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冬

第十二章 冬

她逐漸蘇醒,不願蘇醒。窗板邊緣透出淺灰亮線。為什麼窗口擋起來?她連忙起身,穿過走廊,進廚房。沒人坐在火邊,沒人躺在地上。沒有任何人、任何事的跡象,除了桌柜上一個茶壺,三隻茶杯。

瑟魯在日出時起床,兩人像平日般用完早餐。女孩一面清理桌面,問道:“發生什麼事?”她從餐具室的浸泡缸里拉起濕布一角,褐紅色暈染了缸里的水。

“喔,我的月事提早來了。”恬娜一面說,一面對自己的謊言感到吃驚。

瑟魯僵立一會兒,鼻翼歙動,頭部凝止,像嗅到某種氣味的動物。她任床單落回水中,然後出門喂飼雞禽。

恬娜感到全身不適,骨頭疼痛。天氣依然冰冷,她儘可能留在室內。她試着要瑟魯一同待在屋內,但太陽隨着一陣強烈明亮的風探出頭時,瑟魯想出門嬉戲。

“跟香迪一起留在果園內。”恬娜說。

瑟魯溜出門外,一語不發。

她燒傷扭曲的側臉由於肌肉毀壞與粗厚疤痂而堅韌,但隨着疤痕日漸陳舊,加上恬娜也習慣正視,不因其畸形轉避目光,它遂漸漸有了表情。照恬娜的形容,瑟魯害怕時,燒傷而晦暗的半邊會“閉縮”起來,整個緊縮,形成硬塊;她興奮或專註時,就連失明的眼窩都彷彿會凝視,疤痕泛紅,觸手生熱。現在她走出屋外,帶着奇異表情,彷彿並非人臉,而屬於動物,某種奇特、皮膚厚韌的野生動物,睜着一隻發亮眼睛,沉默,逃脫。

恬娜知道自己首度對她說謊,瑟魯也將首度違背她的意思。第一次,但不是最後一次。

她發出一聲疲累嘆息,良久毫無動作。

有人敲門,清溪與格得——不對,她必須稱他鷹——站在台階上。老清溪吹噓得口沫橫飛,格得穿着他臟污的羊皮外套,顯得黝黑、沉靜、臃腫。

“進來吧,”她說道:“來喝杯茶。有什麼消息?”

“想逃,往谷河口跑,但卡赫達嫩來的人,那些巡警,從山上下來,在雪莉的外屋發現他們。”清溪大聲宣告,揮舞拳頭。

“他逃走了?”驚懼攫住她。

“是另外兩人,”格得說:“不是他。”

“他們在圓山上的老廢屋裏發現屍體,被打得不成人形,就在上面的老廢屋,卡赫達嫩旁邊。十或十二人立刻當場自任為巡警,去追趕他們。昨晚所有村莊都搜尋過一遍,今早天剛亮,他們就發現那伙人躲在雪莉的外屋裏。凍個半死。”

“所以他死了?”她迷惘問道。

格得脫去厚重外套,坐在門邊藤椅上,解下腳上的皮綁腿。“他活着,”他以一貫沉靜的聲音說道,“亞薇看着他。我今天早上用堆肥車推他去。天亮前就有人在路上搜索三人下落。他們在山上殺死了一名婦女。”

“什麼婦女?”恬娜悄聲問。

她雙眼直視格得的眼睛。他輕輕點頭。

清溪希望這消息是由自己來說,因此大聲續道:“我跟上面來的那群人說到了話,他們告訴我,四個人都在卡赫達嫩附近閒蕩、野營、流浪,那女人會到村裡乞討,全身都是狠打、燒傷跟淤青。他們,就那些男的,會叫她到村裡乞討,她會回他們身邊。她跟村裡人說,如果她空手回去,他們會打得更凶。他們就問,幹嘛回去?她說,如果她不回去,他們會追來,反正到頭來她一定會跟他們走。但他們終於太過分,把她打死了,就抬着她的屍體,留在老廢屋那裏,那邊還有點臭氣,他們也許以為這樣就可以隱藏他們乾的好事。結果他們昨天晚上逃到這兒來。葛哈,你昨晚為什麼沒大喊?鷹說他沖向他們時,他們就在這房子附近鬼鬼祟祟。我一定會聽到,要不香迪也會聽到,她的耳朵比我還尖。你告訴她了嗎?”

恬娜搖搖頭。

“那我去跟她說。”老頭說,高興自己是第一個得知消息的人,登登登穿過中庭。半途他轉身,“沒想到你拿草耙還滿有兩下子!”他對格得喊道,拍打大腿,縱聲大笑后離去。

格得取下厚重綁腿,脫去泥濘的鞋,放在台階上,穿着襪子往爐火邊走去。長褲配背心,粗紡呢毛襯衫,標準的弓忒牧羊人,面孔機靈、鷹勾鼻、眼睛澄澈烏黑。

“很快就會有人來,”他說道:“告訴你消息,再聽你說這兒事情的經過。他們抓到逃走的那兩人,現在關在沒酒的酒窖里,有十五、二十人守着他們,還有二、三十個小男孩爭相窺看……”他打了個呵欠,甩甩肩臂放鬆肌肉,向恬娜看了一眼,尋求允許坐在壁爐邊。

她向壁爐旁的座位比了比。“你一定累壞了。”她悄聲道。

“我昨晚在這裏睡了一會兒。撐不住。”他又打個呵欠。他抬起頭看看她,衡量她。

“那是瑟魯的媽媽。”她說,發不出比耳語更大的音量。

他點點頭,微微前傾,前臂置於膝上。火石也曾以同樣姿勢坐着,直直凝望火中。兩人非常相像,卻也完全不像,如同泥藏石塊與翱翔飛鳥。她的心抽痛、骨頭抽痛,思緒在不祥預感、哀傷、憶起恐懼與某種擾人的飄忽間,迷惘得不知所措。

“我們逮到的人在女巫那兒,”他說:“牢牢捆起,以防他蠢動。身上傷口則塞滿蜘蛛絲及止血咒語。她說他可以活到被弔死的時候。”

“弔死?”

“王立法庭重新開議,會依照他們的裁決,吊刑或奴役。”

她搖頭,蹙眉。

“你不會要放他走的,恬娜。”他溫柔說道,端詳她。

“不會。”

“他們必須受懲罰。”他說,依然端詳她。

“懲罰。那是他說的。懲罰那孩子、她壞、她必須受懲罰;懲罰我,因為我帶走她,因為我……”她掙扎說出心裏話。“我不想要懲罰!這整件事都不該發生……我希望你當初就殺了他!”

“我儘力了。”格得說道。

良久,她顫笑出聲。“你的確儘力了。”

“想想當初多麼簡單——我還是巫師時。”他說道,再度直視炭火。“我可以在路上,他們還來不及知道時,就用捆縛術制服他們;我可以把他們像群綿羊般趕往谷河口;或者昨晚,在這裏,想想我可以引發多大騷動!他們永遠不會知道被什麼攻擊。”

“他們還是不知道。”她說道。

他向她瞥了一眼,眼中有極稀微卻無法抑止的勝利光芒。

“沒錯,”他說:“他們不知道。”

“拿草耙還滿有兩下子。”她喃喃道。

他打了個大呵欠。

“你怎麼不去睡一會兒?走廊上第二個房間。還是你想招待客人?我看到雲雀、荻琪帶着幾個孩子過來了。”她一聽到聲音便站起身,從窗子望去。

“那我去睡了。”他說,溜出房間。

雲雀夫婦、鐵匠妻子荻琪,和村裡其餘朋友,整日川流不息來傳送及聽取消息,完全如格得所料。她發現有他們陪伴讓她重新振奮,將她一點一滴帶離如影隨形的昨夜恐懼,直到她可以讓事情過去,不再當成正在發生、會不停發生在她身上。

瑟魯也必須學會這點,她想,不僅是一夜的經歷,而是她的一輩子。

別人離去后,她對雲雀說:“我最氣不過自己的是,我太蠢了。”

“我早就告訴你要把房門鎖好。”

“不是……也許……就是這樣。”

“我懂。”雲雀說道。

“但我是指,他們在這裏時,我可以跑出去找香迪和清溪,或許我可以帶着瑟魯逃。或許我可以跑到棚舍,自己抓起草耙或修剪蘋果樹的樹剪——它有七呎長,剪鋒像剃刀一樣鋒利,我保養得像火石在時一樣好。我為什麼沒那麼做?我為什麼束手無策?為什麼只把自己反鎖,卻一點用也沒有?如果他……如果鷹不在這裏……我只是把自己跟瑟魯困在屋內。我後來終於抓着屠刀走到門口,對他們大吼。我那時半發狂,但這樣也嚇不走他們。”

“我不知道,”雲雀說:“的確很瘋狂,但也許……我不知道。你除了鎖上門外,還能如何?但我們一輩子好像都在鎖門。這就是我們住的房子。”

兩人環顧石牆、石地板、石煙囪、廚房裏陽光四射的窗戶,在橡木農莊,農夫火石的房屋。

“他們殺害的那女孩,那女人,”雲雀說,以敏銳的神色看着恬娜,“她也一樣。”

恬娜點點頭。

“他們其中一人告訴我,她懷孕了。四、五個月大。”

兩人同時沉默。

“受困。”恬娜說道。

雲雀往後一靠,雙手放在覆蓋壯碩大腿的裙子上,背脊挺直,姣好臉孔嚴肅。“恐懼,”她說道,“我們這麼怕的是什麼?我們為什麼讓他們告訴我們,我們在害怕?他們怕的又是什麼?”她拾起原本縫補的襪子,在手中翻轉,沉默。終於她問道:“他們為了什麼怕我們?”

恬娜紡線,沒有回答。

瑟魯跑進屋內,雲雀迎接她:“我的親親來了!來給我抱一下,我的親親小乖!”

瑟魯匆匆擁抱她。“他們抓到的人是誰?”她以嘶啞平板的聲音問道,眼光從雲雀移向恬娜。

恬娜止住紡輪,緩緩開口。

“一個是悍提,另一個男的名叫砂格。受傷的人叫黑克。”她直視瑟魯,看到那叢火焰,疤痕泛紅。“他們殺死的女人,好像叫賽妮。”

“賽妮妮。”孩子悄聲道。

恬娜點頭。

“他們殺死她了嗎?”

她再度點頭。

“特波說他們來過這裏。”

她三度點頭。

孩子環顧房間四周,如同她們方才所做,但她表情完全不屈從,她看不見任何牆。

“你們會殺死他們嗎?”

“他們可能被處以吊刑。”

“處死?”

“是的。”

瑟魯點點頭,有點漠不關心。她又走出屋子,到井屋邊重新加入雲雀的孩子們。

兩個女人一言不發,紡線、補衣,沉默坐在壁爐邊,在火石的房子裏。

良久,雲雀說道:“那個傢伙,就是那個跟蹤他們來這裏的牧羊人,他怎麼樣了?鷹?你是這麼叫的?”

“他在裏面睡覺。”恬娜說,頭朝屋內深處點了一下。

“啊。”雲雀說。

紡輪呼嚕嚕轉。“我以前就認得他了。”

“啊。是在銳亞白那邊,對不對?”

恬娜點點頭。紡輪呼嚕嚕轉動。

“要跟蹤那三人,還在漆黑中用草耙攻擊,可要點勇氣。他,不是個年輕人吧?”

“不是。”一會兒后,她續道,“之前他生了病,還需要工作。所以我叫他從山上下來,告訴清溪讓他在這裏幹活。但清溪認為還可以自己來,所以叫他去熱泉上面,做夏天的牧羊工作。他那時正從山上回來。”

“看來你想把他留在這邊,是吧?”

“如果他願意。”恬娜答道。

又一群人從村裡來到橡木農莊,想聽聽葛哈的敘述,告訴她他們在這場大追緝中的角色,看看那柄草耙,比對四根長鐵齒跟黑克那傢伙繃帶上的三個血點,再回味一遍。恬娜樂得迎接夜晚到來,把瑟魯叫回屋內,關上門。

她舉起手,要拴門,放下手,強迫自己離開,任由它未上閂。

“雀鷹在你房間裏。”瑟魯告訴她,從涼室拿着雞蛋回到廚房。

“我本來要告訴你他到了……對不起。”

“我認得他。”瑟魯說,一面在儲物室里洗臉洗手。格得睡眼惺忪、滿頭亂髮走進廚房時,她直接走向他,舉起雙手。

“瑟魯。”他說道,抱起她,摟近。她緊抱住他片刻,然後抽開身子。

“我會《伊亞創世歌》的開頭。”她告訴他。

“要不要唱給我聽?”他再次向恬娜望了一眼,尋求許可后,坐在壁爐邊慣常的位置。

“我只會背誦。”

他點點頭,等待,表情頗為嚴肅。孩子說道:

自無而有,

自始而終,

孰能知悉?

夫近而為退,

凡人不知其道也。

永歸萬物中,

至壽者,守門者,兮果乙……

孩子的聲音像刷過鐵皮的鐵刷,像枯葉,像嘶嘶燃燒的火焰,一直念到第一詩節終結。

是以,光明伊亞升於浪沫。

格得簡潔有力地點頭嘉許:“很好。”

“昨晚,”恬娜說:“她昨晚才背的。感覺像是一年前的事了。”

“我還可以繼續學。”瑟魯說道。

“你會學到的。”格得告訴她。

“現在請先把擠壓器洗乾淨。”恬娜說,孩子聽從。

“我該做什麼?”格得問。恬娜遲疑一會兒,端詳他。

“我需要裝滿水壺,燒開水。”

他點點頭,提着水壺走到幫浦邊。

三人做好晚餐、吃完、清理。

“再把你背過的《創世歌》背誦一次,”格得在壁爐前對瑟魯說:“然後我們從那裏繼續。”

她跟着他背誦一遍第二詩節,跟恬娜背誦一次,然後自己背誦一次。

“上床了。”恬娜說道。

“你沒跟雀鷹說王的事。”

“你告訴他。”恬娜說,對這個拖延的借口感到好笑。

瑟魯轉向格得。她的小臉,傷疤與完整的兩邊,失明與正常的雙眼,極為專註熱切。“王搭船來。他有柄長劍,他給了我一隻骨頭海豚。他的船在飛,但我那時生病,因為悍提碰到我。王摸了那裏,印記就不見了。”她秀出圓潤纖細的手臂。恬娜睜大眼睛,她完全忘記那個印記。

“有一天我想飛到他住的地方,”瑟魯告訴格得,他點點頭。“我會去的。”她說道:“你認得他嗎?”

“我認得他。我跟他一同去了一趟漫長的旅行。”

“去哪兒?”

“到太陽不升起、星星不落下的地方。然後從那兒回來。”

“你是飛去的嗎?”

他搖搖頭。“我只會走路。”他說道。

孩子思索,然後彷彿得到滿意的答案,道晚安,走進房間。恬娜隨後進入,但瑟魯不想聽她唱歌入睡。“我可以在黑暗中背《創世歌》,”她說道,“背兩段詩節。”

恬娜回到廚房,隔着壁爐面對格得坐下。

“她變得多快啊!”她說:“我追不上她。我已經過了養孩子的年紀。而她……她聽話,但只因為她想聽。”

“這是要求服從的唯一正當理由。”格得評述道。

“但她打算反抗我時,我能怎麼辦?她有某種野性。有時她是我的瑟魯,有時她是別的東西,超乎我所能及。我問亞薇能否考慮訓練她,畢椈建議的,亞薇說不行。『為什麼?』我問。『我怕她!』她說……但你不怕她,她也不怕你。所有男人,她只允許你跟黎白南兩人碰觸她。而我讓那……那悍提……我沒法談這件事,噢,我累壞了!我什麼都不懂……”

格得放了一塊木節在火上,讓它小小慢慢地燃燒,兩人一同看着火焰跳躍、顫舞。

“格得,我想要你留在這裏,”她說,“如果你願意。”

他沒有立即回答。她說道:“或許你想去黑弗諾……”

“不,不是。我無處可去,我正在找工作。”

“嗯,這裏要做的事情可多着。清溪不肯承認,但他的痛風大概只能讓他做園藝工作了。我回來后,就一直想要人手幫忙。我真想好好數落那老頑固一頓,居然就那樣把你送上山,但沒用,他聽不進去。”

“對我來說是件好事,”格得說,“那是我需要的時間。”

“你在牧綿羊嗎?”

“山羊。在最高的牧地上。他們一名牧童生病了,賽瑞僱用我,第一天就派我上山。他們要羊長時間待在高地,好讓內層絨毛長得濃密。最後一個月,幾乎是我獨佔山頭。賽瑞送我那件外套和一些補給品,要我讓羊群在山上待越久越高越好。我照着做。在上面很好。”

“寂寞。”她說道。

他點點頭,半帶微笑。

“你一直是一個人。”

“是的,一直是。”

她一語不發。他看着她。

“我想在這裏工作。”他說道。

“那就說定了。”她道。一會兒,她又說:“至少到這冬季結束。”

今晚的霜結得更厚實。兩人世界中,除了火焰低語外,一切完美沉靜。沉靜,像兩人之間真實的存在。她抬起頭,看他。

“好吧,”她說:“格得,我該睡在誰的床上呢?孩子的,還是你的?”

他深吸一口氣,低低開口說:“如果你願意,我的。”

“我願意。”

沉默攀抓住他。她看得出他在費力掙脫。“如果你願意對我有點耐性。”他說道。

“我已經耐心待你二十五年了,”她說,看着他,開始輕笑。“好了……好了,親愛的……遲來總比不來的好!我只是個老太婆……沒有什麼被浪費,永遠沒有什麼是浪費,這是你教我的。”她站起身,他也站起。她伸出雙手,讓他握住。兩人擁抱,擁抱,更為貼近。兩人如此激切,如此愛戀地擁抱彼此,直到天地之間除了對方的存在之外,渾然不覺。睡誰的床已不再重要。兩人當晚躺在壁爐前,而她教導格得最睿智的智者也無法教導的奧秘。

他重新堆起爐火,從長椅上拉下漂亮毯子,這次恬娜沒有反對。她的披風及他的羊皮外套,便是兩人的棉被。

兩人於黎明破曉時蘇醒,微弱銀光落在窗外深黑半裸的橡木枝上。恬娜伸長四肢,好感覺他依靠在身旁的溫暖。一會兒,她喃喃道:“他就躺在這裏。黑克。就在這地上……”

格得輕聲抗議。

“你現在的確是個男子漢了,”她說道:“先把另一個男人戳得渾身是洞,然後跟女人同床共枕。我想,這順序應該沒錯。”

“噓,”他喃喃道,轉身面向她,將頭枕在她肩窩。“別這麼說。”

“我要說。格得,可憐的人!我沒有憐憫,只有正義。訓練我的人沒教我憐憫,愛是我唯一的優點。噢,格得,不要怕我!我第一次見到你時,你已是個男人了!能讓男人成為男人的,不是武器或女人,也不是魔法,更不是任何力量、任何事物。只能由他自己。”

兩人倚躺在溫暖甜美的寂靜中。

“跟我說。”

他睡意濃重地喃喃同意。

“你怎麼會聽到他們在說什麼?黑克、悍提和另外那人。你怎能剛巧就在那時,就在那裏?”

他以一邊手肘撐起上身,好凝視她的臉。他的面容充滿自在、滿足、柔情,如此坦率、脆弱,她不禁伸手碰觸他的唇,在那數月前,她首次親吻的位置,他再度擁她入懷,交談不再需要言詞繼續。

還是有些形式上的手續必須進行。最主要的,便是告訴清溪和橡木農莊的其餘佃戶,她選個僱工取代“前主人”的位置。她快速、不加掩飾、坦白宣告。他們對此無能為力,這亦不會對他們造成威脅。只有在男性繼承人或索取人闕如的情形下,寡婦才能保有丈夫的產業,火石的海員兒子是他的繼承人,火石的寡婦只是幫他管理農場——如果她過世,則由清溪為繼承人管理;如果星火永遠不繼承,則屬於火石在卡赫達嫩的一個遠房表親。清溪與香迪、以及提夫與西絲這兩對夫婦,為這塊農場投注一生心血,卻無權擁有,這在弓忒很常見。不過,寡婦選擇的任何男人也不得遣散他們,即使她與他結婚也是。但她擔心他們會憎惡她未為火石守節,畢竟他們認識火石較長久。讓她寬心不少的是,他們毫無異議。鷹以一記草耙博得他們的讚許;況且,女人在房子裏想要個男人保護,理所當然。如果她讓他上床,反正寡婦的胃口,眾所皆知;而且,畢竟她是個外來人。

村民的態度相去不遠,些許竊竊私語及低聲嘲弄,但僅此而已。顯然贏得尊重比蘑絲想像得還容易,也或許是二手貨沒什麼價值。

他們的接納與她之前揣想的非議,同樣讓她感到受玷污、貶抑。只有雲雀讓她自恥辱中解脫,毫無評斷,不用任何字眼——男人、女人、寡婦、外來人——取代她看見的事物,僅僅觀望,帶着興味、好奇、羨慕及寬容,看着她與鷹。

因為雲雀並未透過牧人、僱工、寡婦的男人等字句檢視鷹,而是直接看到他本人,所以她發現許多不解之事。他的自尊與簡樸不輸她認識的其餘人,但在特質上些許不同。他有某種碩偉之處,她想,當然不是身高或胖瘦,而是在其靈魂及心靈。她對亞薇說:“那人並非一生都與山羊共處。他對世事的了解比對農莊還多。”

“我認為他是個受詛咒,或因某種原因而喪失巫力的術士。”女巫說:“這種事有可能發生。”

“啊。”雲雀說道。

但來自浮華世界及皇宮寶殿的“大法師”一詞,用在橡木農莊上的黑眼灰發男子身上,又顯得太崇高偉大了些,因此她從來沒做此聯想。如果她曾想過,就絕不可能如此輕鬆與他相處。連他曾經可能是個術士這點,都讓她頗不自在,名稱擾亂她對本人的印象,直到她再次親眼見到他。他正攀坐在果園裏一株老蘋果樹上鋸除死木,她朝農莊走來時,他大聲招呼。他的名字很適合他,她想,這樣棲息在樹上。她朝他揮揮手,帶着微笑繼續前行。

恬娜沒忘記羊皮外套下、壁爐旁地板上的問題。時間在這間被冬季鎖閉的石屋中,十分甜美愜意地流逝,不知幾天或數月後,她又問了一次。“你一直沒告訴我,”她說,“你怎麼會聽到他們在路上談話。”

“我想我跟你說過。我聽到有人從我後方來時,躲到路旁。”

“為什麼?”

“我當時隻身一人,而且我知道那附近有幾個強盜集團。”

“當然是……但他們經過時,黑克正好談到瑟魯?”

“我想,他說的是『橡木農莊』。”

“這都很合理。只是,看起來太巧了。”

他明白她並非不信他的話,向後倚躺,等待。

“這就是會發生在巫師身上的那種事。”她說道。

“也會發生在別人身上。”

“也許吧。”

“親愛的,你該不會是想要我……重操舊業吧?”

“不是。壓根兒不是,這樣就太不聰明了。如果你是巫師,你還會在這裏嗎?”

兩人正躺在寬大橡木床上,滿覆羊皮及羽毛被,因為房間裏沒有壁爐,當晚除了落雪,又降硬霜。

“但我想知道這件事:除了你稱為『力量』的東西外,還有些什麼?也許先於力量?或力量僅為某件事物的表現方式之一?就像歐吉安有次談及你時說道,你在承襲任何智識或訓練以成為巫師前,就已是法師了。天生的法師,他說。所以我想,擁有力量之前,必先擁有容納力量的空間。一處等待填滿的空無。而這空無愈大,則可填入愈多力量。但如果從未得到力量,或者被奪取、被送出,則空無依舊在。”

“那處空無。”他說道。

“空無只是一種說法,也許不正確。”

“潛力?”他說,然後搖搖頭。“能變成、成為某種事物?”

“我想你會在那條路上,時機正好、地點也正好,就是因為如此,因為那是會發生在你身上的事。你沒讓它發生,你沒促成它發生,它並非因你的『力量』而發生。它發生在你身上,只是因為你的……空無。”

須臾,他說:“這跟我年輕時在柔克學到的意念類同:真正的法術在於『為所當為』。但這又更進一步。不只是『為』,而是『被作為』……”

“我認為不只這樣,應該比較像是真實作為的發源。你不是來救了我一命、不是將耙子刺入黑克嗎?那的確是『作為』,為所當為……”

他又陷入沉思,最後問她:“這是你還是護陵女祭司時被授與的智慧嗎?”

“不是。”她小伸懶腰,望入黑暗。“阿兒哈被教導:要擁有力量,就必須犧牲,犧牲她自己,還有別人。是一項交易,付出才有所得。我無法說這些話不對,但我的靈魂無法存活在那狹隘地方——以物易物、以牙還牙、以死還生……在那之外,更有一種自由。在給付、報答、贖償之外;在一切交易與平衡之外,有一種自由。”

“『道也』。”他輕聲說。

那晚,恬娜做了夢。她夢見自己看到《伊亞創世歌》中的道。是扇小窗,鑲着扎結、霧白、厚重的玻璃,低低嵌在海上一座老屋的西牆上。窗戶緊鎖。她想打開窗戶,但需要一個字,或一把鑰匙,是被她遺忘的事物,一個字、一把鑰匙、一個名字,少了它便開不了窗。她在逐漸縮小變暗的石屋搜尋,直到發現格得正摟着她,想喚醒、安慰她,說:“沒事了,親愛的,一切會沒事的!”

“我逃不掉!”她呼喊,牢牢攀附他。

他撫慰她,手輕順她的頭髮,兩人向後倚躺,他悄聲道:“看。”

古老的月亮升起,照映落雪的白耀光芒反射入屋,因為即便如此寒冷,恬娜依然不願關窗板。懸浮的空氣處處迷濛泛光。兩人躺在陰影下,屋頂彷彿只是一層薄紗,籠罩他們,隔開彼端無邊、銀白、寧和的光海。

今年弓忒有個多雪、漫長的冬,也十分豐收。人畜都有食糧,所以除了吃喝保暖外,沒事可做。

瑟魯已會背全篇《伊亞創世歌》。她在日回那天誦讀“冬頌”與《少王行誼》;她知道如何捏餡餅皮、用紡輪、做肥皂;她知道露在雪地上所有植物的名稱及功用,還有許多草藥及口傳民俗之事,全都是格得跟着歐吉安短暫習藝,以及在柔克學院度過的漫長歲月中,裝進腦袋裏的知識。但他沒將符文書或智典從壁爐柜上拿下,也未教導孩子創生語的隻字片句。

他與恬娜討論此事。她告訴他,她試圖教瑟魯一個字:“拓”,隨即中止,因為感覺不對,雖然她不明白為何有此念。

“我以為或許因為我從未真正說過這語言,從未在法術中用它。我想,或許她應該向真正說創生語的人學習。”

“沒有這種人。”

“也沒有這種女人。”

“我的意思是,只有龍將它當母語使用。”

“它們是學會的嗎?”

驟然面對這問題,他遲遲沒有回答,顯然腦海中憶起所有他曾聽過或知道的,關於龍的知識。“我不知道,”他終於回答,“我們了解它們些什麼?它們是否像我們一樣,母傳與子,長傳與幼?或者像動物一樣,教導某些事,但絕大部分都是生而知之?我們連這點都不知道。但我猜想,龍跟龍語,兩者為一,是同一的存在。”

“而它們不說別的語言。”

他點點頭。“它們毋須學習,”他說,“它們便是語言。”

瑟魯進廚房。她的工作之一是確保柴火盒隨時填滿,她忙着做事,裹着短羊皮外套,戴着帽子,在廚房及柴房間來回。她將滿懷木柴拋入煙囪角落旁的盒子,重新出發。

“她唱的是什麼歌?”格得問道。

“瑟魯嗎?”

“她獨自一人時。”

“但她從來沒唱過歌。她無法唱。”

“她依自己的唱法,『西之西處……』”

“啊!”恬娜說:“那個故事!歐吉安從來沒跟你提起楷魅之婦?”

“沒有,”他說:“告訴我。”

她一面紡織,一面對他說故事,紡輪的呼嚕、喝噓聲與故事的詞句一搭一唱。最後,她說道:“風鑰師傅告訴我說他來找『弓忒島上的女人』時,我想到她。但她現在一定已經過世了。無論如何,一個是龍的漁婦,怎麼可能是大法師!”

“嗯,形意師傅沒說弓忒島上有個女人要成為大法師。”格得說道。他縫補一件破爛至極的長褲,挺坐窗台上,好把握陰暗天色中的些許微光。日回已過半月,正是最冷的時分。

“那他說的是什麼?”

“『弓忒島上的女人』。你是這麼告訴我的。”

“但他們在問,誰會是下任大法師。”

“然後未獲得那問題的答案。”

“『法師的爭論永無休止』。”恬娜平板地說道。

格得咬斷線頭,無用的一端纏繞在兩指間。

“我在柔克也學會了點詭辯,”他承認,“但我想這不是詭辯。『弓忒島上的女人』不能成為大法師。沒有女人能成為大法師。她會在成為時,毀壞她所成為的。柔克法師是男人,他們的力量是男人的力量,他們的知識是男人的知識。男人與法術建立在同一塊礎石上,力量屬於男人。如果女人有力量,那男人除了是不會生育的女人外,還能是什麼?而女人將只不過是能生育的男人罷了。”

“哈!”恬娜吐了一口氣。過一會兒,略帶狡獪地說:“不是有過女王嗎?難道她們不是力之女?”

“女王只是女的王。”格得說道。

她從鼻子哼了兩聲。

“我是指,男人賦予她力量,男人讓女人使用他們的力量。但這不是她的,不是嗎?並非『因為她是女人,所以擁有力量』,而是『即使她是女人,她也有力量』。”

她點點頭,伸個懶腰,坐離紡輪。“那麼女人的力量是什麼?”她問道。

“我認為,我們不知道。”

“什麼時候女人會因身為女人而擁有力量?我想是在孩子上吧。有一陣子……”

“也許是在她的房子裏時。”

她環顧廚房。“但門關着,”她說,“門都鎖着。”

“因為你很珍貴。”

“喔,是的。我們很珍貴,只要我們沒有力量……我記得自己如何學到這個教訓!柯琇威脅我,我,第一女祭司!我當時發現自己的無助。我尊貴,但她有力量,來自神王那男人。這讓我多生氣啊!而且嚇到了我……雲雀跟我討論過此事。她說:『為什麼男人害怕女人?』”

“如果優勢只建立在對方的弱處上,便活在恐懼中。”格得說道。

“對,但女人好像害怕自己的優勢,害怕自己。”

“是否有人教導她們信任自己?”格得問,他說著,瑟魯又進來繼續做事。他與恬娜眼神相對。

“沒有,”她說:“沒人教導我們信任。”她看着孩子在盒中堆徹木柴。“如果力量是信任,”她說道,“我喜歡這字眼。如果不是這些安排:人外有人、王、大師、法師及主人,一切好像都無謂。真正的力量、真正的自由,存於信任,而非蠻力。”

“如孩童信任父母。”他說道。

兩人沉默。

“世風如此,”他說,“連信任都可令人腐敗。柔克的男人相信自己與彼此。他們的力量是純正的,純正得不受一絲玷污,因此他們將純正誤認為智慧。他們無法想像自己會犯錯。”

她抬頭望着他。他從未如此談過柔克,完全客觀、抽離。

“也許他們需要女人來指出這點。”她說道,而他笑了。

她重新轉起紡輪。“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麼。如果能有女王,為什麼不能有女大法師。”

瑟魯凝神傾聽。

“扇火止沸,炊沙成飯。”格得說道,一句弓忒成語。“王由他人賦予權力,而法師的力量是他自己的,是他自己。”

“而且是男性力量。因為我們甚至不知道女人的力量是什麼。好吧,我懂了。可是無論如何,他們為什麼不能找個大法師——一個男大法師?”

格得研究長褲襤褸的內側縫邊。“嗯,”他說:“如果形意師傅不是回答他們的問題,便是回答他們沒問的問題。也許他們應該問。”

“這是個謎語嗎?”瑟魯問道。

“是的,”恬娜說:“但我們不知道謎面是什麼,只知道謎底是:弓忒島上的女人。”

“有很多。”瑟魯思索一刻后說,顯然心滿意足,走出門,搬運下一批柴火。

格得看着她離開。“一切都改變了,”他說:“一切……恬娜,有時候我想,我在想黎白南的王治是否只是開端。道……而他是道的守護者,不是過客。”

“他看來那麼年輕。”恬娜溫柔說道。

“跟莫瑞德當年遇上黑船時一樣年輕。跟我一樣年輕,我在……”他住口不言,透過窗戶看着光禿樹木外的灰白冰凍田野。“或是你,恬娜,在那黑暗的地方……年輕或老是什麼呢?我不知道。有時我感覺自己彷彿活了一千年,有時我感覺自己的人生像透過牆壁隙縫的一瞥驚鴻。我死過,也重生過,在旱域、在太陽下的這裏,不只一次。而《創世歌》告訴我們,我們曾回歸,並將永遠回歸源頭。而源頭永不止歇。『惟死亡,得再生……』我帶着山羊在山上時,想着這點,白晝似乎永無止境,但在夜幕降臨前,時間又像靜止不動,然後又是早晨……我領會羊的智慧。所以我想,我悲哀什麼?我哀悼誰?大法師格得嗎?為什麼牧羊人鷹會為他感到哀傷羞辱?我做了什麼該感到羞辱的事嗎?”

“沒有,”恬娜說:“沒有,永遠不會!”

“喔,會的,”格得說:“人類的偉大奠於恥辱,由其而生。因此,牧羊人鷹為大法師格得哭泣,同時也盡其所能,如牧童般照顧羊群……”

一會兒后,恬娜微笑。她略為害羞地說:“蘑絲說你像才十五歲。”

“我想應該差不多。歐吉安在秋天為我命名,來年夏天我便去了柔克……那男孩是什麼?一份空無……一種自由。”

“瑟魯是誰,格得?”

他沒回答,直到她以為他不會回答時,才說:“被如此創造……她還能有什麼自由?”

“所以我們便是我們的自由?”

“我想是的。”

“你力量滿灌時,彷彿得到人類最頂級的自由。但付出了什麼代價?什麼讓你自由?而我……我被創造,像陶土一樣,被那些女人的意志塑造。她們服侍太古力,或是服侍建立所有儀式、道法、場所之男人,我分不清楚該是如何。然後我自由了,與你還有歐吉安一道,在那片刻。但那不是我的自由。它只給了我選擇,而我做了選擇。我選擇像陶土一般塑造自己,好用於農庄、農夫及我們的孩子上。我將自己塑成容器,我明白它的形狀,但不明白陶土;生命舞動我,我認識舞步,但我不知道舞者是誰。”

“而她,”格得在長長沉默后說,“如果她有朝一日能起舞……”

“人們會懼怕她。”恬娜悄聲道。爾後孩子進了屋,談話主題便轉向在火爐邊盒中發脹的麵包麵糰。他們如此交談,安靜冗長,從一件事到另一件,回顧、反覆,超過短暫半日,用語言將兩人生命中那些未曾分享的歲月、行事、思緒,紡織,縫合為一。然後,他們將再度沉默,工作、思考、夢想,身旁伴着沉默的孩子。

冬季如此度過,直到羔羊誕生的季節降臨。白晝延長轉亮時,工作暫時變得十分沉重。爾後,燕子從陽光下的島嶼,從南陲有戈巴登星閃亮在終結星座之處飛來,但燕子間彼此的絮語,只講述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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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海六部曲4:地海孤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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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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