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災難之後
人們一致認為,“大動亂”在各個方面對人類文明產生的深刻的影響無論哪一個社會都不能倖免。其實,僅全球金融系統和市場本身崩潰,還並不足以使世界陷入如此深重的災難;要不是有如此多的生靈冤死,最初的危機只不過是一次滑稽的失誤。很顯然,危機有其深刻的內在原因。
最可氣的是,世界政治領袖們先是否認經濟存在問題,然後又分別採取了一些過激措施。這些措施互不協調,讓人困惑。而最後,他們竟在絕望中甩手不管,眼睜睜地看着全球危機一步步惡化、擴大。
在選民的壓力下,各國政府不斷在談判中加碼,使國際協調的努力陷於困境,終於失敗。
事後想起來,發生在21世紀的所謂“世界的國際化”進程至少有一個明顯的問題。在諸如通訊、貿易、交通(包括星際交通)、現金管理、維持和平、資訊交換和環境保護等多數重要的領域,確實實現了國際化,甚至星際化(考慮太空移民區的話),但是,大多數國際機構的條約都有一則附加條款,允許締約國在某種情況下,憑一紙簡短的通知退出條約,因此,當不滿意國際組織的舉措時,每個國家都有權單方面中止它的國際承諾。
在2130年拉瑪出現之前,世界經濟經歷了一段繁榮穩定的美好時光。當人們從2077年慧星撞擊地球,毀滅意大利帕度亞城的災難中恢復以後,連續半個世紀,經濟發展穩定、平衡。除了幾次時間很短、程度較輕的不景氣以外,大多數國家的生活水平在此期間都得到了提高。不發達國家局部的戰亂雖然也時有發生,但在全球維和部隊的干預下,最終未能釀成大亂。那時,沒有什麼嚴重的危機來考驗這新的國際聯盟到底怎麼樣。
隨着拉瑪的突然到來,令入目眩的變化產生了。
首先,“神劍”觀測站和與拉瑪相關的其它項目耗光了各國的緊急撥款;緊接着,從2132年起,要求減稅,還財於民的呼聲不絕於耳,由此產生的後果,是極大地削弱了這些國際機構必要的服務功能;2133年底前,大多數新成立的國際組織已經處於人員不足、經費短缺、效率低下的窘境。
就在人們對這些國際網絡機構的功效深表懷疑的時候,危機發生了。在金融混亂開始時,各國相繼草率地停止繳納全球基金和國際機構的經費。事實上,如果這些錢使用得當,可以很快制止危機的擴大。可惜,鼠目寸光的政治領導人把這一切都給毀了。
成百上千的歷史書描繪了大動亂的恐怖。
頭兩年,失業和破產像洪水一樣在各國泛濫,宣佈破產的有企業,有個人。金融的困難倒在其次,最大的問題是不斷增加的成千上萬無家可歸的飢餓的人群。
2136年至2137年那個冬天,在所有大城市的公園裏,到處都是帳篷和紙箱搭成的貧民窩棚。地方政府竭盡全力想法幫助這些失去工作、飢腸轆轆的流民,多少緩解了一些頹喪的局勢。但是,經濟一天不恢復,這些污水橫流的窩棚就不會消失。它們實際上成了城市生活中無法除去的贅疣,就像癌細胞一樣。
時間一天一天過去,10個社區的人們都開始失去耐心。城市中心的饑民營地里,民怨沸沸,像一個個火藥桶,隨時都會爆炸,毀滅一切。
在2137和2138年之交那寒冷的冬天,人們頭上高懸着達摩克斯之劍;人類文明的原野上,不時傳來野獸的嚎叫。
2138年初,意大利發生了一連串的事件,一個叫米迦勒·巴拉特里西的年輕人成了新聞人物。他是一個天主教方濟會修士,來自意大利中部城市錫耶那。這是一個集天才的頭腦、宗教的靈性以及政治手腕於一身的傑出人物。他很快就在這個因危機而千瘡百孔的社會裏成名,變得家喻戶曉,人們稱他為“錫耶那的米迦勒”。
米迦勒具有領袖的魅力,通曉多國語言,有敏銳的直覺和堅毅的性格。他從一個偏僻的地方走來,忽然出現在世界舞台上,用熱情洋溢的宗教情感安慰那些似乎已被這個世界拋棄的人們。他的追隨者迅速增加,他的影響超越國界,向各國擴展。他毫不動搖地號召人們團結起來,一起來解決困擾人類的問題。各國的政客們因此感到了恐慌。
2138年6月,米迦勒被人殘酷殺害,幾個月來逐漸凝集起來的人們心頭的希望之火倏地熄滅了,剛被教化的力量鼓舞起來的世界,又轟然崩塌。
2138年到2142年四年間,日子更難過,沒完沒了的痛苦看不到頭,飢荒、災禍和犯罪隨處可見,局部的戰爭和造反此起彼伏。現代文明社會的基本制度似乎已無可救藥,瀕於毀滅。除了極少數享有特權保護的人以外,每個人都過着一種變幻不定、自己無法左右的生活。
這個世界已經完了。就連最有悲憫之心的人們所作出的努力也無濟於事,因為所有的舉措都只有局部的效果,而問題卻是世界性的。
混亂波及到太空殖民地,使人類太空探險的壯舉戛然而止。當經濟災難在母星上肆虐時,太空殖民地立即成了被遺忘了的棄子;對散佈於太陽系各殖民地的資金、物資、人員的供應停止了,而這些供應是他們生存的保證。
於是,在2140年以前,有一半的殖民地居民返回了地球,各殖民地變成了一座座太空死城,無法再呆下去。
但是,猶如后媽一樣的地球並不是這些移民們的樂園,他們面臨雙重的困難:既要去適應地球沉重的引力,又要忍受貧窮和困苦。
2141年和2142年這兩年,人們稱為“機器大動亂時期”,因為在太空各人工生態系統和維持空間殖民地的太空機械人艦隊中,出現了災難性的零配件短缺,移民回歸加速了。
2143年前後,只剩下月球和火星上還有寥寥幾個殖民點在苦苦撐持。地球與各僻遠的殖民地之間的通訊變得時有時無,時斷時續,因為維持無線電聯繫的資金也告罄。
“星際聯盟”兩年前就關了門,因為已經沒什麼“全人類”的空間問題可供討論了。“政府聯合會”則更是早在5年前就不再開會了。
碩果僅存的兩個殖民地尚存一息,拚命掙扎,試圖逃脫覆滅的命運。
2144年,出現了引人矚目的最後一次載人空間發射。這是一次救援行動,由一位名叫比奈塔·卡西婭的墨西哥婦女擔任船長。卡西婭和她的三名船員駕一艘由東拼西湊的舊零件組裝而成的“傑瑞級”飛船,想方設法靠近了因故障長時間漂游在軌道上的“詹姆斯·馬丁”號巡航艦(這是當時最後一艘尚在服役的星際運輸補給船),這艘船上裝滿了100名從火星回地球的婦女兒童。在給巡航艦卸下了救命的給養以後,他們還搭救出了24個人。
在宇航史家的眼裏,這次營救行動是一個時代的分水嶺,因為其後不到六個月,那艘巡航艦——人類當時最後的空間站——也被放棄了。從此,再也沒有載人火箭升空進入軌道,直到四十年以後。
到了2145年,苦苦掙扎着的世界終於懂得了那些在大動亂開始的時候遭到無情地詆毀和唾棄的國際組織的重要性。
在這個世紀開頭的一二十年裏情況還不太糟,當時,一些最有才幹的人們遠離政治風暴的中心,現在他們也開始意識到,只有發揮出集體才智,才可能恢復文明生活。
不管怎樣,事情總算有了一些轉機,取得了少許的進展;樂觀的態度終於出現。慢慢地,慢慢地,人類文明的種子又重新萌發出了小小的葉芽。
又過了兩年,經濟開始全面復蘇。但這時,即2147年,全球生產總值已經降到了六年前的7%;發達國家的平均失業率高達35%;在某些不發達國家,失業人口與不完全就業人口的總和竟占人口總數的90%。
據統計,僅在可怕的2142年,因熱帶地區久早不雨引發飢荒,就有一億人餓死。到了2150年,天文數字般的死亡率和極低的出生率,使世界人口銳減了十億。是啊,可以理解,誰願意讓孩子降生到這麼一個毫無希望的世界上來呢!
“大動亂”給整整一代人的心靈留下了創傷。歲月流逝,那時出生的孩子們已成了少年,但父母們內心的傷痕並沒有消失。孩子們發現,父母們小心地掩飾着內心的恐懼。21世紀60年代和70年代,父母對青少年的要求非常嚴格,因為作父母的這一代人永遠記得大動亂造成的可怕創傷。在他們看來,生活可不是公園裏的歡笑和遊戲。只有自律、堅定、獻身於理想,才能得到幸福。
與50年前自由放任的風氣形成對照,社會已經發生了深刻的、戲劇性的變化。
在50年的漫長日子裏,許多老的組織,如聯合國、羅馬教庭、英聯邦等等,又重新開始活動。當然,這些組織復興的原因,是它們在“大動亂”發生以後採取了果斷的行動,領導人們重建家園。
70年代後期,社會終於開始穩定下來,於是,人們重新把興趣轉向太空,新組建的國際太空署發射了新型的探測和通訊衛星。最初的活動是謹慎的,太空署的預算資金也少,只有發達國家積极參与了這些活動。航天學院開始招生,四年後,第一批學生畢業了。
在2196年“拉瑪2號”出現以前20年間的多數時間裏,全球的狀況在緩慢地,但卻穩步地改善。據專家們說,2196年,人類在各個領域已經全面恢復到70年前的水準,也就是“拉瑪1號”來時的情況。無疑,太空飛行經驗比當年要少許多,但在許多關鍵技術領域,如醫藥、情報管理等,與2130年相比,人們卻有了長足的進步。
很明顯,與拉瑪會合的兩代人很不一樣。在經歷了這漫長而痛苦的大動亂歲月後,人們——特別是老人和當權的人——明白了“恐怖”這詞的含義。在第二次與拉瑪相會時,這個魔咒般的字眼將一直左右人們的思想和行動,尤其是在決定人類行動任務中,什麼應當優先的問題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