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節
根據日曆,他們的出發時間是2215年l月13日。對沒在地球上生活過的孩子們來說這個時間毫無意義。理查德估計,地球上的時間可能晚兩三年,也就是2217年或2218年。從在拉瑪里開始長途太空旅行時起,他們就沒記載過有相對時間的變化速度,所以現在理查德不能精確計算出地球上的日期,只能估計着把他們在拉瑪的時間換算成地球時間。
“現在地球上的日期對我們來說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得知出發時間后理查德對尼柯爾說,“我們將以極快的速度返回太陽系已經是明確了的,這就意味着在進入火星軌道與其他人相遇之前,我們仍然存在着時間差。”
尼柯爾從來就沒弄明白過什麼是相對論,這和她的直覺完全相悖。她也不願浪費和西蒙娜、米高分別的最後時間去琢磨究竟什麼是相對論。她要把所有精力和時間用在最後艱難的離別上。
“鷹人說他11點來接我們。”尼柯爾邊換衣服邊對理查德說,“我希望早飯後大家能一起坐在客廳里,應該給孩子們些時間,讓他們表達他們的想法。”
早餐既輕鬆又愉快,但當一家人圍坐在客廳里想着鷹人兩小時後會來接他們時,人人的心情都變得沉重起來了。
新婚的西蒙娜和米高坐在一張雙人椅上,面對着理查德、尼柯爾和其他四個孩子。凱蒂像平時一樣坐不住,喋喋不休地說這說那,而且都與即將到來的分離毫不相干。
當她正津津有味講起她昨晚做的一個冗長而亂糟糟的夢時,門外傳來的兩個說話的聲音打斷了她。
第一個聲音說:“這是我們給他們道別的最後機會了,你要和我一起去跟他們說再見嗎。”
“我的王子陛下,離別深深刺傷了我的心,我無法驅趕我的痛苦。您說過那個少女的出現是天使下凡,我怎能忍受和她分離呢?”
“好吧,我一個人去。”亨利王子說。理查德的小機械人亨利王子走進客廳,機械人福斯塔夫搖搖晃晃地跟在後面,每走四五步就要停下來喝口酒壺裏的酒。
機械人亨利王子走到西蒙娜面前,雙膝跪下說:“最親愛的女士,我無法用語言表達我將會多麼思念你的笑臉。”
當這兩個20厘米的微型機械人正逗着全家時,本站起來走向西蒙娜和米高,他強忍着淚水說:“西——西蒙娜,我會——會非常想你的。”停頓片刻,他看看西蒙娜,又看看父親,接著說:“我希望你和爸——爸爸快樂幸——幸福。”
西蒙娜站起身抱着渾身顫抖的弟弟說:“謝謝你,本。我也會想你的。你的精神與我永遠同在。”
西蒙娜緊緊抱着本,男孩痛苦地抽泣着,全身顫抖。他輕柔、悲傷的嗚咽聲感染了在座的每個人,人人眼裏都含着熱淚。
過了一會兒,眼睛哭腫了的帕特里克爬到他父親的腿上,把頭深深埋進父親的胸口。“爸——爸爸,爸——爸爸。”他一遍一遍地哭喊着。
此刻此景是人類感情最真摯的流露,沒有哪位舞蹈設計師能編排出比這更感人的離別場面。西蒙娜眼裏含着熱淚,然而依然那麼寧靜、光彩照人。她邁着華爾茲舞步在屋子裏來回走動,向家裏的每個人——道別。米高,奧圖爾還坐在那張雙人椅上、腿上坐着帕特里克,旁邊坐着本。即將與他分別的家人一一向他走來,與他最後擁抱告別。米高的眼裏一直噙着淚水。
尼柯爾環視着四周自言自語地說:“我要永遠記住這一刻,這兒有我們的愛。”米高把朝他走來的小艾莉抱在懷中。西蒙娜正對妹妹凱蒂說她會非常懷念她們一起度過的美好時光。西蒙娜走回丈夫身邊,這時連凱蒂也出奇地安靜,陷人了離別的痛苦中。
米高輕輕地把帕特里克從腿上抱下,握住西蒙娜向他伸來的手。他倆轉向其他所有的人,同時跪下,雙手放在胸前禱告着:“親愛的天父。”米高的聲音洪亮有力。這時,家裏的其他人,包括理查德也在他們身旁跪下了。
“感謝您讓我們享受這個偉大家庭里的愛與快樂,感謝您向我們展示宇宙間的奇迹。我們在此請求您,在我們走上不同道路后,照顧我們每個人。您安排我們分享朋友間的友愛,這一切超越了我們自身。無論去向何方,主啊,願您與我們同在。讓我們今生來世再重逢,阿門。”
幾秒鐘后,門鈴響了。鷹人到了。尼柯爾離開那所按她在法國博韋別墅而設計的房子,沿着狹長的小巷朝站台走去,途中經過了很多空蕩蕩的黑房子。她想像着這些房子住滿了人的樣子。
“我的生活就像一場夢,”她對自己說,“沒有誰有我這樣多姿多彩、曲折多變的經歷。”
頭頂上高高的天花板上懸挂着一個模擬太陽,陽光把房子的影子投射在小巷上。
“另一個美妙的世界。”尼柯爾沉思着,觀察着新伊甸園東南角的村莊,“鷹人說過這個居住區和地球上沒區別,這是千真萬確的。”
尼柯爾思緒萬千,想到了九光年以外的那個藍色的海洋世界——地球,彷彿看見十五年前“牛頓”號太空船發射后,自己正站在伽洛斯·塔布里的身旁。伽洛斯用手指着觀察屏上亮閃閃的地球上的一個小點說:“那是布達佩斯。”
那時尼柯爾已經在博韋定居了。“我的家就在這兒,”她對伽洛斯說,“可能我父親和女兒正朝我們這個方向看呢。”
“熱娜維耶弗,我的女兒,你現在都該是個30歲的女人啦。”尼柯爾走在拉瑪地球居住區內的新家附近,邊走邊想着她的第一個女兒。
想到熱娜維耶弗,她就想起了在諾德時和鷹人一起製作錄像時的一段談話:
“我們接近地球時,我能看到我女兒熱娜維耶弗嗎?”尼柯爾問。
“不知道。”鷹人猶豫了一會兒說,“這完全取決於你們的人類朋友對你發出的信息作何反應。但無論怎樣,你都將呆在拉瑪里。可能你女兒會成為來自地球、居住在新伊甸園的兩千名人類中的一人,以前其他太空遠遊者中發生過這樣的情況……”
“那西蒙娜呢?”尼柯爾問,“我會再見到她嗎?”
“這個涉及到很多因素,更難回答。”望着他的人類朋友流露出滿臉的失望,鷹人接著說,“我很抱歉,沃克菲爾太太。”
“一個女兒留在了地球上,另一個留在了1,000,000億公里遠的外星世界,而我又將去一個未知的地方。天知道我會去哪兒?”
想到這兒,尼柯爾感到異常孤獨。她停下腳步注視着周圍的一切。她正站在村莊公園的圍牆旁,岩石做成的圍牆裏有沙地、叢林和旋轉木馬與滑梯,這是地球上的孩子最喜歡的天堂遊樂園。腳下的氣體交換器縱橫交錯安插在公園長有地球草的各處。
尼柯爾彎下腰檢查着每個氣體交換器。它們是擠壓得很緊、直徑僅兩厘米的圓形體,安放在公園的四面八方,可能有幾千個。
“電子植物,”尼柯爾想,“把二氧化碳轉化成氧,為我們提供必要的生存條件。”
尼柯爾彷彿看見了長滿了青草綠樹的公園和滿是百合花的小池塘。那情景和諾德會議室里展出的公園全景完全一樣。尼柯爾雖然很清楚地知道拉瑪返回太陽系的目的是“捕獲人類,讓人類充實這個科技樂園”,但仍然很難想像兒童擁擠的公園是什麼樣。“15年了,幾乎有15年了,除了看見自家的人,我沒看見過任何其他人類。”
尼柯爾離開公園繼續朝前走。狹窄的小巷兩旁是一排排小商店,當然這些商店現在都還是空的,包括站台正對面那個方形的大超市。
她穿過大門坐上了在那兒等候的列車,她前面坐着一個操縱控制台的機械人。
“這兒太黑了!”尼柯爾大聲地說。
“請再等八分鐘。”機械人回答。
“去催眠中心需要多長時間?”尼柯爾問。
“十分鐘到中心站。”列車離開了東南站。機械人說:“下車后你還得步行兩分鐘。”
尼柯爾早就知道問題的答案,然而她真正需要的只不過是聽到另外一個聲音。這是她一個人單獨度過的第二天,無論怎樣和一個機械人說話也比自言自語的好。
列車載着她從居住區東南角到達了中心地帶。一路上,尼柯爾瀏覽了左邊的莎士比亞湖,右邊的奧林匹克山脈。車廂內安裝的電子信息監視器正顯示着列車所經地區的有關資料、日期及他們的行駛路程。
“你和鷹人把這輛車的系統設計得相當出色。”尼柯爾對自己說,想着丈夫正在和家裏其他的人在睡覺,“我很快就會回到你們的大圓房裏。”
催眠中心距中心列車總站200米遠,實際上是中心醫院的附屬建築。尼柯爾下車經過圖書館穿過醫院,走進了去催眠中心的通道。她家的其他人正睡在二樓的一個大圓房裏,每個人都睡在一個全密封、棺材似的古怪床里,每個床頭有一個小窗,這是惟一可以看見他們臉的窗口。尼柯爾按照鷹人培訓她時的步驟,查看了所有監視器顯示出的她丈夫、兩個女兒和兩個兒子的身體狀況數據,一切正常。
尼柯爾久久注視着她深愛着的家人。這將是她最後一次觀察他們。根據程序,每個人的生命參數都必須在一定範圍之內。既然一切正常,現在該是尼柯爾自己了。要再看見她的家人將是很多年以後的事了。
“本,親愛的本。”尼柯爾仔細看着躺着的有缺陷的兒子,輕聲地呼喚着,“所有人中,這段生命暫停期對你最艱難。凱蒂、帕特里克和艾莉都能很快彌補上這段睡過的時光,他們的思維靈活敏捷,但你卻會錯過獨立成長的重要歲月。”
封閉的床從環形牆面伸出,由一種像鐵的金屬結構支撐着。尼柯爾的空床在中間,床頭對着理查德、凱蒂,床腳對着本、艾莉。
尼柯爾的目光停留在理查德的床頭,兩天前他才上床睡覺,是最晚的一個。如他所要求的那樣,他的機械人亨利王子和福斯塔夫也進入了密封箱體,正躺在他的胸前。
“親愛的,我的愛,那最後三天真美妙。”尼柯爾自言自語地說,看着她丈夫那張毫無表情的臉,“我不會再要求更多了。”
在過去的最後幾天,他倆盡情享受:在莎士比亞湖上划水、攀登奧林匹克山、游泳……晚上他倆緊緊地依偎着躺在一起。他倆每天都要查看睡眠中每個孩子的情況,但大多數時間他倆都在圖書館裏探索知識。
理查德進入睡眠前說的那句話讓尼柯爾心潮澎湃不已,他說:“你是個了不起的女人,我非常愛你。”
現在輪到尼柯爾了,她不能再耽誤了。她爬進她的床(在新伊甸園的第一周他們就反覆練習過這個動作),打開所有開關,只剩下一個按鈕。身體周圍產生出的泡沫讓她舒服極了,床蓋關上了,只剩下那個按鈕——那個產生催眠氣體的開關了。
尼柯爾深深地吸了口氣,想起在諾德接受最後一次測試時做的睡美人的夢。記憶又把她帶回童年時期,她和父母一起在於塞城堡觀看睡美人表演時的那些快樂的周末。“這個方法真不錯。”她對自己說。催眠氣體進入了她的箱體,她感到昏昏欲睡。她幻想有位英俊的王子來叫醒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