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赤楊很早便醒過來,小同伴一整晚都很不安,他也是。他很高興能起床,走到窗前,睡眼惺忪地坐着,看着光線降臨在港口上方的天空,出海漁船與船艦大帆聳立正低壓大灣的迷霧中,聽城市傳來一日揭幕的紛紛攘攘。正當他想自己是否應該進入錯綜複雜的王宮,好了解該做些什麼事時,傳來敲門聲。男子端入新鮮水果與麵包、牛奶,還有一小碗給貓咪的肉。“第五小時宣報時,我會來引導您前去晉見國王。”男子嚴肅地告知,然後較輕鬆地說,如果赤楊想散散步,該如何到王宮花園。
赤楊當然知道從子夜到中午是六個小時,中午到子夜也是六個小時,但從未聽過有人宣報時間,正自納悶。
後來才明白,在黑弗諾,有四名喇叭手會站在王宮中至高尖塔的陽台,塔上冠着纖細的英雄寶劍。午前第四與第五小時,還有中午及午後的第一、第二與第三小時,四人分向東、西、南、北,齊奏喇叭。如此一來,王宮朝臣、城中商人與船家能以此安排作息,在約定時間會見。赤楊在花園中散步時遇見的小男孩解釋了一切。男孩矮小消瘦,穿着過長外衣。他解釋,喇叭手之所以知道該何時吹奏,是因塔中有很大的沙鍾,還有從塔頂高處懸挂而下的阿斯鐘擺,只要在一小時開始前擺動,便會在另一小時開始時停止。男孩還告訴赤楊,喇叭手吹奏的曲調,是馬哈仁安王從偕勒多返回時寫成的《厄瑞亞拜輓歌》,每小時吹奏不同樂章,只在中午吹奏整首;若希望在某時確實抵達某處,就該注意陽台,因喇叭手會提早幾分鐘出現;而若陽光燦爛,他們會舉起閃閃發光的銀色喇叭。男孩名叫羅迪,父親是阿爾克島的麥塔瑪領主,兩人前來黑弗諾一年,在王宮上學,九歲,很想念媽媽與姐姐。
赤楊及時回到房間會見嚮導,心情較為放鬆。與男孩的一席談提醒他,貴族之子也是小孩,而貴族也只是人,須害怕的不是人。
嚮導帶領赤楊穿過王宮走廊,進入狹長明亮的房間,一面牆上開着許多窗戶,望向黑弗諾高塔,與橫越運河、街道,躍過屋頂、陽台,外型變化萬千的橋樑。他一面瀏覽景色,一面遲疑地站在門口,不知是否該走向房間另一端的人群。
國王看到赤楊,走來,和善問好,將他帶領到其它人面前,一一介紹。
有名大約五十歲的女子,體型嬌小,皮膚白皙,頭髮斑白,有着大大灰眸。恬娜,環之恬娜,國王微笑說道。她直視赤楊雙眼,恬靜問好。
有名男子約與王同齡,身着絲絨及輕薄麻布,皮帶、頸項上掛飾珠寶,耳垂穿着大紅寶石。船長托斯拉,國王說。托斯拉臉龐如陳年橡木黝黑,神色敏銳剛毅。
有名中年男子,衣着簡單,表情平穩,讓赤楊覺得可以信賴。是黑弗諾家系的賽智親王。
有名男子約四十餘歲,手握等身長的木巫杖,赤楊一看便知是出自柔克學院的巫師。男子臉龐飽經風霜,雙手細緻,舉止疏遠但有禮。黑曜大人,國王道。
還有名女孩,赤楊以為是僕人,因她衣着十分樸素,遠離人群,半轉過身,彷彿正看着窗外。黎白南將女孩領前,他看到女孩的美麗黑髮如流泉濃密、光滑。“弓忒之恬哈弩。”國王道,語調響亮如發出挑戰。
女孩直視赤楊片刻。她很年輕,左臉如銅玫瑰光滑,挑揚眉毛下,是深黑的明亮眼眸。右半側臉則遭火毀傷,有粗糙干厚的疤痕,少一隻眼,右手宛如烏鴉彎曲利爪。
女孩像其它人般,依照伊亞及英拉德島習俗,向赤楊伸出手,但伸左手。赤楊將手與女孩掌心對掌心相碰。她的手極滾燙,如高燒般。她再度看看赤楊,獨眼露出驚訝一瞥,明亮、疑問、猛銳。再度低下頭,退後一步,彷彿不願成為他們的一員,不願身處於此。
“赤楊大人帶來令尊弓忒之鷹的口信。”國王看到信差無言站立時,如此說道。
恬哈弩沒抬頭。光滑黑髮幾乎完全遮掩被侵毀的臉龐。
“女士,”赤楊口乾舌燥,聲音沙啞地說,“大人要我問你兩個問題。”他停了停,舔濕嘴唇,喘息片刻,有那麼驚慌的一瞬間,忘記該說些什麼,但暫停變成等待的沉默。
恬哈弩以更沙啞的聲音說:“問吧。”
“大人說,要先問:誰會去到旱域?我告別時,他又說:『再問我女兒:龍會飛越石牆嗎?』”
恬哈弩點頭表示明白,再度略微退後,彷彿要將謎語一同帶離眾人。
“旱域,”國王說,“還有龍族……”
機敏目光一一撫過眾人臉龐。
“來吧,”王說道,“讓我們坐下共議。”
“或許我們能在花園討論?”嬌小的灰眸女子恬娜提議,王立即同意。行走間,赤楊聽到恬娜說:“一整天待在室內讓她覺得辛苦。她想要天空。”
園丁為眾人搬來椅子,放在池塘邊老柳樹下。恬哈弩站在池邊,垂首望着碧綠池水,幾尾銀鯉懶洋洋游着。顯然,她欲思索父親的訊息,而非談論,但她能聽到眾人所說。
所有人坐定,國王要赤楊從頭訴說故事。眾人聆聽,散發出同情的沉默,他毫無拘束、不疾不徐地敘述。結束后,眾人仍靜默片刻,巫師黑曜問:“你昨晚做夢嗎?”
赤楊說,沒有想得起來的夢境。
“我有。”黑曜說,“我夢到在柔克學院曾是家師的召喚師傅。有人說他死了兩次,因為他越過牆,從那片大地回來過。”
“我夢見無法重生的靈魂。”恬娜低語。
賽智親王說:“整夜,我以為聽到街道上的聲音,孩提時識得的聲音,像過去那般呼喚,但我一傾聽,又只是守夜人或酒醉水手在喊叫。”
“我從不做夢。”托斯拉說。
“我沒夢到那片大地,”國王道,“我記得,而我無法停止回憶。”
王望向沉默女子恬哈弩,但她只是低頭望着池子,沒有說話。
再無人發話。赤楊承受不住:“如果是我帶來這場瘟疫,你們必須將我送走!”
巫師黑曜下定論,但語氣並不傲慢專制:“如果柔克將你送往弓忒,而弓忒將你送來黑弗諾,那你就該在黑弗諾。”
“三個臭皮匠。”托斯拉嘲諷地說。
黎白南道:“先把夢境擺一邊。客人需要知道他抵達前我們關切的問題……亦即今年夏初我為何請求恬娜及恬哈弩前來,並將托斯拉自航行途中召回,共同商議。托斯拉,請你告訴赤楊整件事的經過好嗎?”
黝黑臉龐的男子點點頭,耳上紅寶如鮮血閃耀。
“與龍有關。”男子說,“近幾年,龍進入西陲的烏里及烏西翟洛島,低飛越過農場及村莊,以利爪抓着房子屋頂,撼動房舍,驚嚇人民。龍已兩度於收穫時節前往托林峽,吐火燃燒田野,焚燒梗堆,讓屋頂茅草着火。它們未攻擊人類,但有人死於火災。它們也不像黑暗年代時攻擊島上領主宅邸,尋求珠寶,而只攻擊村莊及農田。另一名往南到西姆利交易穀類的商人也有同樣消息:收割時,龍族前來焚燒莊稼。
“去年冬天在偕梅島,兩頭龍住在安丹登火山頂上。”
“啊。”黑曜出聲,看到國王詢問地一瞥,隨即解釋:“帕恩的塞波巫師告訴我,那座山對龍族而言是非常神聖的地方,古時,龍會去飲用大地之火。”
“總之,龍回來了。”托斯拉說,“而且下山侵擾當地居民視為財富的牛羊,不傷牲畜,只是驚嚇,使牲畜四處竄逃。那裏的人說,那些龍年輕,又黑又瘦,吐不出多少火。”
“在帕恩,如今有龍住在島上北端,山上一片沒有農莊的荒僻野地。獵人以往會去獵捕高山山羊、抓鷹隼來馴服,但他們都被龍趕跑,如今沒人敢靠近山邊。也許帕恩巫師知道這件事?”
黑曜點點頭。“他說,有人看到山頭間有龍群像野雁飛越。”
“而帕恩、偕梅與黑弗諾島中間,僅隔帕恩海。”賽智親王說道。
赤楊正想着,從偕梅到故鄉道恩島,不到百哩遠。
“托斯拉駛『燕鷗』號航往龍居諸嶼。”國王道。
“我還來不及看到最靠東的那些島嶼,就有一群龍朝我飛來。”托斯拉帶着剛硬的笑容說,“像對牛羊般侵擾我,俯衝下來燃燒船帆,直到我逃回出發地。但這也不是第一次。”
黑曜點點頭,“只有龍主曾航至龍居諸嶼。”
“我去過。”國王道,突然露出明朗、孩子氣的微笑,“但我跟龍主同行……我一直在想這件事。我與大法師在西陲尋找還魂術師喀布時,經過比西姆利還遠的節西濟,看到燃燒的田野。而在龍居諸嶼,我們看到龍像得狂犬病的動物般,彼此廝殺。”
半晌后,賽智親王問:“也許有些龍未從那段邪惡時期造成的瘋狂中恢復?”
“都十五年了,”黑曜道,“但龍的壽命很長,也許時間流逝對它們而言不同於我們。”
赤楊發覺巫師說話時,瞥向站在池邊遠離所有人的恬哈弩。
“但開始攻擊人類,是最近一、兩年的事。”親王說道。
“龍可沒這麼做。”托斯拉說,“如果龍想摧毀農場或村莊居民,誰阻止得了?它們是在攻擊人民的生計,莊稼、稻草、農場、牛隻,是在說:『給我走……離開西方!』”
“但為什麼以火焰與紛亂說出呢?”巫師質疑,“龍會說話!會說創生語!莫瑞德與厄瑞亞拜都曾與龍族交談,大法師也曾交談。”
“我們在龍居諸嶼看到的龍,”王說,“已喪失言語。喀布在世界造成的裂痕,從人與龍吸取力量。只有巨龍歐姆安霸前來找尋我們,與大法師交談,叫他去偕勒多……”王停語片刻,眼神遙遠,“即便是歐姆安霸,在死之前語言亦遭剝奪。”王再度轉過頭,臉上閃着奇異光芒。“歐姆安霸為我們而死,為我們打開進入黑暗之地的道路。”
眾人皆安靜片刻。恬娜恬靜的聲音打破沉默,“雀鷹對我這麼說過……讓我想想我是否記得他怎麼說……他說,『龍跟龍語是一體兩面,龍不是學會古語,它就是古語。』”
“如同燕鷗即是飛翔,魚兒便是泅泳。”黑曜緩緩說,“是的。”
恬哈弩聆聽,紋風不動站在池邊。所有人都看着她,她母親臉上的表情是期盼,也是急切。恬哈弩別過頭。
“怎麼讓龍與人說話?”王問,語氣十分輕鬆,彷彿只是閑談,但之後又是一陣靜默。“嗯,”王又接道,“希望我們能了解。現在,黑曜師傅,剛好我們談到龍,能不能請你談談那位前去柔克學院的女孩,因為只有我聽過這事。”
“有女孩進了學院!”托斯拉嘲弄地咧嘴笑道,“柔克可真不一樣了!”
“確是如此。”巫師說,對水手漫長、冷淡地看了一眼。“這是八年前的事。她來自威島,假扮成年輕男子,想來研習魔法技藝。拙劣偽裝當然沒騙過守門師傅,但師傅還是讓她進門,而且支持她。當時,學院由召喚師傅領導,就是……”他遲疑片刻,“就是我剛告訴你們,我昨晚夢見的人。”
“黑曜大人,請你告訴我們這人的事,”國王道,“是死而復生的索理安?”
“是的。大法師離開很久,毫無音訊,我們害怕大法師已過世,召喚師傅便運用技藝,查看大法師是否真的跨越石牆。他在那裏待了許久,其餘師傅開始擔心,但他終究醒轉,說大法師已成亡者,無法返回,命索理安回到人世,管理柔克。但不久后,龍便馱載活生生的雀鷹大法師與黎白南王前來……大法師再度離去,召喚師傅癱軟在地,彷彿毫無生命。藥草師傅以技藝認定索理安已死,我們正準備將他下葬,他又有動靜,還開口說他回到人世是為了完成必須完成的工作。因為我們無法選出新的大法師,召喚師傅索理安便開始掌理柔克學院。”他停頓片刻,“女孩來后,雖然守門師傅讓她進屋,但索理安拒絕讓她留在屋內,不願與她有任何瓜葛,形意師傅將女孩帶去心成林,她在樹林邊緣住了一段時日,與師傅一同在林里行走。形意、守門、藥草三位師傅,及名字師傅坷瑞卡墨瑞坷相信,女孩前來柔克必有其因,本人或許一無所知,但她正預示或引領某種大事發生,所以他們保護女孩。其餘師傅則服從索理安的看法,認為女孩只帶來紛爭與毀滅,應當趕走。我當時是學生,知道師傅間缺乏領袖,相互爭吵,我們因而痛苦憂慮。”
“都只是因為一個女孩。”托斯拉說。
這次黑曜對他投注極冰冷的一眼:“是的。”半晌后,黑曜接續:“簡而言之,索理安派我們去逼她離開島上,她向索理安挑戰,當晚相會柔克圓丘。索理安到場,以女孩真名召喚,命她服從。『伊芮安』,索理安這麼喚她,但她說:『我不只是伊芮安。』一邊說著,她開始變形。她變成……她換上龍的形貌。她碰觸索理安,索理安軀體立刻化為灰燼,然後她爬上山。我們雙眼看不清楚到底是如火燃燒的女子,還是有翼生物,但在山頂,我們很清楚地看到她,是龍,如赤紅煞金的火焰。她拍擊翅膀,飛向西方。”
黑曜語調變得清柔,臉龐滿是回憶中的敬畏。無人說話。
巫師清了清喉嚨。“在她上山前,名字師傅問她:『你是誰?』她說不知道自己另一個真名。形意師傅問她,接下來她要去哪、是否會回來。她說要去西之彼方,向族人詢問真名,但如果師傅呼喚,她會回來。”
沉默中,一個沙啞低弱,宛如生鐵相擊的聲音發話。赤楊不明白那些字的意涵,卻又聽來熟悉,彷彿幾乎能記起字詞意義。
恬哈弩來到巫師附近,站在身邊,伏身向他,宛如緊繃弓弦。說話的是恬哈弩。
巫師又驚又異,抬頭看她,倏地起身,向後一步,然後克制說道:“是的,她就是這麼說的:我的族人,比西方更西。”
“呼喚她,噢,呼喚她。”恬哈弩悄聲道,對巫師伸出雙手。巫師不禁再次向後退縮。
恬娜起身,對女兒喃喃問道:“怎麼了,怎麼了,恬哈弩?”
恬哈弩環顧眾人。赤楊覺得自己彷彿是被她眼光穿透的鬼魅。“叫她來。”恬哈弩道。她看向國王:“你能召喚她嗎?”
“我沒有這種力量。也許柔克的形意師傅能……也許你……”
恬哈弩奮力搖頭:“不行,不行,不行,不行,”她悄聲道,“我不像她。我沒有翅膀。”
黎白南望向恬娜,彷彿尋求指引。恬娜哀愁地看着女兒。
恬哈弩轉過身,面對王。“先生,對不起,”她以低弱粗啞的聲音僵硬說道,“我必須獨處片刻。我會思考父親所說的話語,試圖回答他的問題。但我必須獨處,請你允許。”
黎白南對她鞠躬,瞥向恬娜。恬娜立刻走向女兒,摟抱着她,兩人從水池及噴泉旁陽光普照的小徑離開。
四名男子再度坐下,數分鐘無語。
黎白南道:“黑曜,你是對的。”然後對其餘人說:“我告訴黑曜恬哈弩的一些事後,他告訴我龍人伊芮安的故事。我告訴他,恬哈弩還是孩子時,便召喚凱拉辛前去弓忒,以古語對龍說話,而凱拉辛稱她為女兒。”
“陛下,這事十分奇異,這是個非常奇異的時代。龍是女子,而未受教導的女孩會說創生語!”黑曜受到深沉且明顯的震撼與恐懼,赤楊發現這點,想着自己為什麼感受不到如此恐懼。也許,赤楊想,是因自己所知有限,不知該如何害怕,或該害怕什麼。
“但從前就有這些古老的故事,”托斯拉說,“你們在柔克沒聽說嗎?也許你們的圍牆把故事擋出去了。這些只是平凡人說的故事,有時甚至是歌謠。有首水手歌叫《貝里洛小妞》,歌里說有個水手在每個港口都會留下為他哭泣的漂亮女孩,直到一名漂亮女孩以赤銅雙翼追向他的船,把他抓出吃掉。”
黑曜極端不耐地看着托斯拉。但黎白南微笑,說:“楷魅之婦……大法師的師傅,艾哈耳,又名歐吉安,告訴恬娜楷魅之婦的故事。她是名老村婦,過着村婦的生活。她邀歐吉安進小屋,請歐吉安喝魚湯,說人與龍本是同族。她自己是龍,也是女子。歐吉安以法師之身,看到她是龍。
“黑曜,就如你所見到的伊芮安。”黎白南說道。
黑曜語調僵硬,只面對王說:“伊芮安離開柔克后,名字師傅讓我們讀最古老的智典中,以往一直語意不清的部分,只知道是在說既是人亦是龍的生物。還有兩者間發生爭吵或極大紛爭。我們了解有限,這些內容仍不清楚。”
“我原本希望恬哈弩能解釋清楚。”黎白南說,語調平穩,以致赤楊無法分辨,王是否已放棄,或依然希望。
一位頭髮灰白男子從小徑上快步走來,是王的御林侍衛。黎白南轉頭一看,起身走去。兩人低聲交談片刻,士兵踏步走開,王轉回面對同伴。“有消息了,”他說,挑戰語調再次出現。“黑弗諾島西方出現大群飛龍,它們放火燒了森林,一艘近海船隻的船員說,逃到南港的人告訴他們,瑞司貝城燒起來了。”
當晚,王麾下最迅捷的船艦載着一行人橫渡黑弗諾灣,乘着黑曜揚起的法術風向前奔馳。船在拂曉來到歐恩山肩下的歐內法河口。自皇家馬廄挑選的十一匹馬同時下船,每匹都是腿長體健的良駒。在黑弗諾及偕梅島之外,馬匹難得一見,恬哈弩習於驢子,卻從未見過馬。在船上整晚,她多半都陪伴馬匹與馬夫,協助控制、安撫馬兒。馬匹血統純正、教養良好,卻不習慣海上航行。
眾人在歐內法沙灘準備上馬。黑曜對騎術一竅不通,馬夫必須多方教導、鼓勵,但王一上馬,恬哈弩隨即跟上。她把韁繩握在殘疾手中,並未使用,似乎有別的方法與母馬溝通。
騎士筆直向西,朝法力恩山腳快速前行。騎馬是黎白南所能運用的交通方式中最迅速的,若是航行過南黑弗諾島,會耗時過久。同行的巫師黑曜負責維持天候,清除道路險阻,保護大家安危——龍火除外。如果遇上龍,除了恬哈弩,他人都無抵抗能力。
前晚,黎白南與顧問及將官討論后,很快得到結論:他絲毫無法對抗龍群,或保護城鎮及田野不受攻擊。弓箭無用、盾牌無用,只有最偉大的法師能夠打敗龍。他麾下並無此等人才,更不知現世有誰做得到。縱然如此,他仍必須儘力保護子民,除了試圖與龍族談和,別無他法。
黎白南前往恬娜及恬哈弩所住房間時,總管震驚萬分:王應該召喚想見的人,命其到來。“王有所求時,另當別論。”黎白南道。
黎白南告訴前來應門、十足驚訝的女傭,前去詢問是否能與雪白女士及弓忒之女談話——王宮及城裏人們都如此稱呼兩人。兩人跟王一樣真名公開,但這種行為如此少見,更違背規律、傳統、安全與儀節,以致人們雖然可能知曉兩人真名,卻不願直稱,寧可繞個彎。
進房后,他簡短報告新消息,說道:“恬哈弩,在整個王國中,或許只有你能協助我。如果你能呼喚這些龍,如同你呼喚凱拉辛;如果你有控制它們的力量,若你能與它們交談,詢問為何要攻擊我的子民,你願意嗎?”
年輕女子一聽這話,便向後退縮,轉向母親。
但恬娜不肯庇護她,靜立不動。一會兒后,恬娜道:“恬哈弩,很久以前我便對你說過:王對你說話時,你要回答。你當時還是個孩子,所以沒回話。你如今已不是孩子了。”
恬哈弩自兩人身邊退開,像孩子般低垂着頭。“我無法呼喚他們,”她以低弱、粗糙的聲音說,“我不認識他們。”
“你能呼喚凱拉辛嗎?”黎白南問。
恬哈弩搖搖頭。“太遠了,”她悄言,“我不知道該朝哪裏。”
“但你是凱拉辛的女兒,”恬娜說,“難道你無法與這些龍溝通嗎?”
恬哈弩悲慘地回答:“我不知道。”
黎白南說:“恬哈弩,如果有任何一絲機會,它們願與你交談,或你能與它們交談,我懇求你把握這個機會。因為我無法對抗,也不通曉其語,我該怎麼向只需一口氣、一個眼神就能摧毀我的巨獸詢問它們的要求?你願不願為我、為我們開口?”
恬哈弩沉默,然後以低微到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願意。”
“請準備與我同行。我們午後第四小時出發,我的人會帶你上船。我感謝你。恬娜,我也感謝你!”黎白南說,握住恬娜的手須臾,沒很久,因為出發前,他有許多事務必須處理。
黎白南匆忙趕到碼頭已稍遲,以斗篷遮頭的纖細身影站在碼頭上。最後一匹馬正噴着氣,僵着四腿,抵死不願上船板。恬哈弩似乎在與馬夫討論,之後,她握着馬勒,對馬說了幾個字,便一同安靜上船。
船像又小又擠的房子。近午夜時,黎白南聽到兩名馬夫在後甲板上小聲交談。“她是天生好手。”一人說,聲音較年輕的另一人道:“她的確是,但她長得真可怕,不是嗎?”第一人道:“如果馬不在意,你有什麼好在意的?”而另一人回:“我不知道,但我就是在意。”
此時,一行人從歐內法沙灘騎到山腳,道路略為寬廣,托斯拉便策馬與黎白南并行。“她要為我們翻譯,對不對?”托斯拉問。
“如果她可以。”
“那她比我想得還勇敢。如果她初次與龍交談就發生這種事,那很可能再發生。”
“此話怎講?”
“她被燒個半死。”
“不是龍燒的。”
“那是誰?”
“她出生時和她在一起的人。”
“怎麼有這種事?”托斯拉麵孔扭曲。
“流浪漢,小偷。她那時只有五、六歲。不管她或他們做了什麼,最後就是她被打得昏迷不醒,然後被推到營火中。我想他們以為,只要她死了或瀕死,整件事就會當成意外。他們逃掉。村民找到她,恬娜收留她。”
托斯拉抓抓耳朵。“這故事真顯出人性善良的一面。所以她也不是老大法師的女兒?但他們說她是龍一窩的,又是怎麼一回事?”
黎白南跟托斯拉共同航行過,多年前更在索拉一役並肩作戰,知道托斯拉勇敢敏銳、冷靜沉着。托斯拉的粗俗刮到他時,他只責怪自己皮薄。“我不知道他們是什麼意思,”黎白南和緩答道,“我只知道,龍叫她女兒。”
“你那個柔克巫師,那個黑曜,急着說他在這事兒上毫無用處。但他不是會說古語?”
“是的,只要幾個字,就能把你燒成灰燼。我想他還沒這麼做,是因為尊重我,不是你。”
托斯拉點點頭:“我明白。”
他們整天以馬匹能保持的最快速度奔跑,晚上來到小山鎮,好餵食馬匹,讓馬休息,騎士也能在各樣不舒適的床上睡一覺。不慣騎馬的人發現自己連路都走不了。那裏的居民未曾聽說龍,只知道一群富有陌生人突然出現,以金銀換取燕麥及床鋪,整件事的燦爛及驚恐令他們難以負荷。
拂曉前,騎士離開。歐內法沙灘距瑞司貝約近百哩。第二天,要爬上法力恩山脈的低矮埡口,從西邊下山。葉耐為黎白南最信任的軍官之一,他騎在眾人前方,托斯拉殿後,黎白南則帶領幾位主要成員。清晨前的沉悶靜默令他半睡半醒地以小跑步速度策馬前進,之後被迎面一陣馬蹄驚醒。葉耐返回,黎白南抬頭望着葉耐手指的方向。
一行人正走出開闊山坡頂上的樹林,透過清晰半亮天光,可一路看到埡口,兩側暗黑高山堆擠多雲日出清晨的暗紅光芒。
但他們正面向西方。
“那比瑞司貝還近,”葉耐道,“大約十五哩。”
恬哈弩的母馬雖嬌小,卻是最好的馬,堅持應該領導眾人,恬哈弩若不制止,馬會一直推擠超前,直到隊伍前頭。黎白南拉停大馬,母馬立刻上前,恬哈弩因而在黎白南身側,看着所望方向。
“森林燒起來了。”黎白南對她說道。
黎白南只看得見有疤痕的半邊臉,因此她似乎盲目凝視,但恬哈弩看見了,握着韁繩的爪手顫抖。燒傷的孩子害怕火焰,他心想。
什麼樣的殘忍、懦弱的愚蠢念頭,讓他對這女孩說:“來跟龍說話,解救我的危機!”將女孩直直帶入火里?
“我們回頭。”黎白南道。
恬哈弩抬起完好的手,指着。“你看,你看!”
火堆中的一點火星、一點餘燼,從黑線般埡口上升,鷹形火焰翱翔,一頭龍筆直飛來。
恬哈弩直直從馬磴上站起,發出尖銳、沙啞的呼喊,彷彿海鳥或鷹隼尖叫。但她喊的是:“玫迪幽!”
巨獸以可怕的速度貼近,修長細薄的雙翼幾乎慵懶地拍擊,失去火光的映照,在漸亮天光中看來彷彿是黑或銅色。
“拉好你們的馬。”恬哈弩才以黯啞的聲音說完,黎白南的灰色閹馬便看到龍,激烈震動,揮擺着頭向後倒退。黎白南控制住馬,但身後另一匹馬發出驚恐嘶叫,他聽到一陣雜沓及馬夫聲響。巫師黑曜跑上前來,站在黎白南馬邊。一群人在馬上,或在地上,駐足看着龍來臨。
恬哈弩再度喊出那詞。龍飛轉個彎,減緩速度,在約五十呎外空中打住、懸停。
“玫迪幽!”恬哈弩呼喚,而回應像延長的回聲傳來:“玫—迪—幽!”
“那是什麼意思?”黎白南俯身向黑曜問。
“姐妹,兄弟。”巫師悄聲道。
恬哈弩下馬,把韁繩往葉耐一丟,朝龍懸停的小坡走去,龍的修長雙翼如鷹隼快速短促拍擊,但那對翅膀合計有五十呎寬,拍打時發出大鼓或銅器撞擊的喀啦聲響。她靠近時,一小卷火從龍細長、利牙大張的嘴冒出。
她伸出手。不是纖細的褐色手,而是燒傷的那支爪手。手臂及肩膀上的疤痕令她無法完全舉起,僅能與頭同高。
龍在空中微微降低,俯下頭,以乾瘦、開展、覆有鱗片的長鼻碰觸恬哈弩的手。像支狗,或是支動物在歡迎、吸嗅,黎白南心想,也像老鷹飛降手腕,像王對女王致敬。
恬哈弩與龍各以鐃鈸般的聲音短暫說了幾句。又一陣交談,靜默,龍繼續發話。黑曜專註聽着。再次交談。一抹煙從龍的鼻孔冒出,女子殘疾、萎縮的手僵硬、尊貴地一比,很清晰地說了兩個詞。
“帶她來。”巫師悄聲翻譯。
龍用力拍擊翅膀,低下長長的頭,嘶了一聲,再度說話,然後躍入空中,高掠過恬哈弩,轉身,盤旋,飛箭般筆直朝西飛去。
“龍稱她為至壽者之女。”恬哈弩靜止站立,看龍離去時,巫師悄聲道。
恬哈弩轉身,在灰色的晨光下,在遼闊山林前,看來渺小脆弱。黎白南翻身下馬,急行到她面前,以為她會精疲力竭、驚恐萬分,因而伸出要協助她行走,但她微笑。她的臉龐,半恐怖半美麗,帶着尚未升起的太陽紅光亮起。
“它們不會攻擊了,會在山裏等待。”恬哈弩說道。
她終於環顧四周,彷彿不知身在何處,黎白南扶住她手臂,她允許,火焰及微笑在臉上徘徊不去,步伐更是輕盈。
馬夫拉着馬匹,馬已開始嚼食滿滴露珠的青草,黑曜、托斯拉及葉耐圍繞恬哈弩身旁,尊敬地保持距離。黑曜說:“恬哈弩女士,我從未見過如此勇敢的行為。”
“我也是。”托斯拉說。
“我很害怕。”恬哈弩以不帶感情的聲音說,“但我稱呼他兄弟,而他稱我姐妹。”
“我無法了解你們所說的一切,”巫師說,“我對古語的了解不如你。你能否告訴我們,你們說了些什麼?”
她緩緩開口,眼睛朝着龍飛去的西方。隨着東方逐漸明亮,遙遠的暗紅火光亦淡去。“我說,『你們為什麼燃燒王的島嶼?』”它說:『該是我們得回島嶼的時候。』我說,『至壽者要你們用火焰來取得嗎?』它說,至壽者凱拉辛與歐姆伊芮安已去到西之西處,乘馭異風。留在世界之風的年輕龍說人類背誓,盜占龍的土地。它們告訴彼此,凱拉辛永遠不會回來了,它們再也不願等待,要將人類趕出所有西方島嶼。但最近歐姆伊芮安回來了,正在帕恩,我叫它請伊芮安來。它說,伊芮安會來找凱拉辛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