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里沒有地下鐵

天堂里沒有地下鐵

【一、車長】

漆黑無際的地下世界裏有什麼及沒有什麼,那都是不能以“看”的形式來表達意見的事情。因此,當車長十七世大概被一把經過改造的廢舊電焊鉗殺死的時候,五妄沒有上前。他石筍般盤腿坐在冷寂的角落裏,津津有味地吃着手指,萬事與己無關地似聽非聽。這時,他倚靠的一段鋼筋混凝土襯砌,發出了蛇尾拍擊流木般的嗒嗒迴音,被無底的隧道吸去。

凌厲的攻擊手來自龍之族,作為黑暗世界中蜇伏着的生存競爭者,他們通過失效的送風通道發動偷襲,命中關鍵目標后,便如煙般撤離了。

車長,又被稱作部族的引路者。車長十七世死了,頂替者自然是車長十八世。人們選中十六歲的五妄做車長十八世,因為他的腦波雷達比較發達,被認定為部族中的少數“能人”之一。這實際上是一個誤判。年輕的五妄對將要引導族眾走上什麼道路,內心深處毫無把握也毫無興趣,他也從沒有想過要向宿敵龍之族復仇。

生與死的間隔像髮絲一樣細微。五妄不久前才被作為頂替者來培養,而現在他也時時逼近死亡的斷崖,並因此要培養自己的頂替者──車長十九世和二十世了,那循環歷史中的宿命者。但他真的還會這樣去做嗎?這卻不是由他決定的。

其實,關於道路一類的信息地圖,最早與腦波雷達什麼的無關。事情總之要回溯到車長一世的時代。據說一世、二世……靠的是“記憶”,他們是天生的強人,不用依靠回波定位便能在所有的隧道中摸上無數個來回。這一切已是不可重複了。到了第幾世,人類中的某些特殊成員就進化出了腦波雷達呢?它實在是一種寄生在大腦中的、與人性格格不入的異化物。

掩埋了死者,五妄帶領倖存的人們轉移。他們打不過龍之族,就走得離對手遠遠的。五妄勉強打起精神,選擇了二十八號隧道。這是一條以前不曾經行的通途。他感知到,在它端口的站台處,能找到食物。這樣,才能平抑族眾的不滿,防止可能的騷亂。

【二、衰敗】

二十八號隧道向南是一個大斷層。小心翼翼地越過它,五妄一行果真抵達了一個新的站台,但它已經坍塌了。大跨度頂板殘骸堆了一地,隧道側壁縱向開裂,裸露出扭曲並剪斷的錨桿、中柱和冷拉鋼筋。人們通過觸摸,感受到了世界的衰敗。

但是,正是在廢墟中,族眾們掘出了營着群居生活的一群昆蟲。是褐斑地螻,複眼和翼均已退化,身軀肥胖,動作遲鈍。然而,沒有發現營養更為豐富的穴鼠和岩蛇。它們預感到了捕獵者的來臨,便提前逃逸了嗎?

人們手忙腳亂地把小動物撕開,把略帶苦澀的肉汁擠進嘴裏。這些小東西其實還不夠塞牙縫。隨後,大家都困了,不再去想內部打鬥,便枕在斷裂的桁架上進入夢鄉。聽着鬼哭狼嚎的遍地呼嚕聲,五妄想,如果我這時走掉,把他們拋棄在這裏,會是怎樣呢?他連族眾中誰是自己的父母也不清楚,而也沒有誰承認是他的父母。他像是憑空降臨的。

但他還沒有思慮明白,自己也乏得睡著了。不一會兒,五妄便被驚醒了。重疊的圍岩後面傳來了“呼嗚-呼嗚”的聲音,整孔隧道都地震了一般搖撼。這種聲音在每個人的一生中,會響起無數遍,猶如懲誡的警言,提醒人們不可以睡得過死。但它究竟是什麼呢?

厲鬼哀號般的巨響緊貼着岩體緩緩移行,又重病漢子一樣向遠方爬去。這時便有碎石和泥漿連續地滑墜下來,砸在眾人的腦袋上。

【三、鼠語者】

鼠語者是澄子首先發現的。澄子是五妄的女人。男人用嗅覺和觸覺識別女人的不同個體。

世界上,僅有鼠語者發展出了與人類交流的能力。在隧道世界裏,一切都進化得飛快,老鼠也不例外。而作為智者的鼠語者又超越了普通鼠──後者僅能被人類獵食。鼠語者能夠慎重地選擇與人類中的重要成員交往,顯示出了生存的霍達、狡黠及遠見。大概,正是這個吸引了澄子。

妖精一般的澄子,身體如影子般單薄,大腦皮層中卻孕生了類似於老鼠的直覺功能,這與腦波雷達是異趣的,它與潛在之中的精妙心智合二為一,這決定了女人能夠與老鼠達成無礙溝通,甚至連五妄也無法真正理解澄子,尋常族眾則更是愚氓了。五妄對於澄子與鼠語者的存在,確切來講感到的是敬畏與嫉妒。

澄子牽着五妄的手,穿過為一切物而存在的黑暗,來到鼠語者隱居的七號導洞。早年間這裏應該是主排水管道的一部分,鼠語者利用從廢墟中拆卸下來的台形鋼纖維管片對它進行了改造,並用高聚物防水卷材的殘料作了加固。這樣的技術,連人類也沒有掌握。

“我們是人類。”五妄勉強說出一句。

“知──道。”老鼠頭也不抬。

“作為鼠類,為什麼要與人打交道呢?”

“找到──引路者。”

“我,就是引路者。”

“錯──了。”

“什麼?”

“你──不是──引路者。”

“那麼,誰又是引路者呢?”

鼠語者陷入了老人一樣的沉默,臉上露出譏諷的神情。這使五妄沮喪而慍怒。忽然,五妄考慮要不要殺掉它,餐其肉,衣其皮,據其居。鼠類是自負而無賴的物種。但它們中的智者到底在思考什麼呢?五妄無由地畏懼這個,覺得老鼠或許是比人類更強大的對手,再加上澄子在身邊,便不敢對鼠語者使用暴力。最激烈的暴力通常只運用於懲罰搗蛋的族眾。

澄子拽着五妄的胳膊說:“咱們走吧。”

她又抱歉地對老鼠說:“還有機會再見的。”

與鼠語者會晤的事情,他們沒有告訴族內其他人。與異種生命溝通,這是一件違禁的事情。

【四、世界】

世界不存在分層,大大小小的隧道堆砌交錯在一個有限無邊的平面內,因此也就沒有秩序。惟一可稱作上層的地方大概就是站台了,可供人類暫時棲息。如果是兩族人恰好同時抵達一個站台,就有可能發生武力衝突。強大的一方會驅逐甚至殺死弱者。

在原生區間隧道里,停有長長的、不能開動的金屬機車,那是孩子們愛去的所在,他們喜歡同車廂里的骷髏玩耍。當代人則開鑿了新隧道──或為了尋找食物源,或為了拓展居住點。加上老鼠也會打出精緻的洞來,世界便越來越複雜化了。還有的隧道,不知怎麼回事,無人知曉地就自動產生了。這是一個不解之謎。是誰在暗地裏開挖呢?這不能不讓人想起岩壁後面那行蹤不定的詭秘怪聲。

不管怎樣,隧道的世界,便這樣不斷地延伸和擴大,最後形成了超一體化的網絡,像植物的根系一樣,鬆散卻牢固地密佈在大地深處。每走過一段隧道,人就好像經歷一次出生,便把死更不當一回事了。當然了,在這個世界上,什麼都看不見。自然,五妄及其統率的族眾們並不知道什麼叫做黑暗,因為,一切都是黑暗,便無以稱道為黑暗了。

世界究竟是怎樣產生的?──這是老鼠或者澄子這樣的非常女人才會去琢磨的艱澀問題。

“那是源於一次大爆炸。”澄子說,“爆炸來得突然,使一切定格了。時間暫時停了下來。隨後,是大範圍的冷卻和收縮。在這過程中,產生了凝結。其結果是,具有堅硬質地的隧道體系逐漸形成了。時間的靈魂在返回空間的殼體后,勉勉強強復活了過來,使中斷的歷史沿着斷茬的方向重新長出。”

是誰弄出的這大爆炸呢?那必定是一個有着非凡能力的傢伙。五妄想。

澄子經常會提到,與隧道世界相對應,還存在“上一個世界”,也叫做“天堂”,大爆炸就發生在那裏,人類和老鼠的祖輩都來自那裏。鼠語者之所以要尋找引路者,便是要潛返回天堂去。

五妄想,作為“上一個世界”的“上一個”,既可以指時間上的“以前”,也可以指空間上的“上面”。這使天堂的真實方位成為了一個懸念。五妄於是覺得自己身為車長,其實是一個毫無意義的存在。

澄子自言自語時,五妄會覺得她其實是由老鼠變身來的。生活在岩層中的鼠語者是懷舊的理想主義者。它與澄子一樣,努力研究世界的起點與終點,試圖重建與早年間某種神秘知識的聯繫。這使五妄感到澄子身上有一種陌生可怕的味道。他有時甚至想,要是澄子與老鼠一起死掉就好了。但他又捨不得她的肉體。

但澄子的起源論僅僅是無數假說中的一種。這要追溯上去,自然,又會在不可明辨的意識之淵中返回車長一世的時代。那是個什麼時代呢?比現在好,還是比現在壞呢?這樣想下去,總會把人導入不可知論。而澄子描述的那個抽象天堂,便成為了她頭腦中游移不定的純幻想之物。

最後,飢餓迫使男人和女人中止了討論。五妄昏聵地觸摸到,澄子原本燦爛充實的腹部已坍縮成了一張乾癟無味的薄皮,內里缺乏的是持久燃燒的脂肪層。就是在這樣的孱弱身體中,依靠日益稀薄的蛋白質和維生素,從濡濕而黏稠的腸膜間,苔蘚一樣孕育出了與眾不同的形而上觀念。

逐漸,五妄對帶領人們覓食的工作,更加感到負擔和厭倦。他不願意做連老鼠也看不上的部族引路者。他希望一個人逃往或有的天堂。

【五、火】

新的恐慌信號來自外界,這次卻不是龍之族襲來。

“黏土人發明了火!”一個傢伙氣喘吁吁地跑回來報告說。

“什麼是火?”

族眾們對此聞所未聞,集體陷入了恐慌。五妄也不知道什麼是火,但他一聽澄子驟然加速的呼吸聲,便忽然間好像明白了什麼。

火,一個極其陌生的重磅概念,位於古老的知識斷裂帶。五妄隱約覺出了它的可怕,卻是因為火能夠帶來如土體坍陷般無法承受的變化。黑暗世界中一個誰也無法掌控的新時代或將來臨,時間之河將加快流速。

“我看見了火!我看見了火!”報告消息的人緊張而反覆地說著。

“看──見──!”

這個在人類的詞庫中早已被抹除的用語甚至比火本身還要駭人。族眾大驚。五妄心裏一陣反感,扭頭便往隧道深處走去,族眾們急忙跟上。

“可是,如果真的有誰發明了火呢?”澄子冷靜地對五妄說,“如果是火,那它總是要彌佈於世界的。”

澄子是正確的。逃避自然毫無用處。火終於出現了,連同它的發明者。一個個的火把被舉在毛茸茸的手中,徇徇地簇集而跳躍,威嚴而謹慎地移動過來。

──真正讓人毛骨悚然的,卻不是火,而是藉助幽黯的焰色,五妄第一次看見了世界,看見了族眾,也看見了他的女人。

橡膠管一樣的鏽蝕軀體上,放射出纜線般的破舊四肢,枯木似的頸項上支着一個帶毛的皺褶皮球,五官糜爛而朽敗,像一堆傾覆的砂漿,這就是人類。人類呆在一個佈滿洞窟的環境裏,像老鼠一樣張皇失措,能去的路徑十分有限。這時,驟然在五妄頭腦里盤旋起來的閃亮恐懼,或可稱作一種“不願見人”的本能反應。見人則將使人分開。還是不要知道真相吧!他與澄子的關係,因此還能維持多久呢?

既然黑暗已能代表一切,為何又要有光明?五妄不解。雖然,火是零星、式微和短矩的,尚不能把整個世界照個透徹,但絕望的感覺已經十分真切了。直視着澄子纖毫畢露的形體,五妄渾身打起擺子,嗓子腥腥地想哭。除了腦波雷達,人類原來還擁有另一種感知世界的工具。它毫無準備地被火光開啟了,而大家卻不知怎麼使用它。但如果每個人都能自己看清楚世界,那還需要車長嗎?最大危險似乎正在降臨。

然而實際情況並不如此。大多數人已不能看了。經年的黑暗地下生活,已使他們的眼睛退化成了盲腸似的無用之物。

這一天,五妄拋棄了引路者的角色,和澄子及部眾一起,加入了黏土人的部落──炎之族。

【六、影子】

五妄第一次感受到了火焰帶來的人間溫暖。而由於火的指引,捕獵變得容易起來,熟食則成為了新的驚喜。

敏銳的澄子則私下裏告訴五妄,只要使用火,便能打敗龍之族和其他競爭者,最後征服世界──已沒有人能抵擋與火相遇時產生的極度恐懼,沒有人能逃過真相這個魔鬼。“五妄啊,你憑藉前車長十八世的身份,是可以向他們作出這個建議的。而只有用火,才能照亮通往天堂之路。”

但炎之族的成員們完全沒有以火焰為武器或路標的想法。澄子大失所望。五妄則覺得不過如此。

“我們強大了,也永不稱霸。”炎之族的頭領叫做壓漿,這樣做着解釋。

受該理念支配,炎之族空擔光明使者的名號,卻是一群無害光影,毫無自覺的使命感和目的性,盲動在隧道之間。火焰代表着時下最先進的東西,光色下飄泊着族眾們浮腫的臉龐與耳廓,魅影重重,釋放出玄武岩所不具備的飛升與透明。這大概便是真實而傳神的未來人類形態吧?五妄鬱悶地想,啊,和平地前進!

──但是,目的地在哪裏呢?

而隧道那猶如生命的無窮脈管便在人類身外彌布開來,突出、交叉、盤旋或分櫱。無論是沼氣、瓦斯,還是流砂、漂石,均不能阻止人類在具備確定內徑的隧道中生存下去。不過,僅僅是生存,這還不夠。這時,澄子便引領五妄的思緒又一次滑入天堂的幻境。的確,就在藤蔓般的渡線與岔線之間,密集地生長着某些可能性的微弱幽靈。但這樣的想法無法拿來與炎之族做探討,他們的文化中不曾產生宇宙起源論。

澄子常常凝神注視,半天不動。她看見了什麼呢?澄子的視力比五妄要好許多,後者雖然能夠看見,卻是弱視的──這在後來救了五妄。

五妄沿着女人的視線看過去,便見到了被火光投射在岩壁上的幢幢人影,首尾相接,搖曳多姿,彷彿是另一種生物,又比真實的人類還要真實。澄子全神貫注地看着被二維化了的五妄,忽然淚流滿面。

會不會有另一個五妄也在看着這一個五妄呢,正如這一個五妄看着被投射在岩壁上的那個五妄?這可憐的人。

澄子的想法是五妄永不能明白的,面對女人,他只是感到煩亂、着急、隔閡和不服。這時,由於火焰吸走了稀薄的氧氣,又散發出難以排遣的毒煙,五妄一陣氣緊;又由於吸入了大量熱氣到肺部,血壓也下降了。火的發明,大概是由於地下可燃性氣體爆燃而獲得的啟示吧,它沒有被用來指示通往天堂之路,因為它終究不是大爆炸的餘燼。五妄忽然感到了對火劫的擔憂。他臆想着自己被火燎死的緩慢過程,那是一個無以名狀的黯淡問題。

五妄和澄子還沒有看夠,炎之族的成員便紛紛站起身來,舉着火把又夢遊般上路了。低回的歌聲在隊列中哄哄響起:

暮雲疊夜雲啊,明炷堪堪耀地窟!

世世復代代啊,何年才得見天日!

尋尋又覓覓啊,天堂僅存於心意!

【七、水】

且停且行,炎之族進入了七十八號折返線。忽然,四五支火把毫無預兆地一齊熄滅了。一股陰風吹過五妄臉頰。隧道深處又響起了不祥的“呼嗚-呼嗚”聲。大家疑懼地停下腳步。

剎那間,左前方一大片圍岩開花般崩裂,一股大水噴射而出,澆滅了一大排火把。後面的人趕緊往回跑。但地下水跟過來灌進隧道,吞噬了人類。澄子趕緊拉着五妄躍上洞壁上的一個信號箱。

這時,整孔隧道已被洪水淹沒,屍體快速地打着轉流過,其中有炎之族的首領壓漿。在水的擠壓下,火把一個接一個地快速熄滅,毫無還手之力。五妄鬆了一口氣。烈火因失控而焚世的可能性是不存在了。澄子卻是一臉憂慮。

洪水就快漲到五妄與澄子的腳面了。澄子緊緊拉着五妄的胳膊,擔心他掉下去。他們開始害怕着黑暗或會重新降臨。五妄想,如果這種情況發生,他就只能依靠腦波雷達獨自逃命了,澄子,就顧不上她了。

這時,圍岩後面的怪聲已來到近旁。十幾米開外的岩體又一次粉碎破裂。一個巨型金屬物體探出頭來。它周身放電,紅光閃閃,渾圓軀體的直徑相當於三四個五妄的身長。它的頭部滾動着一圈環形刀齒,飛舞着把岩石打成碎片。它從岩層中探出巨蟒般的身子,靈活地凌越水面,橫穿了隧道,一俟接觸到對面的圍岩,便又用鋒利的刀盤開挖起來,很快就全身鑽入了。它的身後則留下了一段新鮮的導洞。

“隧道掘進機!”澄子大腦中一段斷裂的知識鏈剎那間連通了。

前人類遺留在隧道中的巨型盾構類機械,其電腦中樞在無人監控的情況下,自主演化出了智能。那些彷彿是自主生成的隧道,便是它開鑿出來的。

隧道掘進機經年不斷、含辛茹苦地打洞,這也許是受着被壓抑的本能或者回憶的驅迫吧。像老鼠一樣,它大概是生活在過去時光中的傢伙呢。這孤獨的生命也是在探尋上一個世界或者天堂嗎?

五妄一臉茫然。澄子屏住呼吸,傾聽它呼嘯而去。

然後,澄子帶着五妄,爬入隧道掘進機剛剛打出的導洞,通過它才僥倖逃離了洪水。而炎之族則整個覆滅了,黑暗開始光復。

【八、機車】

不久,他們遭遇了輪之族。後者正在招兵買馬,聲稱要到世界盡頭去。澄子立即作出判斷:所謂的世界盡頭,有可能便是極接近於天堂的地方,這些人的想法雖然古怪,卻值得重視。在澄子和老鼠之外,竟還有人類在思考世界的結構,五妄對此感到好奇而詫異。

輪之族相信,只有重新起動隧道中的機車,才能進行一次新的長征,到達那已被人類淡忘的神奇地域。在許多部族的存在意義僅限於進食和睡眠之時,輪之族的每一個世代都在為實現這個計劃而忘我工作。

“嗨,加入我們吧。”他們的首領,一個名叫新奧的年輕男人,鼓動五妄和澄子,“去到世界盡頭。”

“到了世界盡頭,又將怎樣呢?”

“就可以到站下車了。那本是我們要去的地方。”

五妄捏了一下澄子的手。他因為新奧的年輕與活力而感到有些壓抑。他希望澄子說出天堂,來壓壓他的傲氣。但澄子什麼也不說。

“也只能到達世界盡頭了。”澄子裝作老成的樣子,曖昧地笑着表白,“最終是絕路。”

“嗨,本來就是為著要走上絕路么。”新奧悲涼而又堅韌地說。

五妄想,為著一個絕望的理想,大家世世代代充滿希望地工作着,澄子會不會就欣賞這樣的英雄呢?他有些緊張,便小聲問新奧:“然而,到站下車后,又怎樣呢?”

“就可以休息了。”新奧沒有說出“天堂”之類的詞句。

“但是,真的還有可能重新開動那些廢棄在區間隧道中的、載滿破碎骷髏的機車嗎?”

“馬上就有分曉了,多少代人的努力不會白費啊。”

新奧率領人們為修復整流機組而忙碌。甚至敵對部族台北族的人也來幫忙了,其中有碩果僅存的所謂知識傳襲者。車廂已被清掃乾淨,骸骨都搬運走了。在站台的西端,一個勢力明顯的物理場律動着,發出讓人頭暈噁心的“嘶啦”響聲。那是早年間被稱作變配電室的地方。

最後,機車終於被發動了起來。隨着主變電和牽引供電系統的貫通,黑暗而恆溫的空間中“啪”地一聲響亮。

這一剎那,有比赤焰更為明亮的事物誕生了,與火舌那自我束縛的半固定形態不同,這新創物是完全自由不拘的無形流體,瞬間侵徹了整個車廂和隧道。五妄身旁的一群人立時被光線的瀑布擊倒了,後腦觸地,當場死亡。意志堅強的人,面色慘白地堅挺着,眼珠在眶中急速地倒來倒去。

原來,世界是不能以最清晰明白的方式去看的。人類的眼睛已不能承受遠比火把還要激烈的一級人工照明。但五妄倖存了下來。除了前一陣已適應過火光之外,弱視的現實救了他的性命。

然而,澄子的眼睛被這光線整個地鏟瞎了。她的慘叫聲,在五妄聽來,像是一頭老鼠被開膛破肚。他立時對她感到厭棄。

他想,輪之族其實應該採取漸進的辦法,積久的黑暗是不能在驟然間被悉數驅退的,相較之下,炎之族就要溫和得多。

“我們也想親眼看看將要到達的地方哪!”失明的人們哭喊着,向新奧提出了惟一的要求。

“我還能看見,請允許我來轉述沿途所見的實況吧。今後,就請叫我轉述者吧。”新奧也有些慌亂,深感負疚地說,又為自己在關鍵時刻作出了充當轉述者的決定,而有些得意。

五妄不安地想:如果需要,新奧是否會下令讓他搭一把手呢?他恨不得這人馬上死去。這時,五妄開始懷念起自己的車長身份來。

【九、轉述者】

新奧、五妄,以及其餘一些尚未被電子鎮流熒光燈破壞雙眼的人,擠在狹小的駕駛室里,試圖共同完成駕駛機車走上絕路的任務。

新奧決定搬動一個手柄。立時,顯示屏上,跳動起了文字和數字:牽引一級、牽引二級、牽引三級……最後直達牽引六級。而速度則從零公里、一公里、五公里……一直跳到六十公里。

偉大的“新長征”開始了,車輪發出“哐哧-哐哧”的聲音,越走越快,人類還不曾有過這番經歷。五妄目瞪口呆,想着前方的新世界是什麼樣子,那裏有沒有吃的。列車前燈照出了滿目瘡夷的幽深隧道,連同無法縫合的斷續岔線,在黯淡的一潭潭積水中,內臟外露的死獸般撲面而來,而叢生的電纜管路和指示標牌則如同青色亂苔,剛毛一樣挺立。信號燈被激活了,飄蕩着月白和雙黃的茫然眼神。因此,某些人瞎眼和死亡的代價,也許是值得的吧?在這場變革中,視覺作為一種資源,佔據了權力中心,而轉述者新奧的地位已然得到了鞏固。

“突破一切阻力,向縱深挺進!”新奧兩眼發紅,雙臂亂舞着下達指示。

他剛說完,邊上便有人恭敬地重複一遍,把這話一人接一人地傳到每一節車廂。最後,所有人都跟着喊:“突破一切阻力,向縱深挺進!”

很快,一個站台出現了,卻是一片廢墟,空無一人。新奧臉色微變。列車開始減速,由牽引六級變換成了制動七級。“咔呲”,車體猛地向前一衝,便停住了。一半車門“嘩啦”打開來。

忽然,轉述者好像變得興奮了,他開始向大家描述站台的景象:“看哪,一個等待重生的世界!看那些一塵不染的壁畫,看那些鉛華盡洗的雕塑!那麼多的候車人,在熱烈地期盼我們的到來,等我們來搭救他們,等了好些個世紀了!現在,大家終於可以上車了。喂,喂,請不要擁擠,先下後上,請往車廂中部去,那裏比較寬鬆一些!”

五妄大駭。並沒有一個人上車,也沒有人下車。他不禁緊緊摟住澄子。轉述者面容猙獰。尚存視覺反應的其餘人都不敢說破,只是把新奧的話原封不動地傳下去。

“上客”完畢,列車再次起動加速,並進入穩定勻速。很快,又抵達了下一個站台。除了一條岩蛇懶洋洋地遊走,這裏亦無任何生命跡象。但轉述者只是聲嘶力竭:“看哪,那麼多人朝我們走了過來。請鼓掌歡迎新乘客的加入吧!瞧,都是什麼樣的朋友哇,魚形人,樹形人,蟻形人!分隔太久的兄弟姐妹,終可以團聚在一起了!讓我們摒棄差異,戰勝困難,一起朝着共同的偉大目標前進吧!”

此時,五妄也感到迷惑了。也許,僅是自己沒有看到吧?他嫉妒地猜想,新奧所看見的一切,也許與旁人眼中的並不一樣。人工照明不僅開發出了個體的視力,還使其呈現了不同的域區。以前就聽老人說過,有的車長能用腦波掃描出遊盪在隧道深處的鬼魂。

“真的有人上車來么?”澄子冷靜地問,“我怎麼聽不到響動?”

五妄更加迷亂不堪,剎那間感到無以逃脫的絕路正在逼近,便像要噬人一樣俯在澄子耳邊,彷彿是新奧無可奈何的幫凶,惡聲惡氣地低聲說:“是的,的確是這樣!你還懷疑什麼呢?有許多人正在上車。不分部族,不論善惡,不辨形體,不管死活,大家都可以去到你說的那個天堂。你就放心好了。”

“我看不見了。我聽你的。”從沒有這麼溫柔而可憐,澄子把一顆輕盈的頭顱靠住了五妄礦石般的胸口。他一陣哆嗦。

這時,男人感覺到大腦深處有一根發條起動了。記憶像經線,遺忘像緯線。不知不覺中,他真誠地相信起轉述者的描述來了。

【十、阻擊】

又一個站台出現了。數千名枯骨模樣的男女黑壓壓地雲集其上,見着列車進站便用不同的方言放聲歡呼。忽然,隊伍前排十幾個像是沒有面孔的年輕女人縱身跳下鋼軌,把自己塞進飛轉的車輪,血水如鮮花連聲“噗嗤”着在車頭前方不斷開放。

轉述者抹了抹濺上臉膛的人血,尖細地發出了非人的聲音:“看那,就在正前方,展開來了由無數新星系誕生而吐蕊的萬丈霞光,美妙極了!”

話音未落,卻傳來“嘭咣”一聲。五妄看見站台上射出一道弧光。原來,所謂的候車人盡皆誘餌,此時,全息幻影一般,悉數不見了蹤跡。而隱蔽在靜壓室和屏蔽門後面的幾座炮台,則開始了射擊。

五妄意識到,列車誤入了狼之族的設伏。這是一個比龍之族還要險詐的、通過控制蓋然性而掌握了身體變形技術的部族,在黑暗世界裏擁有強大勢力。他們利用原子的震顫率而設置各種迷幻通道,以誘獵同類。

實心的石頭炮彈擊打在機車上,“砰砰”亂響。忽然,有炮彈命中了駕駛室,從蒙皮破裂處侵徹而入。石頭飛旋着爆崩開來,尖削的碎片擊中了轉述者。他開懷大笑,繞着腰軸轉動了一百八十度,身體便從胸脯那裏折斷成了兩截,腔子裏滾湧出大堆腥臭的內臟,噼噼啪啪摔在地板上。

“轉述者!”

“新奧!”

“引路者大人!”

人們哭叫。五妄想起了車長十七世死亡時的慘烈一幕,便趕忙把手指放進嘴裏,拚命吮吸起來。

這一次,列車沒有停下來,它加速通過了殺氣重重的站台。車體兩側“吧唧”噴湧出飛沫般的爛銀流光,以及“嗤啦”閃爍的紫色霧靄,那是空氣在活塞般的車頭前方壓縮,並受到列車運行產出的高熱擠迫,所揮發出來的各種有機化合物。

駕駛室里血肉模糊。倖存者在嚎叫。澄子在哪裏呢?澄子也被擊傷了。五妄心情矛盾地抱住澄子,胸膛貼緊她快速起伏的乳峰,恐慌地回憶着他們以前無休無止交配的情形。隨後,她的心跳開始變慢,彷彿沉入了一條由礦石與腐屍匯聚成的暗河。

“大爆炸、大爆炸……”澄子不住地念叨,瞎眼中滲出血水來。

五妄用指甲猛掐女人驟然間硬起來的乳頭,試圖使她轉移對死亡的注意力,也彷彿只有這樣,才能安撫自己的畏懼之心。

“不要緊的,乖孩子。一切會好起來的。”她嘴唇因失血而一片青紫,卻反過來安慰五妄,“仔細地保護你的眼睛吧,看清楚了再往前面走!”

保護眼睛!看清楚了再走!五妄第一次聽出了澄子心底最隱秘的絕望。或許,她其實從來沒有相信過有關天堂的假說?而她卻一直在他面前偽裝出追求真理的誠意。五妄心中忽然對澄子生出了感激。

這時,他看到前方鋥鋥閃亮的鋼軌間,連續起伏着崩岩般跳縱的數列身影。那是高速奔跑中的鼠群。它們被機車前部的空氣正壓所催逼,拚死也要追上黑暗,卻被雜散電流擊打得醉漢一般。

五妄預感到了危險,便拋下還在喘氣的澄子,離開駕駛室,躲進了後面相對安全的車廂。

【十一、戰場打掃者】

失控列車的車廂中,照明熄滅了。機車又用慣性餘力衝過幾個站台,便沉淪進了再復被黑暗完全統治起來的地下王國。忽然,“哐當”一聲巨響,它撞上了什麼,便停下了,或許到達了世界盡頭?一些屍身被震得飛了起來,還沒墜地便發生了解體。但車門居然自動打開了,一些傷者爬下去,拖着一段段殘缺不全的軀幹,嚎啕大哭着鑽進了漫漫長夜。

五妄也想逃離,卻看到列車被一大片水流星似的泛濫亮光包圍。滿是毛邊的光弧勾勒出了人類的幻象輪廓。不是火把,也不是燈具,是一些進化出了身體發光本領的人類。

這個部族全由女性組成。她們體形高大,臉龐、腋下和胸脯長滿長毛,然而陰部卻是毫髮不生,肉唧唧、紅乎乎地向外翻卷着突出。她們的頭上,扎着高聳的雙髻。她們鼻孔很大,手腳很大,額頭也很大。她們拖曳着膨脹得發亮的胯部,在岩石間無比靈活地攀越和跳躍。她們呼嘯着,吹着打孔石頭做的笛。她們都紋了身,臉面脹得通紅。由於皮下化學物質的作用,她們通體都會發光,而液體般透明的乳房,水晶一樣璀璨,猶如兩盞大燈籠。

在凄厲的笛聲中,女人們罵罵咧咧地湧進車廂,用頁岩般的大手麻利地翻檢並搜尋着。五妄早就聽說,在隧道世界裏,有一些女人是傑出的戰場打掃者。

五妄未能逃走,活着的男人都成了發光女人的俘虜。她們把他們帶到一個新的站台。在那裏,她們強姦了他們。

【十二、阿爾圖塞自治體】

女人屬於一個叫做阿爾圖塞自治體的組織,這是一個由不同地域的人氏組成的新概念部族。五妄所乘的列車撞上了女人們用作儲藏室的一節廢棄車廂。

她們的主體營地是一個跨島式站台,吊頂和龍骨還算基本完好,並與另一個更大的地下空間貫通。那是一處尚未坍塌的早期人防工程,玻璃鋼箱體中儲存有大量的水和食品,甚至還有一個處於半運轉狀態的循環水泵,可以用來處理從高處滲漏下來的雨水。這使阿爾圖塞自治體的文明程度居於相對先進的位置,超越了地底的狹隘小團體利益之爭,有可能代表人類進化的新方向。

女人們修復了一個車輛檢修庫,在裏面飼養各種動物,包括穴鼠、岩蛇和昆蟲。她們進行着奇異的實驗,讓動物們雜交,試圖製造出現實之外的後代。擄來的男人被強姦后,也與動物關在一起。在這裏,五妄還看到了龍之族、炎之族的殘餘成員。時間一長,他們也被要求與老鼠交配,看能否產下新的物種。但這通常是失敗的。然而具有極大包容性的女人們並不受此困擾,只是耐心地做着改造世界的工作,以滿足她們對於生育哲學和進化政治學的探求渴望。

看着女人們忙碌,五妄忽然想起了已被他淡忘的澄子。他覺得,作為同樣靈異而有主張的女人,雖然被男人拋棄,澄子也是能夠獨立活下去的。未來的世界或許最終是要由女人來主宰的,偉大的思想家和行動家本質上都是女人。

阿爾圖塞自治體進化出了嚴密的組織結構。以族長為中心,形成了一個七人的“綜合管理組”,其下有“飼養組”、“經營組”、“行動組”等等。最下層的女人,純粹作為光源而存在,三五成群地組合在一起,把身體固定在要害場合,負責提供照明。

站台已被阿爾圖塞自治體悉心改造。女人顯然是天生的化腐朽為神奇者,她們稟持着積極的審美心態,從最難去到的隧道中撿回了前人類的遺留物,重新佈置,連廣告牌碎塊也被用來裝飾環境。她們利用自動售票機殘骸、搪瓷鋼板破片和攪拌樁斷頭,在站台上搭建了一排排小屋,陳列並出售她們從地下商場廢墟中撿回來的各種首飾和化妝品。

五妄對此感到震驚。如同隧道掘進機和老鼠,女人是懷舊動物,卻又能適應變化。沒有理由輕視她們,沒有理由唾棄她們。而男人則從與過去有關的細節上,認識到了一種他從不曾思慮過的變形未來。這就是消失已久的創造性。假如澄子能見到這一切,不知她又會生髮出什麼樣的感慨?五妄有些後悔,他沒有早些去了解澄子的思想和意志。

女人們遊戲累了,炫耀乏了,便密密地躺了一地休息。她們粉色的喘息,如同柔順的五指撫過隧道的堅固根部。這時,她們的孩子開始連踵出生,就像千姿百態的妖怪,從底部開裂的、八瓣蓮花般的閃長岩中,一個個縱身躍出。

其中,是否也有五妄的孩子呢?

阿爾圖塞自治體盛行殺嬰風俗,五妄理解這是一種控制人口的辦法。在隧道世界中,孩子是最可以首先犧牲的。母親是他們的直接殺手。

【十三、偶像】

時間一長,女人們放鬆了對獵物的看管,允許男人在站台上自由活動。五妄有了獨立行動的機會,他便猶豫着是否要去找澄子。

但是,他卻被眼花繚亂的首飾和化妝品吸引,也耽迷於不勞而獲的水和食物。他便流連於站台,看女人們購物、睡覺、爭吵、生育和弄權。她們會不斷地獵獲更多的男人回來。性交過於頻繁而導致人口增長太快的時候,她們除了殺嬰,也殺死老嫗。但男人都被保存了下來。

五妄注意到,站台東側的一塊空地被碳素鋼絲和“工”字型鋼條半封閉地圍護了起來。有一次,他好奇地透過開口看去,見裏面隆起一個磚砌體,基座上佇立着一個黏土男人的站姿雕像,微微謝頂,稍胖,有着父親一樣威嚴的面容,但眉目間又有些像是女人,右臂向前上方舉起,揮手若在指示方向。這個隱秘處所由一個底層女人組成的四人工作組終日提供不間斷照明。

阿爾圖塞自治體的女人都集中在同一時刻來月經。每到此時,上層成員便會由族長率領,群擁向那男子的雕像,在他面前扭腰送胯表演集體的舞蹈。合著陰慘而肅穆的笛聲,她們“嚓嚓”鳴叫。她們如同被斬斷的蛇蜴,在地上卷纏而翻動,最後,她們紛紛撲上前去,撫摸並吮吸那個異性的胸脯,向他的臉上噴出香水。待到儀式快結束時,她們便向膜拜的對象,獻上一張張人皮,那上面自然塗抹上了她們的新鮮經血。

待女人們睡眠時,一次,好奇的五妄偷偷來到雕像前。男人穿着平整貼身的制服,目光深邃而霸道。但他的下身沒有穿褲子,裸着兩條光唧唧的大腿,卻沒有生殖器──似乎被刻意割掉了。五妄感覺到,男子通體彌散出車長一世時代的某種味道,具有悅人的清香,也隱含綿長的惡臭。

基座上歪歪斜斜地刻有三個舊體方塊字:

小寂神

小寂──神!五妄忽然從他身上看到了天堂的一道裂隙,打開了一瞬,卻又關閉了。他直覺到,這傢伙與車長一世有着密切關聯。他看上去年紀有些大了,如果還活在世間,大概會深得澄子這類女人的喜愛。想到這個他不安已極,有些後悔拋棄了澄子,便又咬起了手指。

基座下堆放着小山丘一樣的人皮,都是從女人身上剝下來的,比它們一塊塊地凝結在原主軀幹上時,還要和淳柔迷。但由於置放久了,又塗過經血,部分膚色就有些發黑了,是那種被皮下固體或流質穢物長久接觸感染后,所淤積而浮漲的單一之黑。

有一張人皮尤其明媚,五妄看着十分眼熟。

那是澄子的人皮。

他的眼淚奪眶而出。他哆嗦着把它拾起來。它是整幅的,剝離的手法具有宗教儀式般的精準完美,從耳廓到腳趾,略無遺漏,因此從手感方面來講,五妄尚能觸摸到澄子怦怦跳動的脈搏。

在澄子麻黃色的頭皮上,原來眼睛的地方,裸露出兩個漆黑的窟窿。五妄的女人曾通過這裏出神地注視着,靄靄火光映射之下,岩壁上翩翩起舞的人群。此刻,她卻再也不是時空的囚徒了。

【十四、掘進機】

五妄才明白自己其實離不開澄子。他於是悄悄跳下站台,向黑暗的隧道深處走去。他找到了那列撞毀在“世界盡頭”的機車。在駕駛室里,他摸來摸去,結果沒有找到澄子。

地板上分佈着一些生澀冰冷的東西。是動物的已不太新鮮的內臟。

五妄拾起一塊拳頭大小的物質,摟着它坐在結滿血痂的座椅上,做出一副傾聽狀。他覺得,這應該就是澄子的心臟。

不知過了多久,不遠處又響起了熟悉的“呼嗚-呼嗚”。是不知疲倦的隧道掘進機又焦躁地突進了過來。

五妄麻木地感知着,知道它這回是徑直朝他接近。整個車廂都在震顫。忽然,機器差不多是從五妄身旁破壁而出,光焰四射。幾節車廂被它掀到空中,撕裂成了碎片。五妄從車體中甩出,重重地摔在地上,竟沒有受傷。

隧道掘進機在把機車腰斬后,歇息了片刻,像是在思考新的掘進目標。但它似乎有些累了,這回沒有再鑽入圍岩,而是沿着已經成形的隧道,蠕動着前去。那方向正通往阿爾圖塞自治體的基地。

五妄想了想,把心臟抱好,跟上了機器。那龐然大物逐漸加速,像被久違的女人氣味吸引,癲痴着撲向站台。這時它就發狂了,風暴一樣碾過,建築物瞬間分崩離析,飼養的實驗動物都血肉橫飛。

女人聽見動靜,都跑了出來,卻不害怕,只是興奮地站成一排,迎着這奇異的來客,大跳悅人之舞,彷彿等來了“小寂神”的使者。掘進機見狀,遲疑了一下,稍作停頓,便用整副身軀朝她們當頭壓去,截齒與刀盤淫迷地轉至極速。剎那間,閃射着紅光的多毛肢體、臟器和血雨紛紛揚揚飛上半空,又被機器收入了它身後的載碴拖車。掘進機大概是在試圖模仿它早年間無意中目睹的人類強姦者角色,連五妄都感到了它孩子般的興猶未已。

而女人顯然在這一刻達到了高潮。

掘進機在完事後,卻不想停下不走,顯然,它並不屑於耽於此番享受,而是要繼續明晰自己的前進目標。它毀壞了一切舊事物,卻惟獨小心翼翼地避開了“小寂神”,粗魯地吼叫着,重新挖開了一段圍岩。掘進機是迄今為止最為務實的存在。

就在這時,五妄看到了鼠語者。老鼠拖着沉甸甸的身體,喘息着小步跑過他的身旁,越過阿爾圖塞自治體全無人息的廢墟,在熠熠生輝的掘進機後面亦步亦趨。五妄心念一動,抱着澄子的一顆心臟,連忙跟了上去。

【十五、引路者】

掘進機、老鼠和人,形成了一種貌合神離的組合。五妄感到這裏面有着智力的落差。他察覺到,老鼠與掘進機一刻不停地在進行交談,而他不能。鼠和機器同時向對方發射出電磁波,用一種人類所不掌握的語言,議論着一個形而上卻又頗為現實可感的問題。

掘進機,其實才是真資格的引路者嗎?經過多年來孤寂而沉悶的探索,它好像終於發現了返回天堂之路。

很快,五妄便看到,更多的老鼠,從岩石和土壤中鑽了出來,抖擻精神跟在鼠語者的身後,形成了曠世未見的壯觀行軍大隊。所有的老鼠口中,都叼着火把。

掘進機吼叫着突破岩層,鼠群便緊隨着它,慌慌張張地爬進它打出的新通道。不知道過了多少個日夜,掘進機停下了,身上的紅色燈泡和橙色管線不再閃爍了,似乎這一次再也沒有力量前進,恰到好處地耗竭了原子能電瓶,如輪之族一樣,終於完成了世代的使命。

掘進機用生命餘力打通的最後一段隧道,連接着一個位於軟弱破碎帶的空敞地廳,岩壁上分佈着十幾個隱約的人形凹穴,幾處尚未脫落的界面上排列着複雜的儀器和開關,裸露出電纜線接頭和閥門把手。接近吊頂的地方有一個帶萬年曆的石英晶體母鍾,連接着一套子鍾驅動器,竟然仍在運行。那上面顯示的年月日時,讓五妄看了如墜霧裏。

這個地方,大概便是早年間的主控制室了。鼠語者也看呆了,但很快便心領神會,上前用前爪按下牆上的一排電鈕,凹穴便朝外開啟了,圍岩深處露出來一具具合金容器,那裏面鎖閉着古老的人類,皮膚已成深褐色,都浸泡在溫度極低的綠色液體裏,去除了毛囊的腦袋上連結着電極。他們的新陳代謝已暫停了。他們再這樣睡下去,就要與岩石融為一體了。

已能在小範圍內利用自身生物能量控制電磁場的老鼠,憑藉心靈感應力啟動了一台前人預置的解碼機,慢慢地喚醒了冬眠者。復活過來的十幾個古人,形體枯焦,從岩體中吃力地爬出來,仍然閉着眼,殭屍一般模樣,亦不與解救他們的鼠類對話,便一跳一跳地,受着程序驅動一般,熟門熟路地走進了地廳另端的一孔導洞。

導洞連接着更多的隱秘隧道,是生活在地窟中的生命體從未抵達之處。何去何從,尋常人難以抉擇。但來自遙遠往昔時代的殭屍人卻有着辨識迷宮的本領,好像是受着體內的“回家”指令召喚,無不從容而行。老鼠越跟越多,悉數屏住呼吸奮力爬動。千萬隻老鼠發出了巨大而一致的聲響,由於共振的關係,後方的隧道在它們過去后,便不斷坍塌,阻絕了迴路。

前方的隧道中首次出現了坡度。澄子的心臟,在五妄手中掙跳了一下。

【十六、人鼠之戰】

地形越來越陡峭,也變得規則,可能是台階,地面則凌亂地散佈着銷釘和網線。五妄甚至看到了一段接近完整卻已停駛的自動扶梯,通向險峻的高台。老人曾傳說站台之上還有地廳。經年習慣的二維佈局被打破了。殭屍人臉上露出了近似得意的詭笑,帶領着地下世界的後來物種,雙腿並在一起往上蹦跳。老鼠身貼身擠成一股洪水向上涌漲,用了很長時間才傾瀉而盡,留下了成千上萬具互相踩踏而亡的鼠屍。

剎那間便什麼都走空了,突如其來的萬籟俱寂讓人格外害怕。五妄遲疑了一下,也準備循着扶梯往上爬,這時,就又看到了鼠語者,像老人一樣屈身坐在扶梯中部高積如山的鼠屍堆中,紅猩猩的身旁燃着一支火把。鼠語者正色對五妄說:“你─-不能──跟着。”

“那上面,便是天堂么?”

“我──想──是的。”

“我,可以跟着你們去看一看嗎?”

“不──行。”

“為什麼你們能去,我不能去?”

“那世界──不屬於─-人類。”

澄子的心臟這時忽然狂跳不止。五妄要緊緊捏住,它才不會掙脫逃掉。澄子是要急着上去么?看來,這女人即便成了鬼魂,也一定要打消心底的不信與疑慮,去找到那個終極的答案,以證明一個猜想。

“不管屬於誰,我都想上去看看,在下面獃著,可不是一般的苦哇!”

五妄近乎咆哮起來,像是在替澄子鳴冤。老鼠無法再做謙謙君子,復原了獸的本相,眼冒凶光,朝五妄撲過來。它的神情中充滿對人類的不屑。這是它長久以來藉助黏土層的掩飾而壓抑着的真情實感。人類只是它為了完成進化,而加以利用的工具。五妄對此滿懷嫉妒和怨恨。

鼠語者是鼠類的引路者,而鼠類將是人類的頂替者。類以於澄子之死這樣的結局,因此便是由這個意外嫁接在時間斷茬上的分岔歷史來決定的吧?

老鼠滯重的身軀壓向五妄,把他推了個跟頭。但他馬上就一翻身爬了起來,看見對手正齜出獠牙。鼠語者躍在半空中,一口咬下來。五妄本能地伸出胳膊去迎,整個上臂完全塞入了它的嘴裏。一排鼠齒扎入皮肉,鮮血涌流。這時,五妄深陷的五根手指已經痙攣失控,澄子迫不急待的心臟就從掌中溜走了,“咕嚕”一聲徑直掉進了老鼠的咽喉。

鼠語者“哦”了一聲,神態大變,兩頰綻出青紫。它的呼吸逐漸困難,兩隻前爪猛撓胸口,嘴巴便把五妄鬆開了。老鼠的身子往後緩緩跌去。這時五妄才發現它其實也是營養不良的,它的身軀像人類一樣浮腫發黃。老鼠對這樣的結局顯得有些吃驚,但它的表情慢慢就變成了自卑的模樣。它抿緊嘴唇,苦笑着倒在了火把旁。

畢竟是鼠。從前,它們也許是人類馴化的,甚至可能就是從阿爾圖塞自治體的某個實驗室中跑出來的吧,而其祖輩或許也曾與五妄族譜上的某位先人,進行過類似於開創性的基因交換。

然而,此時被澄子最後一次挽救了生命的五妄,心中卻滿是被拋棄的遺恨。他兩手空空,大哭了一場。澄子的心臟,淤塞在死鼠的氣管深處。它在短時間裏便被動物腥臭的氣息污染了。他還能帶着它去到天堂嗎?

【十七、上面】

最後,五妄放棄了把老鼠剝開、取回澄子心臟的想法。他強忍住嘔吐、昏睡和自殺的慾望,吮吸着帶有澄子和老鼠肉體餘味的手指,一個人繼續上行。所有的老鼠早已走不見了,但道路依稀還在,已快被鼠類的排泄物和屍體堵塞。五妄不得不爬行,有時要用手挖掘出通道。逐漸地,他嗅到了新鮮泥土的氣息。

隨後,他又一次感受到了光線的壓力,這卻與火把、燈光及人體泛光大不相同。它的衝擊力是空前的。在出口處,躺着幾具殭屍人,僅剩骨架了。他們是被老鼠咬死吃掉的。他們短暫的引路使命也終結了。這便是從那個不知名的舊時代,人類中的先知先覺者苟延殘喘到如今,所要執行的惟一任務嗎?五妄慶幸自己及早放棄了引路者的身份。

沿着老鼠走過的路徑,五妄跌跌撞撞地升入了天堂。呼吸慣了地下過濃的二氧化碳,這裏的第一口空氣便幾乎使他窒息。

平行地擱放在隧道世界之上的這個世界,空曠而明亮。再沒有圍岩的重重限制,一望無際的原野朝着沒有邊界的方向,三百六十度地無拘奔去。抬頭觀望,不見有壓抑的混凝土頂板,柔軟的虛空中涌動着白色和黑色的漿液狀軟體,一群群光點間雜其中,飄來盪去。毫無依託便從四面八方投射來的橙色光芒,呈極端的整體性狀,與地底的黑暗恰為對照物,使任何生命都無法憑一己之力擺脫。

過了很久,五妄才適應了一些。他看見了,接近地平線之處,立體地高聳着許多鋼架一般的復繁結構,上面綴着一串串紅色的巨型合金球體,球體周遭不時被綠熒熒的電荷光環繞,這些絲狀的火焰又沿着鋼架流下,注入地面上隆起的一個個有着光潔外殼的穹形堡壘。

實際上有幾千座華蓋般的鋼架,彼此獨立,突入高空。它們之間又由延伸出來的管狀橋樑相聯,好像是地下的隧道被剝離了下來,重新拼接後置放在了空中。堅硬而透明的管道中奔馳着彩色的條狀單體,使五妄想起行駛在地底的列車,但有時它們也會鑽出管道,在氣流中穿梭遨翔。

五妄彷彿看清了真實世界的一切,卻又什麼也沒有看見。他比在黑暗的隧道中還要不明白。

而在接近五妄所在的隧道出口的地方,卻是一片廢墟,是地下世界裏也能見到的混凝土殘垣。這使五妄感到一絲寬慰。但五妄沒有發現任何類似於鋼軌的存在物,自然,也就沒有列車。在這一帶,有一些矮挫的身影在晃動。那是剛剛擺脫了舊命運的老鼠。它們已顧不上理會五妄。在崩壞的磚牆下,一些懷孕的母鼠已經安家落戶,睜着亮晶晶的眼睛,卧伏着一動不動。另一些成年公鼠卻耐不住了,成群結隊,朝着遠方的鋼架結構嗖嗖跑去。

天堂,大概真的不屬於人類,但它是為鼠類回歸而預留的嗎?後者大概才是早年間從天堂里被逐出的純正子民吧。

五妄內心交戰着:是留下來,還是返回去?

【十八、異族】

然而,關於天堂不屬於人類的假想,很快就被證明是一個謬誤。

五妄身邊剎那間圍上了十幾個人,彷彿是驟然從一個虛無世界裏空降下來的。不用仔細看,就知道是另一種人類,不同於五妄和澄子,不同於隧道世界裏的任何一部居民。他們的身軀要高大壯實許多,都把自己包裹在一塵不染的精美服飾里,局部裸露出來的皮膚雖是黃色的,卻也要深沉一些,因此更加迷人,氣質當然也迥異,是一律的高貴。但五官的分佈格局,以及黑色直硬的頭髮,卻與生活在地下的人們有着貌似。

“這裏是天堂嗎?你們屬於什麼部族?”五妄十分緊張,硬着頭皮問。

反倒是那些人一下子怔住了。由於長久在地下生活,五妄的外表一定變異得十分可憎。

“這不是早已滅絕的支那人嗎!”

過了半天,他們中的一個人才好像反應過來,用五妄聽不懂的語言,發出了這樣的驚叫。很快,又來了一大幫人,試圖與五妄對話,卻發現已難以達成溝通。不過,他們還是迅速確定了五妄的身份。

“真是不可思議,這個世界上竟然還有倖存下來的支那人!生命力可真夠頑強啊!”

“是啊,山田君。若不是親眼所見,的確很難想像!但他們究竟生活在什麼地方呢?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地方能為支那人提供生存空間呢?”

大家十分震驚,個別思維活躍的人想,是否應該考慮建立“支那人活化石保護區”,還是乾脆……

“你們到底是什麼部族?啊?”五妄絕望地嗥叫,“你們是生活在上一個世界也就是傳說中的天堂里的人類嗎?快說話呀,連老鼠也能與我交談的!”

但“天堂人”始終只是略帶尷尬地微笑着,卻不回答隧道人的任何提問,彷彿他們之間已沒有對話的可能及必要,也彷彿五妄使用的語言在這裏早已一無是用。他們用獵奇的目光,從頭到腳一遍遍地打量五妄,偶爾,某個人會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把鑷子,輕輕撥弄一下他的眼瞼、鼻孔和生殖器。五妄赤身裸體,跟一隻剝光的老鼠沒什麼兩樣。他忽然意識到,圍觀他的人並不是異族,而他本人,其實才是異族——支那人!五妄平生第一次知道了自己的存在背景,便慚愧地低下頭,又一次吃起手指來。

【十九、深窟】

忽然,五妄顫抖起來。他看到,他和“天堂人”的前後左右,不知什麼時候,圍上了一圈老鼠。然後,是第二圈、第三圈……

很快,就數不清有多少個同心圓了。億萬隻老鼠,鐵錮一樣緊緊地包圍了眾人,排山倒海的磨牙聲使天空中顛沛的幾何圖形也傾斜着搖曳了。腳下的岩石圈裏則發生了一連串低烈度地震。

打頭的,是新一代鼠語者,又開始說話了。不是隧道人的語言,也不是“天堂人”的語言。它帶領群鼠大喊:

“克──里──茲!”

“克──里──茲!”

“克──里──茲!”

這時,天空中閃起了花花綠綠的放射狀電弧,如同混凝土襯砌上產生的千萬道裂縫。明亮的光線驟然消失了。混沌如濃霧的黑暗一股接一股地互相衝撞,發出大型金屬構件粉碎解體的巨響,崩潰后的垃圾渣子又經過拆分組合,最後糾集成亮熠熠的幽靈般漿液大軍,無足無手、無首無尾地蹈空默然滑移,讓人渾身卑小着冷透。

天幕的後面,有一種“呼嗚-呼嗚”的聲音在穿行,與隧道掘進機的囂叫如出一轍。幾萬公里長的一道藍色光炬如巨龍飛翔,它由數不清的、尖細的微型火苗構成。閃光一旦接觸地面,便有岩漿受激噴出。這是貨真價實的地火。五妄忽然看見了澄子的心臟,被這火流“啪”地拋射出來,翻着連串的筋斗,一聲不吭就跌入了宇宙的窟底。

光影之下,剎那間,五妄隱約看見了更為高高在上的世界,無數的世界──那些他此生無法搭乘的、在時空內徑中飛馳的銀河列車,正一列套着一列,在真正無際而絕冷的黑暗中尋找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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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松中短篇科幻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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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里沒有地下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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