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歐吉安
她讓孩子在西邊壁龕上的小床睡下,點起爐火,走到歐吉安的床鋪旁,盤腿坐下。
“沒人照顧你!”
“我讓他們走了。”他悄聲道。
他的臉龐如往常般黝黑堅實,但頭髮已稀疏貧白,昏暗燈火在他眼裏映不出光芒。
“你可能會獨自死去。”她激切說道。
“那就幫我做到這點吧。”老人說。
“還不是時候。”她乞求,彎下身將額頭貼着他的手。
“不是今晚,”他同意,“明天。”
他抬起手,輕撫過她的頭髮,他只余這麼多氣力。
她坐起身。爐火點着了,火光在牆上、低矮天花板上跳動,而長屋角落暗影重重。
“如果格得能來就好了。”老人低喃。
“你找他來了嗎?”
“失蹤了,”歐吉安說:“他失蹤了。雲。霧籠大地。他去了西方,帶着山梨樹枝,進入暗霧。我失去了我的隼。”
“不,不,不,”她悄聲道:“他會回來的。”
兩人沉默。爐火的溫暖漸漸滲透,令歐吉安放鬆,魂游在醒睡之間,也讓恬娜在一天跋涉后,感到休憩的舒適。她按摩雙腳及疼痛的肩膀——因為瑟魯為了趕上而累得氣喘噓噓,她抱着孩子爬完最後一段上坡。
恬娜站起身,燒了點水,洗去一身旅塵。她熱了點牛奶,吃了在歐吉安櫃櫥中找到的麵包,然後回到他身邊坐下。他睡着時,她坐着、想着,看着他的臉、火光,及影子。
她想着,從前有個女孩如何坐在黑夜中靜默、沉思:在很久以前、很遠的地方,一個在無窗房中的女孩,被教導自己是個被食盡的人、大地黑暗太古力的女祭司及僕人;一名婦人,在丈夫及孩子睡着后的農莊裏,於平和沉靜中醒着、想着,獨處一小時;然後是名寡婦,帶着燒傷的孩子來到這裏,坐在垂死之人的床邊,等待某人回歸。如同所有女人、任何女人,做着女人的事。但歐吉安不以僕人、妻子或寡婦之名呼喚她;在護陵的黑暗中,格得亦未如此;而在比一切更久以前、更遠之處,她母親,只余那份溫暖與棕紅火光印象的母親,給了她名字的母親,也非如此。
“我是恬娜。”她悄聲道。爐火吞熔一段枯槁松枝,竄起金亮火舌。
歐吉安的呼吸轉為急促,掙扎着吸取一絲空氣。她儘可能幫助他,直到稍轉舒泰。兩人都睡了一會兒,他迷眩縹緲的沉默,偶被奇異的字句打破,在一旁,她假寐。一度在深夜裏,他彷彿在路上遇見朋友,大聲說道:“你在那裏嗎?你有沒有見到他?”恬娜醒來去堆高爐火時,他又開始說話,但這次彷彿對着記憶中多年前的人訴說,聲調有如孩童:“我試着幫她,但房子的屋頂塌下來了,倒在他們身上。是因為地震啊。”恬娜聆聽。她也見過地震。“我試着幫忙了!”老人體中的男孩痛苦說著,然後再度開始嘶啞地呼吸掙扎。
天才剛明,恬娜被一種似是海濤的聲響吵醒。是一陣翅膀拍擊聲。一群鳥兒低飛而過,鼓翼轟聲震耳,快速掠過的影子遮蔽窗戶。它們似乎環屋飛行一圈,隨即消失無蹤,並未發出任何呼叫或高鳴,她也不知那是什麼鳥。
當天早上,有人從遠離歐吉安住處的銳亞白村北來訪。一個牧羊女來了、一名婦人來為歐吉安的羊擠奶,還有人來問能為他做些什麼。村莊女巫蘑絲摸着門外的赤楊枝及榛樹條,滿懷希望從門口探看,但就連她都不敢踏入。歐吉安躺在床上低吼:“叫他們走!叫他們都走!”
他看來較為強壯、舒爽。小瑟魯醒來時,他以恬娜記憶中那種平淡、善良、安寧的方式對她說話。孩子到太陽下玩耍后,他才對恬娜說:“你叫她的那名字是什麼意思?”
他通曉創世真語,但從未學過卡耳格語。
“『瑟魯』的意思是燃燒,點燃火焰。”她說。
“啊,啊,”他說,眼神發亮,皺起眉頭。好一會兒,他仿若在尋找適當的字彙。“那孩子,”他說道:“那孩子,人們將會懼怕她。”
“他們現在已經怕她了。”恬娜苦澀地說。
法師搖搖頭。
“教導她,恬娜,”他悄聲道:“教導她一切!別去柔克,他們害怕……我為什麼讓你走?你為什麼要走?為了帶她來……太遲了嗎?”
“鎮靜點,鎮靜點。”她溫柔說著,因為他掙扎地搜尋空氣及字眼,但兩者皆無。他搖了搖頭,嘶喘:“教導她!”然後安靜躺下。他不肯吃,也只喝了一點點水。中午時他睡著了。傍晚,他醒來,說道:“時候到了,女兒。”他坐起身。
恬娜握住他的手,對他微笑。
“幫我站起來。”
“不行,不行。”
“可以。”他說道:“外面。我不能死在屋內。”
“你要去哪裏?”
“哪裏都好。但如果可以,去森林小徑。”他說道:“草原上的椈樹下。”
她看到他能夠起身,也堅決出門,只得幫他。兩人一同走出門外,他停下來,回身檢視屋內唯一的房間。門右方的黑暗角落裏,他長長的巫杖倚立牆邊,微微發光。恬娜伸出手,想把巫杖拿來交給他,但他搖搖頭。“不是。”他說:“不是那個。”他再次四顧,彷彿找尋某種消失、遺忘的事物。“來吧。”他終於說道。
一陣宜人的風自西方吹來,拂過他的臉,他望向遼闊高遠的蒼穹,說道:“很舒服。”
“讓我從村裡找幾個人來幫你做個軟轎,抬你上去。”她說:“他們都在等着為你盡點心力。”
“我想走路。”老人說。
瑟魯從屋后出現,嚴肅地望着歐吉安與恬娜一步又一步走着,每五、六步就必須停下,讓歐吉安喘息一會兒。他們跨越繁蕪草原,走向自懸崖內側沿着高山峻聳攀升的樹林。陽光炙熱,清風寒冷,他們花了很長時間才橫越那片草原。兩人終於抵達離山徑起頭僅有幾呎遠的一棵年輕大椈樹下時,歐吉安的臉龐已然灰白,雙腿像風中草葉般顫抖。他在大樹根節間癱下,背倚樹榦,良久沒有動作,亦無言語,而他的心臟擊打着、衰頹着,撼動着他的身體。他終於點了點頭,悄聲道:“好了。”
瑟魯遠遠跟隨他們。恬娜走到她身旁,擁抱她,跟她說說話。她回到歐吉安身邊。“瑟魯會拿毯子來。”她說。
“不冷。”
“我冷。”
微笑在她臉上一閃而逝。
孩子拖着山羊毛毯過來。她對恬娜悄聲說了些話,又跑走了。
“石南會讓她幫着擠羊奶,照顧她。”恬娜對歐吉安說:“所以我可以待在這裏陪你。”
“你從來不會只想着一件事。”他用僅剩的唏噓喘息聲說道。
“沒錯。至少兩件,通常要更多。”她說:“但我人在這兒。”
他點點頭。
許久,他沒再說話,但倚樹默坐,雙眼閉闔。恬娜注視他的臉,看到他隨着西方的光芒,慢慢變化。
他張開眼,透過樹叢間隙望着西方天空。他似乎在那片遼遠、清明、金黃的光中,看着某物、某種作為,或是行跡。他低低地、遲疑地,彷彿不確定地說了一次:“龍……”
太陽落下,清風止歇。
歐吉安看着恬娜。
“結束了!”他滿心歡沁地低語,“一切都變了!變了,恬娜!等……在這裏等着,等……”震顫擒住他的身軀,宛如大風中的樹枝搖晃。他急喘一口氣,眼睛閉上又張開,視線穿越了她。他將手覆在她手上,她俯身。他對她說出真名,好在死後讓世人認識真實的他。
他緊握住她的手,緊閉眼睛,再次掙扎呼吸,直到再無氣息。星星探頭,自森林的枝葉間亮起時,他宛如樹根般躺着。
恬娜與亡者共坐,度過黃昏,直到黑夜。一隻燈籠像螢火蟲般在草原彼端發光。她將毛毯覆蓋兩人,但握着他的那隻手卻變得冰冷,猶如握着石頭。她再次將額頭抵住他的手,然後站起身來,僵硬暈眩,身體彷彿不是自己的。她上前迎接持光前來的人。
那夜,歐吉安的鄰居陪伴他,而他沒再趕他們走。
銳亞白領主宅邸位於高陵上方山側一處突出岩脈上。大清早,太陽還未完全越過山頂,領主麾下的巫師已經下山穿過村莊。緊接着,另一位夜裏自弓忒港出發的巫師也費力穿越陡峭山路而來。歐吉安垂死的消息傳到他們的耳朵,抑或他們的力量強至能知曉大法師過世。
銳亞白村沒有術士,只有法師;另有一個女巫,專門負責村民不敢勞煩法師的低階工作,如尋查、修補、接骨等。蘑絲阿姨是個執拗的人,像大多數女巫一樣未婚,穿着邋遢,灰白頭髮以奇特的咒結綁着,草藥煙熏紅眼眶。是她提着燈籠穿越草原,跟恬娜及其餘人在歐吉安身邊守夜;在森林中,她在玻璃燈罩下點起一枝蠟燭,在陶盤中點燃香甜精油;她說了該說的話,做了該做的事。在碰觸歐吉安的身體以準備下葬儀式前,她向恬娜望了一眼,彷彿請求允許,然後繼續進行她的工作。村莊女巫通常負責執行她們稱為“亡者返家”的儀式,直到下葬為止。
來自領主宅邸、手握銀松枝巫杖的年輕巫師,及另一名自弓忒港上山、手握短紫杉巫杖的中年巫師到來時,蘑絲阿姨不敢以她充血的眼睛直視,只弓身鞠躬倒退,收起寒酸的咒法跟道具。
她將屍體依照習俗擺成左寢曲膝之姿時,在仰天攤開的左手中放入一隻裹以軟羊皮、上系彩色細繩的小咒文包,銳亞白巫師以巫杖尾端將其打去。
“墳墓挖好了嗎?”弓忒港巫師問道。
“好了,”銳亞白巫師回道:“在敝主人的家族墓地中。”他指向山上的宅邸。
“我明白了。”弓忒港巫師說:“我以為我們的法師會尊榮地葬在他自地震中拯救的城。”
“敝主人擁有這份榮耀。”銳亞白巫師說道。
“但好像……”弓忒港巫師欲言又止,因為他不喜歡爭執,卻又不願服從這年輕人輕率的決定。他低頭看着亡者。“他必須無名下葬。”他悔恨、苦澀地說:“我徹夜趕路,卻還是來遲了。真是雪上加霜!”
年輕巫師沒開口。
“他的真名是艾哈耳,”恬娜說道:“他的願望是長眠在此,就是現在他睡下之處。”
兩人都望向她。年輕巫師見是一名中年村婦,就轉過頭去。來自弓忒港的人呆望一會兒,說:“你是誰?”
“人們稱我為火石的寡婦葛哈。”她說:“我想,知道我是誰,是你的本分,但我沒有義務要說。”
聽到這句,銳亞白巫師終於紆尊降貴地瞄了她一眼。“女人,注意你對力之子說話的態度!”
“慢來,慢來。”弓忒港巫師說道,輕拍銳亞白巫師想平息他的憤慨,眼睛依然望着恬娜。“你是……你曾是他的養女?”
“也是朋友。”恬娜說道,轉過頭去,無言而立。她聽到自己在說“朋友”時,聲音中的怒氣。她俯望她的朋友,一具準備安葬的屍體,逝去、靜止。他們佇立在他之上,活生生,氣力充沛,卻未伸出友誼之手,只有鄙視、爭鬥、怒氣。
“對不起,昨夜很漫長。他死去時,我跟他在一起。”
“這不是……”年輕巫師開口,出乎意外,老蘑絲阿姨打斷他,大聲說道:“她說得對。只有她,沒有別人。他找她來。他派賣羊的鎮生去叫她來,繞過整座山,他撐着不死直到她來,陪着他,然後他死了。他死在他想下葬的地方,就是這裏。”
“然後……”年紀稍長的人說道:“他告訴你……?”
“他的真名。”恬娜看着他們,年長男人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年輕男人一臉鄙夷,讓她不由自主以輕蔑回應。“我說過了,我得再說一遍嗎?”
她吃驚地自他們的表情發現,他們的確沒聽到歐吉安的真名,因為他們沒注意她。
“噢!”她說:“時代敗壞了,如此真名居然不受聆聽,像石頭般墜落在地!聆聽難道不是力量嗎?那聽好:他的真名是艾哈耳。他死後的真名是艾哈耳。如果有人要為他寫歌謠,在歌謠中他將是弓忒的艾哈耳。他曾是沉默的人,而現在他非常沉默。或許不會有歌謠,只有沉默。我不知道。我很累。我失去了父親及摯友。”她戛然而止,喉頭鎖住一聲啜泣。她轉身欲離開,在森林小徑上看到蘑絲阿姨做的小咒文包,她撿起它,跪在屍體旁邊,親吻攤開的左掌,將小包置入,繼續跪着。她再度抬頭望那兩人,輕輕開口。
“你們能不能在這照看,”她說道:“讓他的墓就挖在這兒,在他希望的地方?”
年長男人首先點頭,然後是年輕男人。
她起身,順了順裙子,在晨光中走過那片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