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薩爾本沒有想過自己會有回到這裏的這一天,而且還是這麼快。但是當他坐在納瑞苟斯背後飛翔的時候,他發覺現在的自己和上次接近生命的縛誓者的那個他已經截然不同。
對阿格拉的想念給他心中帶來溫暖,悄然的,灰燼般的火焰給他支持,讓他平靜。他見證了——而且沒錯,還在其中扮演了一個重要的角色——藍龍是如何重識他們心與魂的真正深度的這一過程。他們得到了他們應得的守護巨龍:他力量強大,他心懷憐憫,他睿智聰慧,他的心才真正為藍龍的利益着想。
“上次我見到她時,她就在那裏,”薩爾指着遠處道。巨龍平穩地俯衝,向著石峰飛去。隨着他們逐漸靠近峰頂,薩爾看到阿萊克斯塔薩還在這裏,心中因關切而感到一陣刺痛。多麼令人心痛的畫面,她就一直那樣,雙臂環繞,屈膝坐在原地。他懷疑自從他上次離開之後她有沒有移動過。
“在遠處放我下來,”薩爾說道。“我想她現在不想看到任何人,就算看到我,如果只有我一個人的話也許會好一些。”
“如你所願,”納瑞苟斯說道,他優雅落地,低身好讓薩爾更容易跳下來。薩爾轉過身,仰頭看着他。“感謝你背負我來到這裏,”他說道,“但是……也許你不應在這裏等我。”
納瑞苟斯的頭一歪。“如果你沒能成功說服她——”
“如果我沒能成功說服她,”薩爾說道,語氣中透着認真。“那麼我回去也沒有多少意義了。”
納瑞苟斯理解地點點頭。“那麼,祝你老運,為我們所有人。”他巨大的頭輕輕地充滿深情地碰了碰薩爾,然後調整一下,飛入空中。薩爾看着他消失在遠處,然後走向生命的縛誓者。
她聽到他前進的腳步聲,就像上次一樣。她的聲音很刺耳,應當是因為太久沒說話了。
“你膽敢第二次回到我這裏,在我見過的所有獸人之中,你是最勇敢的,或者說是最愚蠢的。”
他微微一笑。“其他人也說過類似的話,我的女士,”他說道。
“其他人,”她說道,抬起頭,那凝重的眼神幾乎可以穿透他,“不是我。”
即便薩爾這一生見多識廣,身經百戰,他也因這聲音中平靜的威脅而不禁顫抖。他知道她說的沒錯。她要是決定殺了他,他可沒有逃生的機會。
“你為更多的折磨而來?”她說道,但他不確定她是說他會折磨她,還是換過來讓她折磨他。也許二者都是。
“我希望帶來終結,或者至少減輕,您的折磨,我的女士,”他淡淡說道。
那一刻她依然滿腔怒火,下一刻她向一旁看去,又一次讓她看起來更像是一個可憐巴巴的小孩,而不是最強大的守護巨龍。
“唯有死亡才能帶來終結,再者死亡也不一定能做得到,”阿萊克斯塔薩說道,聲音幾乎崩潰。
“我不知道該對你說對還是不對,”薩爾說道,“但是我必須放手一搏。”
她沉沉地嘆了口氣。他仔細端詳着她。她比自己上次見到她時還要消瘦。她的面頰骨,且不說多麼瘦削,簡直就是緊貼着皮膚。她的雙眼邊上滿是黑眼圈,而她本人看起來好像一陣風就能把她吹跑。
薩爾沒有那麼傻。
他坐在石頭上靠在她身旁。她一動也不動。“上次我們見面時,”他繼續道,“我請求你跟我一起前往魔樞。去跟藍龍對話。去幫助他們。”
“我沒有忘。我也沒有忘記我的回應。”
不。這無關緊要。全部都是。一切事物是否相互關聯並不重要。這已經持續了多久並不重要。甚至我們是否能夠阻止它也不重要。孩子們死了。克萊奧斯特拉茲死了。我萬念俱灰,只剩肉身,卻也活不長久。沒有希望。沒有一切。這都無所謂。
“我也還記得,”薩爾說道。“但是一切無關緊要這一點,其他人並不知道,或者並不相信,他們仍然頑固地堅持下去。比如藍龍們。他們選擇了他們的新任龍王:卡雷苟斯。而且他們有了一個新的敵人:一條叫做克洛瑪圖斯的多彩巨龍。”
提及卡雷苟斯時,她的臉上露出了幾乎無法察覺的驚訝,但當克洛瑪圖斯之名出現時,她的雙眼又變得黯淡無光。
“有勝必有敗,”她喃喃道。
“我在那場戰鬥中倒下,”薩爾直白地道。“基本上是字面上的意思。我從卡雷克背後跌落,落在雪中。我幾乎敗在死亡和絕望面前。但是發生了一件事情。這件事情讓我想要移動我凍僵的肢體,從雪中扒出一條生路——並在一個由來已久的敵人的奇襲之下存活。”
她一動也不動。看起來她完全地無視了他。但是至少她沒有像上次那樣,憤怒地站起來想要殺了他。這就代表她有可能在聽。
先祖們,願我所做之事並無錯誤。我用心行事,我已盡我所能。
他伸出一隻手。她感到薩爾的動作,轉過頭無神地望着它。他繼續把手向她移動,示意她應該抓住自己。她慢慢轉頭,重新凝望地平線。
薩爾輕輕地伸手,自己抓住了她的手。她無力的手指毫無反應。而後,那隻強壯的綠手小心地握住了她的手指。
“我看到了一個幻象,”他保持低聲說道,似乎是在嘗試不去驚嚇森林中一頭害羞的野獸。
“準確地說是兩個。得到……一個已經是我的福份。被賜予兩個,更何況其一還是被深信不疑地分享……這是我未曾想過的榮耀。”
他的話語帶着誠摯的恭謙。儘管知悉自己越來越強大,和元素之間的關聯也越發深厚,但他對自己所得的恩寵仍然心存敬畏。“其一是為我準備的。而這一個……是讓我與你同享的。”
他閉上雙眼。
龍蛋正在孵化。
這裏並不像是一個見證分娩的地方。這是一座巨大帳篷之中臨時代用的實驗室。帳篷之外是狂風暴雨,雛龍正在奮力去衝破那約束它的蛋殼。
有許多人正在觀看它的降生。一個看來是個人類,他披着帶帽斗篷,遮住了他的臉龐。其他人身穿袍子,一眼就可看到他們是暮光之錘的邪教徒。他們都面懷喜色,一動不動地凝視着即將破殼而出的嬰兒。
站在人類身邊的,是一位有着深藍色秀髮的迷人女子。人類手中抓着一條細長的鎖鏈,延伸到那人類女性的喉頭。她的表情不同於眾人,臉上有着噁心的神色,她的一隻手放在腹部,另一隻手緊緊握成拳頭。
“克莉苟薩!”
阿萊克斯塔薩清晰地念着這名字。她強加的聲音只傳入了薩爾耳中。幻象和第一次呈現得別無二致。他聽到這名字,心中一痛。看來——亞雷苟斯的妹妹原來遇到了這般遭遇,大家本以為她已經失蹤。她確實走失了,但她沒有死,還沒有死。他需要知道的一切事情都已經寫在了她的臉上。
小生物四下推動,有一片蛋殼落下。它張開嘴,呼出一口氣。
它面目可憎。
它是藍色的,是黑色的,也是紫色的,到處還長着青銅色、紅色和綠色的奇怪斑點。它的一條前腿成了殘肢。它只有一隻顏色斑駁的青腫眼睛,它便用這隻眼睛看向它的觀眾。
克莉苟薩一下就哭了出來,轉過身去。
“不,不,親愛的,不要移開自己的視線。看看我們用你普通的藍龍後代創造了什麼,”人類得意洋洋道。他伸出一隻戴着手套的手,把多彩雛龍放在他的掌心。那東西無力地躺着,幼小的胸脯不斷起伏。它的一隻翅膀和身體連在一起。
披風男子走出幾步,將它放在地上。“現在,小東西,讓我們看看你能不能長得大一點。”
一名教徒走上前,恭謙地鞠了一躬。人類伸出雙手。一隻手舉着一顆閃耀着淡紫色能量的古物,看得不太真切。另一隻手的指頭因施法而揮動。他念出一個咒語,從那古物中便射出一道白色的奧法能量。這能量像是魔法繩索般裹住雛龍,然後從幼龍身上開始抽取金色的生命能量。它痛苦地發出尖叫聲。
“不!”克莉苟薩驚聲尖叫,猛撲向前。那男子一拉鎖鏈,狠狠一拉。克莉苟薩跪在地上,發出極為痛苦的嘶聲。
雛龍開始變大。它張開嘴,痙攣的身體配合著小聲的尖叫。此時那魔法正在吸取它的生命能量,讓它快速老化;薩爾幾乎能聽到骨骼的嘎吱聲和皮膚拉伸的聲音。一度,它尖銳的叫聲邊的低沉,然後聚成了一聲刺耳的叫喊。一隻翅膀瘋狂地拍打;仍然連在身上的另一隻翅膀只是簡單地顫抖。
多彩雛龍癱倒在地。
人類嘆了口氣。“它幾乎長到了成年龍大小。”他若有所思道。他上前一步,足尖推了推地上的屍體。“有所好轉,加格。有所好轉。她的龍王之血似乎確實讓她的子孫比大多數都要強壯,讓他們能夠承受轉變。但仍然,不夠完美。帶它離開。解剖它,研究它,下一次要做到更好。”
“如您所願,暮光神父,”加格說道。其他四名教徒走上前,開始拖走多彩龍。
“你們要對我的孩子做什麼?”
克莉苟薩的聲音最初很低沉,是從胸口發出的,但隨後便成了憤怒的喊聲。她又一次無視了自己明知要承受的疼痛,沖向那個被稱之為暮光神父的人類。
“哦,親愛的獸人,”阿萊克斯塔薩低語道。薩爾知道她現在也注意到了克莉苟薩身上的印記,那都是她流血或是被試驗所留下的。很奇怪,阿萊克斯塔薩聲音中疼痛的感同身受卻給了薩爾希望。比之於死寂的虛無,傷痛和恐懼要好上太多。
“我在創造完美,”暮光神父說道,他又一次拉住銀鏈。
受折磨的她抽搐着,隨後才得以呼吸。“雖然我不得不看,但我很高興我只剩一窩龍蛋供你施暴,”克莉苟薩咬牙道。“我的配偶已死。我不會給你更多的子孫。”
“啊,但你仍然是瑪里苟斯的女兒,”暮光神父道,“是誰說命運——或者說我——沒法給你再找一名新的配偶呢,嗯?”
場景變換了。薩爾仍然閉着雙眼,幻象仍在他腦海中播放。他可以感覺到阿萊克斯塔薩的手,現在她的手指握住了他的手,但那感覺卻顯得有些遙遠,就像是聽不清來自遠處的聲響。他知道他們接下來會看到什麼,而且他知道如果她沒有因此而徹底崩潰,她就能夠拯救自己。
不論如何,他都會與她同在。
這是一處聖地。之前薩爾立刻就知道了這裏是什麼地方,儘管他自己並沒有親臨過晶紅聖殿。很顯然它最近遭受了一場攻擊,雖然有所破損,但那美麗的森林、鮮亮的草地、瑟瑟作響的樹木,與蜿蜒的小河縱橫交錯,卻早已開始自我治療。這才是應該的,因為這裏是是紅龍一族的心,也是紅龍女王真正的家。
一條巨大的雄性巨龍躺在一棵樹的陰影下。他休憩的樣子有些笨拙,想來應當是並不經常允許自己這般享受,同時還用那半眯的雙眼繼續看着一堆堆的龍蛋。
她的喘息純凈而真切,滿載着渴求和痛楚。
“克萊奧斯特拉茲,”生命的縛誓者低聲道。“哦,吾愛……薩爾,我必須看到這個么?”
如此心煩意亂的她已經不是在命令他,而只是在斷斷續續地懇求對方。不知為何——絕望或是希望,他不知道——偉大的生命縛誓者,阿萊克斯塔薩,似乎將她的手牢牢地放在薩爾手中。
“是的,我的女士,”他說道,讓自己低沉的聲音儘可能溫柔。“只許忍受一刻,一切都將展示於你。”
而那時,他立刻就警覺地站起身,四腳着地,嗅着周身的空氣,耳朵轉着想要捕捉最輕的一點聲音。轉瞬之後克萊奧斯特拉茲就已騰空,迅捷優雅地飛翔,雙眼審視着大地。
他睜大雙眼,然後眯起,出於保護之意的憤怒讓他低吼一聲,收起翅膀俯衝而下。頃刻之後,薩爾和阿萊克斯塔薩就看到了克拉蘇斯所見之物:幾名入侵者,什麼種族的都有,唯一共同之處就在於他們身穿着暮光之錘邪教暗栗色和黑色的袍子。
克萊奧斯特拉茲並沒有噴火或是使用魔法。入侵聖殿者分散在寶貴龍蛋之間。他選擇俯衝,伸出巨大的龍爪,抓住那些教徒將他們壓成碎片,迅速有效得如同薩爾捏死一隻蟲子。他們並沒有發出恐慌的尖叫;薩爾眼中看着他們笑着擁抱死亡,心中生起怒火,卻又直犯噁心。
威脅似乎結束了,於是克萊奧斯特拉茲落在一堆龍蛋旁邊,低下那遍佈血紅鱗片的龍頭,輕輕地觸碰它們。
其中一個龍蛋裂開。一陣噁心的赭色濃煙從蛋中升起,克拉蘇斯看到一頭小而畸形的多彩雛龍,雙目圓睜的他直往後退。
“不!”阿萊克斯塔薩尖叫道。薩爾理解她。讓生命的縛誓者目睹克莉苟薩早受折磨已經足夠痛苦。讓她得知同樣可怕的命運也降臨在她自己的孩子身上——
驚恐的克萊奧斯特拉茲伸出一隻龍爪試探性地觸碰那幼小的生物。一陣輕聲傳來,越來越多的龍開始破殼而出。孵出的全部都是尖叫着的,畸形的多彩雛龍。
然後克拉蘇斯低頭看了看自己,大喘了一口氣。他自己的前爪尖已經開始變黑。這傳染病蔓延地緩慢但卻無情,已經從他的龍爪爬向他的前腿。
有人低聲一笑,虛弱但洋溢着勝利的意味,吸引了紅龍的注意力。
“就這樣,所有的子孫都成為了瘋王的孩子,偉大的死亡之翼,”一名邪教徒自言自語道。他是一名巨魔,深藍色皮膚。克萊奧斯特拉茲碾碎了他的肋骨,鮮血從他嘴中流出,流到尖牙邊,但他依然活着。“你們所有-人……都將歸他所有。……”
克拉蘇斯盯着自己受感染的肢體。他緊握手爪成拳,一拳砸在胸口。他閉起雙眼,低下了頭。
“不,”他低聲說道。“我不允許這種事發生。我會摧毀我自己和……和我的孩子,而不是眼見他們走上邪路。”
教徒又一次笑出聲,雖然聲音虛弱。他開始咳嗽,吐出的鮮血被空氣帶上了一絲粉色。“我們仍-仍然贏了,”他喘息道。
克拉蘇斯盯着他,然後想起了他所說的那些話。“你說‘所有的子孫’是什麼意思?”教徒保持沉默,掙扎呼吸的同時仍不忘斜眼看着他。“有多少被感染了?告訴我!”
“他們所有!”巨魔洋洋得意地叫道。他眼光明亮,他笑得格外燦爛。“所有龍蛋!所有聖殿!你太晚了!他們現在都在孵化。你無法阻止。”
克拉蘇斯非常鎮定。他眯起雙眼,側頭思考着。
“我可以,”他低聲道。“沒錯,我可以。”
“所有龍蛋,”阿萊克斯塔薩輕聲道。“我們……所有……”
“這是一個糟糕的選擇,”薩爾低聲道。“他知道有可能沒人會真的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不知道真相的話,其他人會視他為叛徒。也許即便你也會這麼認為。”
他聽到她喘息和啜泣的聲音,便捏了捏她的手。
“他救了我們。……他從未背叛我們;他救了我們……!”
兩人沉默地站着,仍是閉着雙眼,此時克萊奧斯特拉茲集結了他全部的能量和魔法,將它聚集在自己身上。他平穩地深呼吸,然後低聲說出一個詞:
“吾愛。”
之後,一切盡成黑暗。
薩爾睜開雙眼。阿萊克斯塔薩眼睛也已睜開。她凝住的眼神什麼也沒有看,臉色蒼白的沒有一點血色,握住薩爾的手緊得生痛。
“他……用他的生命能量來連接傳送門,”阿萊克斯塔薩低聲道。“在其它任何人受到感染之前摧毀所有被污染的龍蛋。我不明白為什麼會留下這麼多的青翠……現在我明白了。不知如何,我理解了。他給死亡帶來生機……好讓其他人活下來。”
“生命之靈正在告訴你那些它無法展示的事情,”薩爾悄然道。“這就是我來此的原因。克萊奧斯特拉茲不是叛徒。他是一名英雄。他自願而死,死的光榮,他救的不僅是自己的龍族,還有其他所有龍族,而你就在他心中。”
“他是我們之中最好的一個,”她默默道。“他從未讓我,或是讓任何人失望。我——我失敗過,跌到過,但他沒有。握得克萊奧斯特拉茲沒有過。”她抬起臉看着薩爾。“我很高興我知道了他有多麼勇敢。他讓我多麼驕傲。但是現在……知道了這一點,沒有他的我我該如何忍受這些?你這麼短命,有可能理解我失去了什麼么?”
薩爾想到阿格拉。“也許我命不長久,但是我可以。我知道愛。而且我知道如果我像你一樣失去自己的愛人我會如何感受。”
“那沒了這份愛,你該如何繼續?繼續又是為了什麼?”
他注視着她,心中突然變得一片空白。一切影像,主意,安撫的話語以及話到唇邊的那些老生常談,此刻卻顯得這般空白,毫無意義。的確,如果一人曾經擁有這般愛,那作為唯一倖存者的他又有什麼繼續下去的原因?
然後,他想到了一個原因。
他的右手繼續握住生命的縛誓者的手。他的左手伸到口袋之中,拿出了一個微小,幾乎低微的物件。
這是古樹作為禮物贈予他的橡實。他回想起德夏林說過的話:好好保管它。它的母樹,它的祖母樹……諸如此類,它們直到萬物初始的所有知識,都蘊藏在這棵橡實中。當你覺得地點合適的時候,你需要種下它。
雖然克拉蘇斯渴望得到它,但他知道這本非他物。薩爾暗想,不知道紅龍有沒有想過,也許,這東西是為他的伴侶所準備的。薩爾希望如此。
獸人翻開阿萊克斯塔薩的手,將橡實放在她的掌心,溫柔地讓她合掌握住。
“我跟你說過菲拉斯的夢者之眠,”薩爾輕聲說道。“還有那些陷入困境的古樹。我沒有告訴你的,是他們有多麼壯觀。我沒有告訴你的,是他們的……存在。年歲與睿智的簡單力量不絕湧出。當我身處他們之中時,我感到自己是那麼的渺小和驚訝。”
“我……知道古樹,”阿萊克斯塔薩說道,聲音很小。她緊握拳頭拿着橡實,片刻之後就打開了手掌。
橡實在她手中動了動,動作輕得讓薩爾以為它只不過是在她掌上溝壑之間滾動。然後,它那淡棕色的底部出現了一個裂縫。裂口開始擴張,然後一個大約只有幾毫米的小綠苗從口中張大。
阿萊克斯塔薩嗚咽着喘了口氣。她的另一隻手飛到胸口,使勁壓在那瘦弱的胸前,它突然起伏一次,兩次,三次,每一次都帶着大口的痛苦啜泣。她繼續按壓着自己的心臟,似乎那傷到了她。有那麼一刻薩爾覺得這太過了——它在殺死她。
然後他明白了。生命縛誓者的心門被關上了——將關心所帶來的疼痛拒之門外,將失去至愛的某人的折磨拒之門外,將同情的痛楚拒之門外。
而現在,如同橡實的外殼,如同春天消融的冰雪,她的心也在開裂。
“我就是我,”她低聲道,眼睛仍在望着發芽的橡實。“不論痛苦還是喜悅。我就是我。”
另一聲哭泣讓她作痛,然後又是一個。她為失去的愛而哀悼,淚水在眼眶裏打轉,那是久被鎖在她那破碎的心中的療傷的淚水。薩爾一隻手臂摟住她的肩頭,而她趴在他寬闊的胸口;曾經被獸人折磨奴役來為獸人效力過的她,靠在他身上放聲大哭。
她的淚水似乎沒有盡頭,這是生命縛誓者的淚水應當的。這不僅僅關乎克拉蘇斯之死,薩爾這麼覺得。他感到她在為所有墮落的事物而哭泣;為無辜之人,也為有罪之人;為瑪里苟斯,為死亡之翼,也為所有他們傷害過的人;為那些永遠沒機會真正活一次的受感染的孩子;為死者,更為生者;為了所有痛苦過,品嘗過臉頰上鹹鹹的痛苦滋味的人。
淚水正不停湧出,她的哭泣就如同呼吸般自然純凈。淚水滑落她的臉龐,落在她掌中的橡實上,也落在他們所坐的土地上。
隨着第一滴淚水輕輕在地上濺開,一朵花開始衝破土地的表面。
薩爾四處看去,不敢相信。在他眼前,比應有的速度要快上十萬倍還多,他看到植物出現:什麼顏色的花朵都有,小綠丫長成樹苗,還有密集柔軟的綠草。他甚至可以聽到萬物生長的聲音:鮮活歡快的噼啪聲響。
他想起德魯伊傾盡全力給這個地方帶來生機。他們的努力時不時起到作用,但都只是暫時性的。不過,他發自內心知道,他眼前所見的這片蒼翠的新生不會因時間而消逝。因為它們生於生命縛誓者重新覺醒的同情和愛而哭出的淚水。
阿萊克斯塔薩輕輕向後移動。他抬起繞在她肩頭的手臂。她幾乎是顫抖着深呼了一口氣,然後略微不穩地跪在大地之上。薩爾沒有幫助她;他感到她不想讓他參與進來。阿萊克斯塔薩輕輕挖開剛變得綠意蔥蔥的土地,將橡實按在土裏,然後恭敬地用土蓋住了它。她站起身,直面薩爾。
“我……經過了這場磨鍊,”她悄然道。她的聲音仍帶着傷痛,但卻有着一種從未有過的平靜。“你提醒了我那些,在傷痛之中的我忘記了的事情。那些……他不想讓我遺忘的事情,永遠不。”她笑了,這笑容雖然憂傷,卻是真實而甜美的。她的雙眼因哭泣而紅腫,但卻有着炯炯有神的澄澈。薩爾知道她安然無恙。
而且沒錯,當她退後一步,一隻手抬向天空時,她美麗的臉龐凝成一股正義之怒。對於所有失去的那些東西,還有太多需要緬懷,而他知道她會這麼做的。
但現在不是時候。現在,生命的縛誓者正在化悲痛為力量。薩爾幾乎為那些將要感受她怒火的熱度的人感到一絲憐憫。
幾乎。
如他曾經見過的那樣,薩爾又一次看着她躍入空中,從消瘦的精靈女子變身為最強大的守護巨龍——也許還是世界上最強大的生物。但是這一次,他知道這樣的她沒有任何可怕的地方。
她低頭看着他,眼神中帶着慈祥,然後生命的縛誓者低下身好讓獸人爬到她寬闊的背上。
“我們會加入我的兄弟姐妹們,如果你願意與我同去,”她輕聲道。
“我很高興能夠效勞,”薩爾說道,他又一次為面前紅龍的偉岸感到謙卑和驚嘆。他小心翼翼地爬到她背上,心懷尊敬,在她頭頸底部坐下。“藍龍失敗之後,我相信他們已經撤退到魔樞。”
“也許,”她說道。“要麼我們在那裏找到他們,要麼卡雷克就加入了其他龍族,在龍眠神殿附近集結。”
“暮光龍族會看到他們的,”薩爾心中想到什麼就說什麼。
“沒錯,”阿萊克斯塔薩同意道,她穩住自己一飛衝天。“他們會的。怎麼了?”
“那就沒法出奇制勝了,”薩爾答覆道。
“我們不再需要這麼做,”阿萊克斯塔薩說道。她堅定響亮的聲音讓薩爾感到放鬆。“我們的失敗或勝利絕不僅僅取決于軍事策略或是優勢所在,還有更加重要的因素。”
她轉過脖子看向他,強勁的雙翼有節奏地拍打着。“是時候讓艾澤拉斯的龍族放下彼此間的爭執攜手合作了。要不然,我恐怕我們都要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