一條教義:“慾望生苦難。”她想起了她新婚丈夫在日本的富足的家。賢治說他母親擁有一切,但沒有平安,因為錢買不來平安。
奈想着渡邊家那巨大的房子,幾乎忘了自己正走在泰國的一條簡陋小徑上。那兒對她並不太友好,賢治的父母儼然把她當做一個不速之客,一個未經他們同意就私自和他們兒子結婚的異邦人。他們對她非常冷摸,沒有一點兒熱情,還冷酷地盤問了她的家庭及教育情況。後來賢治安慰她說,他的父母不會和他們一起上火星,這才讓奈多少好受點兒。
奈停下來,看着街那邊的差瑪提王后廟。這是城裏奈最喜歡的地方,可能是全泰國奈最喜歡的地方。廟宇最古老的部分已有1500年的歷史了。古老的石雕衛兵訴說著它滄桑的歷史,與現代的一切好像是來自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奈走進寺廟,站在院子中間。這是個並不多見的晴朗清晨,晨曦中閃耀着一縷強光,奈意識到那就是火星——她的下一個目的地。在她26年的生活中,她寸步不離地生活在南奔城裏。而六周后她就將乘坐一艘巨大的宇宙飛船,在這個紅色行星的一個空間站上度過她今後五年時光。
奈在院角的蓮花台上坐下,抬眼凝視着空中的那個亮點。“多麼巧呀,火星今晨正望着我呢。”奈想。她開始有節奏地呼吸,這是她早上的前奏。她努力集中精力,保持安詳、平靜的心態,然而今天她內心激動不已,久久不能平靜。
十一個月前,奈決定當一名她感興趣的高中語文課教師。
那天開始備課之前,她想先看看《清邁日報》。她把集成塊放進電子讀本,快速瀏覽着標題。
最後一頁上有條英文消息引起了她的注意:醫生、護士、教師、農民:
喜歡冒險嗎?擁有多國語言的才能嗎?身體健康嗎?
國際太空總署正發動一次征服火星的大型探險行動。征尋有突出才能的傑出人才在火星上生活五年。
2244年8月23日(星期一)在清邁舉行面試。
有志者請與秦國郵電聯繫,電話462-62-4930。
當奈把申請遞交給國際太空總署時,她想自己的機會不大,一直以為自己過不了第一道審查關,更別說參加面試了。令奈吃驚的是,六周后她的電子郵箱收到了一份參加面試的通知書。通知書還告訴奈,根據程序她可以以郵件的形式就與個人關心的問題提出諮詢。
奈通過電子郵件提了一個問題——當居住在火星上時,她的收入一大部分能否直接匯入她在地球上的銀行賬號?她還補充說,這是她參加探險的基本前提條件。
十天後,另一份電子郵件通知書到了,內容簡單明了——“是的,您收人的一部分可定期轉入您在地球的銀行賬號。”但要求奈必須明確對錢的分配,分配一旦確定,離開地球后將不得更改。
在南奔市的生活開支很低,而國際太空總署付給她做一名火星居住點語言教師的薪金差不多是支付她家庭開支的兩倍。這個年輕女子有強烈的責任感。她一家五口,一個殘疾的父親、媽媽和兩個妹妹,她是家中惟一有收入的人。
奈的童年很艱辛,一家人在貧困線上艱難地掙扎着。奈讀大學的最後一年間,災難降臨。先是她父親中風衰竭,後來又是她那毫無商業意識的母親不聽家人和朋友苦苦相勸,自己開了一家小型家庭手工藝品商店。不到一年的時間,這個家失去了一切。奈只得用她的個人積蓄支付家庭的衣食,還被迫放棄了在曼谷大出版社當一名文學著作翻譯的夢想。
周一至周五奈在學校教書,周末她兼職做導遊。接受國際太空總署面試前的那個星期六,奈帶着一個旅遊團在距她家30公里遠的清邁遊覽。她的團中有幾個日本人,其中有個三十齣頭、講一口流利英語的英俊青年非常健談。他叫渡邊賢治,他總是很認真地聽奈講解一切,並彬彬有禮地提出一些絕頂聰明的問題。
在清邁佛教聖地的參觀接近尾聲時,旅行團乘坐纜車參觀素貼山頂上著名的佛教寺廟。經過一天的遊覽,大多數遊客都精疲力竭。渡邊賢治卻不,他堅持不乘坐纜車而是沿着長長的石階梯往上爬。奈給他講修建寺廟的故事時,他又不停地問這問那。下了山後,奈在山腳下一個舒適的餐廳里喝着茶,賢治沒和其他遊客一起逛旅遊紀念品商店,他朝奈走來。
“我可以坐下嗎?我還想請教一些問題。”他用標準的泰語說,着實讓奈吃驚不小。
賢治坐下問奈會幾種語言,會日語嗎?奈搖搖頭,笑着說:“只會英語、法語和泰語。日語說得很慢我能懂一點。”
他們愉快地交談着,從寺廟的傳說到佛教的歷史。後來廣播打斷了他們的談話。廣播裏要求大家回到纜車,準備返回市區。奈站起身,賢治和其他遊客一起朝纜車走去。奈從遠處望着他,想着他深邃的目光:“他的眼睛真神奇,我還從沒見過這麼明亮、好奇的眼睛。”
星期天下午她去清邁接受國際太空總署舉行的面試,那天她又看見了那雙明亮的眼睛。奈很意外地看到賢治坐在桌子後邊,襯衫上別著一個“國際太空總署官員”的徽章。奈感到自己六神無主。“星期六以前我沒看過你的材料。”賢治向她抱歉,“我向你保證,如果我知道你是申請人之一,我會參加另一個旅行團的。”
面試很順利。賢治對奈的優秀學業及為南奔和清邁的孤兒院的自願工作感到滿意。奈誠實地承認她對太空旅遊一直就沒有什麼“特殊的、強烈的願望”,只不過是“對自然有着冒險的精神”。另外,國際太空總署為她提供的教師職位的薪水足以讓她承擔對家庭的義務,這就是為什麼她申請參加火星探險。
面試接近尾聲時,他倆的談話中斷了一陣。“就這些了?”奈從椅子旁站起,愉快地問。
“還有一件事,”渡邊賢治說,突然顯得有些不自然,“你能解釋夢嗎?”
奈笑了,又坐下。她說:“請說下去。”
賢治深深地吸了口氣:
“星期六晚上我夢見我在離白天我們參觀的素貼山很近的叢林中跑啊跑,想找到一條出路。突然,我看到前面一棵大樹上正纏着一條巨蟒。
“‘你去哪兒?’那蟒問我。
“‘找我女朋友。’我回答。
“‘她在山頂上。’蟒說。
“我穿出叢林,在陽光下看着素貼山山頂——我孩提時代的戀人惠子正站在那兒向我招手。我轉身回頭望着那條蟒。
“‘再看看。’它說。
“當我第二次抬頭望山頂時,那女人的臉變了。那不是惠子,那是你,正站在素貼山上向我招手。”
賢治停了會兒:“我還從沒有過這麼清晰的夢,我想可能……”
賢治講他的夢時,奈緊張得手臂起了雞皮疙瘩,沒講完以前她就知道結果一定會是她。奈的身子朝前傾了傾。“渡邊先生,”她慢慢地說,“希望我說的話不會冒犯您……”
停了一會兒,奈鼓足勇氣說:“我們泰國有一句有名的成語,”她迴避着他灼熱的目光,“當夢中有蛇和您說話時,表明您已經找到了您的結婚對象。”
“六周后我接到了通知。”奈回想道,她還坐在差瑪提王后寺廟裏,“國際太空總署的包裹是三天後才寄到的,還有賢治給我的花。”
第二個周末賢治本人來到了南奔。“對不起,我沒打電話通知你。”他道歉道,“如果你不去火星,我也不會追求我們這種關係了。”
星期日下午,他向她求婚,奈欣然答應了。三個月後,他們在京都結了婚。渡邊一家很大方地為奈的兩個妹妹及她的三個泰國朋友出錢,讓她們到日本參加婚禮。遺撼的是,奈的媽媽不能前往,她得留下照顧她爸爸。
奈認真回憶了這些年來她的生活變化,強迫自己排除雜念,進入了心如止水的入定狀態。半小時后,奈不再為自己前途未卜的命運擔憂了。太陽出來了,寺廟裏的人開始多起來。她慢慢地圍着寺廟參觀,盡情品味着離開家園的最後一刻。
仔細看着差瑪提王后的生平。王后最後乘上天馬拉着的金碧輝煌的車在天庭與她心中的佛一道,奔向涅梁。渡邊·奈,這位火星未來的居民,跪在泰國南奔的寺廟中,向她心中的敬慕的英靈默默地許願:
“親愛的差瑪提,26年來您都一直看護着我。現在我就要離開了,去一個未知的地方。當我去了這個全新而神奇壯麗的世界時,請用您的智慧指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