贍養人類
上
業務就是業務,無關其他。這是滑膛所遵循的原則,但這一次,客戶卻讓他感到了困惑。
首先客戶的委託方式不對,他要與自己面談,在這個行業中,這可是件很稀奇的事。三年前,滑膛聽教官不止一次地說過,他們與客戶的關係,應該是前額與後腦勺的關係,永世不得見面,這當然是為了雙方的利益考慮。見面的地點更令滑膛吃驚,是在這座大城市中最豪華的五星級酒店中最豪華的總統大廳,那可是世界上最不適合委託這種業務的地方。據對方透露,這次委託加工的工件有三個,這倒無所謂,再多些他也不在乎。
服務生拉開了總統大廳鑲金的大門,滑膛在走進去前,不為人察覺地把手向夾克里探了一下,輕輕拉開了左腋下槍套的按扣。其實這沒有必要,沒人會在這種地方對他干太意外的事。
大廳金碧輝煌,彷彿是與外面現實毫無關係的另一個世界,巨型水晶吊燈就是這個世界的太陽,猩紅色的地毯就是這個世界的草原。這裏初看很空曠,但滑膛還是很快發現了人,他們圍在大廳一角的兩個落地窗前,撩開厚重的窗帘向外面的天空看,滑膛掃了一眼,立刻數出竟有十三個人。客戶是他們而不是他,也出乎滑膛的預料,教官說過,客戶與他們還像情人關係一一儘管可能有多個,但每次只能與他們中的一人接觸。
滑膛知道他們在看什麼:哥哥飛船又移到南半球上空了,現在可以清晰地看到。上帝文明離開地球已經三年了,那次來自宇宙的大規模造訪,使人類對外星文明的心理承受能力增強了許多,況且,上帝文明有鋪天蓋地的兩萬多艘飛船,而這次到來的哥哥飛船只有一艘。它的形狀也沒有上帝文明的飛船那麼奇特,只是一個兩頭圓的柱體,像是宇宙中的一粒感冒膠囊。
看到滑膛進來,那十三個人都離開窗子,回到了大廳中央的大圓桌旁。滑膛認出了他們中的大部分,立刻感覺這間華麗的大廳變得寒磣了。這些人中最引入注目的是朱漢楊,他的華軟集團的“東方3000”作業系統正在全球範圍內取代老朽的WINDOWS。其他的人,也都在福布斯財富500排行的前50內,這些人每年的收益,可能相當於一個中等國家的GDP,滑膛處於一個小型版的全球財富論壇中。
這些人與齒哥是絕對不一樣的,滑堂暗想,齒哥是一夜的富豪,他們則是三代修成的貴族,雖然真正的時間遠沒有那麼長,但他們確實是貴族,財富在他們這裏已轉化成內斂的高貴,就像朱漢楊手上的那枚鑽戒,纖細精緻,在他修長的手指上若隱若現,只是偶爾閃一下溫潤的柔光,但它的價值,也許能買幾十個齒哥手指上那顆核桃大小金光四射的玩藝兒。
但現在,這十三名高貴的財界精英聚在這裏,卻是要雇職業殺手殺人,而且要殺三個人,據首次聯繫的人說,這還只是第一批。
其實滑膛並沒有去注意那枚鑽戒,他看的是朱漢楊手上的那三張照片,那顯然就是委託加工的工件了。朱漢楊起身越過圓桌,將三張照片推到他面前。
掃了一眼后,滑膛又有微微的挫折感。教官曾說過,對於自己開展業務的地區,要預先熟悉那些有可能被委託加工的工件,至少在這個大城市,滑膛做到了。
但照片上這三個人,滑膛是絕對不認識的。這三張照片顯然是用長焦距鏡頭拍的,上面的臉孔蓬頭垢面,與眼前這群高貴的人簡直不是一個物種。細看后才發現,其中有一個是女性,還很年輕,與其他兩人相比她要整潔些,頭髮雖然落着塵土,但細心地梳過。她的眼神很特別,滑膛很注意人的眼神,他這個專業的人都這樣,他平時看到的眼神分為兩類:充滿慾望焦慮的和麻木的,但這雙眼睛充滿少見的平靜。滑膛的心微微動了一下,但轉瞬即逝,像一縷隨風飄散的輕霧。
“這樁業務,是社會財富液化委員會委託給你的,這裏是委員會的全體常委,我是委員會的主席。”朱漢楊說。
社會財富液化委員會?奇怪的名字,滑膛只明白了它是一個由頂級富豪構成的組織,並沒有去思考它名稱的含義,他知道這是屬於那類如果沒有提示不可能想像出其真實含義的名稱。
“他們的地址都在背面寫着,不太固定,只是一個大概範圍,你得去找,應該不難找到的。錢已經匯到你的賬戶上,先核實一下吧。”朱漢楊說,滑膛抬頭看看他,發現他的眼神並不高貴,屬於充滿焦虛的那一類,但令他微微驚奇的是,其中的慾望已經無影無蹤了。
滑膛拿出手機,查詢了賬戶,數清了那串數字後面零的個數后,他冷冷地說:“第一,不用這麼多,按我的出價付就可以:第二,預付一半,完工後付清。”
“就這樣吧。”朱漢楊不以為然地說。
滑膛按了一陣手機后說:“已經把多餘款項退回去了,您核實一下吧,先生,我們也有自己的職業準則。”
“其實現在做這種業務的很多,我們看重的就是您的這種敬業和榮譽感。”許雪萍說,這女人的笑很動人,她是遠源集團的總裁,遠源是電力市場完全放開后誕生的亞洲最大的能源開發實體。
“這是第一批,請做得利索”海上石油巨頭薛桐說。
“快冷卻還是慢冷卻?”滑膛同時加了一句,“需要的話我可以解釋。”
“我們懂,這些無所謂,你看着做吧。”朱漢楊回答。
“驗收方式?錄像還是實物樣本?”
“都不需要,你做完就行,我們自己驗收。”
“我想就這些了吧?”
“是,您可以走了。”
滑膛走出酒店,看到巨廈間狹窄的天空中,哥哥飛船正在緩緩移過。飛船的體積大了許多,運行的速度也更快了,顯然降低了軌道高度。它光滑的表面湧現着絢麗的花紋,那花紋在不斷地緩緩變化,看久了對人有一種催眠作用。其實飛船表面什麼都沒有,只是一層全反射鏡面,人們看到的花紋,只是地球變形的映像。滑膛覺得它像一塊鈍銀,覺得它很美,他喜歡銀,不喜歡金,銀很靜,很冷。
三年前,上帝文明在離去時告訴人類,他們共創造了六個地球,現在還有四個存在,都在距地球200光年的範圍內。上帝敦促地球人類全力發展技術,必須先去消滅那三個兄弟,免得他們來消滅自己。但這信息來得晚了。
那三個遙遠地球世界中的一個:第一地球,在上帝船隊走後不久就來到了太陽系,他們的飛船泊入地球軌道。他們的文明歷史比太陽系人類長兩倍,所以這個地球上的人類應該叫他們哥哥。
滑膛拿出手機,又看了一下賬戶中的金額,齒哥,我現在的錢和你一樣多了,但總還是覺得少點什麼,而你,總好像是認為自己已經得到了一切,所做的就是竭力避免它們失去……滑膛搖搖頭,想把頭腦中的影子甩掉,這時候想起齒哥,不吉利。
齒哥得名,源自他從不離身的一把鋸,那鋸薄而柔軟,但極其鋒利,鋸柄是堅硬的海柳做的,有着美麗的浮世繪風格的花紋。他總是將鋸像腰帶似的繞在腰上,沒事兒時取下來,拿一把提琴弓在鋸背上划動,藉助於鋸身不同寬度產生的音差,加上將鋸身適當的彎曲,居然能奏出音樂來,樂聲飄忽不定,音色憂鬱而陰森,像一個幽靈的嗚咽。這把利鋸的其他用途滑膛當然聽說過,但只有一次看到過齒哥以第二種方式使用它。那是在一間舊倉庫中的一場豪賭,一個叫半頭磚的二老大輸了個精光,連他父母的房子都輸掉了,眼紅得冒血,要把自己的兩隻胳膊押上翻本。
齒哥手中玩着骰子對他微笑了一下,說胳膊不能押的,來日方長啊,沒了手,以後咱們兄弟不就沒法玩了嗎?押腿吧。於是半頭磚就把兩條腿押上了。他再次輸光后,齒哥當場就用那條鋸把他的兩條小腿齊膝鋸了下來。滑膛清楚地記得利鋸劃過肌腱和骨骼時的聲音,當時齒哥一腳踩着半頭磚的脖子,所以他的慘叫聲發不出來,寬闊陰冷的大倉庫中只回蕩着鋸條拉過骨肉的聲音,像歡快的歌唱,在鋸到膝蓋的不同部分時呈現出豐富的音色層次,雪白雪白的骨末撒在鮮紅的血泊上,形成的構圖呈現出一種妖艷的美。滑膛當時被這種美震撼了,他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加入了鋸和血肉的歌唱,這他*的才叫生活!那天是他十八歲生日,絕好的成年禮。完事後,齒哥把心愛的鋸擦了擦纏回腰間,指着已被抬走的半頭磚和兩根斷腿留下的血跡說:告訴磚兒,後半輩子我養活他。
滑膛雖年輕,也是自幼隨齒哥打天下的元老之一,見血的差事每月都有。當齒哥終於在血腥的社會陰溝里完成了原始積累,由黑道轉向白道時,一直跟追着他的人都被封了副董事長副總裁之類的,惟有滑膛只落得給齒哥當保鏢。但知情的人都明白,這種信任非同小可。齒哥是個非常小心的人,這可能是出於他乾爹的命運。齒哥的乾爹也是非常小心的,用齒哥的話說恨不得把自己用一塊鐵包起來。許多年的平安無事後,那次於爹乘飛機,帶了兩個最可靠的保鏢,在一排座位上他坐在兩個保鏢中間。在珠海降落後,空姐發現這排座上的三個人沒有起身,坐在那裏若有所思的樣子,接着發現他們的血已淌過了十多排座位。有許多根極細的長鋼針從後排座位透過靠背穿過來,兩個保鏢每人的心臟都穿過了三根,至於乾爹,足足被14根鋼針穿透,像一個被精心釘牢的蝴蝶標本。這14肯定是有說頭的,也許暗示着他不合規則吞下的1400萬,也許是復仇者14年的等待……與乾爹一樣,齒哥出道的征途,使得整個社會對於他除了暗刃的森林就是陷阱的沼澤,他實際上是將自己的命交到了滑膛手上。
但很快,滑膛的地位就受到了老克的威脅。老克是俄羅斯人,那時,在富人們中有一個時髦的做法:聘請前克格勃人員做保鏢,有這樣一位保鏢,與擁有一個影視明星情人一樣值得炫耀。齒哥周圍的人叫不慣那個繞口的俄羅斯名,就叫這人克格勃,時間一長就叫老克了。其實老克與克格勃沒什麼關係,真正的前克格勃機構中,大部分人不過是做辦公室的文職人員,即使是那些處於機密戰最前沿的,對安全保衛也都是外行。老克是前蘇共中央警衛局的保衛人員,曾是葛羅米柯的警衛之一,是這個領域貨真價實的精英,而齒哥以相當於公司副董事長的高薪聘請他,完全不是為了炫耀,真的是出於對自身安全的考慮。老克一出現,立刻顯示出了他與普通保鏢的不同。這之前那些富豪的保鏢們,在飯桌上比他們的僱主還能吃能喝,還喜歡在主人談生意時亂插嘴,真正出現危險情況時,他們要麼像街頭打群架那樣胡來,要麼溜得比主人還快。而老克,不論在宴席還是談判時,都靜靜地站在齒哥身後,他那魁梧的身軀像一堵厚實堅穩的牆,隨時準備擋開一切威脅。老克並沒有機會遇到威脅他保護對象的危險情況,但他的敬業和專業使人們都相信,一旦那種情況出現時,他將是絕對稱職的。雖然與別的保鏢相比,滑膛更敬業一些,也沒有那些壞毛病,但他從老克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差距。過了好長時間他才知道,老克不分晝夜地戴着墨鏡,並非是扮酷而是為了掩藏自己的視線。
雖然老克的漢語學得很快,但他和包括自己僱主在內的周圍人都沒什麼交往,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把滑膛請到自己簡樸的房間裏,給他和自己倒上一杯伏特加后,用生硬的漢語說:“我,想教你說話。”
“說話?”
“說外國話。”
於是滑膛就跟老克學外國話,幾天後他才知道老克教自己的不是俄愈而是英語。滑膛也學得很快,當他們能用英語和漢語交流后,有一天老克對滑膛說:“你和別人不一樣。”
“這我也感覺到了。”滑膛點點頭。
“三十年的職業經驗,使我能夠從人群中準確地識別出具有那種潛質的人,這種人很稀少,但你就是,看到你第一眼時我就打了個寒戰。冷血一下並不難,但冷下去的血再溫不起來就很難了,你會成為那一行的精英,可別埋沒了自己。”
“我能做什麼呢?”
“先去留學。”
齒哥聽到老克的建議后,倒是滿口答應,並許諾費用的事他完全負責。其實有了老克后,他一直想擺脫滑膛,但公司中又沒有空位子了。
於是,在一個冬夜,一架噴氣客機載着這個自幼失去父母,從最低層黑社會中成長起來的孩子,飛向遙遠的陌生國度。
開着一輛很舊的桑塔納,滑膛按照片上的地址去踩點。他首先去的是春花廣場,沒費多少勁就找到了照片上的人,那個流浪漢正在垃圾桶中翻找着,然後提着一個鼓鼓的垃圾袋走到一個長椅處。他的收穫頗豐,一盒幾乎沒怎麼動的盒飯,還是菜飯分放的那種大盒;一根只咬了一口的火腿腸,幾塊基本完好的麵包,還有大半瓶可樂。滑膛本以為流浪漢會用手抓着盒飯吃,但看到他從這初夏仍穿着的臟大衣口袋中掏出了一個小鋁勺。他慢慢地吃完晚餐,把剩下的東西又扔回垃圾桶中。滑膛四下看看,廣場四周的城市華燈初上,他很熟悉這裏,但現在覺得有些異樣。很快,他弄明白了這個流浪漢輕易填飽肚子的原因。這裏原是城市流浪者聚集的地方,但現在他們都不見了,只剩下他的這個目標。他們去哪裏了?都被委託“加工”了嗎?滑膛接着找到了第二張照片上的地址。在城市邊緣一座交通橋的橋孔下,有一個用廢瓦楞和紙箱搭起來的窩棚,裏面透出昏黃的燈光。滑膛將窩棚的破門小心地推開一道縫,探進頭去,出乎意料,他竟進入了一個色彩斑斕的世界,原來窩棚里掛滿了大小不一的油畫,形成了另一層牆壁。順着一團煙霧,滑膛看到了那個流浪畫家,他像一頭冬眠的熊一般躺在一個破畫架下,頭髮很長,穿着一件塗滿油彩像長袍般肥大的破T恤衫,抽着五毛一盒的玉蝶煙。他的眼睛在自己的作品間游移,目光充滿了驚奇和迷惘,彷彿他才是第一次到這裏來的人,他的大部分時光大概都是在這種對自己作品的自戀中度過的。這種窮困潦倒的畫家在上世紀九十年代曾有過很多,但現在不多見了。
“沒關係,進來吧。”畫家說,眼睛仍掃視着那些畫,沒朝門口看一眼,聽他的口氣,就像這裏是一座帝王宮殿似的。在滑膛走進來之後,他又問:“喜歡我的畫嗎?”
滑膛四下看了看,發現大部分的畫只是一堆零亂的色彩,就是隨意將油彩潑到畫布上都比它們顯得有理性。但有幾幅畫面卻很寫實,滑膛的目光很快被其中的一幅吸引了:佔滿整幅畫面的是一片乾裂的黃土地,從裂縫間伸出幾枝幹枯的植物,彷彿已經枯死了幾個世紀,而在這個世界上,水也似乎從來就沒有存在過。在這乾旱的土地上,放着一個骷髏頭,它也幹得發白,表面佈滿裂紋,但從它的口洞和一個眼窩中,居然長出了兩株活生生的綠色植物,它們青翠欲滴,與周圍的酷早和死亡形成鮮明對比,其中一株植物的頂部,還開着一朵嬌艷的小花。這個骷髏頭的另一個眼窩中,有一隻活着的眼睛,清澈的眸子瞪着天空,目光就像畫家的眼睛一樣,充滿驚奇和迷惘。
“我喜歡這幅。”滑膛指指那幅畫說。
“這是《貧瘠》系列之二,你買嗎?”
“多少錢?”
“看着給吧。”
滑膛掏出皮夾,將裏面所有的百元鈔票都取了出來,遞給畫家,但後者只從中抽了兩張。
“只值這麼多,畫是你的了。”
滑膛發動了車子,然後拿起第三張照片看上面的地址,旋即將車熄了火,因為這個地方就在橋旁邊,是這座城市最大的一個垃圾場。滑膛取出望遠鏡,透過擋風玻璃從垃圾場上那一群拾荒者中尋找着目標。
這座大都市中靠垃圾為生的拾荒者有三十萬人,已形成了一個階層,而他們內部也有分明的等級。最高等級的拾荒者能夠進入高尚別墅區,在那裏如藝術雕塑般精緻的垃圾桶中,每天都能拾到只穿用過一次的新襯衣、襪子和床單,這些東西在這裏是一次性用品;垃圾桶中還常常出現只有輕微損壞的高檔皮鞋和腰帶,以及只抽了三分之一的哈瓦納雪茄和只吃了一角的高級巧克力……但進入這裏揀垃圾要重金賄賂社區保安,所以能來的只是少數人,他們是拾荒者中的貴族。拾荒者的中間階層都集中在城市中眾多的垃圾中轉站里,那是緘市垃圾的第一次集中地,在那裏,垃圾中最值錢的部分:廢舊電器、金屬、完整的紙製品、廢棄的醫療器械、被丟棄的過期藥品等,都被揀拾得差不多了。那裏也不是隨便就能進來的,每個垃圾中轉站都是某個垃圾把頭控制的地盤,其他拾荒者擅自進入,輕者被暴打一頓趕走,重者可能丟了命。
經過中轉站被送往城市外面的大型堆放和填埋場的垃圾已經沒有多少“營養”了,但靠它生存的人數量最多,他們是拾荒者中的最底層,就是滑膛現在看到的這些人。留給這些最底層拾荒者的,都是不值錢又回收困難的碎塑料、碎紙等,再就是垃圾中的腐爛食品,可以以每公斤一分的價格買給附近農民當豬飼料。在不遠處,大都市如一塊璀璨的巨大寶石閃爍着,它的光芒傳到這裏,給惡臭的垃圾山鍍上了—“層變幻的光暈。其實,就是從拾到的東西中,拾荒者們也能體會到那不遠處大都市的奢華:在他們收集到的腐爛食品中,常常能依稀認出只吃了四腿的烤乳豬、只動了一筷子的石斑魚、完整的雞……最近整隻烏骨雞多了起來,這源自一道剛時興的名叫烏雞白玉的菜,這道菜是把豆腐放進烏骨雞的肚子裏燉出來的,真正的菜就是那幾片豆腐,雞雖然美味但只是包裝,如果不知道吃了,就如同吃粽子連蘆葦葉一起吃樣,會成為有品位的食客的笑柄……
這時,當天最後一趟運垃圾的環衛車來了,當自卸車廂傾斜着升起時,一群拾荒者迎着山崩似的垃圾衝上來,很快在飛揚塵土中與垃圾山融為一體。這些人似乎完成了新的進化,垃圾山的惡臭、毒菌和灰塵似乎對他們都不產生影響,當然,這是只看到他們如何生存而沒見到他們如何死亡的普通人產生的印象,正像普通人平時見不到蟲子和老鼠的屍體,因而也不關心它們如何死去一樣。事實上,這個大垃圾場多次發現拾荒者的屍體,他們靜悄悄地死在這裏,然後被新的垃圾掩埋了。
在場邊一盞泛光燈昏暗的燈光中,拾荒者們只是一群灰塵中模糊的影子,但滑膛還是很快在他們中發現了自己尋找的目標。這麼快找到她,滑膛除了藉助自己銳利的目光外,還有一個原因:與春花廣場上的流浪者一樣,今天垃圾場上的拾荒者人數明顯減少了,這是為什麼?滑膛在望遠鏡中觀察着目標,她初看上去與其他的拾荒者沒有太大區別,腰間束着一根繩子,手裏拿着大編織袋和頂端裝着耙勺的長桿,只是她看上去比別人瘦弱,擠不到前面去,只能在其他拾荒者的圈外揀拾着,她翻找的,已經是垃圾的垃圾了。
滑膛放下望遠鏡,沉思片刻,輕輕搖搖頭。世界上最離奇的事正在他的眼前發生:一個城市流浪者,一個窮得居無定所的畫家,加上一個靠拾垃圾為生的女孩子,這三個世界上最貧窮最弱勢的人,有可能在什麼地方威脅到那些處於世界財富之巔的超級財閥們呢,這種威脅甚至於迫使他們僱用殺手置之於死地?!
後座上放着那幅《貧瘠》系列之二,骷髏頭上的那隻眼睛在黑暗中凝視着滑膛,令他如芒刺在背。
垃圾場那邊發出了一陣驚叫聲,滑膛看到,車外的世界籠罩在一片藍光中,藍光來自東方地平線,那裏,一輪藍太陽正在快速升起,那是運行到南半球的哥哥飛船。飛船一般是不發光的,晚上,自身反射的陽光使它看上去像一輪小月亮,但有時它也會突然發出照亮整個世界的藍光,這總是令人們陷入莫名的恐懼之中。這一次飛船發出的光比以往都亮,可能是軌道更低的緣故。藍太陽從城市後面升起,使高樓群的影子一直拖到這裏,像一群巨人的手臂,但隨着飛船的快速上升,影子漸漸縮回去了。
在哥哥飛船的光芒中,垃圾場上那個拾荒女孩能看得更清楚了,滑膛再次舉起望遠鏡,證實了自己剛才的觀察,就是她,她蹲在那裏,編織袋放在膝頭,仰望的眼睛有一絲驚恐,但更多的還是他在照片上看到的平靜。滑膛的心又動了一下,但像上次一樣這觸動轉瞬即逝,他知道這漣漪來自心靈深處的某個地方,為再次失去它而懊悔。
飛船很快劃過長空,在西方地平線落下,在西天留下了一片詭異的藍色晚霞,然後,一切又沒入昏暗的夜色中,遠方的城市之光又燦爛起來。滑膛的思想又回到那個謎上來;世界最富有的十三個人要殺死最窮的三個人,這不是一般的荒唐,這真是對他的想像力最大的挑戰。但思路沒走多遠就猛地剎住,滑膛自責地拍了一下方向盤,他突然想到自己已經違反了這個行業的最高精神準則,校長的那句話浮現在他的腦海中,這是行業的座右銘:瞄準誰,與槍無關。
到現在,滑膛也不知道他是在哪個國家留學的,更不知道那所學校的確切位置。他只知道飛機降落的第一站是莫斯科,那裏有人接他,那人的英語沒有一點兒俄國口音,他被要求戴上一副不透明的墨鏡,偽裝成一個盲人,以後的旅程都是在黑暗中度過了。又坐了三個多小時的飛機,再坐一天的汽車,才到達學校,這時是否還在俄羅斯境內,滑膛真的說不準了。
學校地處深山,圍在高牆中,學生在畢業之前絕對不準外出。被允許摘下眼鏡后,滑膛發現學校的建築明顯地分為兩大類,一類是灰色的,外形毫無特點;另一類的色彩和形狀都很奇特。他很快知道,后一類建築實際上是一堆巨型積木,可以組合成各種形狀,以模擬變化萬千的射擊環境。整所學校,基本上就是一個設施精良的大靶場。
開學典禮是全體學生惟一的一次集合,他們的人數剛過四百。校長一頭銀髮,一副令人肅然起敬的古典學者風度,他講了如下一番話:“同學們,在以後的四年中,你們將學習一個我們永遠不會講出其名稱的行業所需的專業知識和技能,這是人類最古老的行業之一,同樣會有光輝的未來。從小處講,它能夠為做出最後選擇的客戶解決只有我們才能解決的問題,從大處講,它能夠改變歷史。
“曾有不同的政治組織出高價委託我們訓練游擊隊員,我們拒絕了,我們只培養獨立的專業人員,是的,獨立,除錢以外獨立於一切。從今以後,你們要把自己當成一枝槍,你們的責任,就是實現槍的功能,在這個過程中展現槍的美感,至於瞄準誰,與槍無關。A持槍射擊B,B又奪過同一枝槍射擊A,槍應該對這每一次射擊一視同仁,都以最高的質量完成操作,這是我們最基本的職業道德。”
在開學典禮上,滑膛還學會了幾個最常用的術語:該行業的基本操作叫加工,操作的對象叫工件,死亡叫冷卻。
學校分L、M和S三個專業,分別代表長、中、短種距離。
L專業是最神秘的,學費高昂,學生人數很少,且基本不和其他專業的人交往,滑膛的教官也勸他們離L專業的人遠些:“他們是行業中的貴族,是最有可能改變歷史的人。”L專業的知識博大精深,他們的學生使用的狙擊步槍價值幾十萬美元,裝配起來有兩米多長。專業的加工距離均超過一千米,據說最長可達到三千米!一千五百米以上的加工操作是一項複雜的工程,其中的前期工作之一就是沿射程按一定間距放置一系列的“風鈴”,這是一種精巧的微型測風儀,它可將監測值以無線發回,顯示在射手的眼鏡顯示器上,以便他(她)掌握射程不同階段的風速和風向。
M專業的加工距離在十米至三百米之間,是最傳統的專業,學生也最多,他們一般使用普通制式步槍,M專業的應用面最廣,但也是平淡和缺少傳奇的。
滑膛學的是S專業,加工距離在10米以下,對武器要求最低,一般使用手槍,甚至還可能使用冷兵器。在三個專業中,S專業無疑是最危險的,但也是最浪漫的。
校長就是這個專業的大師,親自為S專業授課,他首先開的課程竟然是——英語文學。
“你們首先要明白S專業的價值。”看着迷惑的學生們,校長莊重地說,“在L和M專業中,工件與加工者是不見面的,工件都是在不知情的狀態下被加工並冷卻的,這對他們當然是一種幸運,但對客戶卻不是,相當一部分分客戶,需要讓工件在冷卻之前得知他們被誰、為什麼委託加工的,這就要由我們來告知工件,這時,我們已經不是自己,而是客戶的化身,我們要把客戶傳達的最後信息向工件莊嚴完美地表達出來,讓工件在冷卻前受到最大的心靈震懾和煎熬,這就是s專業的浪漫和美感之所在,工件冷卻前那恐懼絕望的眼神,將是我們工作最大的精神享受。但要做到這些,就需要我們具有相當的表達能力和文學素養。”
於是,滑膛學了一年的文學。他讀荷馬史詩,背莎士比亞,讀了很多的經典和現代名著。滑膛感覺這一年是自己留學生涯中最有收穫的一年,因為後面學的那些東西他以前多少都知道一些,以後遲早也能學到,但深入地接觸文學,這是他惟一的機會。通過文學,他重新發現了人,驚嘆人原來是那麼一種精緻而複雜的東西,以前殺人,在他的感覺中只是打碎盛着紅色液體的粗糙陶罐,現在驚喜地發現自己擊碎的原來是精美絕倫的玉器,這更增加了他殺戮的快感。
接下來的課程是人體解剖學。與其他兩個專業相比,S專業的另一大優勢是可以控制被加工后的工件冷卻到環境溫度的時間,術語叫快冷卻和慢冷卻。很多客戶是要求慢冷卻的,冷卻的過程還要錄像,以供他們珍藏和欣賞。當然這需要很高的技術和豐富的經驗,人體解剖學當然也是不可缺少的知識。
然後,真正的專業課才開始。
垃圾場上拾荒的人漸漸走散,只剩下包括目標在內的幾個人。滑膛當即決定,今晚就把這個工件加工了。按行業慣例,一般在勘察時是不動手的,但也有例外,合適的加工時機會稍縱即逝。
滑膛將車開離橋下,經過一陣顛簸后在垃圾場邊的一條小路旁停下,滑膛觀察到這是拾荒者離開垃圾場的必經之路,這裏很黑,只能隱約看到荒草在夜風中搖曳的影子,是很合適的加工地點,他決定在這裏等着工件。
滑膛抽出槍,輕輕放在駕駛台上。這是一枝外形粗陋的左輪,7。6毫米口徑,可以用大黑星①的子彈,按其形狀,他叫它大鼻子,是沒有牌子的私造槍,他從西雙版納的一個黑市上花三千元買到的。槍雖然外形醜陋,但材料很好,且各個部件的結構都加工正確,最大的缺陷就是最難加工的膛線沒有做出來,槍管內壁光光的。滑膛有機會得到名牌好槍,他初做保鏢時,齒哥給他配了一枝三十二發的短烏齊,後來,又將一枝七七式當做生日禮物送給他,但那兩枝槍都被他壓到箱子底,從來沒帶過,他只喜歡大鼻子。現在,它在城市的光暈中冷冷地閃亮,將滑膛的思緒又帶回了學校的歲月。
專業課開課的第一天,校長要求每個學生展示自己的武器。當滑膛將大鼻子放到那一排精緻的高級手槍中時,很是不好意思。但校長卻拿起它把玩着,由衷地讚賞道:“好東西。”
“連膛線都沒有,消音器也擰不上。”一名學生不屑地說。
“S專業對準確性和射程要求最低,膛線並不重要:消音器嘛,墊個小枕頭不就行了?孩子,別讓自己變得匠氣了。在大師手中,這把槍能產生出你們這堆昂貴的玩藝兒產生不了的藝術效果。”
校長說得對,由於沒有膛線,大鼻子射出的子彈在飛行時會翻跟頭,在空氣中發出正常子彈所沒有的令人恐懼的尖嘯,在射入工件后仍會持續旋轉,像一柄鋒利的旋轉刀片,切碎沿途的一切。
“我們以後就叫你滑膛吧!”校長將槍遞還給滑膛時說,“好好掌握它,孩子,看來你得學飛刀了。”滑膛立刻明白了校長的話:專業飛刀是握着刀尖出刀的,這樣才能在旋轉中產生更大的穿刺動量,這就需要在到達目標時刀尖正好旋轉到前方。校長希望滑膛像掌握飛刀那樣掌握大鼻子射出的子彈!這樣,就可以使子彈在工件上的創口產生豐富多彩的變化。經過長達兩年的苦練,消耗了近三萬發子彈,滑膛竟真的練成了這種在學校最優秀的射擊教官看來都不可能實現的技巧。
滑膛的留學經歷與大鼻子是分不開的。在第四學年,他認識了同專業的一個名叫火的女生,她的名字也許來自那頭紅髮。這裏當然不可能知道她的國籍,滑膛猜測她可能來自西歐。這裏不多的女生,幾乎個個都是天生的神槍手,但火的槍打得很糟,匕首根本不會用,真不知道她以前是靠什麼吃飯。但在一次勒殺課程中,她從自己手上那枚精緻的戒指中抽出一根肉眼看不見的細線,熟練地套到用做教具的山羊脖子上,那根如利刃般的細線竟將山羊的頭齊齊地切了下來。據火的介紹,這是一段納米絲,這種超高強度的材料未來可能被用來建造太空電梯。
火對滑膛沒什麼真愛可言,那種東西也不可能在這裏出現。她同時還與外系一個名叫黑冰狼的北歐男生交往,並在滑膛和黑冰狼之間像斗蛐蛐似的反覆挑逗,企圖引起一場流血爭鬥,以便為枯燥的學習生活帶來一點兒消遣。她很快成功了,兩個男人決定以俄羅斯輪盤賭的形式決鬥。這天深夜,全班同學將靶場上的巨型積木擺放成羅馬斗獸場的形狀,決鬥就在斗獸場中央進行,使用的武器是大鼻子。火做裁判,她優雅地將一顆子彈塞進大鼻子的空彈倉,然後握住槍管,將彈倉在她那如長春藤般的玉臂上來回滾動了十幾次,然後,兩個男人謙讓了一番,火微笑着將大鼻子遞給滑膛。滑膛緩緩舉起槍,當冰涼的槍口觸到太陽穴時,一種前所未有的空虛和孤獨向他襲來,他感到無形的寒風吹透了世界萬物,漆黑的宇宙中只有自己的心是熱的。一橫心,他連扣了五下扳機,擊錘點了五下頭,彈倉轉動了五下,槍沒響。咔咔咔咔咔,這五聲清脆的金屬聲敲響了黑冰狼的喪鐘。全班同學歡呼起來,火更是快活得流出了眼淚,對着滑膛高呼她是他的了。這中間笑得最輕鬆的是黑冰狼,他對滑膛點點頭,由衷地說:“東方人,這是自柯爾特②以來最精彩的賭局了。”他然後轉向火,“沒關係親愛的,人生於我,一場豪賭而已。”說完他抓起大鼻子對準自己的太陽穴,一聲有力的悶響,血花和碎骨片濺得很瀟洒。
之後不久滑膛就畢業了,他又戴上了那副來時戴的眼鏡離開了這所沒有名稱的學校,回到了他長大的地方。他再也沒有聽到過學校的一絲消息,彷彿它從來就沒有存在過似的。
回到外部世界后,滑膛才聽說世界上發生的一件大事:上帝文明來了,要接受他們培植的人類的贍養,但在地球的生活並不如意,他們只待了一年多時間就離去了,那兩萬多艘飛船已經消失在茫茫宇宙中。
回來后剛下飛機,滑膛就接到了一樁加工業務。
齒哥熱情地歡迎滑膛歸來,擺上了豪華的接風宴,滑膛要求和齒哥單獨待在宴席上,他說自己有好多心裏話要說。其他人離開后,滑膛對齒哥說:“我是在您身邊長大的,從內心裏,我一直沒把您當大哥,而是當成親父親。您說,我應當去干所學的這個專業嗎?就一句話,我聽您的。”
齒哥親切地扶着滑膛的肩膀說:“只要你喜歡,就幹嘛,我看得出來你是喜歡的,別管白道黑道,都是道兒嘛,有出息的人,哪股道上都能出息。
“好,我聽您的。”
滑膛說完,抽出手槍對着齒哥的肚子就是一槍,飛旋的子彈以恰到好處的角度劃開一道橫貫齒哥腹部的大口子,然後穿進地板中。齒哥透過煙霧看着滑膛,眼中的震驚只是一掠而過,隨之而來的是恍然大悟后的麻木,他對着滑膛笑了一下,點點頭。
“已經出息了,小子。”齒哥吐着血沫說完,軟軟地倒在地上。
滑膛接的這樁業務是一小時慢冷卻,但不錄像,客戶信得過他。滑膛倒上一杯酒,冷靜地看着地上血泊中的齒哥,後者慢慢地整理着自己流出的腸子,像碼麻將那樣,然後塞回肚子裏,滑溜溜的腸子很快又流出來,齒哥就再整理好將其塞回去……當這工作進行到第十二遍時,他咽了氣,這時距槍響正好一小時。
滑膛說把齒哥當成親父親是真心話,在他五歲時的一個雨天,輸紅了眼的父親逼着母親把家裏全部的存摺都拿出來,母親不從,便被父親毆打致死,滑膛因阻攔也被打斷鼻樑骨和一條胳膊,隨後父親便消失在雨中。後來滑膛多方查找也沒有消息,如果找到,他也會讓其享受一次慢冷卻的。
事後,滑膛聽說老克將自己的全部薪金都退給了齒哥的家人,返回了俄羅斯。他走前說:送滑膛去留學那天,他就知道齒哥會死在他手裏,齒哥的一生是刀尖上走過來的,卻不懂得一個純正的殺手是什麼樣的人。
垃圾場上的拾荒者一個接一個離開了,只剩下目標一人還在那裏埋頭刨找着,她力氣小,垃圾來時搶不到好位置,只能藉助更長時間的勞作來彌補了。這樣,滑膛就沒有必要等在這裏了,於是他拿起大鼻子塞到夾克口袋中,走下了車,徑直朝垃圾中的目標走去。
他腳下的垃圾軟軟的,還有一股溫熱,他彷彿踏在一隻巨獸的身上。當距目標四五米時,滑膛抽出了握槍的手……
這時,一陣藍光從東方射過來,哥哥飛船已繞地球一周,又轉到了南半球,仍發著光。這突然升起的藍太陽同時吸引了兩人的目光,他們都盯着藍太陽看了一會兒,然後互相看了對方一眼,當兩人的目光相遇時,滑膛發生了一名職業殺手絕對不會發生的事:手中的槍差點滑落了,震撼令他一時感覺不到手中槍的存在,他幾乎失聲叫出:果兒——但滑膛知道她不是果兒,十四年前,果兒就在他面前痛苦地死去。但果兒在他心中一直活着,一直在成長,他常在夢中見到已經長成大姑娘的果兒,就是眼前她這樣兒。
齒哥早年一直在做着他永遠不會對後人提起的買賣:他從人販子手中買下一批殘疾兒童,將他們放到城市中去乞討,那時,人們的同情心還沒有疲勞,這些孩子收益頗豐,齒哥就是藉此完成了自己的原始積累。
一次,滑膛跟着齒哥去一個人販子那裏接收新的一批殘疾孩子,到那箇舊倉庫中,看到有五個孩子,其中的四個是先天性畸形,但另一個小女孩兒卻是完全正常的。那女孩兒就是果兒,她當時六歲,長得很可愛,大眼睛水靈靈的,同旁邊的畸形兒形成鮮明對比。她當時就用這雙後來滑膛一想起來就心碎的大眼睛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全然不知等待着自己的是怎樣的命運。
“這些就是了。”人販子指指那四個畸形兒說。
“不是說好五個嗎?”齒哥問。
“車廂里悶,有一個在路上完了。
“那這個呢?”齒哥指指果兒。
“這不是賣給你的。”
“我要了,就按這些的價兒。”齒哥用一種不容商量的語氣說。
“可……她好端端的,你怎麼拿她掙錢?”
“死心眼,加工一下不就得了?”
齒哥說著,解下腰間的利鋸,朝果兒滑嫩的小腿上劃了一下,劃出了一道貫穿小腿的長口子,血在果兒的慘叫聲中涌了出來。
“給她裹裹,止住血,但別上消炎藥,要爛開才好。”齒哥對滑膛說。
滑膛於是給果兒包紮傷口,血浸透了好幾層紗布,直流得果兒臉色慘白。滑膛背着齒哥,還是給果兒吃了些利菌沙和抗菌優之類的消炎藥,但是沒有用,果兒的傷口還是發炎了。
兩天以後,齒哥就打發果兒上街乞討,果兒可愛而虛弱的小樣兒,她的傷腿,都立刻產生了超出齒哥預期的效果,頭一天就掙了三千多塊,以後的一個星期里,果兒掙的錢每天都不少於兩千塊,最多的一次,一對外國夫婦一下子就給了四百美元。但果兒每天得到的只是一盒發餿的盒飯,這倒也不全是由於齒哥吝嗇,他要的就是孩子挨餓的樣子。滑膛只能在暗中給她些吃的。
一天傍晚,他上果兒乞討的地方去接她回去,小女孩兒附在他的耳邊悄悄地說:“哥,我的腿不疼了呢。”一副高興的樣子。在滑膛的記憶中,這是他除母親慘死外惟一的一次流淚,果兒的腿是不疼了,那是因為神經都已經壞死,整條腿都發黑了,她已經發了兩天的高燒。滑膛再也不顧齒哥的禁令,抱着果兒去了醫院,醫生說已經晚了,孩子的血液中毒。第二天深夜,果兒在高燒中去了。
從此以後,滑膛的血變冷了,而且像老克說的那樣,再也沒有溫起來。殺人成了他的一項嗜好,比吸毒更上癮,他熱衷於打碎那一個個叫做人的精緻器皿,看着它們盛裝的紅色液體流出來,冷卻到與環境相同的溫度,這才是它們的真相,以前那些紅色液體裏的熱度,都是偽裝。
完全是下意識地,滑膛以最高的解像度真切地記下了果兒小腿上那道長傷口的形狀,後來在齒哥腹部劃出的那一道,就是它準確的拷貝。
拾荒女站起身,背起那個對她顯得很大的編織袋慢慢走去。她顯然並非因滑膛的到來而走,她沒注意到他手裏拿的是什麼,也不會想到這個穿着體面的人的到來與自己有什麼關係,她只是該走了。哥哥飛船在西天落下,滑膛一動不動地站在垃圾中,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短暫的藍色黃昏里。
滑膛把槍插回槍套,拿出手機撥通了朱漢楊的電話:“我想見你們,有事要問。”
“明天九點,老地方。”朱漢楊簡潔地回答,好像早就預料到了這一切。
走進總統大廳,滑膛發現社會財富液化委員會的十三個常委都在,他們將嚴肅的目光聚集在他身上。
“請提你的問題。”朱漢楊說。
“為什麼要殺這三個人?”滑膛問。
“你違反了自己行業的職業道德。”朱漢揚用一個精緻的雪茄剪切開一根雪茄的頭部,不動聲色地說。
“是的,我會讓自己付出代價的,但必須清楚原因,否則這樁業務無法進行。”
朱漢楊用一根長火柴轉着圈點着雪茄,緩緩地點點頭:“現在我不得不認為,你只接針對有產階級的業務。這樣看來,你並不是一個真正的職業殺手,只是一名進行狹隘階級報復的兇手,一名警方正在全力搜捕的,三年內殺了四十一個人的殺人狂,你的職業聲望將從此一瀉千里。”
“你現在就可以報警。”滑膛平靜地說。
“這樁業務是不是涉及到了你的某些個人經歷?”
許雪萍問。
滑膛不得不佩服她的洞察力,他沒有回答,默認了。
“因為那個女人?”
滑膛沉默着,對話已超出了合適的範圍。
下
“好吧,”朱漢楊緩緩吐出一口白煙,“這樁業務很重要,我們在短時間內也找不到更合適的人,只能答應你的條件,告訴你原因,一個你做夢都想不到的原因。我們這些社會上最富有的人,卻要殺掉社會上最貧窮最弱勢的人,這使我們現在在你的眼中成了不可理喻的變態惡魔,在說明原因之前,我們首先要糾正你的這個印象。”
“我對黑與白不感興趣。”
“可事實已證明不是這樣,好,跟我們來吧。”朱漢楊將只抽了一口的整根雪茄扔下,起身向外走去。
滑膛同社會財富液化委員會的全體常委一起走出酒店。
這時,天空中又出現了異常,大街上的人們都在緊張地抬頭仰望。哥哥飛船正在低軌道上掠過,由於初升太陽的照射,它在晴朗的天空上顯得格外清晰。飛船沿着運行的軌跡,撒下一顆顆銀亮的星星,那些星星等距離排列,已在飛船後面形成了一條穿過整個天空的長線,而哥哥飛船本身的長度已經明顯縮短了,它釋放出星星的一頭變得參差不齊,像折斷的木棒。滑膛早就從新聞中得知,哥哥飛船是由上千艘子船形成的巨大組合體,現在,這個組合體顯然正在分裂為子船船隊。
“大家注意了!”朱漢楊揮手對常委們大聲說,“你們都看到了,事態正在發展,時間可能不多了,我們工作的步伐要加快,各小組立刻分頭到自己分管的液化區域,繼續昨天的工作。”
說完,他和許雪萍上了一輛車,並招呼滑膛也上來。
滑膛這才發現,酒店外面等着的,不是這些富豪們平時乘坐的豪華車,而是一排五十鈴客貨車。
“為了多拉些東西。”許雪萍看出了滑膛的疑惑,對他解釋說。滑膛看看後面的車廂,裏面整齊地裝滿了一模一樣的黑色小手提箱,那些小箱子看上去相當精緻,估計有上百個。
沒有司機,朱漢楊親自開車駛上了大街。車很快拐入了一條林蔭道,然後放慢了速度,滑膛發現原來朱漢楊在跟着路邊的一個行人慢開,那人是個流浪漢,這個時代流浪漢的衣着不一定襤褸,但還是一眼就能看出來。流浪漢的腰上掛着一個膠袋,每走一步袋裏的東西就叮咣響一下。
滑膛知道,昨天他看到的那個流浪者和拾荒者大量減少的謎底就要揭開了,但他不相信朱漢楊和許雪萍敢在這個地方殺人,他們多半是先將目標騙上車,然後帶到什麼地方除掉。按他們的身份,用不着親自幹這種事,也許只是為了向滑膛示範?滑膛不打算干涉他們,但也絕不會幫他們,他只管合同內的業務。
流浪漢顯然沒覺察到這輛車的慢行與自己有什麼關係,直到許雪萍叫住了他。
“你好!”許雪萍搖下車窗說,流浪漢站住,轉頭看着她,臉上覆蓋著這個階層的人那種厚厚的麻木,“有地方住嗎?”許雪萍微笑着問。
“夏天哪兒都能住。”流浪漢說。
“冬天呢?”
“暖氣道,有的廁所也挺暖和。”
“你這樣過了多長時間了?”
“我記不清了,反正征地費花完后就進了城,以後就這樣了。”
“想不想在城裏有套三室一廳的房子,有個家?”
流浪漢麻木地看着女富豪,沒聽懂她的話。
“識字嗎?”許雪萍問,流浪漢點點頭后,她向前一指,“看那邊——”那裏有一幅巨大的廣告牌,在上面,青翠綠地上點綴着乳白色的樓群,像一處世外桃源,“那是一個商品房廣告。”流浪漢扭頭看看廣告牌,又看看許雪萍,顯然不知道那與自己有什麼關係,“好,現在你從我車上拿一個箱子。”
流浪漢走到車廂處拎了一個小提箱走過來,許雪萍指着箱子對他說:“這裏面是一百萬元人民幣,用其中的五十萬你就可以買一套那樣的房子,剩下的留着過日子吧,當然,如果你花不了,也可以像我們這樣把一部分送給更窮的人。”
流浪漢眼睛轉轉,捧着箱子仍面無表情,對於被愚弄,他很漠然。
“打開看看。”
流浪漢用黑乎乎的手笨拙地打開箱子,剛開一條縫就啪地一聲合上了,他臉上那冰凍三尺的麻木終於被擊碎,一臉震驚:像見了鬼。
“有身份證嗎?”朱漢楊問。
流浪漢下意識地點點頭,同時把箱子拎得盡量離自己遠些,彷彿它是一顆炸彈。
“去銀行存了,用起來方便一些。”
“你們……要我幹啥?”流浪漢問。
“只要你答應一件事:外星人就要來了,如果他們問起你,你就說自己有這麼多錢,就這一個要求,你能保證這樣做嗎?”
流浪漢點點頭。
許雪萍走下車,沖流浪漢深深鞠躬:“謝謝。”
“謝謝。”朱漢楊也在車裏說。
最令滑膛震驚的是,他們表達謝意時看上去是真誠的。
車開了,將剛剛誕生的百萬富翁丟在後面。前行不遠,車在一個轉彎處停下了,滑膛看到路邊蹲着三個找活兒的外來裝修工,他們每人的工具只是一把三角形的小鐵鏟,外加地上擺着的一個小硬紙板,上書“刮家”。那三個人看到停在面前的車立刻起身跑過來,問:老闆有活嗎?朱漢楊搖搖頭:“沒有,最近生意好嗎?”
“哪有啥生意啊,現在都用噴上去的新塗料一通電就能當暖氣的那種,沒有刮家的了。”
“你們從哪兒來?”
“河南。”
就是“一個村兒的?哦,村裡窮嗎?有多少戶人家?”
“山裏的,五十多戶。哪能不窮呢,天旱,老闆你信不信啊,澆地是拎着壺朝苗根兒上一根根地澆呢。”
“那就別種地了……你們有銀行賬產嗎?”
三人都搖搖頭。
“那又是只好拿現金了,挺重,辛苦你們了車上拿十幾個箱子下來。”
“十幾個啊?”裝修工們從車上拿箱子,堆放到路邊,其中的一個問,對朱漢楊剛才的話,他們誰都沒有去細想,更沒在意。
“十多個吧,無所謂,你們看着拿。”
很快,十五個箱子堆在地上,朱漢楊指着這堆箱子說:“每隻箱子裏面裝着一百萬元,共一千五百萬,回家去,給全村分了吧。”
一名裝修工對朱漢楊笑笑,好像是在讚賞他的幽默感,另一名蹲下去打開了一隻箱子,同另外兩人一起看了看裏面,然後他們一起露出同剛才那名流浪漢一樣的表情。
“東西挺重的,去雇輛車回河南,如果你們中有會開車的,買一輛更方便些。”許雪萍說。
三名裝修工獃獃地看着面前這兩個人,不知他們是天使還是魔鬼,很自然地,一名裝修工問出了剛才流浪漢的問題:“讓我們幹什麼?”
回答也一樣:“只要你們答應一件事:外星人就要來了,如果他們問起你們,你們就說自己有這麼多錢,就這一個要求,你們能保證做到嗎?”
三個窮人點點頭。
“謝謝。”“謝謝。”兩位超級富豪又真誠地鞠躬致謝,然後上車走了,留下那三個人茫然地站在那堆箱子旁。
“你一定在想,他們會不會把錢獨吞了。”朱漢楊扶着方向盤對滑膛說,“開始也許會,但他們很快就會把多餘的錢分給窮人的,就像我們這樣。”
滑膛沉默着,面對眼前的怪異和瘋狂,他覺得沉默是最好的選擇,現在,理智能告訴他的只有一點:世界將發生根本的變化。
“停車!”許雪萍喊道,然後對在一個垃圾桶旁搜尋易拉罐和可樂瓶的小臟孩兒喊,“孩子,過來!”孩子跑了過來,同時把他拾到的半編織袋瓶罐也背過來,好像怕丟了似的,“從車上拿一個箱子。”孩子拿了一個,“打開看看。”孩子打開了,看了,很吃驚,但沒到剛才那四個成年人那種程度。“是什麼?”許雪萍問。
“錢。”孩子抬起頭看着她說。
“一百萬塊錢,拿回去給你的爸爸媽媽吧。”
“這麼說真有這事兒?”孩子扭頭看看仍裝着許多箱子的車廂,眨眨眼說。
“什麼事?”
“送錢啊,說有人在到處送大錢的。”
像扔廢紙似“但你要答應一件事,這錢才是你的:外星人就要來了,如果他們問起你,你就說自己有這麼多錢,你確實有這麼多錢,不是嗎?就這一個要求,你能保證做到嗎?”
“能!”
“那就拿着錢回家吧,孩子,以後世界上不會有貧窮了。”朱漢楊說著,啟動了汽車。
“也不會有富裕了。”許雪萍說,神色黯然。
“你應該振作起來,事情是很糟,但我們有責任阻止它變得更糟。”朱漢楊說。
“你真覺得這種遊戲有意義嗎?”
朱漢楊猛地剎住了剛開動的車,在方向盤上方揮着雙手喊道:“有意義!當然有意義!!難道你想在後半生像那些人一樣窮嗎?你想挨餓和流浪嗎?”
“我甚至連活下去的興趣都沒有了。”
“使命感會支撐你活下去,這些黑暗的日子裏我就是這麼過來的,我們的財富給了我們這種使命。”
“財富怎麼了?我們沒偷沒搶,掙的每一分錢都是乾淨的!我們的財富推動了社會前進,社會應該感謝我們!”
“這話你對哥哥文明說吧。”朱漢楊說完走下車,對着長空長出了一口氣。
“你現在看到了,我們不是殺窮人的變態兇手。”
朱漢楊對跟着走下車的滑膛說,“相反,我們正在把自己的財富散發給最貧窮的人,就像剛才那樣。在這座城市裏,在許多其他的城市裏,在國家一級貧困地區,我們公司的員工都在這樣做。他們帶着集團公司的全部資產:上千億的支票、信用卡和存摺,一卡車一卡車的現金,去消除貧困。”
這時,滑膛注意到了空中的景象:一條由一顆顆銀色星星連成的銀線橫貫長空,哥哥飛船聯合體完成了解體,一千多艘子飛船變成了地球的一條銀色星環。
“地球被包圍了。”朱漢楊說,“這每顆星星都有地球上的航空母艦那麼大,一艘單獨的子船上的武器,就足以毀滅整個地球。”
“昨天夜裏,它們毀滅了澳大利亞。”許雪萍說。
“毀滅?怎麼毀滅?”滑膛看着天空問。
“一種射線從太空掃描了整個澳洲大陸,射線能夠穿透建築物和掩體,人和大型哺乳動物都在一小時內死去,昆蟲和植物安然無恙,城市中,連櫥窗里的瓷器都沒有打碎。”
滑膛看了許雪萍一眼,又繼續看着天空,對於這種恐懼,他的承受力要強於一般人。
“一種力量的顯示,之所以選中澳大利亞,是因為它是第一個明確表示拒絕‘保留地’方案的國家。”朱漢楊說。
“什麼方案?”滑膛問。
“從頭說起吧。來到太陽系的哥哥文明其實是一群逃荒者,他們在第一地球無法生存下去,‘我們失去了自己的家園。’這是他們的原話。具體原因他們沒有說明。他們要佔領我們的地球四號,作為自己新的生存空間。至於地球人類,將被全部遷移至人類保留地,這個保留地被確定為澳洲,地球上的其他領土都歸哥哥文明所有……這一切在今天晚上的新聞中就要公佈了。”
“澳洲?大洋中的一個大島,地方倒挺合適,澳大利亞的內陸都是沙漠,五十多億人擠在那塊地方很快就會全部餓死的。”
“沒那麼糟,在澳洲保留地,人類的農業和工業將不再存在,他們不需要從事生產就能活下去。”
“靠什麼活?”
“哥哥文明將養活我們,他們將贍養人類,人類所需要的一切生活資料都將由哥哥種族長期提供,所提供的生活資料將由他們平均分配,每個人得到的數量相等,所以,未來的人類社會將是一個絕對不存在貧富差別的社會。”
“可生活資料將按什麼標準分配給每個人呢?”
“你一下子就抓住了問題的關鍵:按照保留地方案,哥哥文明將對地球人類進行全面的社會普查,調查的目的是確定目前人類社會最低的生活標準,哥哥文明將按這個標準配給每個人的生活資料。”
滑膛低頭沉思了一會兒,突然笑了起來:“呵,我有些明白了,對所有的事,我都有些明白了。”
“你明白了人類文明面臨的處境吧。”
“其實嘛,哥哥的方案對人類還是很公平的。”
“什麼?你竟然說公平?!你這個……”許雪萍氣急敗壞地說。
“他是對的,是很公平。”朱漢楊平靜地說,“如果人類社會不存在貧富差距,最低的生活水準與最高的相差不大,那保留地就是人類的樂園了。”
“可現在……”
“現在要做的很簡單,就是在哥哥文明的社會普查展開之前,迅速抹平社會財富的鴻溝!”
“這就是所謂的社會財富液化吧?”滑膛問。
“是的,現在的社會財富是固態的,固態就有起伏,像這大街旁的高樓,像那平原上的高山,但當這一切都液化后,一切都變成了大海,海面是平滑的。”
“但像你們剛才那種作法,只會造成一片混亂。”
“是的,我們只是做出一種姿態,顯示財富佔有者的誠意。真正的財富液化很快就要在全世界展開,它將在各國ZF和聯合國的統一領導下進行,大扶貧即將開始,那時,富國將把財富向第三世界傾倒,富人將把金錢向窮人拋撒,而這一切,都是完全真誠的。”
“事情可能沒那麼簡單。”滑膛冷笑着說。
“你是什麼意思?你個變態的……”許雪萍指着滑膛的鼻子咬牙切齒地說,朱漢楊立刻制止了她。
“他是個聰明人,他想到了。”朱漢楊朝滑膛偏了一下頭說。
“是的,我想到了,有窮人不要你們的錢。”
許雪萍看了滑膛一眼,低頭不語了,朱漢楊對滑膛點點頭:“是的,他們中有人不要錢。你能想像嗎?在垃圾中尋找食物,卻拒絕接受100萬元……哦,你想到了。”
“但這種窮人,肯定是極少數。”滑膛說。
“是的,但他們只要佔貧困人口十萬分之一的比例,就足以形成一個社會階層,在哥哥那先進的社會調查手段下,他們的生活水準,就會被當做人類最低的生活水準,進而成為哥哥進行保留地分配的標準知道嗎,只要十萬分之一!”
“那麼,現在你們知道的比例有多大?”
“大約千分之一。”
“這些下賤變態的千古罪人!”許雪萍對着天空大罵一聲。
“你們委託我殺的就是這些人了。”這時,滑膛也不想再用術語了。
朱漢楊點點頭。
滑膛用奇怪的目光地看着朱漢楊,突然仰天大笑起來:“哈哈哈……我居然在為人類造福?!”
“你是在為人類造福,你是在拯救人類文明。”
“其實,你們只需用死去威脅,他們還是會接受那些錢的。”
“這不保險!”許雪萍湊近滑膛低聲說,“他們都是變態的狂人,是那種被階級仇恨扭曲的變態,即使拿了錢,也會在哥哥面前聲稱自己一貧如洗,所以,必須儘快從地球上徹底清除這種人。”
“我明白了。”滑膛點點頭說。
“那麼你現在的打算呢?我們已經滿足了你的要求,說明了原因;當然,錢以後對誰意義都不大了,你對為人類造福肯定也沒興趣。”
“錢對我早就意義不大了,後面那件事從來沒想過……不過,我將履行合同。今天零點前完工,請準備驗收。”滑膛說完,起步離開。
“有一個問題,”朱漢楊在滑膛後面說,“也許不禮貌,你可以不回答:如果你是窮人,是不是也不會要我們的錢?”
“我不是窮人。”滑膛沒有回頭說,但走了幾步,他還是回過頭來,用鷹一般的眼神看着兩人,“如果我是,是的,我不會要。”說完,大步走去。
“你為什麼不要他們的錢?”滑膛問一號目標,那個上次在廣場上看到的流浪漢,現在,他們站在距廣場不遠處公園裏的小樹林中,有兩種光透進樹林,一種幽幽的藍光來自太空中哥哥飛船構成的星環,這片藍光在林中的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另一種是城市的光,從樹林外斜照進來,在劇烈地顫動着,變幻着色彩,彷彿表達着對藍光的恐懼。
流浪漢嘿嘿一笑:“他們在求我,那麼多的有錢人在求我,有個女的還流淚呢!我要是要了錢,他們就不會求我了,有錢人求我,很爽的。”
“是,很爽。”滑膛說著,扣動了大鼻子的扳機。
流浪漢是個慣偷,一眼就看出這個叫他到公園裏來的人右手拿着的外套裏面裹着東西,他一直很好奇那是什麼,現在突然看到衣服上亮光一閃,像是裏面的什麼活物眨了下眼,接着便墜入了永恆的黑暗。
這是一次超速快冷加工,飛速滾動的子彈將工件眉毛以上的部分幾乎全切去了,在衣服覆蓋下槍聲很悶,沒人注意到。
垃圾場。滑膛發現,今天拾垃圾的只有她一人了,其他的拾荒者顯然都拿到了錢。
在星環的藍光下,滑膛踏着溫軟的垃圾向目標大步走去。這之前,他一百次提醒自己,她不是果兒,現在不需要對自己重複了。他的血一直是冷的,不會因一點點少年時代記憶中的火苗就熱起來。拾荒女甚至沒有注意到來人,滑膛就開了槍。垃圾場上不需要消音,他的槍是露在外面開的,聲音很響,槍口的火光像小小的雷電將周圍的垃圾山照亮了一瞬間,由於距離遠,在空氣中翻滾的子彈來得及唱出它的歌,那嗚嗚聲音像萬鬼哭號。
這也是一次超速快冷卻,子彈像果汁機中飛旋的刀片,瞬間將目標的心臟切得粉碎,她在倒地之前已經死了。她倒下后,立刻與垃圾融為一體,本來能顯示出她存在的鮮血也被垃圾吸收了。
在意識到背後有人的一瞬間,滑膛猛地轉身,看到畫家站在那裏,他的長發在夜風中飄動,浸透了星環的光,像藍色的火焰。
“他們讓你殺了她?”畫家問。
“履行合同而已,你認識她?”
“是的,她常來看我的畫,她認字都不多,但能看懂那些畫,而且和你一樣喜歡它們。”
“合同里也有你。”
畫家平靜地點點頭,沒有絲毫恐懼:“我想到了。”
“只是好奇問問,為什麼不要錢?”
“我的畫都是描寫貧窮與死亡的,如果一夜之間成了百萬富翁,我的藝術就死了。”
滑膛點點頭:“你的藝術將活下去,我真的很喜歡你的畫。”說著他抬起了槍。
“等等,你剛才說是在履行合同,那能和我簽一個合同嗎?”
滑膛點點頭:“當然可以。”
“我自己的死無所謂,為她復仇吧。”畫家指指拾荒女倒下的地方。
“讓我用我們這個行業的商業語言說明你的意思:你委託我加工一批工件,這些工件曾經委託我加工你們兩個工件。”
畫家再次點點頭:“是這樣的。”
滑膛鄭重地說:“沒有問題。”
“可我沒有錢。”
滑膛笑笑:“你賣給我的那幅畫,價錢真的太低了,它已足夠支付這樁業務了。”
“那謝謝你了。”
“別客氣,履行合同而已。”
死亡之火再次噴出槍口,子彈翻滾着,嗚哇怪叫着穿過空氣,穿透了畫家的心臟,血從他的胸前和背後噴向空中,他倒下后兩三秒鐘,這些飛揚的鮮血才像溫熱的雨撒落下來。
“這沒必要。”
聲音來自滑膛背後,他猛轉身,看到垃圾場的中央站着一個人,一個男人,穿着幾乎與滑膛一樣的皮夾克,看上去還年輕,相貌平常,雙眼映出星環的藍光。
滑膛手中的槍下垂着,沒有對準新來的人,他只是緩緩扣動槍機,大鼻子的擊錘懶洋洋地抬到了最高處,處於一觸即發的狀態。
“是警察嗎?”滑膛問,口氣很輕鬆隨便。
來人搖搖頭。
“那就去報警吧。”
來人站着沒動。
“我不會在你背後開槍的,我只加工合同中的工件。”
“我們現在不干涉人類的事。”來人平靜地說。
這話像一道閃電擊中了滑膛,他的手不由一松,左輪的擊錘落回到原位。他細看來人,在星環的光芒下,如論怎麼看,他都是一個普通的人。
“你們,已經下來了?”滑膛問,他的語氣中出現了少有的緊張。
“我們早就下來了。”
接着,在第四地球的垃圾場上,來自兩個世界的兩個人長時間地沉默着。這凝固的空氣使滑膛窒息,他想說點什麼,這些天的經歷,使他下意識地提出了一個問題:“你們那兒,也有窮人和富人嗎?”
第一地球人微笑了一下說:“當然有,我就是窮人,”他又指了一下天空中的星環,“他們也是。”
“上面有多少人?”
“如果你是指現在能看到的這些,大約有五十萬人,但這只是先遣隊,幾年後到達的一萬艘飛船將帶來十億人。”
“十億?他們……不會都是窮人吧?”
“他們都是窮人。”
“第一地球上的世界到底有多少人呢?”
“二十億。”
“一個世界裏怎麼可能有那麼多窮人?”
“一個世界裏怎麼不可能有那麼多是窮人?”
“我覺得,一個世界裏的窮人比例不可能太高,否則這個世界就變得不穩定,那富人和中產階級也過不好了。”
“以目前第四地球所處的階段,很對。”
“還有不對的時候嗎?”
第一地球人低頭想了想,說:“這樣吧,我給你講講第一地球上窮人和富人的故事。”
“我很想聽。”滑膛把槍插回懷裏的槍套中。
“兩個人類文明十分相似,你們走過的路我們都走過,我們也有過你們現在的時代:社會財富的分配雖然不勻,但維持着某種平衡,窮人和富人都不是太多,人們普遍相信,隨着社會的進步,貧富差距將進一步減小,他們憧憬着人人均富的大同時代。但人們很快會發現事情要複雜得多,這種平衡很快就要被打破了。”
“被什麼東西打破的?”
“教育。你也知道,在你們目前的時代,教育是社會下層進入上層的惟一途徑,如果社會是一個按溫度和含鹽度分成許多水層的海洋,教育就像一根連通管,將海底水層和海面水層連接起來,使各個水層之間不至於完全隔絕。”
“你接下來可能想說,窮人越來越上不起大學了。”
“是的,高等教育費用日益昂貴,漸漸成了精英子女的特權。但就傳統教育而言,即使僅僅是為了市場的考慮,它的價格還是有一定限度的,所以那條連通管雖然已經細若遊絲,但還是存在着。可有一天,教育突然發生了根本的變化,一個技術飛躍出現了。”
“是不是可以直接向大腦里灌知識了?”
“是的,但知識的直接注入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大腦中將被植入一台超級計算機,它的容量遠大於人腦本身,它存貯的知識可變為植入者的清晰記憶。但這只是它的一個次要功能,它是一個智力放大器,一個思想放大器,可將人的思維提升到一個新的層次。
這時,知識、智力、深刻的思想,甚至完美的心理和性格、藝術審美能力等等,都成了商品,都可以買得到”
“一定很貴。”
“是的,很貴,將你們目前的貨幣價值做個對比,一個人接受超等教育的費用,與在北京或上海的黃金地段買兩到三套一百五十平米的商品房相當。”
“要是這樣,還是有一部分人能支付得起的。”
“是的,但只是一小部分有產階層,社會海洋中那條連通上下層的管道徹底中斷了。完成超等教育的人的智力比普通人高出一個層次,他們與未接受超等教育的人之間的智力差異,就像後者與狗之間的差異一樣大。同樣的差異還表現在許多其他方面,比如藝術感受能力等。於是,這些超級知識階層就形成了自己的文化,而其餘的人對這種文化完全不可理解,就像狗不理解交響樂一樣。超級知識分子可能都精通上百種語言,在某種場合,對某個人,都要按禮節使用相應的語言。在這種情況下,在超級知識階層看來,他們與普通民眾的交流,就像我們與狗的交流一樣簡陋了……於是,一件事就自然而然地發生了,你是個聰明人,應該能想到。”
“富人和窮人已經不是同一個……同一個……”
“富人和窮人已經不是同一個物種了,就像窮人和狗不是同一個物種一樣,窮人不再是人了。”
“哦,那事情可真的變了很多。”
“變了很多,首先,你開始提到的那個維持社會財富平衡、限制窮人數量的因素不存在了。即使狗的數量遠多於人,他們也無力製造社會不穩定,只能製造一些需要費神去解決的麻煩。隨便殺狗是要受懲罰的,但與殺人畢竟不一樣,特別是當狂犬病危及到人的安全時,把狗殺光也是可以的。對窮人的同情,關鍵在於一個同字,當雙方相同的物種基礎不存在時,同情也就不存在了。這是人類的第二次進化,第一次與猿分開來,靠的是自然選擇;這一次與窮人分開來,靠的是另一條同樣神聖的法則:私有財產不可侵犯。”
“這法則在我們的世界也很神聖的。”
“在第一地球的世界裏,這項法則由一個叫社會機器的系統維持。社會機器是一種強有力的執法系統,它的執法單元遍佈世界的每一個角落,有的執法單元只有蚊子大小,但足以在瞬間同時擊斃上百人。它們的法則不是你們那個阿西莫夫的三定律,而是第一地球的憲法基本原則:私有財產不可侵犯。它們帶來的並不是專制,它們的執法是絕對公正的,並非傾向於有產階層,如果窮人那點兒可憐的財產受到威脅,他們也會根據憲法去保護的。
“在社會機器強有力的保護下,第一地球的財富不斷地向少數人集中。而技術發展導致了另一件事,有產階層不再需要無產階層了。在你們的世界,富人還是需要窮人的,工廠里總得有工人。但在第一地球,機器已經不需要人來操作了,高效率的機械人可以做一切事情,無產階層連出賣勞動力的機會都沒有了,他們真的一貧如洗。這種情況的出現,完全改變了第一地球的經濟實質,大大加快了社會財富向少數人集中的速度。
“財富集中的過程十分複雜,我向你說不清楚,但其實質與你們世界的資本運作是相同的。在我曾祖父的時代,第一地球60%的財富掌握在一千萬人手中;在爺爺的時代,世界財富的80%掌握在一萬人手中;在爸爸的時代,財富的90%掌握在四十二人手中。
“在我出生時,第一地球的資本主義達到了頂峰上的頂峰,創造了令人難以置信的資本奇迹;99%的世界財富掌握在一個人的手中!這個人被稱做終產者。
“這個世界的其餘二十多億人雖然也有貧富差距,但他們總體擁有的財富只是世界財富總量的l%,也就是說,第一地球變成了由一個富人和二十億個窮人組成的世界,窮人是二十億,不是我剛才告訴你的十億,而富人只有一個。這時,私有財產不可侵犯的憲法仍然有效,社會機器仍在忠實地履行着它的職責,保護着那一個富人的私有財產。
“想知道終產者擁有什麼嗎?他擁有整個第一地球!這個行星上所有的大陸和海洋都是他家的客廳和庭院,甚至第一地球的大氣層都是他私人的財產。
“剩下的二十億窮人,他們的家庭都住在全封閉的住宅中,這些住宅本身就是一個自給自足的微型生態循環系統,他們用自己擁有的那可憐的一點點水、空氣和土壤等資源在這全封閉的小世界中生活着,能從外界索取的,只有不屬於終產者的太陽能了。
“我的家坐落在一條小河邊,周圍是綠色的草地,一直延伸到河沿,再延伸到河對岸翠綠的群山腳下,在家裏就能聽到群鳥嗚叫和魚兒躍出水面的聲音,能看到悠然的鹿群在河邊飲水,特別是草地在和風中的波紋最讓我陶醉。但這一切不屬於我們,我們的家與外界嚴格隔絕,我們的窗是密封舷窗,永遠都不能開的。要想外出,必須經過一段過渡艙,就像從飛船進入太空一樣,事實上,我們的家就像一艘宇宙飛船,不同的是,惡劣的環境不是在外面而是在裏面!我們只能呼吸家庭生態循環系統提供的污濁的空氣,喝經千萬次循環過濾的水,吃以我們的排泄物為原料合成再生的難以下咽的食物。而與我們僅一牆之隔,就是廣闊而富饒的大自然,我們外出時,穿着像一名太空人,食物和水要自帶,甚至自帶氧氣瓶,因為外面的空氣不屬於我們,是終產者的財產。
“當然,有時也可以奢侈一下,比如在婚禮或節日什麼的,這時我們走出自己全封閉的家,來到第一地球的大自然中,最令人陶醉的是呼吸第一口大自然的空氣時,那空氣是微甜的,甜得讓你流淚。但這是要花錢的,外出之前我們都得吞下一粒藥丸大小的空氣售貨機,這種裝置能夠監測和統計我們吸入空氣的量,我們每呼吸一次,銀行賬戶上的錢就被扣除一點。對於窮人,這真的是一種奢侈,每年也只能有一兩次。我們來到外面時,也不敢劇烈活動,甚至不動只是坐着,以控制自己的呼吸量。回家前還要仔細地刮刮鞋底,因為外面的土壤也不屬於我們。“現在告訴你我母親是怎麼死的。為了節省開支,她那時已經有三年沒有到戶外去過一次了,節日也捨不得出去。這天深夜,她竟在夢遊中通過過渡門到了戶外!她當時做的一定是一個置身於大自然中的夢。當執法單元發現她時,她已經離家有很遠的距離了,執法單元也發現了她沒有吞下空氣售貨機,就把她朝家裏拖,同時用一隻機械手卡住她的脖子,它並沒想掐死她,只是不讓她呼吸,以保護另一個公民不可侵犯的私有財產——空氣。但到家時她已經被掐死了,執法單元放下她的屍體對我們說:她犯了盜竊罪。我們要被罰款,但我們已經沒有錢了,於是母親的遺體就被沒收抵賬。要知道,對一個窮人家庭來說,一個人的遺體是很寶貴的,占它重量70%的是水啊,還有其他有用的資源。但遺體的價值還不夠交納罰款,社會機器便從我們家抽走了相當數量的空氣。
“我們家生態循環系統中的空氣本來已經嚴重不足,一直沒錢補充,在被抽走一部分后,已經威脅到了內部成員的生存。為了補充失去的空氣,生態系統不得不電解一部分水,這個操作使得整個系統的狀況急劇惡化。主控電腦發出了警報:如果我們不向系統中及時補充十五升水的話,系統將在三十小時后崩潰。警報燈的紅色光芒迷漫在每個房間。我們曾打算到外面的河裏偷些水,但旋即放棄了,因為我們打到水后還來不及走回家,就會被無所不在的執法單元擊斃。父親沉思了一會兒,讓我不要擔心,先睡覺。雖然處於巨大的恐懼中,但在缺氧的狀態下,我還是睡著了。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一個機械人推醒了我,它是從與我家對接的一輛資源轉換車上進來的,它指着旁邊一桶清澈晶瑩的水說:這就是你父親。資源轉換車是一種將人體轉換成能為家庭生態循環系統所用資源的流動裝置,父親就是在那裏將自己體內的水全部提取出來,而這時,就在離我家不到一百米處,那條美麗的河在月光下嘩嘩地流着。資源轉換車從他的身體還提取了其他一些對生態循環系統有用的東西:一盒有機油脂、一瓶鈣片,甚至還有硬幣那麼大的一小片鐵。
“父親的水拯救了我家的生態循環系統,我一個人活了下來,一天天長大,五年過去了。在一個秋天的黃昏,我從舷窗望出去,突然發現河邊有一個人在跑步,我驚奇是誰這麼奢侈,竟捨得在戶外這樣呼吸?!仔細一看,天啊,竟是終產者!他慢下來,放鬆地散着步,然後坐在河邊的一塊石頭上,將一隻赤腳伸進清澈的河水裏。他看上去是一個健壯的中年男人,但實際已經兩千多歲了,基因工程技術還可以保證他再活這麼長時間,甚至永遠活下去。不過在我看來,他真的是一個很普通的人。
“又過了兩年,我家的生態循環系統的運行狀況再次惡化,這樣小規模的生態系統,它的壽命肯定是有限的。終於,它完全崩潰了。空氣中的含氧量在不斷減少,在缺氧昏迷之前,我吞下了一枚空氣售貨機,走出了家門。像每一個家庭生態循環系統崩潰的人一樣,我坦然地面對着自己的命運:呼吸完我在銀行那可憐的存款,然後被執法機器掐死或擊斃。
“這時我發現外面的人很多,家庭生態循環系統開始大批量地崩潰了。一個巨大的執法機器懸浮在我們上空,播放着最後的警告:公民們,你們闖入了別人的家裏,你們犯了私闖民宅罪,請儘快離開!不然……離開?我們能到哪裏去?自己的家中已經沒有可供呼吸的空氣了。“我與其他人一起,在河邊碧綠的草地上盡情地奔跑,讓清甜的春風吹過我們蒼白的面龐,讓生命瘋狂地燃燒……“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們突然發現自己銀行里的存款早就呼吸完了,但執法單元們並沒有採取行動。這時,從懸浮在空中的那個巨型執法單元中傳出了終產者的聲音。“‘各位好,歡迎光臨寒舍!有這麼多的客人我很高興,也希望你們在我的院子裏玩得愉快,但還是請大家體諒我,你們來的人實在是太多了。現在。全球已有近十億人因生態循環系統崩潰而走出了自己的家,來到我家,另外那十多億可能也快來了,你們是擅自闖入,侵犯了我這個公民的居住權和私隱權,社會機器採取行動終止你們的生命是完全合理合法的,如果不是我勸止了它們那麼做,你們早就全部被激光蒸發了。但我確實勸止了他們,我是個受過多次超等教育的有教養的人,對家裏的客人,哪怕是違法闖入者,都是講禮貌的。但請你們設身處地地為我想想,家裏來了二十億客人,畢竟是稍微多了些,我是個喜歡安靜和獨處的人,所以還是請你們離開寒舍。我當然知道大家在地球上無處可去,但我為你們,為二十億人準備了兩萬艘巨型宇宙飛船,每艘都有一座中等城市大小,能以光速的百分之一航行。上面雖沒有完善的生態循環系統,但有足夠容納所有人的生命冷藏艙,足夠支持五萬年。我們的星系中只有地球這一顆行星,所以你們只好在恆星際間尋找自己新的家園,但相信一定能找到的。宇宙之大,何必非要擠在我這間小小的陋室中呢?你們沒有理由恨我,得到這幢住所,我是完全合理合法的,我從一個經營婦女衛生用品的小公司起家,一直做到今天的規模,完全是憑藉自己的商業才能,沒有做過任何違法的事,所以,社會機器在以前保護了我,以後也會繼續保護我,保護我這個守法公民的私有財產,它不會容忍你們的違法行徑,所以,還是請大家儘快動身吧,看在同一進化淵源的份上,我會記住你們的,也希望你們記住我,保重吧。“我們就是這樣來到了第四地球,航程延續了三萬年,在漫長的星際流浪中,損失了近一半的飛船,有的淹沒於星際塵埃中,有的被黑洞吞食,……但,總算有一萬艘飛船,十億人到達了這個世界。好了,這就是第一地球的故事,二十億個窮人和一個富人的故事。”
“如果沒有你們的干涉,我們的世界也會重複這個故事嗎?”聽完了第一地球人的講述,滑膛問道。
“不知道,也許會也許不會,文明的進程像一個人的命運,變幻莫測的……好,我該走了,我只是一名普通的社會調查員,也在為生計奔忙。”
“我也有事要辦。”滑膛說。
“保重,弟弟。”
“保重,哥哥。”
在星環的光芒下,兩個世界的兩個男人分別向兩個方向走去。
滑膛走進了總統大廳,社會財富液化委員會的十三個常委一起轉向他。朱漢楊說:“我們已經驗收了,你幹得很好,另一半款項已經匯入你的帳戶,儘管錢很快就沒用了……還有一件事想必你已經知道:哥哥文明的社會調查員以君臨地球,我們和你做的事都無意義,我們也沒有進一步的業務給你了。”
“但我還是攬到了一項業務。”
滑膛說著,掏出手槍,另一隻手向前伸着,啪啪啪啪啪啪啪,七顆澄黃的子彈掉在桌面上,與手中大鼻子彈艙中的六顆加起來,正好十三顆。
在十三個富翁臉上,震驚和恐懼都只閃現了很短的時間,接下來的只有平靜,這對他們來說,可能只意味着解脫。
外面,一群巨大的火流星劃破長空,強光穿透厚厚的窗帘,使水晶吊燈黯然失色,大地劇烈震動起來。第一地球的飛船開始進入大氣層。
“還沒吃飯吧?”許雪萍問滑膛,然後指着桌上的一堆方便麵說,“咱們吃了飯再說吧。”
他們把一個用於放置酒和冰塊的大銀盆用三個水晶煙灰缸支起來,在銀盆里加上水。然後,他們在銀盆下燒起火來,用的是百元鈔票。大家輪流着將一張張鈔票放進火里,出神地看着黃綠相間的火焰像一個活物般歡快地跳動着。
當燒到一百三十五萬時,水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