纈 羅II
亂蝗般的箭雨朝水榭里落進來,一時間箭鏃破空的銳響不絕於耳。那箭勁力驚人,釘到身上,自己都聽得見骨頭碎裂。
“退到屏風後面!”湯乾自喝令道。總有五六人中了箭,少年們彼此拉扯着,避入屏風背後,咬着牙,相互削去了身上的箭桿。流矢追着他們釘上了屏風,只見啪啪啪炸碎了雲母,寶光四濺,騰起冰晶般的小股霧粉,漆黑的精鐵鏃頭從破洞內刺出近寸長。紛飛的箭矢的羅網裏,獨獨剩下那盲眼的女孩兒在屏風外頭,一聲迭一聲地撕心裂肺尖叫着,嬰兒號哭得全啞了,卻還如同瀕死的小獸,吊著最後一口氣,不停不歇。湯乾自閉目竭力諦聽,想要估出敵人的數量。可是充耳儘是那女孩與嬰兒的哭叫聲,彷彿是兩把刀,一把飛快雪亮的,一把是鈍礪的、豁了口的,交替地割着他。他只數到了十七,終於忍耐不住,霍然站起來,貓了腰朝屏風前飛快繞出去。
人人皆驚愕地看着他,卻又紛紛垂下了臉,沒有一句話可說。他們都還是未經戰陣的大孩子,為了自己活命去殺人是一回事,眼睜睜看着別人死在面前而不去相救,又是另一回事。聽着那女孩兒在外面凄厲叫喊,誰心裏沒有不忍?女孩兒還倒在方才他將她摔開的地方,腿上肩上都像是被箭擦過,殷殷地汪着黑紅的血,人蜷作一團,把嬰孩裹在自己身體當中,或許也不是要護着他,而是畏懼中非得摟着點什麼不可。湯乾自奮力揮起刀鞘打落兩三支箭,一手將女孩兒撈起來,冒險側身向來路上一躍,滾了幾滾,也不管她遍身擦傷,就勢將她猛力推進屏風後面,自己亦跟着閃了進去。
還不及喘息,湯乾自心裏立刻就懊恨起來。倘若放任那女孩不管,再過片刻,她必死無疑;即便將她救了進來,到頭來也還是得由他自己親手將她了結,豈不虛偽?“震初,你看清外面的情形沒有?”季昶低聲問。
“外頭現下有二十來個人,大約不敢貿然攻進來,只在外頭用弩機發箭,若是一會兒增援到了,怕就……”季昶忽然沖他擺了擺手,神情驚疑不定。外頭急雨般的箭聲逐漸疏落,漸至於無,這才聽見遠處隱約斷續的粗礪聲音,如磨刀一般。湯乾自擰起眉,重又側身出去望了一眼。外頭並不見增援,卻棄了一地的火把,是那二十來名王城衛兵見弓弩攻擊收效甚微,乾脆預備突入進來了。
“他們……怎麼不等增援呢?”有個少年捂着肋側的傷,聲音里因疼痛起了顫抖。
湯乾自冷冷一笑。他的父親原是黃泉關的參將之一,他出生在黃泉關,刀劍叢中長大,直到去年父親戰死,才回到原籍瀾州秋葉,這些軍漢的花招,他見得多了。
“他們這是在爭功。原先放箭,是因為貪圖賞銀不願請求增援,力量卻又薄弱,不敢輕易近身,現在冒險衝進來,是怕拖得太久讓我們逃脫,反而成了別人的獵物。”他頓了頓,目光往眼前的二十人臉上逐一掃過,少年們皆不自覺地肅然挺直了脊背。
湯乾自鏘然出了刀,刀尖在屏風后三尺的虛空中劃出一道筆直的線,道:“你們都站到這兒來。”於是他僅有的二十個士兵都無聲地拄着刀,歪歪倒倒地站了起來,退到那道虛空的線上去了。隔着身後的水面,祭塔的黃金輪廓在烈焰擾動下起了波紋,恍惚是映在水面上的倒影,又如同許多高大的金漆尖燭在燃燒中熔化,焦臭的灼熱氣息隔着水面直撲到每個人的背上。
如同天際傳來模糊的遠雷,二十來道錚錚的金石聲自遠處響起,迅疾地貼着地面,依次朝屏風前劃了過來。那是注輦步卒慣用的長柄烏鐵大刀,衝鋒急行的時候為了不妨礙行動,都側拖在地,夜間遠望往往不見刀身,卻有一線火星在地上跳躍,喚作“鬼拖”。鬼拖的刀勢極為沉實,若非有一身驚人的蠻力,便無法舉過頭頂,然而若是藉著奔跑的勁力,將拖地的刀刃驟然向側上斜飛掄起,既快且重,將眼前的敵人如稻子般掃倒下去,即便是北陸的良馬,一舉亦可砍翻一匹。東陸軍士使用的佩刀雖然有成年男子一臂長短,入手也頗有分量,與鬼拖相比,卻不過算是孩子玩耍用的鐵片刀罷了。
長刀劃地的聲音愈加清晰,是毫不彎折的直線,迅猛如電,轉眼已到了近前。原是那些注輦兵士畏懼遭遇埋伏,乾脆打算仗着鬼拖那悍烈的力量將這三十二扇厚重屏風斫翻,與他們全面接戰。
平日溫文俊秀的少年,髮際與眼梢凝着血污,決然扶刀而起。
身後滿城的光焰背景上,他是個漆黑的纖細剪影,惟有手中父親傳下的舊軍刀映着烈火,猶如剛從河絡鍛爐內淌出的一段鐵水,散發著炙人的熱與光。
“貪功圖大、不願與僚友同進退的人,上了戰場會是個什麼下場,”他頓了頓,聲音驟然像烈風中的旗幟一般高高揚起,“就用你們手裏的刀告訴他們吧!”少年們被逼到了絕處,反而按捺不住胸中翻騰的血氣殺心,野獸一樣吶喊起來,合身向屏風上猛力撞去,那一列三十二扇雲母摳金團鑲柘榴石的屏風早已損毀得不成樣子,經他們這樣搏命地一撞,轟然向前坍倒下去。
使鬼拖長刀,講究的只有重與快,毫無靈動與轉折,單憑那股剽勇的氣魄。一旦刀手奔跑起來,便如離弦的箭朝目標飛去,一往無前,待到他們發覺勢頭不對,已不及走避。
屏風闊重得有如一面牆,劈頭蓋臉朝他們砸將下去,一氣便翻倒了七八名注輦衛士,有人當即被自己的長刀拍斷了肋骨。
東陸少年們呼喝着沖了出去。
鬼拖雖然勢不可當,水榭內的格局卻是有限,難以施展,第一斫未能傷人,再要發動起來便拙重多了。這二十名少年身板尚未完全長成,還有着孩童般的柔韌,在鬼拖長刀虎虎生風的攻勢間隙中鑽滾跳躍,得空便撅上一刀,竟然應付裕如。
季昶怕極了,手足並用爬到一旁,抱着那小女孩兒,小女孩兒亦緊緊摟住懷裏的嬰孩,也不哭泣,一面咬着季昶的袖子,強忍着不叫出聲來,兩手的鈴鐺抖得丁丁作響。
猩紅的夜空裏依然落着雨,在衝天火光的輝耀下,一閃而逝的雨點也都是猩紅的。像是天上亦有一座燃燒的王城,王城裏亦四處淌着血,天上的河承不住了,便淋淋漓漓地灑到了人世來。王城裏遍地是搏殺的呼號與慘叫,鼙鼓震撼着屋宇,所有的樑柱間都在簌簌地呲響。沒有旁的人注意到這座黑暗的水榭里,有兩支小小的隊伍,正死死糾纏着以命相搏。
注輦人死傷已經過半,季昶的護衛亦折損了五六名。鐵鏽般冷腥的血氣在水榭內無聲瀰漫,死去的軀體頹然倒下,袒露着骨肉翻折的傷口。少年們列成一弧,頂着注輦人的沉重長刀,護住角落裏的兩個孩子。刀光翻滾,如同礁岩上拍起的萬千碎浪。
此時,屏風殘骸一側,卻有個注輦衛士從屍堆中掙扎着站了起來,左眼血糊糊的,眼珠子在染成鮮紅的眼白上兇狠地轉動着,終於在人群中尋到了目標。那衛士咆哮一聲,長刀在芙蓉石方磚地上拉出連串迸跳的鋼花,直向交戰兩方的陣列里撞進去。羽林軍們無暇分身阻擋,竟被他衝到了季昶的跟前,鏘然一聲,刀鋒已自地面上抬起,黑暗中一線殺機驟亮,朝擁作一團的孩子們掃了過去。那樣恐怖的力量,若是孩童挨上一記,恐怕五臟六腑都要碎裂了。
季昶心知躲避不及,只得緊閉了雙眼,將臉埋進女孩的長發里。
千鈞一髮之際,斜刺里卻有個人影猛然衝出,擋在他們面前,迎着鬼拖長刀洶洶的來勢,雙手立住了自己手中薄弱的佩刀——只是那樣螳臂當車似地凝立着,便不再移動了。
注輦刀手血紅的眼裏露出了屬於勝利者的譏嘲笑意。他彷彿已經可以看見兩刀相交時,那柄徵朝的軍刀會如何旋轉着脫手飛出,持刀的人又會如何流着血,跌落塵埃。憑着來人疲憊虛浮的腳步與中平的刀法,要阻擋這樣霸道的一柄鬼拖,是辦不到的事啊。
然而,預想中鋼鐵交擊碎裂的聲音,終於也還是不曾響起。電光石火,交擊之前最後的一剎,那柄東陸鋼刀的主人微微加力,雙腕內絞,鋒刃所向無聲一轉,不再朝着鬼拖長刀的刀身,卻迎向了注輦刀手的腕子。
鋒刃如線。
血肉之軀挾裹着強橫的力量,撞上了飛薄的刀鋒。剎那間,布帛、皮肉與骨骼依次削斷,勢如破竹,只是乾淨利落的一聲“刷”,鬼拖長刀竟轉向朝一側跌出去,一隻拖着血線的斷手還頑固地攀附在刀柄上,跟着一同拋了出去。
注輦刀手捂住斷腕傷口,失聲痛叫。足有一人長的鬼拖刀柄失去控制,在空中翻轉過來,狠狠拍在人影的左肩上,那人身軀一偏,幾乎倒地,卻強忍疼痛翻手轉刀,自下往上斜斜朝刀手頷下的柔軟處狠勁一揮,刀手便蹶然倒了下去。
鬼拖長刀沉重地跌落在季昶與女孩兒面前,又在地上跳了兩跳,滾進了主人的血泊。
“殿下,您沒事吧。”那人氣息破碎地說道。
季昶周身一顫,睜開了眼,滿面皆是不知何時流下的淚。湯乾自垮着無力的左肩,提刀立於面前,原本秀雅的臉孔上儘是血污縱橫。
縱然已戰慄得不能成言,季昶還是勉力向湯乾自點了點頭。
少年胡亂用指背替季昶擦了擦臉上的淚,不意抹了季昶一臉血污,稍稍一怔,停了手無暇再管,倏然蹙眉起身,重又殺入戰團。
注輦人中尚能廝殺的只餘五六人,季昶的隨扈羽林軍卻幾乎兩倍於此。眼見情勢扭轉,注輦人都失了鬥志,且戰且退。湯乾自喝令部下不必追擊,自己走到季昶面前,朝他伸出手來,道:“殿下,走吧。”季昶像是被驚嚇得失了魂,依然跌坐着,惶然抬眼道:“……去哪兒?”“咱們得先設法離開王城,到了港口,便可乘熟識的商船出海。待局勢安定后,再做打算。”少年的手因苦戰力竭而顫抖着,卻依然堅定地向孩子伸出。
季昶慢慢地鬆開了懷裏的女孩兒,握住湯乾自伸出的手,站了起來,膝蓋還在發抖。“那她呢?”他問。
小女孩獨個兒抱着嬰孩坐在地上,嫣紅絞金銀絲的垂條蓮袍子已有小半浸在了地上的血泊里,大得可憐的盲眼,惶惑地向虛空中瞪着。
湯乾自深深吸入一口氣,緩慢而沉重地搖了搖頭,“殿下,不能留她性命。”季昶臉色煞白,多半是因為恐懼。他抿着唇,面頰上的血污被新的淚洗了下來,卻只是無言地點了點頭,將頭埋進湯乾自的身側,不忍再看。
刀尖上懸垂着一滴血,將墜未墜,佩刀揚起的那瞬間,血滴甩到了女孩兒臉上,她驚跳了一下。
少年擎着刀,卻無法立時斬下。遠處鼙鼓震響,和着鼓聲,水面上泛起細密的漣漪。透過漫天飛揚的火星與雨線,亭台樓閣之間,隱約可見有數百火把映在水上,蜿蜒曲折地朝這邊來了。很快,他們就要被發現了。
“媽媽……哥哥……”小女孩兒不明白為什麼身邊的人都離開了她,喃喃地呼喚着,伸出一隻手來四處探尋,像是要找季昶。遍尋不着,又去地上摸索,卻摸到了滿手冷膩的血。她怔住了,好一會才像是猛醒過來,小小的身體裏爆發出凄厲得難以置信的銳聲叫喊。
喊聲劃破了猩紅的雨幕,彷彿宣告着這一夜亂象的真正開始。
火光驟亂。王城內四面八方,都是咆哮喧嚷的人聲。鼙鼓的轟鳴猛然緊密起來,以驚人的速度向他們靠近。水榭下的小河川里漾起層層細浪,扑打着岸石,彷彿大地都為之撼動。
湯乾自震愕地看向火光來處。這感覺彷彿是熟悉的,在港口附近的街衢就常常能夠遇見,然而這一回,竟猛烈得教人不敢置信。他不自覺地退了一步。季昶詫異地睜開了眼睛。
鼓聲已經迫近了,混雜着金屬拍擊的聲音,彷彿有許多鐃鈸跟隨其後。樑柱間紛紛落下塵灰與木屑,如同整座水榭都被震蕩得跳了起來,然後檁子、榫頭、檐角與瓴瓦又一件件落下來,重新疊合成原先的模樣。腳下的震動順着骨髓酥酥地直向上鑽,水榭下的細浪愈發頻密,每個人都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手中的刀。
通往水榭的橋樑多半已經倒塌或是焚毀,注輦兵士索性將松明舉過頭頂,紛紛跳下河道,涉水向他們湧來,喧天的呼喊聲連成一片。一河流淌着熾橙光焰,照亮了人群前方一馬當先的巨大黑影。
那形體彷彿是剛從河絡神祗的砧錘之間鍛造出來,鋼甲間裸露的肌體泛着銅的光澤,夜雨拍打在他身上,騰起金紅的水汽。烏黑濃密的額發中每流淌下一道汗水,都如滾沸的岩漿般灼熱明亮。他奔跑着,對人類而言是齊胸的河水,剛沒到他的膝上。每一次抬起腳來,河面便激蕩着降下數寸。雕飾華麗的橋樑在他的肋上撞成碎片。並沒有什麼鼙鼓,是他的步伐使大地顫抖,他的巨劍與甲胄隨着步伐鏗鏘拍擊,有如數百名戰士同聲用長矛敲打盾牌。所有分散在雷州大地上的他的同族,沒有一個能高過他的腋下。
在瀚州腹地以外,誰也不曾見過如此魁偉的夸父武士。他奔跑着,阻攔在面前的一切都顫抖着崩毀。
沒有一個人想到逃走,如同誰也無法從山脈、海洋或天空面前逃開。鋼刀一柄接着一柄紛紛跌落在地,刀刃上還糾纏着凝滯的血痕。在這個十八尺高的巨人面前,人類的武器顯得那樣細弱可笑。
隨着夸父的腳步,河水的潮湧越來越高,越來越急,終於颯然湧進了水榭,地面震動得令人站立不穩,如同有一支所向披靡的大軍正呼嘯着向他們衝撞過來。季昶卻沒有閉上雙眼,也不再哭泣。他怔怔地看着那個龐大的影子飛快地遮了過來,彷彿暗月吞噬明月,滿城火光一瞬間盡被隔絕在外,水榭內陷入黑暗。
驟然,一切都靜止了。有如千軍萬馬的腳步轟鳴、海潮一樣的人聲呼喊,剎那間全都消失殆盡,若不是四處的火焰還在畢畢剝剝地燃燒着,幾乎要令人疑心自己是聾了。潮湧逐漸平息,卻不曾退去,蕩漾的餘波拍打着他們的軍靴。
夸父以一種驚人的敏捷收住腳步,在水榭外的河道里站定了。他身後數百人的軍隊滿懷敬畏似地在十多尺外整齊停步,松明的光焰全被巨人的身體遮沒,一絲也透不進來。少年們站在黑影中,只能看見他粗如樑柱的腿,褲子是整幅犀牛皮拼接縫製,腰間懸垂的精鋼巨劍有一人多高。大如重盾的護膝用兩寸寬的狴獠皮帶子捆綁在膝頭,模糊扭曲地映出少年們的臉孔。如死的沉寂中,他們腳下的水面開始再次緩慢而顯着地上漲,水裏開始有隱約的赭石色細流擴散,很快漲到了小腿高。季昶撲了出去,拉起茫然無知跌坐在地的女孩,退回到人群中。湯乾自猛地揚起頭,眉鋒微蹙,卻不肯再退後一步。季昶和女孩就在他的身後,活着的十來個人中間,也只有他的手裏還握着佩刀。
夸父低下身子,單膝跪在了水榭前的河水裏,整個人仍有一層樓那麼高。水榭微微搖撼着,巨人身邊的河水裏,赭石色的細流急速擴散成一大蓬鮮明的紅,從水底翻了上來。原本看似赤褐的脛甲上,竟漸漸洗出蒼青的光澤,那些斑駁紅黑的顏色,原來都是干固的血。究竟要榨凈多少人的鮮血,才夠浸染出這巨人遍身的紅?夸父俯首注視着他們。他的臉孔與身材相比顯得狹窄嚴峻,純黑的眼珠有茶盞大小,像是注滿了釅墨,飽含着猛獸般明凈、犀利而暴烈的神情。除了他們的同族以外,那樣的眼神無人敢於直視相對。那是繼承自遠古先祖的血脈與精魂,如同荒原深處羯鼓的迴響。
“緹蘭……”黑暗中,有個嘶啞的聲音在低聲呼喚,“緹蘭啊。”腕上的銀鈴錚錚一響。被季昶抱在懷中的女孩如小獸般警覺地抬起頭來,猜量着聲音的來源。
少年們循聲望去,這才發覺夸父的左肩上原來還坐着一個人。逆着光看去,那個瘦小枯槁的身體坐在斜飛如屋角的巨鎧上,安靜、不起眼,只像一枚浮凸的吞獸環。
會是河絡嗎?每個少年的心裏,都在這樣暗暗揣測。
小女孩兒跳了起來,甩脫季昶的手,衝出人群朝前奔去,一面尖聲哭喊道:“舅舅!媽媽快要死了,救她呀,救她呀!”“殿下,殿下!”旁邊早有注輦軍士踏水沖了上來,攔腰抱住了女孩兒。女孩兒小小的手腳竭力踢蹬着,懷裏的錦繡襁褓幾乎要飛出去。
“緹蘭!不可造次!”那個聲音嚴厲地責備道,“現下你懷裏抱着的,已經是我們注輦的王太子了。”名叫緹蘭的女孩兒忽然摟緊了啼哭的嬰兒,不再掙扎了。
“羯蘭哥哥……是死了么?”緹蘭向虛空中揚着頭,卻沒有得到回答。
過了片刻,夸父肩上的黑影彷彿嘆了口氣,本來嘶啞的聲音頓時更加疲重,“舅舅沒能救下你媽媽……零迦她,也已經不在了。”緹蘭整個人忽然毫無生氣地軟了下去,沉甸甸的長發波浪般頹然垂落水面,若不是還有喘息,湯乾自幾乎會認為掛在兵士的手臂上的只是一件華麗的空蕩蕩的小衣裳,綴着銀鈴,在一片昏暗裏發出兩聲清冷的碎響。
“戈烏圖。”黑影說著,做了個手勢。
夸父武士應聲將手伸進水榭里,用比槍桿還粗的手指戳了戳那個抱着緹蘭的軍士,軍士便恭謹地將緹蘭連同嬰孩一起交了出去。夸父兩尺多長的巨大手掌輕輕收攏,怕把緹蘭捏碎似地單手握着她的腰,將她提起,送到了自己的左肩上,黑影的身邊。
黑影將緹蘭攬在身畔,向著下面遙遙說道:“這位是大徵的昶王殿下吧。”季昶愣怔地仰頭看着眼前的夸父武士,仍是一時說不出話,也不知道行禮。
黑影低啞地笑了,道:“吾國照拂不周,今夜讓您受了驚嚇,實在慚愧。王城內的骯髒東西,三兩日怕是不能清理乾淨,不免沖犯了殿下,不如另撥一所宅邸,請您移駕小住?”季昶眨了眨眼,不知如何應對,臉上騰地紅了起來。連那夸父岩石鑿刻一般的唇上,亦泛出了笑影。
湯乾自踏前一步,在淺淺的水裏單膝跪下,用注輦話朗聲答道:“蒙英迦大君厚意,不勝惶恐。昶王殿下的隨扈羽林軍在港口近旁扎了營,末將正預備護送殿下往大營去。”夸父肩上的黑影稍稍一怔,想不到會被一個素未謀面的少年辨認出身份似的,語氣里露出一點笑意,“那麼,便留幾個人護送殿下到港口罷。您此來注輦,真是帶了一位良將。”他對呆立原地的十一歲男孩兒點了點頭,又喚那夸父武士的名字:“戈烏圖,走吧。”巨人站起身來,淋淋漓漓帶起瓢潑大雨般的河水,轉身便大踏步走了,步履動地。血紅的火光失了屏障,驟然傾瀉而入,少年們被刺得幾乎睜不開眼。數百注輦軍士尾隨夸父而去,只留了約三十名在原地,預備護送他們往港口去。那些軍士腰巾末端都綉了逢南五郡的靛青色犬牙徽記,短刀柄上也纏着靛青的粗綢子,絡了金線,確是英迦大君的貼身親隨。
夸父轉身的那一瞬間,連綿的火光簇擁下,湯乾自看清了那個黑影的模樣。那想必曾是一名頗英俊的青年,如今卻枯瘦成病,容貌損毀,獨剩下一對注輦人獨有的濃麗深沉眼眸,烽火亂軍里仍有明晰的神光。松綠掐金的袍子底下,一雙腿軟綿綿地耷拉着,鞋底雪白,竟似從來未曾下地行走的樣子。據說英迦大君十七歲上在逢南狩獵時,坐騎踏到了毒蛇,受驚人立,將大君摔下馬去,此後便不能再行走,果然是真的。
天穹猩紅,朝着畢缽羅城垂籠下來,夜風裏有濃厚血氣緩滯流動。雨水拍打着王城牆檁殘燼,激起微溫的焦臭煙氣,四顧滿目凄涼。屍體在水面蕩漾旋流,浮白僵死的手輕輕撞擊着宮殿的石礎。
注輦人的大隊已去得遠了,季昶依然佇立在原地,久久地靜默着,臉上泛着潮紅。
“殿下?”湯乾自低下身子,將他一把抱了起來,“您怎麼了?”季昶轉過眼來看他,湯乾自一時竟被那秀麗丹鳳眼裏的神情駭住了。十一歲男孩那淺茶色的瞳仁變成了深郁的黑,有如暴雨前沉潛的雲渦,凜冽蛇行的電光在其中奔竄隱現。“震初,我不要習武了。”季昶抱着他的頸子低聲說,“從前我總以為要做英雄須得有一身勇武膽氣,戰功出眾,就像演義里說的羽烈王一樣。可是震初,你看那個人,他沒有武藝、沒有戰功,連行走都不能,單隻要開口說一句話,就能讓那樣雄悍的夸父俯首聽命。他身上有種東西……我就想要那種東西!有了它,生殺予奪,令出即行,誰也不敢再欺侮我,天下萬事都遂我的心意。”原本甜稚的聲音繃緊了,埋在他的肩上低喑地、一字一句地說,“總有一天,這九州十國的人都要知道我褚季昶。”兩國軍士在他們身邊齊整行進着,誰也沒有聽見那孩子的話。
據後世史書記載,那一夜,注輦王鈞梁的一名隨臣起心反亂,乘着鈞梁王宴請英迦大君的時機,在席間欲行弒逆,零迦王妃與王太子羯蘭先後以身阻攔,母子相抱而死。英迦大君的親隨衛兵奮起擊殺反賊,然而鈞梁王身受重傷,不能視事,太子亦已暴斃,只得暫由英迦大君攝政。零迦王妃遺下的公主緹蘭當年不足六歲,幼子索蘭出生方才三月,均由英迦大君撫養,索蘭另立為王太子。宮人內臣與王城衛兵,牽扯入罪者不下三百之數。既是叛臣作亂,為何王城衛士與英迦大君的親衛竟夜鏖戰於宴殿風台之下,為何大君的親隨夸父會暴起闖入王城內城,這些關竅枝節,自那之後也都是無從追考的了。適值夏末,尚有溽熱之氣,腐食的青翎獵梟晝夜翔集於王城之上,半月不散,因得名“盤梟之變”。鈞梁王這一傷,延宕了三十餘年,直到他崩殂的那一日,始終沒有痊癒。英迦大君的攝政,亦就此持續了三十餘年。
隔着蒼茫叆叇的煙和雨,湯乾自依稀看見夸父肩上那個幼小的公主正朝他們這邊回過頭來,無光的、盲了的雙目空洞地轉動着,在這繚亂動蕩的夜裏,彷彿尋找着誰。頰邊凝着一點殷艷的紅,是他方才刀尖甩出的那一滴血。
再見到那個小女孩,已是兩三年後的事情了。
紅漆桌子有了年頭,叫滾熱的盤碗燙下不知多少重重疊疊的白圈子,永遠附着一層薄油,一捺下去就是一個指印。金銖在臟膩的桌面上旋轉着立了起來,成了一枚小小的呼嘯着的金色影子。
金髮與黑髮的水手們高聲議論着,彷彿是某個同伴被歧城港妓館的老鴇從二樓窗子丟出來的醜事,說到樂處便轟然大笑起來,粗陶杯碟翻倒一桌。
獨坐暗角的少年興味索然地看着眼前金銖旋轉,手邊的酒早冷了。一張闊大柔軟的啞灰素緞子將他兜頭蓋臉裹了起來,直披到腰下,旁人只能看見半個俊秀的下巴,與半張冷薄的唇。這身打扮本來尋常,瀚州道上風沙狂暴,商旅多是如此打扮,可在這四季暖濕的城市裏,卻頗為醒目。
這是畢缽羅港旁再尋常不過的一間小酒館,充滿了粗話、嘔吐聲、劣酒的刺鼻芳香與下酒菜的油鹽味。水手們下了船便先往這樣的地方來喝幾杯,待到臉漲紅了,身子也活絡了,再勾肩搭背出去尋別的樂子,當然也不乏一醉到底,睡倒在酒館桌子底下的。商人們亦喜歡在此處會面,昏暗嘈雜的地方,宜於掩蓋一切違禁的小本生意商談。
少年忽地抬了抬頭。有個矮墩墩的身形跳上了少年對面的椅子,不由分說將一塊破油布在他面前攤開,露出裏面的東西來,是三五朵淡青色半透明的乾燥花朵,薄絹裁成的一樣。
“少年仔,挽夢花要不?”河絡女人粗嘎地問了一聲,見他不回話,便起勁地說了下去,“好東西啊!從閔鐘山上弄來的,拿一朵泡酒喝下去,能做一天一夜的美夢啊,做皇帝、娶美人、金山銀山,活生生的,都隨你的意!平常都是一個半金銖一朵,給你一個金銖拿去,可算是便宜你了……”說著,便從油布里麻利地揀出一朵乾花,要往少年的酒杯里丟,另一手便去取桌上轉動的那枚金銖。
少年的手卻比她快,右手將木杯掩住,左手修長食指向下一按,金銖便被按在了骯髒的桌面上。“阿姐,別哄人了。”少年聲音里似乎含着笑,“這不就是纈羅花么?晒乾和酒喝下去,是能做一日的夢不錯,可只能夢見自己往日的情形,拿去賣給思鄉的水手倒不錯。我這個金銖留着還有用,你別打它的主意。”河絡女人也不糾纏,面上全無慚愧之色,仍然麻利地收揀了東西,用油布一裹,騰地跳下椅子走了。
少年方才收回掩着酒杯的手,便覺得屋宇漸漸震動起來,頂棚上落下紅土,簌簌地灑到清澄酒面上,想是有夸父在街上行走。少年在陰影里擰了擰眉,右手看似漫不經心地垂進裹頭緞子的皺襇里。
夸父的腳步在外頭停下了,過了片刻,只見一根竹竿粗的手指頭伸了進來,替僱主將膩黑的門帘撥到一旁。他的僱主是個商人打扮的中年注輦男人,堵在門口,朝里望了一圈,直朝少年的桌前去了。
少年又將頭顱稍抬高些,並不說什麼,掩在緞子下的淡漠眼神早將他自上而下打量了一回。商人自己也覺得了,很受了冒犯似地,瘦長的身子挺得越發直了,聲音也生硬起來。
“公子,您這一回做得可太不地道了。”少年輕輕嗤笑一聲,道:“您這麼輾轉曲折地託了人傳話,與我約見在這種地方,難道又是為了什麼地道的事不成。”注輦商人臉色青了一層,待要發作,又勉強按捺住了,拉過椅子來坐下,將臉逼近了少年,壓低聲音道:“前兒晚上,我們商行里貨倉起火,遭人劫了一批還霜城的上好錦緞去。那二十來名夜匪都是使刀的,進退劃一,咱們追到大營旁便不見了蹤跡。這事兒,怕與公子您脫不了干係吧。”“那您可點算過損失?”少年左手裏反覆掂量着那枚金銖,語調沉靜。
“還霜錦近來有價無市,公子您也是知道的。這一批貨出自名匠,質地上乘,足足要值八千金銖啊!”注輦商人竭力壓着嗓門,咻咻的氣息直撲到少年臉上。
少年向椅背上一靠,慢吞吞道:“那也就抵得上五百柄河絡彎刀,和半條船龍骨了吧。”注輦人的臉色,這才青透了。
“上個月,豐遠號的商船在鶯歌海峽上遇見海賊,人家高價急訂的五百柄河絡彎刀被奪了去,船也被鑿了,差點回不來。偏巧您柜上就到了五百柄一色一樣的彎刀,補上了這個缺,進帳不薄啊。”啞灰緞子下,傳出少年清暢的笑聲,“自盤梟之變以後,東陸徵朝商團在畢缽羅港的行號倉船,都是咱們看顧着,雖說不上枱面,兩年多來同行們也都還賞臉。海上的事,我們確實保不了,討還總是可以的吧。”桌子嘎嘎地顫抖起來。注輦商人瞪着少年,滿額掛着晶亮的汗豆子,青筋迸凸,彷彿是使着極大的勁,卻說不出話來。
少年揚手喚了聲堂倌。小酒館的堂倌何等伶俐,見兩人相談間有齟齬苗頭,早懸起一顆心來在近旁候着,見少年一揚手,連忙賠笑迎了上來。少年也不多話,將手裏那枚金銖遞了出去,說:“把賬結了。”堂倌一愣,嬉皮笑臉地推了回來,口裏說:“客官,這都夠買十七八桶酒了。您不過喝了兩杯,不要這許多。”少年卻捉過堂倌的手,塞進金銖,將他手指折攏起來,拍了拍道:“不多,不多的。”堂倌心裏明白,急得只待要哭,少年卻洒然起身,將裹頭緞子遮嚴了,自顧往外走去。
桌子對面的注輦人這時候倒像是緩過了氣,也跳了起來,扯着嗓門往空中喊道:“阿盆!你來!”滿屋的人都被駭了一跳,環顧四周,也沒見誰應他。酒館裏靜了一刻,又熱鬧起來,划拳的划拳,說笑的說笑。可是一口酒還沒倒進喉嚨,他們就都明白過來了——原來那叫做阿盆的人是在門外候着的。
滁潦海畔的所有注輦港市裡,總有那麼一塊敞亮的地方搭建有高大的十二角牛皮蓬子,其中一面不設帳幔,可容駢馬駕車進出,節慶時是說演義、唱幛子戲的地方,平日便是夸父聚集飲酒的處所。至於城中普通的酒館,既不備有長桌大椅,又沒有桶樣的杯子、巨盾似的碟,房屋也都狹小,向來是不做夸父的生意的,自然門就開得低矮了,這一家亦不例外。
可是,此時這門旁的磚石竟開始蠕蠕而動,灰粉如流水般一股股涌了進來。
少年頓住了步履,注輦商人他在身後冷笑一聲。
掩在黯影下的薄唇頓時抿成更加冷直的一線,懶與多言似地搖了搖頭。
房屋震動得愈發猛烈了,杯子在桌上騰挪着,滿牆磚石如同要爭相迸出來,眼見得一塊塊鬆動推擠,縫隙里刺目地透進了外頭街上的天光。
少年卻不後退,只是默默立於原地。
終於,酒館臨街的牆壁有一大半轟然倒了進來,原本是門的位置上,赫然剩下一個參差的豁口,磚碴木屑還在零零落落往下掉。陽光霍地潑進塵灰里,析成一絲一縷,彷彿無數犀利森涼的劍氣。少年立在蒸騰的塵灰與日光之間,整幅灰舊柔軟的緞布被氣流翻了起來,露出裏邊一張溫雅的臉孔。
少年揚起頭,便與豁口外面那個跨立着的高大夸父面對面了。他已經十七歲,在同齡的孩子中亦算高挑,可是與巨人岩盤般的身軀比較起來,仍是纖細得像根葦草。
“阿盆,你還在等什麼,捏死他啊!”注輦人跳腳喊道,“你還要工錢不要?”夸父搔了搔后脖梗,粗聲應道:“喔。”便當真伸出銅鑼大的手,向少年的頭頸握下去。
少年卻避也不避,披到腰間的緞布仍在飄搖。
注輦商人臉上的冷笑還未及咧開,便僵在半路。有人自背後一把托高了他的下頜,緊跟着就有一柄冰涼的短彎刀抵到他喉下繃緊的皮膚上。他死命斜着眼睛朝後望去,眼角掃見那持刀的是一個金髮燦爛的中年漢子,才在一旁飲酒談笑的水手們也紛紛拔刀走上前來,登時懊悔萬分。
兩年前,一夥青衣夜匪開始在畢缽羅港出沒。他們顯是受雇於東陸徵朝商團,平日並不在商號貨倉近旁守衛,人數亦似不多,總在三十以下,行動卻極迅疾。但凡有企圖盜竊大宗財物或劫殺商人的,這伙蒙面夜匪便即刻趕到,護衛滴水不漏,打着徵朝商團主意的人漸漸也就稀少了。
畢缽羅港本來是一座魚龍混雜的港都,乘着海船而來的無數財貨消息、武器人口,不動聲色流入畢缽羅城深奧曲折的腹地,復從各處匯聚流出,晝夜不絕。這座慵懶而斑斕的城,吸納了過多金錢、慾念與貪婪,彷彿肥碩塊根日漸膨脹,養育出罪惡的明艷繁華。白日裏昏昏欲睡的當鋪小二,或許是個謀算冷酷的海盜接頭人;屋脊飛走如履平地的慣偷,換了衣裳挽鬢簪花,又成了鄰家的年輕婦人。在這座城裏,盜竊與欺詐並不恥辱,可恥的是失敗。
為了今日會面,這注輦商人親到夸父酒館裏揀出這個看似最為高大兇狠的阿盆,重金聘下,還預先打發了人來酒館內探察過,滿以為是佈下了萬全的準備。那年輕的夜匪首領傲慢自矜,果然孤身赴約,那麼,即便討不回貨物來,憑着阿盆一身氣力總可以將這夜匪頭子除去,餘黨寥寥二三十人不足為患,誰料竟是這樣下場。
若店內的水手都是烏髮的東陸人氏,自當提防是否埋伏,可中間又雜着幾個羽人,前來察探的夥計便鬆懈大意了。其實那些身份較為低下的歲羽與無根民,平日同人族混在一處的並不少,臨時喚幾個來簡直是再容易不過的事。
“阿盆,快來救我!”注輦人逼尖了嗓門氣急敗壞地叫嚷,然而他的夸父亦已陷入刀叢的包圍里了。“說好不帶旁人的,你說話怎的不算數!”少年笑道:“難道您是孤身來的?”說著重又拉起緞布遮蓋了臉面,自牆上的豁洞裏逕自走了出去,南國炙人的熱氣里挾裹着蚊蚋般營營市聲,迎面撲了過來。
雨季里,畢缽羅城內看起來正經像座城的,也惟有這片港區了。這兒的街道極少被雨水淹沒,地塊也算齊整,沒有那許多錯綜複雜的河流,紅土路被常年來往的客商與夸父保鏢們踩得硬實如鐵,一勺油潑下去,半天也滲不開。
走不多遠,只聽見身後沉悶的一聲巨響。回頭看去,隔着兩條街,原來那酒館所在的地方騰起一陣滾滾的紅土煙塵。少年薄唇上露出一絲笑意。
天空曠遠,夏末的日光將喧囂的街市洗褪了顏色。北面就是畢缽羅港的碼頭之一,屋瓦上露出遠處商船無數帆檣桅杆,盤旋的海鳥是數十點蒼青的灰。少年吹響一聲尖利的唿哨,海鳥中忽然有一隻離了群,向這邊疾飛過來。
少年向著天空伸出右臂,腳步卻不停,那飛禽便收斂羽翼,朝他直直投了下來,一氣墜到離地不過十尺,才展開翅膀盤繞一圈,棲停到他右臂上,原來是只青羽鉤喙的三途隼。少年撫過它堅韌光亮的尾翎,旋即探手到翅根下,解下一個小革囊。他一面走,手腕稍稍一振,三途隼便振翅躍起,落上了他的右肩,讓他騰出手來解開革囊,自內取出二指寬的紙卷。
輕捷的腳步驟然停頓。
三途隼嘶啞地鳴叫着,啄了啄主人。
海風呼嘯着穿過街衢,細窄的綿紙卷在風裏索索抖動,遮面緞布亦飄舞起來。人流喧囂,長風過耳,惟有少年自己凝滯如石。
慢慢地,紙卷被握成小而硬的一團。
猛禽長唳一聲,自主人肩上振翅騰身飛起,因為它的主人已經開始疾跑,沉默地、不要命地、彷彿要把整副軀殼甩下似地奔跑着。他離開大道,跳過沆瀣的溝渠,穿梭於狹仄巷道內,一手始終緊緊地攏着裹頭。迷宮般蜿蜒的幽巷內到處堆積着垃圾與污物,三步一折,五步一彎,永遠看不見在前頭等待着的是什麼,永遠有着意想不到的岔道與死路,但少年彷彿對它們爛熟於心。拐過上百個小彎之後,他來到某條窄巷盡頭,閃身消失在一戶民居的房門后。
外頭還是白日,屋內卻昏黑雜亂,一角矮几上燃着小燈,供着注輦人信奉的龍尾神像,是惟一的暗弱光亮。箱子內隨便地堆積着香料,朽膩芳香和綢緞的生絲氣味一同散發出來。少年不曾停留,繼續朝樓上拔足飛奔。他跳過樓板上擱着的大捆大捆用生革裹扎的硬物,不慎踢翻了其中一卷拆過封的,便有十來把鑌鐵韭葉刀嘩啦啦散了出來,照得一室微明。顧不得揀拾,少年匆匆上了三樓,推開窄窗,縱身躍入對面相距不到三尺的旁人家的窗戶。那是一棟更加破舊的小樓,看似無人居住,卻同樣滿滿貯藏着刀甲弓弩、珍貨美酒。他下到酒窖,推開牆邊兩個巨大空桶,拔出腰刀在石板地上一撬,掀開一片闊而薄的石板,露出底下的階梯,盡頭有着隱隱火光。
少年下了地道繼續向前飛奔,一面扯下肩上的緞布。他從來沒有一氣跑得這麼迅疾、這麼久過,汗水淌進了眼裏,地道兩側石壁上掛着的昏黃小風燈化成七彩的虹光,讓人視線模糊。直跑了小半刻功夫,階梯轉而向上,地道到了盡頭,少年用刀柄敲了敲頭頂板門,很快便有人自外頭打開了鎖,掀門讓他上來。
“把衣服拿來,快。”他竭力壓抑着喘息的聲氣,對那學徒模樣的年輕東陸人說。那人行了個禮,逕自去了。
這是間陰涼的屋子,一面牆壁上累累地掛着金碧緋青的衣料樣子,當中小桌上設有茶點,對面牆邊立着昂貴的大水銀鏡,是裁縫鋪子內貴客試衣的靜室。少年將汗濕的上衣全脫了,胡亂擦了汗,甩在地上,在屋子裏焦躁地困獸似地走了幾步,先前那學徒便進來了,捧着他的冠戴與軍袍軍靴。他利落換上,一邊扣着紐子一邊向外走,低聲對學徒道:“交代營里,我進宮去一趟。”學徒大步跟在他身後,聞言又是無言地拱手為禮,直將他送到店堂門面內,替他打了帘子,高聲唱道:“湯將軍,您慢走,衣裳咱們改好了立馬給您送去。”方才地下不過兩里多長的筆直路途,已攔腰穿過半個狹長的港區,到了畢缽羅港的西北面,五千徵朝羽林軍駐紮的營地附近。
湯乾自抬手抹去了額上的汗。經過一陣疾奔,心跳猛烈敲打着耳膜,眼前微微發黑。
他探手入懷,取出那捲綿紙。汗水洇染,一行墨跡已沁散了,卻依然觸目。
“七月卅日,帝修殂落。八月初三,儀王錮圍天啟。初五中夜,昶王突圍脫走,城破,宗室盡沒。”那是徵朝麟泰二十七年的夏末,相隔瀚海的東陸上,八年儀王之亂不過剛剛拉開序幕一角。在這八年間,那數十萬註定要被划入死籍的氓民與軍士,此時仍忙着他們日復一日的生息歌哭,不知冥冥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