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淡月如銀,紅燭烈烈,輕紗映在窗上,熙熙攘攘的寒影飛揚,滿殿凄涼。
束手無策的御醫們來來回回急的焦頭爛額,醫書捧在手中胡亂的翻閱,卻也不知有沒有真正看進去。
我捂着絞痛的小腹在床地間翻滾,一個月內這蠱蟲已發作三次了,一次比一次痛的厲害,折磨的我痛不欲生。
手死死轉着明黃的被褥,雖強忍着不讓疼痛的呼喊由口中逸出,可是那忽牢忍。好幾次我都想要鬆口,想向莫攸然妥協,可是我不能,絕對不能!
未央可以對任何人狠毒,可是曾經有恩於我的楚寰,相信現在的楚寰也如我一樣正在承受着蠱蟲的啃噬,轅慕雪怎能如此自私的只顧自己的死活呢?
兩顆解藥而已,莫攸然能給一顆,就一定能給兩顆,我相信他一定會給的。
只要再忍兩次就可以了,只要兩次
突然,門扉大敞,北風呼嘯而至,夜鳶匆匆進殿,心疼的看着我良久。
回首對着殿外的侍衛大吼:“來人,將莫攸然給朕帶來。”
“王上不好了”李公公火速奔了進來,“有人有人劫天牢,將莫攸然救了出去。”
“劫天牢?朕養你們這群廢物何用?竟能讓他們在朕的眼皮底下飛了,去給朕抓來抓不回來,提頭回來見朕”此刻的夜鳶已沒了昔日的冷靜,火紅的眼瞳里蔓延着熊熊的烈火。
莫攸然被救走
只有一個人有那個能力將莫攸然救走,是楚寰。
我失算了,莫攸然可以與我解藥交易,同樣可以對楚寰解藥交易。
難道楚寰為了解藥已經出賣了我?
再也承受不住身心的疼痛,我一鬆口,疼痛大聲的由喉間逸出:“啊夜鳶”
夜鳶聞聲上前,將我緊緊擁入懷中,心疼的安撫着:“慕雪,我在這,我在這”他的手輕撫着我的臉頰,想要撫平我的疼痛。
可是疼痛仍啃噬着我的身心,我在他懷裏翻滾着,我不想呼痛,我不想在這麼多人的面前表現出我的懦弱。努力想要咬住唇不喊出聲,直到夜鳶將他的手伸至我嘴裏,讓我緊緊咬着。
口中傳來一陣濃烈的血腥味,我的淚水再也剋制不住的滾落,不是因為疼痛,而是因為夜鳶。
也不知過了多久,疼痛終於慢慢消逝,我癱軟在夜鳶的懷中,神情恍惚的盯着御醫跪在一旁小心翼翼為他包紮才從我口中取出的左手。
“你可以將帕子,將木棍,塞進我口中,可你竟將自己的手塞了進來,你怎麼那麽傻!”我的語氣雖虛弱卻飽含怒氣。
他俯身吻了吻我的額頭,笑道:“陪你一起痛。”
“我就沒見過你這樣傻的皇帝。”我低嗔一句,雙手不禁環上他的腰際,臉深深埋入他的胸膛。
我們都不再說話,跪了滿地的奴才也是安靜的匍匐着,呼吸都不敢太重,生怕會打破此刻的寧靜。
此次李公公再次闖了進來,滿頭大汗的俯首:“王上王上”偌大的聲音與寂靜的大殿顯得格格不入,唯剩下那來回蔓延的聲響。
彷彿意識到此刻凝重的氣氛,李公公突然憋住了氣,不敢再開口。
夜鳶眉頭微蹙,卻不搭理他,我倒是一笑:“李公公何事如此慌張?”
“楚將軍在殿外求見。”李公公用力憋着踹息,小聲說。
我一顫,楚寰?
“傳。”夜鳶冷着聲,似乎已料到此次劫獄之人便是他,目光中閃過清晰可見的殺氣。
不一會兒,楚寰身着一身黑色勁裝疾步而入,他的髮絲有些凌亂,目光深沉略有散亂,臉色蒼白如紙。頭一回見到這樣的楚寰,竟有些狼狽?若說這狼狽是因劫了天牢而生,那麽他為何又要回來,自投羅網?
“王上這是娘娘的解藥。”他攤開掌心,一顆晶白的藥丸呈現在我們面前。
李公公立刻由他掌中取出解藥,小步上前遞給夜鳶,他接過看着良久,而我的目光卻沒有看解藥,而是怔怔的盯着始終垂首而跪的楚寰。
“莫攸然給你的?”夜鳶的聲音格外淡漠。
“是。”
“你又怎知這是真解藥?”
“莫攸然雖然陰狠,但是並非言而無信之人。”
夜鳶沉默了下來,似乎還在考慮是否該相信解藥的真假。
我由夜鳶的懷中掙脫,輕聲說:“王上,能讓我與楚寰單獨說幾句話嗎?”
他拉過我的手,將解藥遞交到我手心,便率先離開大殿,而滿地匍匐着的御醫與奴才們也紛紛退出。
直至偌大的殿堂內只剩我與楚寰時,他仍舊垂首跪地,而我卻掀被下地,指尖緊緊捏着那顆解藥朝他走去。
“莫攸然是你救走的?”
“臣有罪。”淡漠的聲音聽不出絲毫情緒。
“你的條件就是這顆解藥?”我又問。
“是兩顆。”說罷,他又從懷中取出一顆晶白的藥丸,冷淡的目光終於迎上我的視線。
“兩顆?”不可能,我支撐了這麼久他都不答應給我兩顆,卻這樣輕易給了楚寰兩顆?
“他原本也是承諾給我一顆,直到我將早已被酷刑折磨的遍體鱗傷的他救出后,便再行威脅,他便交出了第二顆解藥。”目光坦蕩,絲毫不像是在說假話。
見我還在猶豫,他便勾了狗嘴角:“你放心,解藥不會是假的,莫攸然的為人我們都知道。”
“楚寰,你知道我擔心的不是解藥的真假,而是”我的聲音猛然頓住,看着他從我手中奪過解藥,一口服下。
“現在你可以安心了吧?”那張冷寂無雙的臉上逐漸有了暖意,“未央,無情的你卻在此時優柔寡斷,真令我吃驚。”
我動了動口,卻不知後面該說些什麼,看着他緊抿的嘴角邊漸漸有了弧度,彎彎的唇,儼然在對我微笑,笑的真誠。
“喏。”他將自己手中的那顆解藥遞給我,示意我服下。
結果解藥,有片刻的猶豫,隨即丟入口中吞下。
那瞬間,我看見楚寰眼中閃過一抹稍縱即逝的亮光。
可那時我並未在意,直到後來,我才明白,那抹亮光的真正含義。
次日,降了一場大雪,雪片將整個王宮籠罩的銀裝素裹,直到午時,雪片仍如鵝毛般片片散落。殿前的積雪越堆越厚,幾乎能漫過膝蓋。奴才們盯着風雪寒氣,將殿前的積雪掃去,但是這邊才掃完,那邊卻有積了厚厚一層。於是,他們便這樣反覆的清掃積雪。
我卻一直在想着昨夜楚寰給我的解藥,總覺得裏面似乎有古怪,卻又說不上哪怪,總覺得這一切似乎理所當然。
楚寰劫天牢之事夜鳶並沒有深究,只是命人緝捕莫攸然的蹤跡,而楚寰劫獄之時並無人看清他的真實容貌,故
而這事就這麼不了了之。
眼光一轉,看見殿外雪地上竟有一黑一白兩隻狗,我好奇的披上一件雪白的貂裘出殿,狗的眼睛很是兇猛,目光中幽然是戒備的狠意。
這狗,竟和我在太師府夜翎身邊的狗一模一樣,那神
情簡直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這狗似乎通人性,看見我在瞧它便也瞧着我,我立
刻後退幾步,感覺下一刻它就會朝我撲過來。
後退的同事,我撞進一個懷抱,一雙手臂輕輕環着我的腰。空氣中隱約漂浮着杜若清香,我忙扯了扯他的衣袖問:“哪來的狗,怎麼會在殿外。”
“狗?”他的聲音雖然淡,卻有抑制不住的笑意。
感覺到他的不對勁,我忙側首望着他,只見他輕抿着唇,眸中有着無限的笑意。卻一本正經的問:“我帶來的狗,你喜歡嗎?”
“送給我的?”
“恩,怕你悶,特地弄來給你解悶的。去摸摸它。”說著編欲將我推到它身邊去,我猛然向後縮着:“不要它會咬我。”
“不會。”他又將我朝前推了幾分,我急的直跳腳,死死拽着夜鳶的胳膊,就是不靠近它們:“不要!”
捧着午膳轉入冗廊的冰凌與紫衣一見此景便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恭敬的說:“王上,娘娘,該用午膳了。”
“好呀,我正好也餓了,吃飯去。”看見她們兩就如看見救星一般,一溜煙就從他懷中鑽了出來,扯着他的胳膊就往殿內走去。
夜鳶則是含着寵溺的笑意盯着我,順着我扯他的力道,一同進了大殿。
總覺得殿外兩隻狗的目光始終帶着威脅性狠狠瞪着我,彷彿一口就能將我吞進肚子裏。這個情景似乎讓我想到當年的成禹,他的身邊總是形影不離的跟着幾隻這樣的狗,而太師府的往事就如泉涌,一幕幕闖進我的記憶中。
用膳之時,我沒有多大的胃口,稍微吃了些便放下筷子,微帶警告的瞪着面前的夜鳶:“一會你把你那兩隻狗帶走。”
正在為夜鳶夾魚肉丸子的紫衣一時未夾穩,由半空中重新掉回盤中,雙肩微微聳動,像是在努力剋制些什麼。
夜鳶眼中含笑的回:“為什麼?”
“你不覺得那兩隻狗的眼神很兇猛嗎?讓它們給我解悶,你是想讓它們吃了我吧。”
我的聲音才落下,冰凌與紫衣卻再也控制不住,竊聲笑了出來。
我冷銻她們兩一眼:“笑甚?”
紫衣收回筷子,垂首道:“回娘娘話,狼生得便是如此兇猛。”
“狼?”我的思想呆了片刻,立即反應過來,隨即慍怒的瞪了眼夜鳶。
“是你自己說那是狗的,關我何事。”夜鳶很是無辜的回了句。
“哼。”我冷哼一聲,撇過頭不再理他,而夜鳶卻是將兩隻狼召了進來。
他擺了個手勢,它們便朝我走來,我整個人都緊繃起來,就差沒從凳子上彈跳起。它們卻是乖乖的在我跟前匍匐而下,用耳鬢輕輕摩擦着我的腳,很是親昵。
見它們無害,我的戒備也緩緩鬆弛下來,猶豫很久才俯身摸了摸它們的額頭,它們就像是得到了主人的嘉獎,開心的伸出舌頭舔了舔我的手心。感受到手心的溫熱,我立刻收回手,茫然的看着夜鳶。
“它們並不是普通的狼,而是經過訓狼人調教過,只要認定了主人,便會終身追隨,直至死亡。”他耐心的給我解釋。“喜歡嗎?”
“嗯。”
用過午膳,我便拉着他的手跑到殿前的雪地里,堆雪人。
雖然知道這樣的我很孩子氣,很不成體統,可是我真的很想堆一個夜鳶出來。
而他就站在我身邊,一語不發的看着我將一堆堆的雪慢慢疊加,兩手凍的通紅卻還堆的不亦樂乎。
當我快要完工之時,卻聞他無奈的嘆了聲:“這樣孩子氣的你,如何做朕的王后。”
我整個人都已僵住,雙手僵硬的停留在冰涼的雪人之上,一陣寒風而過,如刀割般摧殘着我的臉頰。
夜鳶終究是夜鳶,他是北國的王,不可能一輩子縱容這樣的我。
是我錯了,轅慕雪這輩子都不能做一個女孩,只能做那個能與王者並肩睥睨天下的女人。
而這樣的一個人女人,不能哭,不能鬧,不能天真,不能貪玩。
今日的我似乎犯了太多禁忌可現在的我只是廢后,不是嗎?
我有權利放縱自己開心的玩,就像多年前在若然居,我趴在雪地里堆莫攸然。
忽然間的沉默讓整個氣氛冷凝到極點,我攏了攏貂裘,正想起身對他說些什麼,卻見遠處來了幾個身影。由遠至近,在風雪朦朧中我認出了來人,是范雪如。
我緩緩起身,由於蹲了太久,雙腿有些麻木僵硬險些沒站穩。夜鳶欲扶我,我卻不着痕迹避開,後退一步至他身後。
他的目光微冷,深邃的眼瞳打量我片刻后才收回,淡漠的看着已來到跟前的范雪如,她盈盈而拜,聲音柔美嬌弱:“臣妾參見王上。”
“嗯。”他淡淡應了聲。
范雪如起身那一刻便對上他身後的我,一張笑臉頓時佈滿驚愕,一雙眼睛瞪的圓圓的,想將我從上到下看個仔細。
看罷,還獃獃的問:"王上她是?"
“未央。”彷彿沒看見范雪如的異樣,夜鳶仍舊是用平淡的語調回答她。
范雪如真的很單純,一切喜怒皆流露在臉上,未曾有過絲毫掩飾。
我向她微微一笑,算是行禮。
而她卻是僵硬的對我回以一笑,那笑既難堪又勉強。
夙華三年,春。
廢后未央復李,賜號“元謹”,重予鳳印。
在衛醉柔醉的春夜裏,浩瀚的星空絢麗如織。
玉帛,喜紅。
丹紗,帳影。
燭影下,他一臉倦容,眼底卻有笑意,神采飛揚,卻隱有醉意。
執子相握,共飲交杯之酒。
他將我打橫抱起在臂彎,我安靜的環着他的頸項,靠在他堅實的胸膛。
那一刻,只覺得眷眷濃濃的情意填滿整個心間。
鳶王府大婚那次不算,一年前冊后大典不算,這是我第一回真正意義上的成親。
原來,竟是這樣的幸福。
“慕雪,我們生個孩子吧.”他附在我耳邊低聲說道,溫熱的氣息輾轉流連於耳畔,激起我心中最柔軟的一處。
龍鳳花燭,帳影明麗。
春宵帳暖,一室旖旎,朦朧而嫵媚。
夙華四年,秋。
夜鳴錚,翠色縈,桐葉簌簌風華遍地。
光陰飛逝,時光蹉跎,如今我已是雙十年華,貴為北國王后時近兩年,依舊盛寵不衰。王上每月於雪鳶宮逗留的時間最多,太妃也頗有微詞,常言:王上該學會如何做到雨露均沾,王后更不該獨霸帝寵威脅皇權。
嘴邊揚起慘淡一笑,鳳袍裙裾逶迤在地,紫衣與冰凌小步尾隨於身後,我的目光直直凝視着黑寂無邊的暗夜,游廊兩側宮燈懸挂,隨風搖曳。
星光燦燦,密佈蒼穹。孤月無邊,溶淡絕麗。
近年來陪在夜鳶的身邊,看他愈發深沉穩重的目光,我時常會迷惘。總覺得,他已不再是當年的大王子殿下。雖然,他依舊獨予我一人他那溫柔的笑意,雖然,他依舊寵溺着我的種種任性,可我總覺得,很多事變了。
說不上哪變了,大王子時的他雖然淡漠冷血,手段狠辣,喜怒不行於色,可我能猜透幾分他心中所想。如今,我已然無法看透他一分,甚至覺得一直陪在我身邊的他是那樣陌生。
多少個日夜,我努力對自己說,陪在他身邊是為了幫大哥報仇,我要親眼看着南國葬送在北國手中。
好幾次控制不住,想要對他表露真心,可看見他有些陌生的眼神,我才驚覺他始終是個王,不容我在感情上越池一步。
久而久之連我自己都分辨不清,對他利用多還是感情多,午夜夢回,大哥與他的臉時常交疊在一起,那份痛是我永遠無法抹滅的烙印。
為了讓自己不再痛,我便不再願去理清自己與他之間的關係,甘願沉淪在這奢華的宮殿中,用我自己的方式保護自己永遠站在最高處與夜鳶並肩而立。
走着走着不自覺已到”黑屋子“,所謂黑屋子,便是幽禁那些曾經犯罪的宮嬪,譬如通姦,譬如叛逆。黑屋子很小,裏面永遠都是一片黑暗,唯有一個鐵窗,每日有人送食進去。
而如今,華蓮便被幽禁在黑屋子裏,我竟會走到這裏,兩年都未曾想過要來見一見這個曾經在我面前那樣
得意的她。
“王后,您要進去?”冰凌問。
“既然來了,就去瞧瞧。”我接過紫衣手中的燈籠,小步上前,將那扇唯一的小窗拉開,燈籠於前向裏面照射,藉著微弱的光我在牆角一處看見一個蜷縮的身子。
感受到動靜,她猛然仰頭,含着惡狠狠的亮光注視
着我,眼眶遍佈血絲。
“賤人,你來看笑話的?”
我沖她笑,笑她都如此狼狽,口角還是針對我,不過在她心中,我確實可恨。
見我安靜的對她笑,她的恨意漸漸收起,取而代之的是嘲諷,也不知是在嘲諷我,還是自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