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輕輕拉開了風門,朱翠踱出艙外。
一陣大風,揚起了她散亂的長發,忽然間,她覺得自己清醒了不少。
大船底微微在動蕩着,過高的桅杆不時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月色如銀,映照着遠近水面,像是灑下了數不清的銀片那樣地閃爍、燦爛。
驀然,她發覺到左側方的一葉扁舟。
正所謂“野渡無人舟自橫”,那艘小舟確是橫泊江心,與自己大船的間隔,不過只有三四丈的距離。
這個距離之內,對於一個輕功見長的人,那是絲毫也構不上威脅的。
朱翠心裏一驚,信步前移。
她繞到了另一個角度。
終於發現出那艘小舟,並非真箇無人,事實上現在正有一個頭戴大笠的漁夫正在船尾伸竿夜釣。
朱翠注視了一刻,不見什麼動靜,便踱入艙房。
迎面看見“一掌飛星”史銀周,史氏正閉目倚艙養神,聽見聲音連忙站起來。
朱翠道:“新風情形怎麼樣?”
史銀周道:“還沒有醒,不過中間曾有兩次嘔吐,含糊着要水,卑職沒有敢給她,公主這半天到哪去了?”
朱翠不便瞞他,卻也不便詳告,只道:“我去察看了一下後面邊艙。”
史銀周一驚道:“公主可曾發現那個姓水的有什麼可疑么?”
朱翠搖搖頭道:“那倒不會,我相信他是我們一邊的。”
史銀周“哦”了一聲,微微點了點頭。
朱翠道:“外面有一艘釣魚的小船,我倒覺得很可疑,大叔去注意一下,我這就去看看新鳳去。”
史銀周忙即步出,朱翠卻向艙內步入。
朱翠步入新鳳的艙房,覺得她脈搏宏大,心跳得很厲害,而且嘴唇乾裂,一切的現象都顯示她中毒甚深。
當下她不敢遲疑,一面取出方才水先生所贈送的化毒丹,小心地置於新鳳舌橋之下,然後再施展推按之術,緩緩與她推拿身上穴路。
果然,沒有多久的工夫,新鳳就發出了呻吟聲,緊接着睜開了眼睛。
朱翠想不到水先生所贈送的化毒丹居然如此靈驗,當時輕輕握住新鳳手腕,囑咐道:
“你已經不要緊了,但是現在還不宜說話,先好好睡一覺,休息一下,等一會我會叫人為你準備吃的東西,外面什麼事都不要你來操心,知道嗎?”
新鳳見公主親自服侍自己,一時感動得熱淚盈眶,在枕上不時點頭,以示感激之意。
朱翠又交待安慰了她一些話,這才步入裏面艙房。
她實在感到有些倦了,可是外面事態的發展,卻是一刻也不敢掉以輕心。
停船江心,只是一時的權衡,不能永遠擱置下去。
朱翠回到了自己的艙房,顯然是因為過於疲倦,她只覺得周身乏力,必須要休息一會才行。
她所居住的這間艙房,是選擇靠外面的一間,有兩扇窗戶通向外面江上,她所以要居住這一間,是因為如有人從江上過來,欲圖不利於其家人,必須要經過這間房子,先要通過自己這一關。
因此她在窗扇上端懸有一串小小貝殼所連制而成的風鈴,只要有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可使這串風鈴發出響聲,也就足以使她得到警覺。
熄滅了燈,朱翠盤膝床上,試着運行了一回坐功,她引氣玄關,過“任”、“督”二脈,很快地行了一周天,遂即入定過去。
這一次入定足足有兩個時辰她才蘇醒過來。
首先映入她眼帘的是透過紙窗的一片殷紅陽光,敢情天已經大亮了。
朱翠忙不迭地下了床,打開窗扇,正好看見地平線那一端的斗大紅日,江上瀰漫著一片蒸騰的霧氣,可以想見今天必然是個大好天。
外面傳過來輕輕的叩門聲,是宮嬤嬤的聲音道:“公主醒了么?”
朱翠吩咐她進來。
門開處,宮嬤嬤走進來,請安欠身道:“給公主問好請安!”
朱翠道:“旅行在外,過去宮裏的那一套俗禮都免了吧,少主人睡得可好?”
宮嬤嬤道:“少主人睡得好極了,這會子吵着肚子餓,要喝燕窩粥呢!娘娘也起來了,史統領正侍候着在大艙里開飯,叫我來侍候公主梳頭。”
朱翠一笑道:“這是什麼地方,還有這些規矩,我的頭一向都是自己梳,用不着你。”
宮嬤嬤笑道:“說的也是,我連自己的頭都梳不好,哪能侍候公主呢,新鳳那個丫頭這會子睡得正香呢,史統領說她中毒要多多休息,所以也沒敢叫她。”
朱翠點點頭道:“對了,就讓她多睡一會,你去給我打一盆洗臉水吧!”
“早打好了,”宮嬤嬤說:“就在外頭,青鹽漱口水也都準備好了。”
朱翠應了一聲,立時步出,在廊子裏洗了臉,又用青鹽把牙齒擦洗乾淨,才來到了前面大艙。
大艙里各人俱都在座,圓桌正面上首坐的是娘娘沈氏,雖在旅途之中,她亦不脫雍容華貴,臉上薄施脂粉,一身粉紅緞子百結裙襖,上面綉着鳳凰,宮樣蛾眉,鬱郁秋水,長時間的養尊處優,加上她善於調養,看上去還是那麼年輕。
沈娘娘左邊座位空着,是留給公主坐的,右邊座位上坐着那個年僅九歲,粉妝玉琢的王子朱蟠,他是當今蒙難的鄱陽王朱由貴唯一的子嗣,也是公主朱翠嫡親兄弟。
沈娘娘對面座上,恭敬陪坐的是“侍衛營”統領史銀周。另外,一個叫“秀兒”的年輕女侍,雙手捧着香茗,站在她身後,馬、杜二侍衛各據一方。
娘娘正在與史銀周說話,就只小王爺朱蟠雙手不閑着,滿桌子抓吃的往嘴裏塞,弄得一片狼藉。
朱翠出來,先向母親問了安,史銀周等分別見了禮之後,才坐下來。
宮嬤嬤趕過來為她添上一碗粥。
沈娘娘道:“剛才我還在跟史大叔商量,是不是該起程了,你史大叔說須要聽你的主意,你倒是說說看,要是這麼個走法,咱們半個月也到不了鄱陽。”
朱翠看了史銀周一眼:“史大叔的意思怎麼樣?”
史銀周道:“卑職的意思……為了避免敵人的跟蹤,我們還是繞道而行比較好。”
朱翠點了點頭,道:“我也正是這個意思,能夠明天上岸最好,史大叔就張羅船家開船吧!”
史銀周應了一聲,立刻離座外出。
朱翠吃了碗粥,在母弟面前,盡量作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抽空向窗外瞄了一眼,特別注意遠處的蘆叢,出乎意外的,倒是不見那兩艘船再跟着了。
朱蟠吃了許多東西,吵着要到船外面去玩,沈娘娘怕把他悶壞了,就吩咐宮嬤嬤帶他到上面去走走,宮嬤嬤卻知道事情的危險,只是用眼睛去看朱翠,朱翠生怕引起母親的多疑,也就欣然點頭。
她離開座位道:“我就陪小弟到艙外面去走走吧!”
朱蟠聽說姐姐要去,高興得一跳而近,拉住朱翠就往外扯,嘴裏嚷着:“叫他們給我們弄一隻小船,我跟你到江里划船去!”
沈娘娘連忙說道:“可不行,不許胡鬧。”
朱蟠說:“怎麼不行,我以前就劃過船,我還會扎猛子呢!”
朱翠沉下臉道:“你要是再胡鬧,就把你鎖在房裏,永遠都不叫你出來,也不想想這是什麼地方,這是大江里,可不是在家裏!”
在家裏這位小王爺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兩個人,一個是父親,一個就是這姐姐,弄不好還真挨打,這時見姐姐生氣,他也就不敢再吵了。
朱翠同他步出了艙面。這時船掌柜的老金和他兒子金七、小夥計毛五已經把帆升起來了,正在起錨預備開船。
史銀周走過來道:“船老大說今天風向好,水面又平,在日落以前,就能到江陽府。”
然後他壓低了嗓子道:“我們不是在那裏下船吧?”
朱蟠跑過去看船上人起錨,馬杜二侍衛在後面跟着。
史銀周道:“昨夜卑職注意那艘釣魚小船,到四更天才看見它離開了,以後也沒有見它再來。”
朱翠點點頭,說:“也許真是來釣魚的也不一定,倒是後面那兩條大船是什麼時候離開的,我還不知道。”
史銀周想了一下道:“釣魚小船走了沒一會,它們也就走了。”
朱翠想了想道:“這麼說,他們還是一路的,哼,這個曹羽果然是老奸巨猾,我們真要對他十分小心才行呢。”
史銀周皺着眉,深深覺得此行責任重大。
這時大船已經開動起航了。
船老大老金老遠的請安,向史銀周道:“小人還忘了回稟史老爺,船上的那位水相公已經走了。”
朱翠頓時一驚。
史銀周也為之一怔:“你說住在邊艙的那位水先生已經下船了?”
老金說道:“在天亮的時候,小夥計毛五給他送葯去,門開着,人已經沒有了,桌於上還留有一張紙條和一錠銀子的船錢。”
史銀周道:“什麼樣的紙條?”
老金說:“紙條上說那錠銀子是給小人的船錢,另外有一封信要小人呈給朱小姐。”
朱翠不動聲色地點點頭,說道:“信呢?”
老金由身上摸出來,雙手呈上,史銀周接過來轉呈上去。
朱翠接過了信來,先瞄了一眼信封上“朱小姐親啟”五個字,寫的是工筆的隸書。
不知怎麼她心裏這一霎亂極了,彷彿像是失去了什麼似的不寧靜。
簡單的幾句留書,她卻看了無數遍:
“頓舟安驛,小心曹賊,西山翠冷,蒼海無情,此去兩無牽。承情妙手,公主萬福,海客頓。”
儘管看了許多遍,當中還有些茫然。
朱翠一聲不哼地收起了信,只向船家老金點頭道:“知道了,你去吧!”
老金叩了個頭,站起來離開。
史銀周只是看着朱翠,希望由公主嘴裏得到些消息。
朱翠淡淡地道:“沒什麼,他只告訴我們要慎防曹羽這個人,還要我們提早下船,改走陸道。”
史銀周說道:“公主以為這個人可靠么?”
朱翠點點頭,心裏卻暗笑道:“他要是對方的人,我們這一家子的命早就沒有了。”
史銀周顯然因為對於這個“水先生”還了解不夠,才會有此一問,其實朱翠又了解他多少呢?
“我對他知道的並不比你多,只是有一點可以確定,”朱翠肯定地說:“他對我們絕無惡意,而且絕不是曹老賊那一邊的,而且他武功出眾,曾經兩次出手暗中幫助了我們,只可惜……”
說到這裏,她十分失望地苦笑了一下:“我原以為他會繼續留下來幫我們對付曹羽的,現在他竟然走了。”
史銀周由於與曹羽方面有過兩次的接觸,深深體會到對方的凶厲詭詐,下一步尚不知更待如何,自己這方面婦人幼兒略有失閃,自己即使是投江一死,亦無法洗卻身後罵名,這麼一想,臉上不禁浮現起一絲愁容。
倒是朱翠察言觀色,看出了對方的隱憂。
“史大叔不必擔心,”朱翠冷靜地分析道:“我想曹老賊一連兩次失敗之後,應該心裏有數,知道了我們的厲害,沒有十分的把握,他是不會再輕易出手的,我們如能在他出手之前先到九江投奔劉大學士,打聽出父王的真實消息,然後再定一切。”
史銀周點頭道:“公主說得是,劉大學士素蒙王爺眷愛培植,再說他與‘寧王’的關係極好,只要能到了南昌,我們就一切無憂了。”
朱翠微微一笑道:“這也正是我的打算。”
說到這裏,只聽見前面傳過來一陣笑聲。
敢情那位小王爺朱蟠耐不住艙底的寂寞,現在玩得十分開心,竟然爬上了桅杆,兩隻手吊在一根橫帆柱上,當猴子一樣的正在盤耍,老金等幾個船家看得好玩,俱都發出了笑聲。
朱翠嗔笑道:“真是個野小子!”
史銀周道:“少主人這幾天在艙里悶壞了,好在江上無事,就讓他玩一下吧!”
朱翠點頭道:“話雖是不錯,可是敵暗我明,總是得十分小心才是。”
說話時,那位小王爺朱蟠已經攀上了一根橫帆,爬上了丈許高的帆柱,兀自作勢,還要往上攀登,杜馬二侍衛嚇得在下面前擁后護着,生怕他會跌下來。
朱翠見兄弟過於頑皮,正要出聲喝止,猛可里就聽得船舷這側一聲水響,陡地冒出了一顆頭顱,緊接着那人揚起右手“嘶嘶”一連發出了兩口飛刀,直向帆間現身的朱蟠身上飛去。
這一手實在過於突然。
朱翠目睹之下,一聲清叱道:“不好!”陡地騰身而起,一徑向距兩丈開外的風帆上縱身過去。
於此同時,史銀周也自發出了一聲驚叱,探身出掌,打出了他仗以成名的暗器:一掌飛星。
水面現身那人,端的是滑溜到了極點,水功又好,飛刀一經出手,毫不遲疑地一個猛子又自扎入水中,史銀周出手雖快,依然是落了個空。
只聽見一陣咚咚水響之聲,十數枚亮銀丸全數打落水中。
另一面無憂公主朱翠身法稱得上極快,只是較之出手的飛刀依然慢了一步。
總算這位小王爺命不該絕,他身子原是站立橫帆之上,卻是恰恰這時來了一個倒翻上仰的勢子,無巧不巧,那兩口出手的飛刀,就在這時打到,只聽見“篤篤”兩聲異響,一口飛刀穿透風帆,打落江心,另一口飛刀,卻是無巧不巧地,正好釘在了帆柱上,這個位置正是剛才朱蟠站立之處,除非是他身子忽然向上收起,這一刀定然貫穿他心腑,使他死於非命。
目睹者,眼看着這般奇險,都不由嚇出了一身冷汗。
無憂公主朱翠足尖一點帆柱,一隻手己把這個頑皮的弟弟給提了起來,緊接着飄身而下,一來一往,翩若飛燕,輕似鴻羽,只把現場的幾個人都看得目瞪口呆,傾慕不已。
朱翠無端被迫在幾個陌生船家面前顯現出了身法,自非所願,當著生人也不好責備這位頑皮的兄弟,只用眼睛狠狠地瞪着他。
朱蟠哪裏識得危險,還直嚷着好玩,涎着臉向朱翠道:“大姐姐,這一次我真佩服你了,原來你真是有本事,你怎麼能一下子跳這麼高呢?”
朱翠瞪着他道:“再胡鬧我可真的要打你了!”
朱蟠嘟着嘴說:“最壞就是姐姐了,自己有本事了不起,就不教給人家。”
是時,史銀周已自杜飛手中接過了那口飛刀,轉交到了朱翠手上。
刀身七寸,卻是雙開口的兩刃菱形,通體烏黑,只有兩處鋒刃現出白森森的光華。
朱翠只看了幾眼,心中已不禁吃驚,遞給史銀周道:“史大叔小心收起來,這是淬過毒的,見血封喉。”
朱蟠仰着臉,一派天真地道:“什麼是見血封喉?姐姐。”
朱翠拉着他轉身進艙,即關照史銀周道:“我們提前上岸,叫船家快點走。”
史銀周應聲而去。
朱翠拉着朱蟠一徑進到了大艙,關照地說:“剛才的事別對娘說,知道吧,要不然娘會害怕,姐姐以後就不疼你了。”
朱蟠笑嘻嘻地道:“好,不過,你要教我剛才上帆的那種輕功才行。”
朱翠一笑道:“你現在還小,等我們找到了爸爸,回了家以後,我一定教你就是了。”
朱蟠笑道:“一定啊!”又伸出手指與朱翠勾了一下,表示守約,這才歡喜地跑進去找宮嬤嬤玩去了。
大艙里靜靜的沒一個人,朱翠卻胸有城府地守着窗緣邊上坐下來。
其實從她剛才那件事一開始之後,她的一雙眼睛就暗中沒有離開過水麵上,那個人雖然水功甚佳,但是絕不可能永遠沉在水裏,總會要露頭的。
而在他方才潛水的一霎,無異已很明顯地擺明了方向,所以循着這個方向,朱翠仔細地打量過去。
有幾個漁夫,正在張網捕魚,所乘坐的都是破爛漁船,雙方距離約在十四五丈左右,除此之外,就不見再有什麼別的船了。
那個人並不曾再露出頭來,也許他已經上岸了,或是換過一口氣之後,又繼續潛行。
總之,那幾條漁船也是十分可疑就是了。
有了這次經驗之後,包括船家老金在內,都十分注意着水上的一切,生怕再有什麼意外情形發生。
在艙房裏,朱翠再次取出了“水先生”的留箋觀看,看着那麼簡單的幾句話:“頓舟安驛,小心曹賊,西山翠冷,蒼海無情,此去兩無牽。承情妙手,公主萬福,海客頓。”
她細細地琢磨着這些話的內容,越覺得有些氣餒,那“西山翠冷”四字,原是江湖上對無憂公主之高做冷漠,似乎對於任何同濟不輕易假以詞色的一句評語,句中“西山”,位在鄱陽湖畔,亦即是鄱陽王宮邪所在,“翠”字不用說自然指的是“朱翠”其人了。
朱翠對於江湖上給她的這四字評語,最不能忍受,曾為之生了不少閑氣,她自認為並非如同外面傳說的那種“冷漠無情”,然而人們對於一些僅憑“耳聞”而不深知的事情越是傳說得起勁。
她自信自己習武之後,因出身王族,不敢為先人遺羞,是以事事謹慎,非萬不得已絕不輕拋頭面,也許就因為如此,才為她博得了“西山翠冷”這四字評語,其實對於絕大多數的武林中人來說,他們根本就沒有見過這位公主的廬山真面目,人們的盲從無知,常常是這樣的膚淺。
然而,朱翠心裏不能諒解的是,這個“水先生”,為什麼也拿這句話來消遣自己?那麼,接下去的“蒼海無情”與“此去兩無牽”又作何解呢?
忽然,她像是想明白了。
關鍵在於落尾時的“海客頓”三個字上。
朱翠那張美麗的面頰上,立刻罩起了一片遺憾。
“原來他不姓水,姓海!”
“海無顏?”
幾乎不假思索,她由心底呼出了“海無顏”三字,蓋因為這個名字太響亮了,早已深植在她的心深處。
其實又何止是她,對於一些武林中自信不凡之人,“海無顏”這三個字,真有無窮的誘惑。
傳說中的“海無顏”這個人,有着離奇的身世,痛苦而不幸的童年,他英俊蕭灑,但是卻又冷酷無情,著名的俠女“燕子飛”潘幼迪,曾為他消極憔悴,棄家出走。
武林中對於這個男女二人的傳說,更是極盡渲染之能事,有人說,潘幼迪因為難獲海無顏的終身陪伴,已於傷心之下,進入沙門,削髮為尼。有人說潘幼迪已投身金陵燕子礬,殉情而終。還有人說,海潘二人早已結為秦晉,並鸞江湖,只是為掩人耳目,故意助長此偏激的傳說。
無論如何,這當代最負盛名的一雙男女奇俠,曾經那麼膾炙人口地被武林中傳說著。
這些冶艷但凄槍的傳說,正如海無顏的“劍”,潘幼迪的“刀”一般的鋒利。
海無顏的劍據說能盲目揮斬下堂前的“燕子”。
潘幼迪的刀也據說能封八面之威。
如其說他們的愛情故事絆麗纏綿,倒不如說他們的武技刀劍之術,已深入化境,兩相輝映乃自會在江湖上得享大名。
英雄惜英雄。
同樣是武林傳說的“偶像”人物,深鎖侯門的無憂公主卻是那麼私心景仰和愛戴着這兩個人,渴望着自己能有機會和這兩個當代的男女奇俠見上一面,她亦曾暗發誓願,要以自己掌中青鋒,會一會潘幼迪仗以成名的“玉翎寶刀”,看一看到底誰強誰弱。
“原來他就是海無顏……”
正因為傳說中的這位一代奇俠,是那麼的飄忽無常,冷酷無情,所以江湖上才贈送了他“蒼海無情”四字戲語,倒是無獨有偶地與“西山翠冷”結成了上下聯。
“西山翠冷,蒼海無情,此去兩無牽。”
朱翠低低地念着書箋上的句子:“哼,看來他倒是真的名副其實的無情了,此去兩無牽,他是不打算再跟我見面了!”
這封短短的留箋,想不到卻帶給她無盡的遐思,無論如何,她竟與這位傳說中的蓋世奇俠有過了一度邂逅,倒是事先所始料非及。
※※※
船泊漢陽,算一算時辰,差不多已近亥時左右時分。
船掌柜的老金,率領著兒子金七、小夥計毛五三個人十分小心地把船泊進了碼頭,靠了岸。
大船上的每個人都收拾好了。
王族的排場自非尋常人家所能比,雖說是逃難期間,卻也大有可觀。
十七八個雕花紫檀木、樟木大箱,再加上各式提籃,黑壓壓擺了一大片,幾乎把半邊艙面都鋪滿了。
沈娘娘身披着紫紅色的緞披,暫時坐在一張藤椅上,新鳳、秀兒兩個年輕丫環也都穿戴整齊,緊緊地隨在她的身後服侍着。
宮嬤嬤的責任最為重大,偏偏那位小王爺沒有一刻安靜,害得這位老嬤嬤是走一步跟一步,最後還是用“鬼”才把這位小王爺給嚇唬住,乖乖地叫宮嬤嬤拉着手不動了。
有了上一次水面飛刀的教訓,對於母親弟弟的安危,更是時刻在心了。
一掌飛星史銀周和手下得力侍衛馬裕各據一舷,密切地監視着四周,凡是過往的行船,都特別加以注意。
杜飛先已經下船去張羅一切,一會兒工夫上來報告說,車已經雇好了,而且召來了十幾個伕子,扛箱子行李來的。
一行人在老金打好的扶手裏,緩緩扶着梯繩向岸上步去。
四輛馬車等候在岸邊,套車的牲口不安寧地刨着蹄子,不時噗嚕噗嚕地打着響鼻。
臨上車以前,史銀周特別舉高了手裏的燈籠,打量着隨車的四個車把式。
第一輛車上,是一個躬背形縮的小乾癟老頭,一頂破氈帽緊緊壓着眉梢,身上穿着碼頭上特別規定的號衣。
史銀周向他問道:“你姓什麼?哪裏人?”
乾癟老頭咧着嘴,打着一口湖北鄉音道:“姓趙,老爺,我是湖北人哪,您哪?”
史銀周繞過他去再看第二輛車的車把式,一個十分彪悍的黑大個子,濃眉大眼,一臉絡腮鬍子,身上一樣也是穿着號衣,只是小褂前面的扣子敞着,露出黑黝黝的一大片胸毛。
“你是幹什麼的?”
“趕車的,老爺。”
史銀周怔了一下,發覺到自己的多此一問,遂沉下臉問道:“是哪裏人?姓什麼?”
“小的是陝西人,姓劉。”
“陝西人怎麼會到湖北來拉車?”
“老爺,家裏窮呀,不到外面跑碼頭怎麼行呀!”
一面說,這位姓劉的陝西車把式一個勁兒地“哧哧”笑着,大毛手傻乎乎地擦着嘴角淌下來的口水。
史銀周皺了一下眉,繞到了第三輛車前。
一個黑瘦高個於,卻生着一副猙獰的嘴臉。
“你呢?”
“小人姓方,也是外鄉人,是山西洪洞人。”
史銀周點點頭,一雙眸子卻注意着對方的腳下,姓方的忙把一雙腳向後挪了一些。
史銀周把燈籠繞到了最後一輛車子,一個黃臉蓬頭漢子,睜着無神的一雙睡眼。
不等史銀周開口詢問,這漢子開口道:“小的是本地人,在這碼頭拉車已有十年了。”
史銀周點點頭道:“好好。”
他隨即退回岸邊。
朱翠道:“史大叔發現什麼不對?我看第一輛第三輛車都有點靠不住。”
史銀周微笑道:“小姐真是好眼力!”隨又轉向杜飛道:“這四輛車,都是碼頭車號里叫的?”
杜飛道:“有兩輛車不是的,怎麼,有什麼不對么?”
史銀周冷冷一笑,輕聲道:“錯就錯在這兩輛車上。”
杜飛立時一驚。
史銀周輕聲道:“不要打草驚蛇,先上車再說。”
一面說著,他上前向沈娘娘欠身:“請夫人上車。”
於是在史銀周與朱翠的安排之下,沈娘娘、宮嬤嬤、朱蟠、朱翠坐上了最後一輛車,新鳳、秀兒押着部分箱籠坐上第二輛車。這兩輛車也是朱翠暗中觀察之下,認為不會有問題的兩輛車。
史銀周獨個兒押着大批東西上了第一輛,馬、杜二侍衛卻上了那個黑瘦高個子趕的第三輛車。
一行車輛就這麼浩浩蕩蕩出發了。
史銀周有意讓第四第二輛車走在前頭,馬、杜二人所乘坐的第三輛車走在第三,自己殿後。
那個乾癟小老頭兒似乎並不介意誰坐他的車。
史銀周攀着車轅,坐在這個小老頭兒的身邊道:“我就坐在這裏吧!”
干老頭兒呵呵一笑道:“不要緊,不要緊。”一面說,抖動韁繩,馬車就緊跟着第三輛趟了下去。
四輛馬車順着江邊一直趟下去,約莫走了有六七里的路程,只見沿江一帶十分冷寂,一面是水湍流急的江水,另一面卻是高大的榆木森林。
史銀周在登車之前,已對這個小老頭兒起了疑心,這時並肩而坐,更是對他越加留意,發覺到他持緩的一雙手,竟是十分枯瘦,而且留着甚長的指甲,再者,腳下的那雙鞋襪,更是十分講究清潔。
雖然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落在史銀周這個老江湖眼裏,更加證實了自己的料想不差,那就是身邊這個老頭兒果然大有可疑。
史銀周心裏正自盤算如何對他出手:眼前趁其不備,猝然出手,雖可置其於死命,但是似乎過於草率,如果留其性命,又恐反受其害……心裏正自盤算着此番得失,即聽得身後一陣急迫的串鈴聲響,兩匹快馬潑刺刺已由身後疾馳過來。
由於這驛道過於狹窄,兩匹快馬行走得又是如此之急,四輛馬車少不得一番張惶,轅下馬俱都發出了驚叫之聲。
說時遲,那時快,身後快馬已自擦車飛馳而過,兩名高冠長披漢子,各踞睦馬,頭也不回偏地飛馳了過去。
持疆的小老頭兒嘴裏一聲叫道:“好傢夥!”單手扣韁勒轡,身子向旁一歪,藉著顛沛的車勢,左手肘拐有意無意地直向著史銀周前胸撞了過來。
史銀周一心只在盤算着向他出手的問題,卻是沒有想到對方竟然會主動地照顧到自己頭上來,當下不由猝然吃了一驚。
順着對方小老頭兒的來勢,史銀周右手霍地向外一封,一聲叱道:“大膽!”
藉著車身一個顛動的勢子,史銀周身子已騰了起來,同時用右腳足尖猛地踢出,直向小老頭兒眉心上踢了過去。
這麼一來,偽裝車把式的小老頭兒再想藏拙可就不能了,好在時機已差不多成熟,嘴裏一聲怪笑道:“啊呀!”
身子一個骨碌,直往車下就倒,卻就勢把右手的一根長鞭掄直了,霍地直向史銀周身上抽了過去。
這個老頭兒敢情身手大非等閑,甩鞭、滾身、拉韁,三個動作看來是匯成一式。
陡然間這車定住了。
空中響出了大鞭子抽起了的聲音“呼”的一聲。
史銀周恨透了對方這個小老頭兒,身子乍然向下一落,兩隻手用“雁翅單飛”的奇快手法猛地直認着對方頸項之間力插了下去。
喬裝車把式的小老頭,既然身形已敗露,倒也不再隱藏,迎着史銀周的來勢,霍地飛起左足,直取對方面門,同時捏口打了一聲呼哨。
也就在這一剎那,一陣亂蹄奔騰聲,潑刺刺幾十騎快馬,直由前道疾馳過來,無數道孔明燈光直射眼前,四輛馬車迎着這股來勢俱都緊急剎住了車,受驚的頭二輛馬車的馬,唏哩哩長嘯着,各踢前足,整個車身都幾乎翻了起來,發出連續的巨震之聲,久久不能平息。
史銀周乍見此情,暗道了聲不好,哪裏還有心與對方戀戰,慌不迭一按車座,整個身子“唰”的一聲騰了起來,直向著第一輛馬車縱落過去。
是時第三輛車上的杜飛、馬裕也都發覺了不妙,兩個人不待史銀周出聲招呼,雙雙也都騰身而出,直向第一輛車身之前急速偎近過去。
黑夜裏,簡直看不清對方到底來了多少人馬,總之,在數不清的大片強烈燈光照射下,對方的無數鐵騎,早已團團把四輛馬車圍住。
史銀周等三人一心念着沈娘娘的安危,三個人幾乎是不差先後地同時逼近馬車,身子方自走近,卻見車門猝然敞開,那位天不怕地不怕的無憂公主已經當門站立。
“你們用不着慌,一切都有我在!”
像是平常一樣,朱翠臉上只有忿怒卻並不緊張,那雙深邃的眼睛,絲毫也不為對方強光所懾,很冷靜地在現場看了一瞬。
“史大叔!”她低聲吩咐着:“煩你與杜、馬二位緊緊守護着這輛馬車,無論什麼人都不許他闖過來。”
史銀周是一口緊束腰間的細緬刀,杜飛是一桿“索子槍”,馬裕卻是一對“判官筆”。
三個人俱都有效死的決心,兵刃在手,一聲喝叱,把馬車緊緊圍住。
是時,第二輛車上的新鳳與服侍沈娘娘的侍女秀兒也匆匆趕來。
新鳳擅武,倒也不懼,那個秀兒卻是不曾見過這等陣仗,早已嚇作一團。
新鳳囑咐她快快上車之後,自己也掣出了背後的奇形兵刃“鳩形短杖”,趕上一步,緊緊恃立在公主朱翠左前側,共效必死之義。
打量着眼前烏壓壓的大片人馬,一時也看不清對方到底來了多少人。
總之,來人都有一個鮮明的標誌,每個人頭上都戴着一頂尖尖的帽子,似乎每個人也都披着一領深色的披風,只此二端,已足以說明了他們是來自大內的皇家衛士。
對方人多馬眾,尤其是在第一圈,最接近朱翠等馬車的那些衛士們,每個人手裏都提着一盞桶狀特製的強光馬燈,燈光焦距之點,正是朱翠馬車所在,算計着來人,少說也在四五十騎之眾。
一陣短時的沉寂,對方陣營里並不見有任何人現身發話,只是馬蹄的刨動與牲口的響鼻聲,映襯着閃爍的兵刃寒光,在此明月秋夜中,更給人以凌厲的無限殺機之感。
然而這陣肅殺的氣氛,緊接着就被另一陣清晰的馬蹄聲所打破。
“得得”的蹄聲,顯示着來人最多不會超過三騎。
果然是三騎人馬,一白二黑。
當這三騎人馬以不快不徐的輕快步來到眼前時,馬隊自然地讓開了一道空隙,讓這一白二黑三騎健馬徐徐步入,在雙方保持着一定的距離之內,來人才勒馬站定。
無憂公主朱翠、史銀周、馬裕、杜飛、新鳳每個人都清清楚楚地看見了對方來人。
後來的三騎人馬,顯然正是對方首腦人物。
兩匹黑馬上左右各坐着一個紫色披風、頭戴閃爍黃光銅冠的五旬左右人物,這兩個人給人更鮮明的印象,卻是每人別佩在左胸處的兩枚閃閃金星,顯示來人較諸其他各人更能代表傑出的顯赫身分。
兩個銅冠金星人物之間,不用說該是對方的首腦了。
這個人看上去總有七旬左右了,瘦削的一張臉,嵌着高聳的一雙顴峰,細長如線的兩隻“風”眼,緊緊貼着細若女子的一雙眉毛,斜斜地拉出去,臉上有很清楚的幾條皺紋。
頭上隨便地戴着一頂紫緞子便帽,拉下來兩根尺把長的風翎緞帶子,卻在帽心正中央結着一個四方晶亮的白玉結子,紫袍大袖,玉帶圍腰,雖然是一言未發,卻有其凌厲昂然的氣勢。
立刻就有兩盞高挑長燈來到了他左右。
紫衣老者轉頭向身邊黑馬上的壯叟之一說了幾句,那人立時高舉着手上一面黑色三角小旗,在空中搖了搖,一瞬間,四周圍的燈光,俱都向後面移了開來,對於正中馬車的幾個人來說,頓時大見輕鬆。
手持三角小旗,頭戴鮮亮銅冠的這名大內侍衛,輕策韁轡,坐馬“得得”向前進了幾步:“奉提督令,馬車上的主人請出來答話!”
侍立車前的史銀周立刻轉身向公主請示,隨即回身,踏前一步,雙手抱拳道:“鄱陽公主有令,對方首腦出來說話!”
銅冠侍衛怔了一怔,臉上現出了兩道怒紋,冷笑一聲,正要發話。
“郭都衛!”正中白馬上的紫衣人冷笑着喚了這麼一聲。
被稱為“郭都衛”的那名銅冠侍衛立刻止住欲發之言,勒韁退回原位。
白馬上的紫衣老人鼻子裏哼了一聲,沉聲道:“本座曹羽,職掌內廠提督,奉有司禮太監劉公公、馬公公與谷公公三位大人聯合手令,着令肅清意謀反叛的鄱陽王全家大小,解京聽訓!請鄙陽公主當面答話。”
朱翠冷笑道:“我就是那陽公主,曹羽,我知道有你這麼個人就是了,你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曹羽其實焉能不知對方身分,只是故示機詐。凡此益見其好險老謀手段。
當時聆聽之下,瘦削的臉上顯出了兩道深深的笑紋,一雙細長的眼睛包過來,上上下下倒是着實乘機好好地打量了對方几眼。
微微抬起兩隻宛若女子的手拱了拱:“失敬得很,眼前與殿下見面,請恕有失恭敬,老夫職責所在,奉有三位公公轉示上諭,官令在身,恕難從私,要是對殿下有什麼不敬之處,公主萬請海涵!”
無憂公主朱翠冷冷哼了一聲道:“曹提督太客氣了,方才閣下談到奉有上諭捉拿我全家解京問罪,不知可有皇帝的令諭?還請出示一看才好。”
曹羽微微一愕,搖搖頭道:“殿下也許錯會了意,老夫說的是奉了劉、馬、谷三位公公的手令!”
身側右邊,另一個跨坐在黑馬上銅冠紫衣壯叟立刻滾鞍下馬,雙手解開胸前黃綾系帶,將背後一卷手令雙手呈上。
曹羽冷哼一聲,伸手接過,“唰”一下抖開來,兩手上下分持,掌燈的衛士立刻把燈就近。
“鄱陽王朱葆辰與叛逆前安化王朱寘番素稱交好,來往有年,密謀造反事,罪證已由叛王口述在案,據查屬實,奉今皇帝口諭,着令內廠會同各有關州縣,慎密將那陽逆王全家滿門即日押解進京聽審,不得有誤。司禮太監,提督十二團營劉瑾,左都督,掌錦衣衛事谷大用,右都督掌典詔獄事馬永成印。”
難為了曹羽這個老頭兒,倒有這番耐心,當時就着燈光之下,不徐不緩,一個字一個字清晰地把卷手令念出。
“嘿嘿”冷笑了幾聲,他把手令轉交給身邊的那個“姜都衛”,這才抬目視向無憂公主道:“殿下可曾聽清楚了,老夫這叫令不由身,公主請多體諒。”
緊接着他又低咳了一聲,冷笑道:“如果老夫沒有猜錯的話,沈娘娘與鄱陽王嗣朱蟠,大概都在馬車裏面吧,很好,荒郊野外,事出倉促,一時倒也來不及找雇輿駕,就煩娘娘與王嗣公主你們仍然上原來車駕吧!”
他把一切都視為順理成章當然之事,根本不視對方是否願意聽從,亦不給朱翠開口說話之機。
當下輕咳一聲,轉向姜都衛道:“這就起駕吧!”
姜都衛點點頭,大聲道:“趙簡、方人象聽令!”
人影一閃,兩個人現身而出,一高一矮,一老一少。
“卑職在!”上前躬身聽令。
高個子黑瘦猙獰,矮個子拱背形縮,若非是先前朱翠等對此二人早已留有印象,由於此刻二人已褪去了飾裝車夫的那身號衣,倒也一時不易認出,原來正是前此偽裝第一第三兩輛馬車車夫的老少二人,先時打鬥之中,趁亂開溜,這時,聽喚而出。
被稱為“姜都衛”的那個人,含笑向趙、方二人點頭道:“你們兩個這一趟於得很好,一事不煩二主,還是煩你們兩個當差,趕一趟車吧!”
趙、方二人齊口答應,隨即轉向朱翠車駕行走過來。想是仗着自己方面的龐大陣勢,兩個人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
走在前面的,也就是初時偽裝第一輛馬車夫的那個乾癟小老頭兒,身後那個黑瘦子,也就是趕第三輛車、自稱姓趙的那個山西人。
兩個人擺出一副勝利的姿態,搖晃着走近過來,只是在即將迫近對方馬車的一霎,前行那個叫趙簡的小老頭,立刻警覺地站住不動,後進的方人像也頓時感覺出不妙。
一股凌人的氣機,強烈地由對方馬車上傳過來。
趙簡的眼睛跳過了當前的史銀周,立刻接觸到直立車座前面的公主朱翠,後者臉上所顯示的凌厲殺機,不由得使他打了一個冷顫。
“你們兩個大概是活膩了!”朱翠輕啟朱唇道:“想死的就過凡是內功有相當根底的人,對於這種所謂無形罡氣,都不至於會感到陌生。正因為如此,身手頗是自負的趙簡、方人象二人,才會霍然有所領悟,一時不敢造次。
朱翠再也不多看他們一眼,凌厲的目光直逼向白馬上的曹羽,冷冷說道:“曹羽,你要是以為我會被你三言兩語說動,可就錯了!”
曹羽面色一沉:“哼,這麼說,你膽敢抗旨了?”
“抗旨?哼!”朱翠冷冷地道:“我可沒看見什麼聖旨,僅僅憑劉瑾、谷大用這些太監的一紙手令,豈能叫人心服。曹羽,你既然也是官場上的人,當然知道這是於法不合,既然法有不合,也就不必自討無趣,你們回去吧!”
曹羽冷森森地笑了笑,兩道婦人似的眉毛微微地向上挑着:“朱翠,老夫知道你雖然貴為公主,卻是身負奇技,江湖武林中對你的傳說老夫也多能耳詳,只是你要明白,這一次是老夫親自出動,哼哼!公主你最好還是聽令的好!”
“聽令?”朱翠微微一哂,道:“堂堂鄱陽王族,豈能聽令幾個昏庸的太監?曹羽,你回去請領一份聖旨再來,我也許會答應跟你走一趟北京,這一次,恕不奉陪!”
說罷驀地閃身轅前座,卻向一旁的史銀周道:“我們走!”
史銀周應了聲:“是!”
上前一步,手探轡鐶,馬車隨即向前移動。
侍立馬車兩側的馬、杜二侍衛與新鳳緊緊依偎車身,各人手持兵刃,大敵當前,竟然一副有恃無恐模樣,端地氣勢凌人,自有其神聖不可侵犯一面。
然而這輛馬車不過才前進了丈許,即為正前的馬隊所阻止,八名侍衛率先由坐騎上躍身而下,一橫列地閃身車前,由於來勢猝然,使得那匹拉車的馬又自揚蹄驚嘶。
坐在前座的無憂公主,如非警覺在先,勢將滾身摔下,車廂內的沈娘娘亦忍不住發出了驚呼。
侍立車前右側的史銀周,見狀怒叱一聲:“大膽狂徒,你們真是反了!”
盛怒之下,他竟然顧不得眼前敵我勢力之懸殊,足下一個搶步,掌中那口細窄的緬刀驀地抖直了,直向著當前一名大內衛士臉上扎了過去。
須知曹羽的這次出動,志在必得,所率武俱為大內菁英,人人都有一身相當不錯的武功。
這名武士,迎着史銀周的緬刀來勢,霍地向後一收身子,冷叱一聲,一口厚背鬼頭刀倏地自左而右掄起來,反向史銀周肩上力劈下去。史銀周跨步抽刀,反捲起來的緬刀刀式有如一條銀蛇,攔腰迎向對方的厚背鬼頭刀。只聽見“噹啷”一聲脆響,隨着史氏揚起的手式,這名敵方武士竟然吃不住史銀周凌厲的勁道,整個身子向後直倒了下去。
然而,就在一霎,身後陡地響起了一股金刃破空之聲,一條人影夾着亮晃晃的一道兵刃寒光,直向著史銀周背面當頭落下。原來那正是先前偽裝車夫的兩名姦細之一,那個躬腰駝背的乾癟小老頭兒趙簡。
趙簡一心想在主子曹羽駕前立功,好容易盼到了眼前這個背後暗算的機會,加上史銀周與他有前番動手之恨,是以一出手即施展出凌厲的殺着,一口打磨得異常薄刃的魚鱗刀,劈頭直下,同時一雙腿更用“鴛鴦跺子腿”的連環踢法,直向史銀周后踢了過去。
這一刀雙足一經配合,便見其非比尋常的威力。
史銀周一經發覺,事實上敵人趙簡已是緊貼背項,由於他一心正面對敵,疏忽了背後,等到他一旦覺出,再想抽招換式,背後拒敵,卻已招式用老,這可真是千鉤一發。
就在這要命關頭,耳聽得一聲女子的冷笑之聲。
高坐在車轅上的無憂公主朱翠,驀地探出右手,似乎纖指微彈了一下,一縷極細的尖風夾含着極為細微的一線綠光,不過是閃了一閃,那個騰身在空、持刀意欲暗算傷人的趙簡,驀地鼻子裏“吭”的一聲,就空倒折了一個斤斗,一頭直扎了下來。
全場這麼多雙眼睛目睹下,除了極少數敵方首腦人物之外,竟然不曾看出這個趙簡是着了暗算。
趙簡原本暗算人,卻反倒中了人家暗算了。
這一個倒斤斗折下來,幾乎所有在場的人俱都以為他是在賣弄身法,殊不知他一跤栽倒下來,竟是無論如何也爬不起來了。
這番出乎常情的舉止,不禁使得所有在場者俱都驚詫不已,就連史銀周在內也暗自納罕不已。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趙簡中算倒地的一剎那,另外兩名大內武士已大聲喝叱着雙雙直向史銀周身上撲了過來。
雙方就人數上比較起來,簡直不成比例,是以冷眼旁觀,高踞在上的無憂公主也就不能再保持着超然的立場,迎着那兩名大內武士的來勢,她再次彈動玉指,兩縷尖風透空直射而出。
那是一種超乎常態的特製獨家暗器,由於體積至為細小,平常只是藏在她晶瑩玉潔的指甲之內,一經運用彈出,加上她精湛的內力,便成十分威力。
眼看這兩名大內武士顯然不知道暗中的無限殺機,就在他們身子雙雙撲到的一霎,驀地被暗中發射的細小暗器正中眉心,雙雙仰面栽倒。不過是交睫的當兒,這兩名大內武士又自擺平在地。
由於這番舉止大出常態,使得眼前這群為數可觀的大內武士俱都一個個驚愕當場,一時面面相覷,作聲不得。
空氣就像忽然被膠住了。雙方都保持住僵持的勢力,氣氛陰森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