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時代

天使時代

引子

對桑比亞國的攻擊即將開始。

執行“第一倫理”行動的三個航空母艦戰鬥群到達非洲沿海已十多天了,這支艦隊以林肯號航母戰鬥群為核心展開在海面上,如同大西洋上一盤威嚴的棋局。

此時天已經暗了下來,艦隊的探照燈集中照亮了林肯號的飛行甲板,那裏整齊地站列着上千名陸戰隊員和海軍航空兵飛行員。站在隊列最前面的是“第一倫理”行動的最高指揮官菲利克斯將軍和林肯號的艦長貝理雅將軍,前者身材欣長,一派學者風度,後者粗壯強悍,是一名典型的老水兵。在蒸汽彈射器的起點,面對隊列站着一位身着黑色教袍的的隨軍牧師,他手捧《聖經》,誦起了為這次遠征而作的禱詞:“全能的主,我們來自文明的世界,一路上,我們看到了您是如何主宰大地、天空和海洋,以及這世界上的萬物生靈,組成我們的每一個細胞都滲透着您的威嚴。現在,有魔鬼在這遙遠的大陸上出現,企圖取代您神聖的至高無上的權威,用它那骯髒的手撥動生命之弦。請賜予我們正義的利劍,掃除惡魔,以維護您的尊嚴與榮耀,阿門——”

他的聲音在帶有非洲大陸土腥味的海風中回蕩,令所有的人沉浸在一種比腳下的大海更為深廣的莊嚴與神聖感之中,在上空紛紛飛過的巡航導彈火流星般的光芒中,他們都躬下身來,用發自靈魂的虔誠和道:“阿門——”

上篇

自人類基因組測序完成以後,人們就知道飛速發展的分子生物學帶來的危機遲早會出現,聯合國生物安全理事會就是為了預防這種危機而成立的。生物安理會是與已有的安理會具有同等權威的機構,它審查全世界生物學的所有重大研究課題,以確定這項研究是否合法,並進而投票決定是否終止它。

今天將召開生物安理會第119次例會,接受桑比亞國的申請,審查該國提交的一項基因工程的成果。按照慣例,申請國在申請時並不提及成果的內容,只在會議開始后才公佈。這就帶來一個問題:許多由小國提交的成果在會議一開始就發現根本達不到審查的等級。但各成員國的代表們都不敢輕視這個非洲最貧窮的國度提交的東西,因為這項研究是由諾貝爾獎獲得者,基因軟件工程學的創始人依塔博士做出的。

依塔博士走了進來,這位年過五十的黑人穿着桑比亞的民族服飾,那實際上就是一大塊厚實的披布,他骨瘦如柴的身軀似乎連這塊布的重量都經不起,像一根老樹枝似的被壓彎了。他更深地躬着腰,緩緩向圓桌的各個方向鞠躬,他的眼睛始終看着地面,動作慢地令人難以忍受,使這個過程持續了很長時間。印度代表低聲地問旁邊的美國代表:“您覺得他像誰?”美國代表說:“一個老傭人。”印度代表搖搖頭,美國代表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依塔,“你是說……像甘地?哦,是的,真像。”

本屆生物安理會輪值國主席站起來宣佈會議開始,他請依塔在身旁就座后說:“依塔博士是我們大家都熟悉的人,雖然近年來深居簡出,但科學界仍然沒有忘記他。不過按慣例,我們還是對他進行一個簡單的介紹。博士是桑比亞人,在三十二年前於麻省理工學院獲計算機科學博士學位,而後回到祖國從事軟件研究,但在十年後,突然轉向分子生物學領域,並取得了眾所周知的成就。”他轉向依塔問,“博士,我有個問題,純粹是出於好奇:您離開軟件科學轉向分子生物學,除了預見到軟件工程學與基因工程的奇妙結合外,是不是還有另一層原因:對計算機技術能夠給您的祖國帶來的利益感到失望?”

“計算機是窮人的假上帝。”依塔緩緩地說,這是他進來后第一次開口。

“可以理解,雖然當時桑比亞政府在首都這樣的大城市極力推行信息化,但這個國家的大部分地區還沒有用上電。”

當分子生物學對生物大分子的操縱和解析技術達到一定高度時,這門學科就面對着它的終極目標:通過對基因的重新組合改變生物的性狀,直到創造新生物。這時,這門科學將發生深刻變化,將由操縱巨量的分子變為操縱巨量的信息,這對於與數學仍有一定距離的傳統分子生物學來說是極其困難的。直接操縱四種鹼基來對基因進行編碼,使其產生預期的生物體,就如同用0和1直接編程產生WINDOWSXP一樣不可想像。依塔最早敏銳地意識到這一點,他深刻地揭示出了基因工程和軟件工程共同的本質,把基礎已經相當雄厚的軟件工程學應用到分子生物學中。他首先發明了用於基因編程的宏彙編語言,接着創造了面向過程的基因高級編程語言,被稱為“生命BASIC”;當面向對象的基因高級語言“伊甸園++”出現時,人類真的擁有了一雙上帝之手。

這時,人們驚奇地發現,創造生命實際上就是編程序,上帝原來是個程式設計師。與此同時,程式設計師也成了上帝,這些原來混跡於矽谷或什麼什麼技術園區的的人紛紛混進生命科學行業來,他們都是些頭髮蓬亂衣冠不整的毛頭小子,過着睡兩天醒三天的日子,其中有許多人連有機物和無機物都分不清,但都是性能良好的編程機器。有一天,項目經理把一個光盤遞給一位臨時召來的這樣的上帝,告訴他光盤中存有兩個未編譯的基因程序模塊,讓他給這兩個模塊編一個接口程序。談好價錢後上帝拿着光盤迴到他那間悶熱的小閣樓中,在電腦前開始他那為期一周的創世工作,他干起活來與上帝沒有任何共同之處,倒很像一個奴隸。一周后,他搖晃着從電腦前站起來,從驅動器中取出另一塊拷好的光盤,趟着淹沒小腿的煙蒂和速溶咖啡袋走出去,到那家生命科學公司把那個光盤交給項目經理。項目經理把光盤放入基因編譯器中,在一個球形透明容器的中央,肉眼看不見的分子探針精巧地撥弄着幾個植物細胞的染色體。然後,這些細胞被放入一個試管的營養液中培養,直至其長成一束小小的植株,後來這個植株被放入無土栽培車間,長成樹苗后再被種進一個熱帶種植園,最後長成了一棵香蕉樹。當第一串沉重的果實從樹上砍下后,你掰下一個香蕉剝開來,發現裏面是一個碩大的橘瓣……

當然,以上只是一個生動的比喻,實際的基因軟件開發都是龐大的工程,絕非個人的力量所能及。例如僅編製一個視網膜感光細胞的基因軟件,其代碼量與一個最新的視窗作業系統相當。所以完全憑藉基因編程創造新的生命還只能是病毒級別,科學家們傾向於從生物的自然基因中分離出各種功能模塊和函數,通過引用和組合這些模塊和函數來得到具有新的特徵的生物,對此,面向對象的基因編程語言“伊甸園++”是一個強有力的工具。

“依塔博士,在宣佈會議議程正式開始之前,我想提醒您:您看上去很虛弱。”會議主席關切地對依塔說。

一位桑比亞官員起身說:“各位,依塔博士每天吃得很少,你們一定知道,桑比亞國內目前正面臨著嚴重的旱災,博士自願同他的人民一同挨餓。”

法國代表說:“上個月,作為發展計劃署考察團的一員,我到過桑比亞和相臨的其它兩個受災國家,那裏的旱情確實可怕,如果大量的救濟不能及時到位,下半年會餓死很多人的。”

“不過,依塔博士,”美國代表說,“作為一位從事基礎研究的科學家,過分的責任心會影響您的研究,結果反而不能夠盡到自己的責任。”

依塔點點頭,並半起身沖他微微鞠躬:“您說得很對,唉,小時侯留下來的毛病,很難改了……哦,各位想不想聽聽我小時侯的事情?”

這顯然離題了,但出於尊敬,大家都沒有出聲。依塔用低緩的聲音講述起來,彷彿在回憶中自語。

“那也是一個大旱之年,大地像一個滿是裂縫的火爐子,地上被渴死的蛇又被烈日烤乾,腳一踏就碎成了末……當時桑比亞正在連年的內戰中,就是那場由東方政治集團操縱的推翻布薩諾政權的戰爭。我們的村子被遺棄了,什麼吃的都沒有了,雅拉就去吃乾草和樹葉,哦,雅拉是我的小妹妹,剛懂事,大大的眼睛……她去吃乾草和樹葉……”依塔的聲音平緩而單調,像是早期的語音軟件在讀一個文本文件,“她吃得渾身浮腫,腸道也堵塞了……那天晚上,她嘴裏含了什麼東西,碰着牙喀啦啦響,我問她含着什麼?她說在吃糖……她以前只吃過一塊糖,是一年前一個來村裡招募游擊隊員的蘇聯顧問給的。我看到一道血從她嘴裏流出來,就掰開她的嘴看,雅拉含的不是糖塊,是一個箭頭,一個塗著響尾蛇的毒液,用來射殺豺狗的箭頭。她最後對我說:雅拉難受,雅拉不想再活了,雅拉死後哥哥把雅拉吃了吧,然後哥哥就有勁兒走到城裏去,聽說那裏有吃的…

…我還記得那天晚上的月亮,從乾旱的大地盡頭升起來,昏紅昏紅的……我沒吃小妹妹,但那年在村子裏,確實發生了人吃人的事,有些老人立下遺囑,餓死後讓孩子們吃……“

全場陷入長長的沉默。

主席說:“博士,我們現在理解了你在過去十多年用基因軟件技術改良農作物的努力。”

“一事無成,一事無成啊……”依塔搖頭嘆息,“想當初桑比亞獨立之時,我們曾想在祖先的土地上建起天堂,但後來知道,在這樣一塊苦難深重的土地上,對生活的期望是不能太高的。我們理想的底線在不斷後退,我們不要工業化了,我們不要民主了,我們甚至可能連國家和個人的尊嚴都不要了,但桑比亞人對生活的要求不可能再後退,我們不能不吃飯。這個國家仍然有三分之二的人在挨餓,我們必須想出辦法。”

依塔的話在會場裏引起了很大的反響,代表們紛紛低聲議論起來。

美國代表說:“非洲確實是一個被文明進程拋下的大陸,但,博士,這是一個涉及到社會政治、歷史、地理條件等諸多複雜因素的問題,不是科學家們僅憑手中的科學就能夠解決的。”

依塔搖搖頭說:“不,科學也許真能解決飢餓問題,關鍵在於我們要換一個思考方向。”

代表們茫然地互相對視着,主席首先想到了什麼,說:“如果我沒理解錯,依塔博士已經開始了我們這次會議的議程了。”

依塔鄭重地說:“是的,主席先生,如果您允許,在介紹我們的研究成果前,我想先讓各位認識一個孩子,一個能吃飽飯的桑比亞孩子。”

他揮揮手,一個黑人男孩兒走進會議大廳。他赤裸着上身,肌肉飽滿,皮膚光亮,濃密卷鬈髮下的一雙大眼睛閃閃有神,他用強健而輕快的腳步,把一股旺盛的生命力帶進了會議大廳。

“哇,好一個小奧塞羅!”有人讚歎道。

依塔介紹說:“這是卡多,十二歲,一個土生土長的桑比亞孩子。當然,在平均壽命只有四十多歲的贊比亞,他這樣的年紀通常已經不算是孩子了,但卡多確實是孩子,而且是個小孩子,因為他的壽命肯定要超過我們在座的各位。”

“這不奇怪,看得出來這孩子的營養狀況很好。”代表中的一位醫學家說。

依塔扶着卡多的雙肩環視着會場說:“他肯定與各位印象中的桑比亞兒童有很大差別,那些飢餓中的孩子都是細細的脖頸撐着大大的腦袋,四肢像樹榦般枯瘦,肚子因積水而鼓起,臉上落着蒼蠅,身上生着瘡……所以大家都看到了。只要吃飽了飯,任何民族的孩子都能變得像天使般高貴。”

卡多向大家點頭致意,大聲說了一句誰都聽不懂的話。

“他在向各位問好,”依塔說,“卡多隻會講桑比亞語。”

“您剛才說,這孩子是在桑比亞土生土長的?”主席問。

“是的,而且是在桑比亞最貧瘠的地區長大,從未離開那裏。在這場旱災中,他的家鄉餓死了不少人。”

所有人都目不轉睛地盯着這個健壯的黑孩子,一時誰也說不出話來。

依塔第一次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大家的下一個問題自然是:他在那裏吃什麼?那麼下面,我就請大家看卡多吃一頓午餐。”

他說完又向門的方向揮了一下手,有三個人走進會議大廳,其中兩位是參加會議的桑比亞官員,第三個人令大家大吃一驚,他竟是一名紐約警察。他腰上累贅地別著手槍、警棍、對講機等等,手裏提着一個大膠袋,進門后猶豫地站住了。

“是我們請這位警官進入會場的。”依塔對主席說,主席示意讓那名警察走上前來。

警察走到圓桌旁,兩位代表給他讓開了位置,他把大膠袋中的東西都傾倒在桌面上,首先倒出的是一大捆青草,然後是一堆梧桐樹葉,最後是一堆深綠色的松針。警察指指這堆青草和樹葉,又指指同他一起進來的那兩名贊比亞官員說:“這兩位先生在庭院裏的草坪上拔草,我去制止他們,他們就把我帶到這裏來了。”

依塔起身向警察鞠躬:“尊敬的警官先生,我對我們的粗魯行為表示歉意,並願意交納相應的罰款,我們只是想請你來做個證明,證明這些青草和樹葉是真實的。”

警察瞪大雙眼說:“當然是真實的!是我把它們收集到袋子裏一直提到這裏的。”

依塔點點頭:“好吧,卡多該用他的午餐了。”

這個桑比亞孩子抓起一大把青草,捲成粗繩壯的一根,像吃香腸那樣咬下一大截,津津有味地嚼了起來,草莖被嚼碎時發出的吱吱聲清晰可聞……他吃得很快,轉眼把那粗粗的一把草吃光了,又開始大口吃樹葉……

旁觀者的反應分為兩類:一部分人極力忍住嘔吐的慾望,另一部分人則抑制不住開始咽口水,這是在看到別人享用他感覺中的美味時的一種自然條件反射,不管那美味是什麼。

卡多又卷了一把草吃,然後開始吃松針,他咀嚼的聲音立刻發生了變化,一道墨綠色的汁液順着他的嘴角流下來,他含着滿嘴的松針和青草,高興地對依塔說了句什麼。

“卡多說這裏的草和樹葉比桑比亞的味道好。”依塔解釋說,“由於盲目引進高污染的工業,桑比亞已經成了西方的垃圾傾倒場,那裏的環境污染比這裏要嚴重得多。”

在眾目睽睽之下,卡多吃光了桌子上所有的青草、梧桐葉和松針,他滿意地抹去嘴角的綠色汁液,笑着對依塔點點頭,顯然是在感謝這頓美味的午餐。

用後來一位記者的描述,會議大廳陷入“地獄般的寂靜”。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這寂靜才被主席顫抖的聲音打破。

“這麼說,依塔博士,這就是您代表桑比亞國提交生物安全理事會審查的研究成果了?”

依塔鎮靜地點點頭:“是的,這就是我剛才說過的換一個思考方向:我們既然可以用基因工程來改造農作物,為什麼不能用它來改造人自身呢?比如說這個桑比亞孩子,他的消化系統經過了重新編程,使他的食物範圍大大擴展。對於這樣的新人類,農作物完全可以改種一些速生或抗旱的植物,那些以前讓我們頭疼的瘋長的野草對他們來說就是萬傾良田。即使是種植傳統作物,他們從土地中收穫的糧食也要比我們多十倍,比如對於小麥來說,麥秸稈甚至根系他們都能食用。糧食對於他們,將真的如空氣和陽光一樣隨手可得了。”

各國代表都如石雕般站在大圓桌旁,把陰沉的目光聚焦到依塔身上,依塔坦然地承受着這些目光,平靜地說:“尊敬的各位先生,我向聯合國轉達魯維加總統的話:桑比亞已準備好為此承受一切。”

主席首先從呆立的狀態中恢復過來,撐着桌沿小心地坐下,好像他已虛弱得站立不穩似的,他兩眼平視前方說:“您剛才好像說過,這孩子十二歲?”

依塔點點頭。

“這麼說,你們十二年前就對人類基因重新編程了?”

“確切地說應該是十五年前,第一批編程是使用基因彙編語言進行的,半年後,編程工具改用面向過程的高級語言‘BASIC’。至於卡多,是用面向對象的‘伊甸園++’編程,這是三年以後的事了。我們從食草動物中提取了大量的消化系統的函數和子模塊,去掉了反芻部分,經過優化和組合后植入人類的受精卵的基因編碼中,但其中有許多程序,比如胃液的成分、胃壁的強度和腸道蠕動方式等,沒有借用任何自然代碼,純粹是我們自行編製開發的。”

“依塔博士,我們最後想知道,在桑比亞,經過重新編程的人類有多少?”

“卡多這一批只有不到一百人,因為我們對面向對象的編程方式還沒有十分把握。重新編程的桑比亞人只要是十五年前那兩批,使用宏彙編語言和‘生命BASIC’編程的受精卵共有兩萬一千零四十三個,其中兩萬零八百一十六個成活並正常分娩。”

嘩啦一聲,上屆諾貝爾生物學獎獲得者,法國生物學家弗朗西絲女士暈倒了。她旁邊的另一位諾貝爾獎獲得者,德國生理學家,本屆生物安理會輪值副主席施道芬格博士臉色發紫呼吸急促,正閉着眼從胸前的衣袋中摸索硝化甘油片。只有美國代表很鎮靜,他指着依塔,轉身對那個仍然目瞪口呆的警察說:“逮捕他。”

他說得很平靜,像是朝人借個火兒,看到那個警察茫然不知所措,他平靜的薄紗立刻被摧毀了,如火山爆發般咆哮起來:“聽到了嗎?逮捕他!別管什麼轄免權,那是對人的,不是對魔鬼!”

主席站起身,試圖使美國代表平靜下來,然後轉向依塔,眼裏含着悲憤的淚水說:“博士,您和您的國家可以違反聯合國生物安全條約的最高禁令,對人類基因進行重新編程,但你們不該如此猖狂,竟到這個神聖的地方來向全人類的臉上潑糞!你們違反了第一倫理,你們抽掉了人類文明的基石!”

“人類文明的基石是有飯吃,桑比亞人只是想吃飽飯。”依塔向主席鞠了一躬,以他特有的緩慢語調說。

“好了,我們還是散會吧。”美國代表對主席一揮手說,這時他真的平靜下來了,“其實大家早就預料到這事遲早會發生,早些比晚些好。我想各位都知道我們該去做什麼了,至少美國知道,我們要趕快去做了!”說完他匆匆而去。

會議大廳中人們相繼走散,最後只剩下依塔和卡多,還有那個警察。依塔摟着卡多的雙肩向門口走去,警察陰沉地盯着孩子的背影,一手摸着屁股上的短管左輪低聲說:“真該崩了這個小怪物。”

消息傳出,舉世震驚。

第二天,世界各大媒體上都出現了依塔和卡多的圖像和照片。依塔用枯枝般的雙臂把卡多緊緊摟在他那枯枝般的身軀上,眼睛總是看着地面,而那個黑孩子則強壯剽悍,兩眼放光,與依塔形成鮮明對比。兩人融為一體,形成了一個不規則的黑色構圖,真是活脫脫的一對魔鬼。

在以後桑比亞代表團逗留美國的兩天裏,世界各國要求就地逮捕他們的呼聲日益高漲,聯合國大廈前每天都有人山人海的抗議遊行隊伍。社會上對桑比亞代表團,特別是依塔和卡多兩人的人身威脅層出不窮,但美國政府表現得十分克制,只宣佈將代表團驅逐出境。

這兩天,依塔不分晝夜地緊緊摟着小卡多,在公共場合他的眼睛總是看着地面。但正如有記者描述,他有着“魔鬼的靈敏”,周圍一有風吹草動,他立刻把孩子護到身後,並抬頭凝視着異常出現的方向。他的眼窩很深,整個眼睛都隱沒於黑暗中。活脫脫的魔鬼!

桑比亞政府提出用專機接代表團回國,但美國政府不準桑比亞的飛機入境,別國又不肯租給他們飛機,只好乘歐洲的一架客機。為了安全,桑比亞政府買下了一等艙的全部機票。

當桑比亞代表團登上飛機,依塔摟着卡多首先走進空蕩蕩的一等艙時,他長長地鬆了一口氣,緊摟着卡多的手放鬆了些。在他們登機時,空中小姐表現出遇到魔鬼時理所當然的反應:滿臉恐懼地避得遠遠的,只有一位歐洲空姐勇敢地領着他們進一等艙。這位金髮碧眼的姑娘美麗動人,臉上露着真誠的微笑,溫暖了桑比亞人那已涼透了的心。在走出機艙前,她雙手合十,用不知從哪裏學來的東方禮儀向孩子默默祝福,一時讓旁邊的桑比亞人的眼睛都濕潤了。

然後,她掏出手槍,緊貼孩子的頭部開了兩槍。

與後來的傳說不同,黛麗絲絕對不是美國政府或其它什麼國家派來的殺手,她的謀殺完全是個人行為。事實上,在桑比亞代表團留美期間,美國政府對他們是採取了嚴密的保護措施的,文明世界要對付的是整個桑比亞國,這之前不想橫生枝節,但這最後一擊實在是防不勝防。班機上的空姐們都配有反劫機手槍,發射不會破壞機艙的橡木彈頭,一般來說被擊中后不會致命,但黛麗絲是貼着孩子的兩眼開槍的。

“我沒有殺人,哈哈,我沒有殺人!哈哈哈!”黛麗絲開槍后揮着沾滿鮮血的雙手歇斯底里地歡呼着。

依塔抱着卡多的屍體,眼睛仍看着地面,一直等到黛麗絲安靜下來。她把血淋淋的手指咬在嘴裏,用瘋狂的目光盯着依塔,一時間機艙里死一般寂靜,只有孩子頭部流出鮮血的汩汩聲。

“姑娘,他是人,他是我的孫子,一個能吃飽飯的孩子。”

黛麗絲在法庭上被判無罪,很快被媒體炒成捍衛人類尊嚴的英雄。

桑比亞代表團回國后的第二天,聯合國向桑比亞政府發出最後通牒:交出境內所有生物學家和相應的技術人員,交出所有經過重新編程的個體,銷毀所有基因工程設施,該國元首到特別法庭同其他主犯和從犯一起接受審判。

現在,全世界都小心地把那些基因被重新編程的桑比亞人稱為“個體”。

桑比亞國拒絕了最後通牒,於是,為了維護人類神聖的第一倫理,文明世界向非洲開始了二十一世紀的十字軍東征。

下篇

“您能不能停一會兒,我看着很累,您這麼來回走了有一個多小時了。”貝理雅艦長說。

菲利克斯將軍仍然以軍人標準的步伐來回踱着:“在西點,這是教官懲罰學生的辦法之一:讓他在操場的一角來回走幾個小時。久而久之,我喜歡上了這種懲罰,只要在這時我才能很好地思考。”

“這麼說,您在西點是個不討人喜歡的人。我在安納波利斯海校卻很討人喜歡,那裏也有這種懲罰,我一次也沒受過,倒是在高年級時,我常用它來治那些剛進校的毛毛頭。”

“世界任何一所軍校都不喜歡愛思考的人,安納波利斯不喜歡,西點不喜歡,聖西爾和伏龍芝都不喜歡。”

“是的,思考,特別是像您那樣思考,對我是件很累的事。不過,我不認為這場戰爭有很多可以思考的東西。”

對桑比亞的“外科手術”已持續了二十多天,每天有上千架次的飛機狂轟濫炸,從艦載機上的激光智能炸彈攻擊到從阿森松島飛來的大型轟炸機的地毯式轟炸,還有巡洋艦和驅逐艦上大口徑艦炮日夜不停的轟擊,這個非洲窮國實在剩不下什麼了。他們那只有二十幾架老式米格機的空軍和只有幾艘俄制巡邏艇的的海軍,在二十天前就被首批發射的巡航導彈在半小時內毀滅,而桑比亞陸軍的二百多輛老式坦克和裝甲車也在隨後的兩三天內被來自空中的打擊消滅乾淨。

隨後,攻擊轉向了桑比亞境內所有的車輛、道路和橋樑,而摧毀這些也用不了多長時間。

現在,桑比亞國已被打回到石器時代。

參加攻擊的三個航母戰鬥群已撤走了兩個,只留下林肯號戰鬥群完成“第一倫理”行動最後的使命。除了林肯號航母外,戰鬥群還包括一艘貝爾納普級巡洋艦、兩艘斯普魯恩斯級驅逐艦、一艘孔茲級驅逐艦、兩艘諾克斯級護衛艦、兩艘佩里級護衛艦、一艘威奇塔級補給艦,還有三艘看不見的“鯡魚”級攻擊潛艇。

菲利克斯將軍突然從踱步中站住,看着貝理雅艦長,艦長很不舒服地想:這人確實像個學者,而且是神經衰弱的那種。

“我還是認為我們離海岸太近了。”菲利克斯說。

“這樣我們可以向桑比亞人更有力地顯示自己的存在。我不明白您擔心什麼。”艦長揮着雪茄說。

艦隊,特別是林肯號確實能顯示其存在。它是尼米茲級航母的第5艘,於1989年服役,排水量近十萬噸,全長三百多米,有二十層樓高,是一座帶來死亡的海上鋼鐵城市。

菲利克斯又接着踱起步來:“艦長,您清楚我的觀點,我對現代化戰爭中航空母艦在海上的生存能力一直存有疑慮。在我的感覺中,航母總像是一隻漂浮在海上的薄殼大雞蛋,脆弱得很。”

“您也知道,在參聯會和軍備聽證會上,我是一貫支持您的看法的。但現在,桑比亞軍隊擁有射程最遠的武器可能就是55毫米的迫擊炮了,如果有,它也只能藏在地窖里,拉出來十分鐘內就會被摧毀……事實上,我也覺得這是一場無聊的戰爭,軍隊在精神上正在衰落,主要原因是缺少自己的英雄偶像。二十世紀後期的幾場戰爭,都沒有造就出像巴頓、麥克阿瑟、艾森豪威爾的英雄,因為敵手太弱了,這次也一樣。”

這時,一名參謀遞給菲利克斯一份電報,他看后喜上眉梢,這幾乎是攻擊開始后他第一次真正露出笑容。

“看來這一切都快結束了,桑比亞政府已接受了所有條件,他們將很快交出桑比亞境內所有生物學家和基因工程師,以及所有基因被重新編程的個體,在這一切都完成後,元首將本人將投案自首。”菲利克斯把電報遞給貝理雅。

貝理雅看都沒看就把電報扔到海圖桌上:“我說過這是一場乏味的戰爭。”

兩位將軍透過他們所在的航母塔島上的艦長室寬大的玻璃窗看到,一架海軍陸戰隊的直升機從海岸方向飛來,降落到林肯號的甲板上。依塔一行幾人從直升機上走下來,並在周圍陸戰隊員的槍口下低頭向塔島走來。依塔走在最前面,他仍穿着那身民族服裝,像一根披着一塊大布的老樹枝。

過了一會兒,這一行人走進塔島,進入艦長室。除了依塔仍兩眼朝下外,其他人都不由四下打量起來。如果只看四周,這裏彷彿就是一間歐洲莊園的豪華餐廳,有着猩紅色的地毯,華麗的鑲木四壁上刻着浮雕,掛着反映艦長趣味的大幅現代派油畫。但抬頭一看,就會發現天花板是由錯綜複雜的管道組成的,這同周圍形成了奇特的對比。高大的落地窗外,艦載飛機在不間斷地呼嘯着起降。

依塔博士沒有抬頭,向菲利克斯所在的方向微微彎了一下腰,用虛弱的聲音緩緩說:“尊敬的將軍,我帶來了桑比亞國真誠的敬意,您率領的艦隊那天神般的力量令我們膽寒,我們屈服認罪。”

菲利克斯將軍說:“博士,我希望您真的明白你們在做什麼。”

“我們明白,在文明世界的上帝面前我們跪下,我們認罪,但將軍,人要是餓得厲害,就顧不得什麼廉恥了。”依塔深深地鞠躬說。

周圍一群年輕的參謀都用鄙夷的目光看着面前這根老乾柴。“博士?”一直沒說話的貝理雅艦長喊了一聲,依塔微微抬頭,被艦長呸的一口吐在臉上,他仍石雕般一動不動地立着,任白色的唾液順着他那深紋密佈的臉流到紛亂的鬍子上。

菲利克斯惋惜地搖搖頭:“您本來可以不挨餓的,留在文明世界,您有可能再獲得一次諾貝爾獎,卻去為一個連人類最起碼的倫理都不顧的極權政府工作。”

“我為桑比亞人民工作。”依塔又鞠了一躬。

“你給桑比亞人民帶來了災難。”菲利克斯說。

“不管這場災難是誰帶來的,將軍,魯維加總統都殷切希望它快些結束。為表達這個和平的心愿,國王還給將軍帶來了一件小小的禮物。”

依塔說完,從後面的一個人手中拿過了一個鳥籠大小的木籠子,依塔把籠子放到地毯上,輕輕打開籠門,一個雪白的小動物跑了出來,艦長室中的所有軍人發出一陣驚嘆聲。那是一匹小馬!它只有小貓大小,但在地毯上奔跑起來矯健靈活,雪白的鬃毛在飄蕩,明亮有神的眼睛驚奇地看着這個世界,然後發出了一聲清脆悠揚的嘶鳴。更奇怪的是,小馬居然長着一對雪白的翅膀!

他們彷彿看到了從童話中跑出來的精靈!

“啊,太美了!我想這是您的基因軟件的傑作吧?”菲利克斯驚喜地問。

依塔又微微鞠了一下身回答:“這是馬和鴿子的基因組合體。”

“它能飛嗎?”

“不能,它的翅膀沒那麼大力量。”

菲利克斯說:“博士,我代表貝納感謝您,哦,貝納是我的十二歲的小孫女,她為這禮物一定會高興得發狂的!”

“祝她幸福美麗,也祝未來的桑比亞孩子有他十分之一的幸運,十分之一就足夠了,將軍。”

以後三天,大批的運輸直升機頻繁往返於桑比亞的內陸和沿海之間,從內地運來大批桑比亞政府交出的經過基因編程的“個體”,他們都是十五歲的黑人,絕大部分是男性。這些人被裝上等候在沿海的運輸船和登陸艇,每艘船裝滿后立刻向遠海駛去。

由於收到了中央情報局的一份緊急情報,菲利克斯將軍決定再次召見伊塔。伊塔走進艦長室后,立刻目不轉睛地看着窗外,在不遠的海面上,幾架體形龐大的支奴干運輸直升機正懸停在一艘運輸艦上方,黝黑的“個體”不停地從機艙中爬出,順着軟梯下到戒備森嚴的甲板上,然後在持槍士兵的推搡下進入艙里。

菲利克斯來到伊塔身邊,同他一起看着海上的情景,“這是最後幾船了,三天運走了兩萬個個體。”

“他們要被送到哪裏?”伊塔問。

“博士,這不是你我需要關心的事情。”菲利克斯冷冷地說。

“我們所在的這艘大船叫林肯號是嗎?”伊塔突然問,菲利克斯茫然地點點頭。“怎麼會叫這個名字呢?上上個世紀,非洲的黑奴就是這麼被運走的,他們的基因並沒有經過重新編程。”

菲利克斯笑着搖搖頭:“這是兩回事,博士。我可以許諾,當這些個體還在我的管轄範圍內時儘可能得到人道的待遇,就是野生動物也應該受到保護的,但僅此而已,他們以後的命運與我無關,與您也沒有關係了。”

看到伊塔沉默無語,菲利克斯接著說:“那麼,我們談正事吧。博士,我知道那些個體比正常人要健康得多,但他們有時也會得一些正常人不會得的病,比如前不久,在個體中傳染一種皮膚病,雖不會致命,但患者十分痛苦。為了制止這種病的傳染,你們研製了一種接種疫苗,委託歐洲的一家製藥公司生產,據我所知,已交貨的疫苗總量夠四萬個個體用的。”

菲利克斯注意到伊塔掩着披布的一隻手難以覺察地抖動了一下,但說話的聲調仍是那麼沉緩:“只有兩萬餘名個體,將軍。”

菲利克斯點點頭:“我願意相信,博士,只是有一個小小的要求:能把那剩下的兩萬份疫苗讓我們看一下嗎?只是看一下,我們不帶走,它們對正常人沒用。”

伊塔不說話。

“您是想說,它們在轟炸中毀了嗎?”

伊塔緩緩地搖搖頭:“不,那些疫苗都用完了。將軍,我清楚您已經什麼都知道了。”

“是的博士,您撒了謊:十五年前重新編程的受精卵不是兩萬個個體!立刻把他們交出來。”

伊塔把枯瘦的身體轉向菲利克斯,眼睛仍然看着下方,這使人覺得他像一個人盲人,他說:“將軍,在我的感覺中,您是一個明白人。”

菲利克斯雙眉一挑問:“哦,在哪些方面?”

“很多方面,比如,您真是以一個十字軍騎士的激情來領導這場戰爭嗎?”

菲利克斯搖搖頭:“不,我是以很理性的態度來對待自己的使命的,對於國際社會在這件事情上的大驚小怪,我覺得多少是一種矯情。”

伊塔無動於衷,倒是旁邊的貝理雅艦長把目光從伊塔移到菲利克斯身上,吃驚地盯着他:“將軍……”

“隨着本世紀頭二十年基因工程突飛猛進的發展,人類社會的宗教情緒也與日俱增,表面看來這是對生命倫理的崇敬和維護,其實是人類在使其茫然的技術社會中試圖找到一種精神依託的表現。”

貝理雅大叫起來:“怎麼能這樣說將軍?您應該知道,對人類基因的重新編程等於把人類置於與他自己可以隨意製造的機器一樣的地位,這將摧毀現代文明的整個法制和倫理體系基礎!”

“您把電視上的話背得很熟,”菲利克斯不以為然地笑笑說,“但您所說的信仰和倫理體系是以西方基督教文化為基礎的,而別的文化並不一定認同這種體系。在伊塔博士的非洲文化中,創世主的概念是很模糊的,比如馬薩伊曾說:”當神着手準備開創世界時,他發現那裏有了一隻多洛勃(狩獵的部落),一頭象和一條蛇。‘就是說人類和其它生命是先在的,是一種自發的創造物。對人為干預生命的進化,並沒有西方基督教文化這麼多的忌諱。就以西方文化本身來說,它的法制和倫理也不會因為對人類基因的重新編程而崩潰,事實上,為了更小的理由,我們早就在違反第一倫理,比如本世紀出現的克隆人,上世紀的試管嬰兒,更早一些的時候,我們那些高貴的女士為了少一些麻煩和責任,並沒有太多的猶豫就去流產和墮胎了。在這些事實面前,我們的法制和倫理體系好像也很現實地適應了,並沒有絲毫崩潰的跡象。至於西方世界對在非洲發生的這件事這麼大驚小怪,不過是因為我們不需要以野草和樹葉充饑罷了。“

貝理雅目瞪口呆了好一會兒,迷惑地搖搖頭。

菲利克斯對伊塔笑笑說:“別在意,博士,貝理雅艦長顯然平時很少思考這類問題。”

“我的任務不是思考。”艦長氣鼓鼓地說。

“菲利克斯將軍是個明白人。”伊塔真誠地說。

“我已經足夠坦率,那麼請問博士,您是如何一眼把我看透的呢?”

“不是一眼,我們十多年前見過面,那是在麻省理工的一次雞尾酒會上,你當時還是一名準將,在南卡羅來納州的新兵訓練營負責新兵訓練工作。您說在現在的美國青年中,可以招到像科學家的士兵,像工程師的士兵,像藝術家的士兵,但像士兵的士兵卻越來越難找了。接着你就說,基因工程有可能為美國創造出合格的士兵,這是軍方人士第一次在這樣的生物學家會上說這種話,因此我記住了您。”

“這真是一個好主意。”貝理雅艦長讚許地點點頭。

“所以,艦長,只要有需要,倫理終究是第二位的。”菲利克斯對貝理雅說,極力掩蓋自己的輕蔑。

“那麼,將軍,您一定理解我的懇求,求你們放過那兩萬個桑比亞人吧。”伊塔對“第一倫理”行動的指揮官連連鞠躬,看上去真像一個老乞丐。

菲利克斯堅定地搖搖頭:“博士,我是軍人,在執行使命,這與我對基因工程的看法沒有關係。再說一遍:把那兩萬個個體交出來,即使您認為他們是桑比亞的未來。”

“將軍,他們是全人類的未來。”

“這沒有意義,我們不但確切地知道那兩萬個體的存在,甚至能猜到他們的隱藏之處,如果你們拒絕交出,我們只能轟炸那些叢林。”菲利克斯把手向下一劈說。

“知道怎樣轟炸嗎?”貝理雅把臉湊近伊塔說,“不是用林肯號上的飛機,它們太小了,是從阿松森基地飛來的巨型轟炸機,它們裝滿了燃燒彈,在那些叢林地帶沿X形的對角線投彈,這樣不管風向如何,都能形成一片完美的火場,其中的溫度可以燒化橋樑,連細菌都活不下去。”

菲利克斯接著說:“怎麼樣博士,即使為了那些個體着想,也應該把它們交出來。”

伊塔用當地的土語哀嘆了一句什麼,整個身體像失去支撐似的搖搖欲墜。“給我電話,我向政府轉達你們的意思。”

“很好,還要說明,不能用上次的移交方式,從內陸用直升機運送兩萬人太困難,在降落地點和途中還不時遭到游擊隊的襲擊。我們要求你們把那兩萬個個體運到海岸來,就在這片沿海平地上,在艦隊的火力控制範圍內。以上的事完全由你們來做,然後我們用登陸艇一次性接收。”

“我轉達。”伊塔無力地點點頭。

當伊塔隨着押解的陸戰隊員走到艦長室門口時,他突然轉過身來,美國人驚奇地發現他的腰不駝了,現在站得挺直,這才可以看到他原來是那麼高大的一個人。他那雙隱沒於眼窩中黑影中的眼睛,自那彷彿看不見底的黑潭中射出兩道冷光,令在場所有人打了個寒戰。

“離開非洲。”伊塔說。

“您說什麼?”貝理雅艦長問。

伊塔沒有理會,轉身邁着大步走出去,那步伐之強健有力也與以前判若兩人。

“他說什麼?”貝理雅又轉身問其他人。

“他讓我們離開非洲。”菲利克斯說,雙眼沉思地盯着伊塔離去的方向。

“他……哈……他真幽默!”貝理雅大笑起來。

入夜,在艦長室里,菲利克斯將軍入神地看着桑比亞人送他的那匹小馬,它正站在寬大的海圖桌上,津津有味地吃着勤務兵剛送來的捲心菜。然後,他起身來到外面的艦橋上,凝視着遠方的非洲海岸,一股熱風吹到臉上,風中夾着煙味,遠方的陸地籠罩在一片紅光之中,那是桑比亞的城市在燃燒。火光映紅了半邊夜空,並在海水中反射,構成了一個虛假的黎明。

“將軍,看得出您很憂慮。”貝理雅艦長也悄聲來到艦橋上,在菲利克斯後面問。

“我們面對的,是一個被逼到牆角的民族。”菲利克斯看着燃燒的大陸說。

“那又怎麼樣?在這個世界上,雞蛋就是雞蛋,石頭就是石頭,我相信一切都會很順利的。”

“但願如此吧。四十多年前的那一天我記得很清楚,我和幾名陸戰隊員一起守在西貢大使館的樓頂,直升機正在運走最後一批人。文進勇將軍指揮的北越軍隊離那兒只有幾百米了,而美國在越南的勢力範圍,只剩大使館樓頂這幾十平方米了。一顆炮彈飛來,一名陸戰隊員被齊胸炸成兩半,我還記得他的名字,他是最後一個死於越南的美國軍人……那一時刻銘心刻骨,從此我明白了戰爭是一個很深奧的東西,誰都難以真正看透它。”

當菲利克斯被一名中校參謀叫醒時,天剛蒙蒙亮。參謀告訴他,指定的海岸地段已經集結了兩萬多桑比亞人,好像就是桑比亞政府交出的那兩萬個個體。

“不可能這麼快的!”菲利克斯盯着參謀喊道,“他們靠什麼集結?桑比亞大部分的公路和鐵路都難以通行,就是有暢通的道路和足夠的車輛也不可能這麼快集結兩萬人!”

菲利克斯起身抓起一個望遠鏡,衝到艦橋上,清晨的海風讓他打了一個寒戰,艦橋上已站滿了舉着望遠鏡觀察海岸的海軍軍官,貝理雅艦長也在其中。

向岸上望去,望遠鏡中出現的是從海岸伸延出去的廣闊平原,燃燒的城市升起的煙霧如同平原後面一張巨大的黑灰色幕布。菲利克斯看到平原的地平線上有幾個黑點,這些黑點漸漸變成了一條條黑線,很快,這些黑線連接起來,給地平線鑲上了一道黑邊。菲利克斯將軍立刻看出了這不是那兩萬個等待接收的“個體”,而是一支準備發起攻擊的陸軍部隊。他們隊形整齊地推進着,菲利克斯放下望遠鏡,用肉眼也能看到桑比亞軍隊像黑色的地毯一樣漸漸覆蓋了平原。

他再次舉起望遠鏡,看到陣線在加快速度,很快整個方陣都飛奔起來,黑人士兵們高舉着衝鋒槍怒吼着,像潮水一樣撲向大海。

“桑比亞人要投海自殺?”艦隊中所有目睹這一壯觀景象的人都迷惑不解。在林肯號上,菲利克斯將軍首先發現了什麼,臉一下變得煞白,他扔下望遠鏡,聲嘶力竭地大叫起來。

“戰鬥警報!艦炮射擊!所有攻擊機起飛!快!”

戰鬥警報尖厲地響起。已衝到海邊的桑比亞步兵陣線中突然出現了一大片白色的東西,那一片白色急劇抖動着,激起了高高的塵埃,艦隊的人們一時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所有的桑比亞士兵都長着一對白色的翅膀,這是兩萬多名會飛的人!

在一片塵埃之上,飛人升到空中,飛行的陣線黑壓壓一片,遮住了初升的太陽,這空中軍隊越海向艦隊撲來。

這時,艦隊的宙斯盾系統已對來襲的飛人做出了反應,首批艦對空導彈從林肯號周圍的巡洋艦射向飛人,約五十條白色的煙跡扎入了飛人群中。這首批導彈都擊中了目標,清脆的爆炸聲從空中傳來,在一陣閃光后飛人群中出現了一團團黑煙,被擊中的飛人血肉橫飛,翅膀的白色羽毛如一片片細微的雪花在天空飄散。航母上觀戰的人們發出一陣歡呼聲,但憑理智仔細觀察攻擊效果的菲利克斯將軍和貝理雅艦長心涼了半截,一道簡單但嚴酷算術題擺在他們面前。

從現在的情況看,每枚航空導彈在擊中目標時,彈頭爆炸的殺傷力可擊落周圍2到3個人飛人。艦隊的艦空導彈的彈頭是為擊毀空中戰機這樣的點狀目標而設計的,爆炸時只產生很少的高速彈片,因而面積殺傷力不大,而飛人受到導彈攻擊后正以很快的速度散開,所以,一枚艦空導彈很快只能擊落一個飛人了。具有較強面積殺傷力的艦對艦導彈和巡航導彈對這樣方向和距離的目標毫無用處。

這裏還有一個致命的弱點:艦隊的艦空導彈中只有不到一半採用傳統的紅外、雷達和激光制導方式,這大多是上世紀就已準備的“海標槍”、“海麻雀”和“標槍”型艦空導彈。

近年來,被這隻強大艦隊真正引以為驕傲的是採用像素制導的艦空導彈,像素制導是上世紀的導彈設計師們追求已久的夢想,在這種制導方式下,導彈感受到的目標不再是傳統制導方式下的點狀,而是一個三維圖像,通過高超的模式匹配技術對目標進行識別,正如給導彈裝上了一雙智慧的眼睛,這就使得導彈可以打擊目標最致命的部位,因而像素制導導彈的戰鬥部較傳統導彈大為減小。但現在在這雙智慧之眼中,那些飛人怎麼看也不像是需要打擊的空中目標,更像是大些的飛鳥,所以這些聰明的導彈都做出了理智的選擇:繞開他們。人工智能再一次變成了人工愚蠢,更換每個導彈的模式數據庫是無論如何也來不及了。

整個艦隊攜帶的艦對空導彈約為3000枚,這比正常情況已超載一倍了。這樣數量的導彈在“宙斯盾”系統的引導下,足以對付一個大國的全部空軍力量對艦隊發動的攻擊,進行這種攻擊的敵機可能有兩千架左右。而現在,艦隊面對着十倍數量的飛人,每個飛人對艦隻的攻擊能力當然無法同戰機相比,但要擊落它,也要耗費一枚導彈。用航母上的戰鬥機對付飛人,道理也一樣,況且戰鬥機可能來不及起飛。於是,兩位將軍,他們統率着這個星球上最強大的艦隊,現在不得不承認這樣的現實:對於飛人,航母戰鬥群的主要武器不再具有優勢,質量代替不了數量。

林肯號的周圍,艦空導彈一批接着一批地發射,導彈的尾跡在空中組成一團巨大的亂麻。

艦隊沒有人歡呼了,現在即使普通水兵也解開了那道算術題,以往他們最引以為自豪的東西現在也靠不上了。

當所有的艦空導彈全部用光后,只擊中了不到兩千個飛人,而現在,從海岸方向向艦隊衝來的飛人陣線前鋒,已掠過了戰鬥群外圍的巡洋艦和驅逐艦,直向林肯號航母撲來。

現在,艦隊只能依靠艦炮和機槍火力了,幾乎所有的艦炮都全力射擊。打擊飛人最為有效的武器是密集陣火炮系統,它原是用於擊落1500米範圍內突破艦隊防禦系統的漏網反艦導彈的,它由6管20毫米火炮組成,具有每分鐘3000發的高射速。密集陣火炮的每一次掃射,都在空中劃出一條死亡的曲線,都有一排飛人被它那密集的彈流擊落。但密集陣火炮無法長時間連續射擊,它的高射速和快初速使炮管很快發熱老化,必須頻繁地更換,加上數量有限,它們最終也無法對來襲的大批飛人形成有力的阻擊。其它的大口徑艦炮射速太慢,同時,飛人的飛行軌跡是一條不斷波動的正弦線,用普通艦炮對它們射擊就像用步槍打蝴蝶一樣,命中率很低。所以現在惟一能依靠的武器就是機槍了。

這時,菲利克斯的腦海中浮現出古代中國關於冷兵器戰爭的一句話“臨敵不過三發”,意思是說在敵人的騎兵衝到陣地前這段時間裏,弓箭手只能射出三支箭,這絕妙地反映了目前林肯號的處境。

現在,飛人開始對林肯號衝擊了,飛人從各個高度接近航母,最高的飛人飛到上千米,最低的緊貼海面掠過。近兩萬名飛人使林肯號籠罩在一團死亡的陰雲中,航母上的人聽到從各個方向傳來的飛人的呼喊聲,這些聲音使他們他們頭皮發炸,抬頭看着那密密麻麻的遮住陽光的飛人群在頭頂盤旋,他們彷彿身處噩夢之中,同時也意識到一個嚴酷的現實:在高技術的溫床中沉浸了幾十年後,他們終於獲得了一個成為真正戰士的機會——要同敵人面對面肉搏了。

意識到這點,菲利克斯反而冷靜了許多,他拿起擴音器,沉着地發出命令:“立刻向艦上人員分發所有輕武器,重點防守塔島、升降機口、彈藥庫、航空油庫和核反應堆。這是最高指揮官在說話,全艦人員,準備接敵近戰!”

貝理雅艦長茫然地看着菲利克斯將軍,好半天才理解了他的話的含義。他默默地走到海圖桌面前,從一個抽屜里拿出自己的手槍,他看着槍,無言地沉思着。突然,他聽到了一聲悠揚的嘶鳴,是那匹小飛馬發出的。艦長抬槍對着小馬射出三發子彈,那個美麗的小精靈倒在血泊中。

又一個措手不及的尷尬場面出現了:在早期航母中,輕武器是由各戰位分散保管的,但由於自二戰以來艦上人員從未有使用輕武器的機會,所以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現代航母上的輕武器都在一個專用倉庫中集中保管。林肯號上有近六千人,除了崗位不能離開的人外,有近四千人擁向位於航母中層的軍火庫中去領槍,一時把狹窄的通道堵塞了。軍火庫門口更是亂做一團,負責發放武器的軍官只能把槍向人群中扔,領到槍的人也擠不出去,只能把槍向後傳,看上去很像近代某個城市暴動的場面。這時林肯號廣闊的飛行甲板只能由艦上數量不多的海軍陸戰隊守衛了。

第一個飛人在林肯號的飛行甲板上着陸了,他那雪白的雙翅輕盈地抖動,雙腳接觸到甲板時沒發出一點聲音。這時誰也不會認為他是魔鬼,這是希臘神話中才有的人物,是神靈的化身,它來自遠古的夢幻,如同一個美麗的幻影降落到人類這粗陋的鋼鐵世界中。甲板上的陸戰隊員被他那驚人的美震撼了,很多人獃獃地站着,忘了開槍。但這個飛人戰士還是很快被來自各個方向的彈雨擊倒了,飛人倒在甲板上,雙翅上雪白的羽毛被他自己的鮮血染紅了。緊接着又有三個飛人着艦,其中一名倖存下來,躲到飛行甲板左舷的一個光學引導裝置後面同陸戰隊員們對射起來。

又有幾個飛人降落被擊斃后,飛人戰士們意識到這時着艦代價太大,就開始從空中向航母投擲手榴彈。航母上的人們也嘗到了被轟炸的滋味,當一大群飛人呼嘯着從飛行甲板上空掠過後,手榴彈如冰雹般劈哩啪啦地落下,然後在一片爆炸聲中,那些仍停在甲板上的昂貴的“雄貓”和“大黃蜂”一架架被炸成碎片。

來自空中的手榴彈成功地遏制了航母上的輕武器火力,飛人的第二次強行降落取得了成功,很快就有上百名飛人戰士登上了林肯號,他們依託着左右舷的下陷結構和甲板上飛機的殘骸同艦上的陸戰隊和水兵槍戰,掩護更多的飛人着艦。

現在,令林肯號的守衛者們最尷尬的局面出現了:首先,他們在人員素質上處於劣勢。經過基因優化,又在非洲叢林中成長的飛人是天生的戰士,在這傳統的近戰中,他們驍勇敏捷,所向無敵。而林肯號上的人,除了為數不多的海軍陸戰隊員外,其他人與其說是軍人還不如說是工程師和技師,受過的陸戰訓練不多,在這殘酷的近戰中根本不是飛人戰士的對手。最可憐的要數那些飛行員了,這些曾令多少敵人聞風喪膽的空中殺手,航母戰鬥群的刀鋒,現在什麼都不是了。貝理雅悲哀地從艦長室的窗中看到一名中校飛行員,縮在F14的座艙中,伸出手槍亂打一氣,彈夾打光了還在不停扣扳機,直到一名臉上塗著紅黑相間條紋的飛人爬上飛機,用一把獵刀砍下他的腦袋為止……

更令“第一倫理”行動的執行者們無法忍受的是,他們現在在武器上也處於劣勢!在這樣的近戰中,他們的M16步槍並不比桑比亞飛人手中古老的AK47好多少。而且,林肯號上輕武器庫中的步槍只有不到兩千支,這樣,艦上大部分人只能用手槍作戰了。林肯號上的6000官兵不過是被堵在鋼鐵中的一堆肉而已。

在三個足球場大小的飛行甲板上,飛人仍在以很快的速度降落,現在,他們在艦上的人數已過千人。林肯號雖然在人數上仍佔優勢,但大部分人都被剛才飛人從空中的手榴彈轟炸堵在艙內,飛行甲板漸漸被飛人戰士控制。現在,他們重點攻擊的目標有兩個:一個是飛機升降機口,這是進入艦體內最寬敞的通道;另一個是塔島,這是航母的神經中樞。

一群飛人從艦長室外掠過,可以聽到手榴彈乒乒乓乓地砸在艙壁上,有一枚破窗而入,落到海圖桌上。看着那個冒着青煙旋轉的東西,菲利克斯將軍彷彿走進了時間隧道,又閃回到他的青年時代。那是在熱帶暴雨中的越南叢林中,18歲的他也看到一枚手榴彈在眼前冒着青煙旋轉,甚至外形也同眼前這顆一樣,是前華約國制式武器,彈體和彈柄都是綠色的……對歷史和現實的感觸都凝縮在這生死一瞬,將軍出神地盯着那個東西,多虧一名參謀把他撲倒在地。

又過了十幾分鐘,着艦的飛人已超過兩千,他們完全控制了飛行甲板,也成功地阻擊了周圍的巡洋艦和驅逐艦上的增援。現在從外面看,林肯號上已全是飛人的身影,AK衝鋒槍嘶啞粗放的射擊聲蓋住了一切,M16步槍纖細的啪啪聲只能零星聽到。

突然,貝理雅艦長聽到了一聲爆炸,從升降機方向傳來。同到處響起的手榴彈爆炸聲相比,它很沉悶,只是隱隱約約能聽到。他的心頓時沉到了底,作為一名經驗豐富的軍人他不會聽錯的,這是飛人戰士在用塑性炸藥炸開艦體內部的水密門,他們已進入了林肯號。菲利克斯也意識到了這點,他知道,現代巨型航空母艦的內部結構是極其複雜的,即使艦上人員,在沒有地圖的情況下也會迷路。但對於飛人戰士,這可能不是個太大的障礙,因為他們要找的地方都是體積龐大的方位明確的。林肯號有三個致命處:彈藥庫、航空油庫(存放着供艦上作戰飛機使用的8000噸航空燃油)和為全艦提供動力的兩座壓水核反應堆,飛人戰士找到這三樣東西中的任何一樣,林肯號就死定了。同時,核動力航母是一個極其複雜的系統,在內部隨意的破壞也可能帶來致命的後果。

那不詳的爆炸聲又響了起來,一聲比一聲更沉悶,如同一隻巨獸的腳步,一步步走向林肯號的深處走去……

現在,結局只是時間問題。

着艦的飛人已過五千,甲板上的戰鬥基本停止了,而指揮塔島同全艦和外界的聯繫幾乎中斷,雖然塔島還未完全失守,林肯號已失去了大腦。

在以後的一個多小時內,林肯號幾乎沉靜下來,只有艦體內的爆炸聲能隱約聽到,而且向不同的方向擴散。飛人戰士像進入林肯號這隻巨獸體內的無數只螞蟻,正在吞食着它的內臟。同時,飛人加強了對塔島的攻擊,在從下面攻打的同時,他們從空中直接跳到塔島的上層建築上。

突然,林肯號微微振動了一下,貝理雅衝到窗邊,看到大團的白色蒸氣從艦體兩側升起,並聽到一陣隆隆聲,那是艦體下面的海水沸騰的聲音。艦長知道,飛人戰士找到了林肯號三個致命處的一個:核反應堆。雖然反應堆在艦體的最下部,但它們的方位是最明確的。

飛人戰士顯然已炸毀了反應堆的冷卻系統,貝理雅可以想像,堆中的反應物質如火山岩漿般流了出來,但它比岩漿灼熱許多倍,它流到航母的艦底,就如同把燒紅的火炭放到硬紙板上一樣,很快就把艦底燒穿了。

又一陣冰雹般的手榴彈扔到艦長室周圍,震耳欲聾的爆炸后,AK衝鋒槍密集地在外面響了起來,好像是一陣突然爆發的狂笑。保衛艦長室的陸戰隊員們在艙門和窗口相繼倒斃,一群飛人戰士撞開門沖了進來,他們的翅膀合在身後,像是披着白色的斗篷。貝理雅艦長伸手去拿放在海圖上的手槍,立刻同幾名年輕參謀一起被眼疾手快的飛人戰士亂槍打死。菲利克斯將軍手裏握着槍,但沒舉起來,飛人戰士盯着他肩上的四顆星,沒有再開槍,他們就這樣對峙着。

飛人們突然向兩邊分開,伊塔博士走了進來。他們仍披着那塊披布,同周圍戎裝的飛人戰士形成鮮明的對比,一個飛人用生疏的英語讓菲利克斯放下武器。

菲利克斯仍緊握着手槍,用另一隻手整理了一下軍服:“開槍吧,黑鬼。”

伊塔博士抬起頭來,菲利克斯又一次看到了他那深邃的雙眼。

“將軍,我們的血也是紅的。”

“你們可以擊沉林肯號,但最後一個也跑不掉的!”

伊塔笑了一下,這是菲利克斯第一次看到他笑。“他們當然能跑掉,他們可以任意飛越國境,雷達系統不能把他們同飛鳥區別開來,他們到處都能得到食物,即使是現代社會,要消滅這樣一批人也是不容易的。更重要的是,他們很快就會成為合法的人,將享有作為一個人的一切權利。”

“這我不明白。”

“您是個聰明人,正如您所說,即使在所謂的文明世界,只要有需要,倫理是第二位的。

那裏的人們當然不需要吃野草和樹葉,但他們肯定需要飛翔,這是人類最古老的夢幻,沒人能抵擋它的誘惑。您將會看到,想像中的魔鬼並不存在,天使時代即將到來,在那個美好的時代里,人類在城市和原野上空飛翔,藍天和白雲是他們散步的花園,人類還將像魚一樣潛游在海底,並且以上千歲的壽命來享受這一切。將軍,您已經看到了這個時代的曙光。“

伊塔博士說完,轉身走了出去,同時用桑比亞語說了句什麼,接着所有的飛人戰士都轉身走了,沒有一個人再看菲利克斯一眼。

林肯號航空母艦直到黃昏時才完全沉沒,當艦上的塔島最後沉入水中時,被壓出的空氣發出巨大的嘶鳴,像非洲海岸凄厲的號角,菲利克斯將軍站在一艘巡洋艦的艦橋上,用困惑的目光望着遠方古老的土地。

在那塊百萬年前誕生人類的土地上,飛人群正在夕陽中盤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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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慈欣中短篇科幻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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