纈 羅I
銳烈的風自高空呼嘯而下,穿過人們的襟袖與耳畔,彷彿要在面頰上擦出痛痕來。夕陽半浮半沉,搖蕩破碎的耀眼赤紅,像是淋漓的一渠鐵水潑灑在滁潦海上。
狂風亘古不歇,剝蝕了岸邊的丘陵,使它們臨海的一面深深凹陷下去,遠看如同無數金色的岩礫波濤在起伏。那些朱彤底子金團龍的王旗與冠蓋,被最後的日光剪成了伶仃的黑影,叫風撕扯得歪歪倒倒的,幾欲飛去。
襯着霞紅的天幕,那荒涼丘陵的脊線上,一列浩大隊伍展開。五百騎兵長隊之間,夾有七十五輛駟車,此後又是千名騎兵與千名步卒,前後擁着一張十六抬的朱錦緙金檐子與五十輛駟車。跟着是數百具油氈大車與五百騎兵,另有兩千步卒斷後。兵士們大多年紀很輕,身架纖細,簇新的軍服與輕甲穿着都嫌寬大,肩上與腰間支支稜稜地突出來。十人比肩的行列默默向南而行,竟逶迤出十餘里去,放眼出去,亦望不見始與終。
步卒的陣列里,有個戎裝少年正控着馬謹慎地穿行。少年面貌文弱,十五六歲模樣,腰間珮飾不過是五千騎的獬鷹珮,身上穿的倒是正四位的武官服,一望而知是羽林軍的禁衛武官。剛到檐子近前,早有女官迎了上來行禮。少年在馬上拱手還禮,道:“請即刻伺候昶王殿下移駕。”年長的女官聞言抬起頭來,姿態還是恭謹,琅琅的聲音里卻有怒意,“殿下旅途勞頓,又着了風邪,發熱得正厲害。”少年蹙起秀逸的眉,剛要開口,女官又一氣說了下去。
“早上殿下不過遲起了半個時辰,蒲由馬大人便當眾呵斥,已是大不恭敬,現下又三番幾次地遣人來催促殿下換乘馬匹,究竟是何道理?湯將軍,您既是昶王殿下的隨扈將軍,理當正告蒲由馬大人,大徵皇子血脈高貴,此去注輦是為了兩國盟好之情誼。蒲由馬大人身為注輦使節,卻如此輕慢殿下,便是輕慢一統東陸的大徵,還請自重。”一番話不緊不慢說到後來,口吻已頗嚴峻。
少年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並不開脫自己,道:“蒲由馬大人是聽聞此地夜間有狴獠出沒,便藉著這個由頭髮作起來。只是我方才問過泉明出身的兵士,據他們說這一帶荒丘上狴獠並不多見,一旦出現卻必然數百結群,又十分迅猛。過往商團若非迫不得已,絕不走夜路,即便冒險趕路進城,也要備下逃生用的一等駿馬,否則……殿下在末將的馬上,總比在檐子裏安心些。”女官們均吃了一驚,過了片刻,才有個較穩重的匆匆從駟車內捧出朱紅團龍的小衣裳與斗篷,遞進檐子的簾幕里去。少年撥馬行至檐子跟前,又等了好一陣子,裏邊的女官才撩起簾幕,送出個圍裹厚實的孩童,另有女官圍上前來,七手八腳將那孩童送上馬背,安置在少年的身前。孩子雙目雖然合著,卻還看得出是秀麗的丹鳳式樣,眼梢清揚,因發熱昏睡,連眼皮都暈着病態的紅。
“湯將軍,殿下是要與您共乘一馬么?”先前的年長女官這樣沒來由地問了一句。少年一手挽韁,一手抱着那孩子,怔了怔才答道:“末將的馬,總比兵士們的強些。”女官彷彿還要說點什麼,卻又咽了下去,無言地行禮退下。
孩子微微張開眼睛,停了一會,囈語般模糊地喚出一聲:“湯將軍。”少年低頭應道:“是,殿下。”孩子費了點勁,才說出話來,“要是真的……遇上很多狴獠的話……湯將軍不必過於顧慮我。”輕細的聲音彷彿一把碎紙片,剛自嘴唇里斷續吐出,便被迅疾的海風一把奪了去,聽不分明。
“殿下,您是大徵的皇子,臣下是您的隨扈將軍,斷沒有拋下您自己逃命的道理。”少年自幼在軍營生長,如此豪壯而殷勤的套話聽得熟了,說來也順暢。等到話出了口,心裏才不禁一緊,如同平整的綢子從半腰裏被挑了一絲出去似的,寸把寬的一道全抽縮起來。這孩子的伶俐解事是賠着小心的,像是時刻擔憂着會觸怒了誰,已到了低微可憐的地步。
他早聽說過,昶王在皇子中排行第四,是最末的一個,母妃聶氏尚未生下他便已經失寵。皇次子與三子的生母宋妃頗具美貌與手腕,長年專寵,又精於籠絡朝中宮中,更兼她所生的皇次子仲旭尚未滿十六,天資才器與韜略脾性無不勝過太子伯曜,奪嫡廢立的謠言早已甚囂塵上,是誰也得罪不起的。此次西陸雷州注輦國遣使送來一位十三歲的小公主,名為紫簪,預備數年後婚配徵朝皇子,按例,徵朝也當有一名皇子隨使臣前往注輦,名為學習雷州風土語言,實為質子。太子褚伯曜乃是大徵的儲君,自不必提,皇次子仲旭日後必是國之棟樑,不可少離,而三子叔昀體質又那樣荏弱——所謂質子的人選,除了最年幼的季昶以外,再不做他想。
“我是個當不了皇上的皇子……就算你救了我,我也給不了你什麼好處……而且,湯將軍你的武藝也……”年幼的皇子忽然驚慌地住了嘴抬頭看他,眼裏分明翳着一層水的膜,卻自己死死地收住了不許流下,映着滁潦海上近晚的火燒雲,在下睫毛上盈出一道金光。雖然心下明白孩子並無譏諷的意味,少年臉上卻還是騰地燙了起來。
聶妃已病困幽宮,身邊的宮人與內侍亦只是對她虛應故事,宋妃尚不罷休。乘着昶王遠放異國的時機,宋妃指使兵部,從當年投考禁軍的新丁中揀出武試最後一名,玩笑似地擢了那十五歲少年湯乾自一個五千騎職位,配以五千新兵隨昶王往注輦。因宛州與中州西部正有瘴疫流行,大隊不得不改由泉明出海西渡。自天啟出發以來,已過去了近一個月,湯乾自決斷精明,兵士們亦年紀不大,沒有什麼油滑氣,倒還服從他的管束,可禁衛將軍竟不通武藝,也不免成為兵士們背地裏談笑的材料。
十五歲的將軍與十歲的皇子,就這樣共乘着一匹高駿的瀚州馬,默默走在旌旄飛揚的隊伍中,暮色里都是濃黑的剪影。隔着重重的錦繡衣裳與輕甲,少年還覺得出那孩子身上騰起來的熱度,好似一隻小炭籠在他懷裏焐着。
那天夜裏,昶王與注輦使者蒲由馬一行六千餘人抵達泉明城時已是瀚中時分,較原本的預計遲了近兩個時辰。大隊在泉明休整三日,而後改由海路,經鶯歌海峽航向雷州。
船隊離開泉明後半個月,今年投考羽林軍的兵法與文試榜單從天啟快馬送達,鮮紅的一列高高張貼在泉明城門口。販夫走卒歇下擔子圍到榜下,仰起了臉去看那密密麻麻的黑字榜文,有識幾個字的,便拖着腔調,自上而下念出聲來:“第一甲——第一名——瀾州秋葉——湯乾白。”另一人在旁怯怯地說:“……我看着咋像是湯乾目呢?”與港外停泊的數百艘木蘭長船相比,眼下這艘首尾尖翹的小舟簡直只好算是一支湯匙。船幫子極淺,邊上險險蕩漾着白膩的水沫,好像一腳踩進船去,便要順勢流淌進來似的。
少年倒是早乘慣了這樣的小舟,將自己往那局促的船首里一填,順手便取下佩刀平擱在膝上。老船夫在船尾不緊不慢地搖着櫓,隨便誰一伸腿,就能把另一個踹下水去。水面上倒映着街市,五色光影溶散開去,又連同那燠熱惡腥的水氣一同蒸上人的臉來。縱然已經在此居住了大半個年頭,每乘着小舟穿過這座城的深處,少年依然會有微微的眩暈。
在雷州所有的城池當中,畢缽羅城委實是最為奇異的一座。
它佔地廣大,街巷反倒出奇地緊仄;塗飾濃艷,建築卻參差欹斜。屋宇之間那些盤曲的空隙,晴天裏是塵土飛揚的道路,雨季便成為密如蛛網的河汊,每座房子都自成一座小小的島嶼。稍微有點頭臉的人家出行,皆是從自家的屋頂出發,幾個仆工扛着闊大木板在前頭開路,走到哪裏,臨時的橋樑便搭到哪裏。更有排場的是坐在混血的寒風夸父力士肩上招搖過市,倘若力士的血統足夠純正,肩上甚或可以多坐兩名舞姬的話,那主人定然是得罪不起的達官顯貴了。再往下,骯髒的水面上,力士們粗壯如柱的大腿旁,那些小心翼翼穿梭着的尖頭小舟,才是平民們日常乘坐的交通工具,人坐在上邊,像兩顆豆緊巴巴填在乾癟的豆莢里,還設法塞進各色菜蔬瓜果、布帛盆桶,甚至兩三個幼兒,然而若是船再寬些,有些水道就過不去了。這裏的住民高大、黝黑、神情懶散。透早時分,雨暫時歇了,女人們聽見叫賣白蓮花的聲音,便紛紛推開窗戶,像是無數緊閉的花苞里先後綻放出五光十色的蕊絲。
賣花的孩子們坐在大木盆里,在街道間漂流來去,腿和腳丫都被霜雪般的花簪兒埋了起來,臉盤骯髒,笑起來牙齒倒是像洄鯨灣的貝殼一樣耀眼。雨季里,畢缽羅就是這樣在水上晃晃蕩盪的一座城,而雷州的雨季又總是長得要命。
啪的一聲鈍響,什麼東西砸到了少年的靴子上,低頭看去,原是一朵將開未開的潔白菡萏,粗壯的花梗掐得極短,想來是從女子鬢邊現取下來的。他剛一揚首,高處誰家的窗內響起兩三個少女的輕聲尖叫,織着菀莨花的嫣紫色裙角在窗口一翻,便看不見了。
菡萏上還染有少女發間的甜郁香氣,夾在水腥里,一絲一絲裊娜地浮起來。他不曾去拾,只淡淡一笑。
這座城裏有極馥烈的香葯,亦有極腐惡的溝渠,兩者同樣聞名於世,也同是東陸三流詩人慣用的譬喻。
這是注輦國的王都,亦是西陸最為繁華的港口之一。
畢缽羅城就是如此毫無章法,彷彿巨獸深幽的肚腸,即便是常來常往的羽族水手與東陸商人也多半只願在港口近旁停留,不敢過於深入這座城的腹地。因此,在注輦少女們看來,像他這樣身穿東陸徵朝武官衣袍的俊秀少年,無論膚色相貌或衣裝舉止,均是少有的,自是比那些純金頭髮的羽族水手還要稀罕。
所有迷宮般的水道最終都將匯入帕帕爾河,他的小舟也正順着緩滯的水流,向帕帕爾河劃去。
自東北港區起,這座城朝着西南方向一氣鋪展出十一二拓去,到了帕帕爾河跟前,那些擠擠挨挨胡亂堆砌的房屋卻猛然剎住了去勢,止步不前,像是一夥閑漢迎頭撞上了貴人出行,連忙後退幾步,遠遠圍觀。河對岸於是自然空出一大片平整開闊的高地,注輦國的王城便座落於彼處。
一河之隔,划然是兩重人間。
王城是黃金之城。即便從河這邊看去,陰沉沉的天穹下,還是綿延的一道暗金色。因是在高地上,也不必像貧民的屋子一般竭力地朝上掙扎,只中間那九座黃金祭塔,依次層層簇擁,像許多少女尖蔥的指甲似地樹立着。最高的那一座,頂上攢着一團胭脂碧璽石,總共一百六十九顆,最大的有人頭那麼大,北來的商船遠在半日航程外便看得見那薄紅的光芒。
除了受王家庇護、持有龍尾神紋章的商船外,民間船隻一概不準通行帕帕爾河,小舟尚未拐出小巷,便晃晃蕩盪地靠上一戶民居的石階。少年下來,付了四個銅銖的船資,輕盈地向前跳過幾處石階,站到沿河人家門前的石台上,向著對岸尖聲打了個唿哨。
片刻,便有一點金屑,從對岸那一帶暗金中脫離出來,橫過稠重的赭色水面,漸漸向著這邊來了。那是包銅的平底輕羽船,船頭捲起,艉部伸出一支鵝頸,自上而下墜着七盞玲瓏的風燈,遠遠望去正像一支巨大的赤金色羽毛漂浮水面。輕羽船的船腹裝有河絡的機括,航速不快,卻極為穩重,只需五名船夫便可開動,可運載重甲兵士二十名。
“什麼人?”船上只有七八名注輦兵士,其中領頭的打着呵欠喊過來。其實他們早看熟了少年的臉。
少年取下腰間的珮飾,向他們晃了晃,是琅??擬秤バ濰樣瘢?嶙徘嗨肯咚胱印!搬綣?仆酰釹濾騍柰沉歟?鵒志?邇?鍰狼?浴!?nbsp;到畢缽羅城九個月以來,他頗學了幾句注輦話,以這一句說得最多,所以更是熟練。
“上來罷上來罷。”注輦兵士一搭手,湯乾自躍上輕羽船。船上有名新丁,想是沒有見過他,很新奇似地,眼光直盯着他腰間的珮玉看。
“看什麼看。”領頭的注輦兵士用刀柄照準新丁的後腦勺拍下去,“人家跟你一般的年紀,已經是東陸的五千騎了啊,懂不?有五千個手下,是將軍啊。”新丁不服氣地揉着腦袋嘀咕:“將軍算什麼……還不是跟着那樣一個沒人要的東陸王。”“反了你了!我們的公主送去東陸,和他們的公主樣樣都相同,他們的皇子送來這裏,也跟我們的王子是一樣的。冒犯東陸王,與衝撞羯蘭殿下是同罪啊。你有幾個腦袋——”頭領翻手用刀鞘又抽了新丁一下,一面連忙轉頭看看。東陸少年只是在一側靜靜地坐着,面色平和,不像武官,倒像個沒脾氣的讀書人。畢竟是東陸人,注輦話也只懂得有限的幾句罷?頭領這才算稍稍舒了口氣。
輕羽船剛離開岸邊沒有幾步路,又是兩聲唿哨響起,岸邊又來了三五個身穿注輦軍服、束着輕甲的男人,等不及船隻回頭靠岸,早已亂紛紛跳了上來。
那新丁正納罕着為何沒有同袍上前去盤查那些人,可是才吃過兩次打,學得乖了,也不開口,只管兩隻眼悄悄地睃着。
“是逢南五郡的人啊。”頭領把他的耳朵拽了過來,聲音輕得只剩噝噝的一股氣。新丁縮了縮肩膀,不勝惶恐的樣子。
湯乾自靠在船幫上坐着。那些新上船來的人,衣裳輕甲與王城衛兵皆是相同,只腰巾末端繡的不是龍尾鱗,卻是靛青色的犬牙徽記,短刀柄上也纏着靛青的粗綢子。佩有這種徽記的兵士,只聽從英迦大君的調度,在注輦王面前,除了下跪叩首,實際上可謂沒有旁的義務。英迦是注輦東北的逢南五郡領主,掌握着除畢缽羅外幾乎所有的北方海港,富可敵國,從血統上說起,又是當今注輦王鈞梁的堂弟,還有一名妹妹嫁入宮中做了鈞梁的側妃。他手中的權勢如此煊赫,甚至國君鈞梁亦要看他三分面色,宮中朝中,凡乖覺些的人都曉得的。眼前這些五郡兵士的徽記與刀柄上都絡了金線,階級更高些,大約是英迦大君的貼身親隨,自然得罪不起。
輕羽船在水面上靜靜劃出弧線,朝西駛去。遠眺過去,王城似是平緩的一帶,河岸卻都用紅土與青石夯高,水下設有鋼角,以防船隻強行靠泊,惟西側降下一道近三里長的低矮棧橋,供宮內與王城衛兵出入泊船使用。
船幫在包熟銅的纜柱上碰了一碰,發出沉悶的響聲。英迦大君的親隨們率先跳上岸去,逕自從角門進了王城。湯乾自卻不急不緩站起身來,等待着例行的盤查。縱然都是看熟了的臉孔,文牒腰珮一一查驗起來,也頗費了些工夫,這才放行。
進了王城,便有宮人引他去往昶王的居所。
九個月前,湯乾自初次被召入王城時,幾乎辨別不出前路,彷彿被封閉在黃金迷宮匣子裏的螞蟻。雷雲兩州連一粒金砂也不出產,注輦人卻又有着一種頑固不化的富麗天性,王城外城的天頂地面,四壁裡外,皆是整幅整幅包覆著東陸搜購來的金箔,金箔上扭了金絲花樣,寶石粉混着琉璃釉填合進去,油汪汪的似是隨時要滴落下來。各色填花以外,螺鈿、珠玉與雲母亦是不惜工本團團鑲墜,那些領路的宮人服色也花纏枝蔓的,走在迴廊里,人與牆壁簡直分辨不開。他只得死死盯着眼前,那些宮人時不時轉回來一笑,看見了她們的臉,趕忙認了路跟上去。就是那幾張臉,眼瞼上還閃着一抹濃厚的金色,凝紅的豐艷的唇,如同她們也是那宮室牆壁上探出來的雕塑一般。如今走得多了,倒也熟悉起來。
王城內城裏亦是河道交錯,亭台之間,自有無數平橋拱橋長短錯落,欹斜相連。湯乾自抬起頭,見對面三層高的空中,懸橋上一隊下等宮人走過。注輦氣候和暖,女人四季穿着緊俏短褂,筒式裙子也只裹到小腿七分長短,把半個肩、兩條臂與繞着鈴鐺的腳腕子大大方方袒露在外。一色是年輕女郎,頭頂鎏金大盤,盤裏滿盛着豐碩瓜果,倒像是別緻的大檐笠帽,一隻手臂扶得穩了,另一手撐在腰側。走動起來是舉止齊整的,十幾把纖細黝黑的腰肢左右波動,承住了頭頂的重,卻又如同蜜糖缸子裏攪起了浪,帶着一股濃釅的妖嬈。她們是往王城深處的宴殿去的,想是夜裏又要賜宴貴客。
經過王太子羯蘭的寢宮,便是昶王的居所。注輦王子成婚前均隨母親居住,婚後分賜宅邸,搬出王城,只有王太子可在王城內另擇寢宮。昶王是東陸來的他國質子,居所形制上與王太子寢宮相同,只是矮了一層,裝飾較為簡樸,表示身份略有區別,也在禮法許可的範疇內儘可能表達了輕慢的意思。湯乾自倒覺得這未嘗不是好事,昶王將來總要回到大徵去的,沾染了過多注輦習氣反而可厭,於昶王自己亦沒有好處。注輦人卻抱着另外的心思。為使昶王親近雷州風土,宮人與女官皆換用注輦人氏,而東陸帶來的五千羽林軍都是新入行伍的少年,王城內安置不下,也防着他們滋事,被安排在港口附近紮營居住,每日只准二十名進入王城輪值護衛,這已是湯乾自所能爭取到的極限——總要留些人在昶王身邊,好不讓他將故國的語言荒廢了去。
“殿下呢?”湯乾自一進門便問。
侍立兩側的羽林軍俯首答道:“在風台上。”風台是注輦房屋最頂上的一層,並無四壁,只數根柱子支撐着一片擋雨的檐頂,卻不避風,是注輦人宴客、吃吊子煙、清談的場所,夜間燈火通明,遠遠望去好似東陸說演義的戲檯子。王城內的風台講究些,若不願被人瞧見,那麼便在四圍放下竹帘子或紗帳子——當然也都是羼雜了金線在內的,映着包金的鍛花柱子。
風台上空曠如洗,昶王本沒有什麼訪客,一應的案幾小榻也就不曾陳設,只是下着層層疊疊的堆花紗簾,西首單單擱着一張靶子,靶面上已零星地立了幾支箭。
約摸十歲上下的男孩兒,立在風台的最東首,腳步紮實,箭已上了弦,卻引弓不發。
孩子穿了一身清素的日常白絹衫子,因不是軍服,略嫌緊窄,於是照着東陸習俗,將左肩與左袖卸到腰間。使的是一張烏木的三石弓,對孩童而言實在是過於強橫了,手臂的勁力與弓弦相持太久,發起顫來,使得他瘦伶伶的身子看起來也像是一道繃緊的弓弦。但他只是端凝地使着力氣,目光不曾稍稍離開靶心,小臉被隔着紗簾的天光抹上一層金粉似的黃影子,如同一尊小小的泥金像,瞳子是飽酣的兩點墨。
少年將軍亦不去驚擾他,抱臂靜靜地看着。
原先在東陸時候,宮裏並非沒有武官教頭陪同皇子習武,只是多半勢利得很,昶王勢力薄弱,自然都不來巴結。宗室少年子弟中最出眾的是皇三子仲旭與清海公的大世子方鑒明,禁城御苑內,兩人所到之處,武官教頭們時時眾星捧月一般跟着。季昶年紀只較方鑒明小了半歲,亦是同年開始習武,沒有良師指點,也一直不見什麼長進。
到注輦后不多時,昶王便說想學些騎射刀法。湯乾自聽了頗覺詫異,如此羞澀的一個孩子,是如何想起要習武的呢?但獨獨於這件事情上,季昶十分堅持。
畢缽羅是這樣水流縱橫的城,一切交通皆仰賴河漕,王城內連塊能跑馬的地方亦沒有。湯乾自命人在風台四面張掛了輕而密的幔帳,擺放了弓靶刀槍與草人,又安排下六名羽林軍兵士把守樓下,不準旁人上來,將風台充作昶王平日習武的場所。
季昶畢竟還是個孩子,當時見了那些玩意便很欣喜,跑上前去看了一圈,又轉頭問道:“那,誰來教我呢?”湯乾自像是想不到他會有這樣一問,一時不知如何應答,只得尷尬地乾咳兩聲。季昶左右看看,這風台上,除了湯乾自與他,再也沒有旁人了。
“難道竟是湯將軍你么?”季昶睜大了雙目,脫口問道。語方出口,自己也知道是說錯了話,連耳廓都燒了起來。
湯乾自亦十分不自在,側身拿起長弓,右手食指將豹筋的弓弦細細抹了一回,才往箭壺中探手撈了三支箭,分別籠於指間。三箭逐一搭上弦,都朝靶子上射了出去。射術中有所謂“連環”,起勢大致如此,講究流暢迅疾,可湯乾自射得並不快,去勢卻極其沉實。第一支稍偏了些,后兩支都攢在銅銖大的靶心上,挨得那樣近,樺木箭桿錚錚震蕩,互相敲出悶鈍的聲響來。
季昶驚得說不出話來。
“殿下可要試試?”少年將軍含笑彎身將長弓遞了過去。
季昶接了過去,一面仰臉看着他,笑嘻嘻的,眼裏晶亮,“你教我。”“但是,殿下。”湯乾自面上的笑漸漸收攏,凝視着孩子,說道:“您私下習武,若是發矢不中,羽箭竟從這風台上落了下去,教外人知道了,總不免有些口舌。”季昶亦不笑了。他想了一想,又抬起頭來,“那我便一箭也不射失。”他果然做到。
習射兩個月,他射出的羽箭,總共尚不到百支。一挽開了弓,便是一刻時間,到頭來卻只是靜靜將弓箭擱下,歇息一會,而後再將弓挽開,瞄住靶心,如是反覆一兩個時辰。後來膂力漸漸滿足,姿態也端正了,便是這樣,十有八九還是不肯放箭。然而,每發必中,縱然偏斜,也決不脫靶。才兩個月,開弓的右手拇指上已深深勒出扳指的痕迹,那樣持久的忍耐與堅忍,簡直是令人心疼的。
而眼下,靶子上已有了三四支箭,亦即是說,昶王在風台上待了近半個時辰了。每當這種時候,湯乾自會想,這個褚季昶成年之後會成為怎樣的男子,但是他往往又短促地嘆口氣,放棄了想像——他自己也不過是十五歲的少年罷了。
弓弦清越振響,箭鏃深深沒入紅心,孩子松垂了雙手,持着長弓回頭看他,笑了起來。
他卻嘆了口氣,“殿下,您又被罰膳了?”孩子還是笑着,卻有些赧然地點了點頭。
“為什麼?寫錯了字?還是背錯了書?”湯乾自在他身前蹲下來,為他披上外衣。
孩子搖搖頭,撇着嘴說:“老東西考問我,君王治世,最要緊的是什麼。你知道啦,他們這些打魚的,只曉得航海通商,通商航海。我正走神,順口說是武藝與韜略。老東西氣得話都說不圓整,你也不在,沒人敢擋着他的火氣,當然又是罰我的膳,午膳晚膳一起罰。”湯乾自笑了起來,所謂“老東西”,是宮中分派給昶王的先生,每日上門講授理國恤民、經濟田算之類課程。自習武以來,季昶性子漸漸有些野氣了。
“君王治世,倉廩豐實才是最要緊的,餓着肚子沒有糧草,什麼武藝韜略都是扯淡。餓了吧?——今天豐遠號的商船回港了。”湯乾自從懷裏摸出個油紙包,一層層打開。
季昶眼睛一亮,抽了抽鼻子,嗅着了焦甜的米香,歡呼道:“是油茶糕!”捧過紙包,整張臉便如狼似虎埋了進去。
油茶糕是瀾州的家常點心,聞起來香甜,入口卻粗糙,小時候湯乾自常買,一個銅銖一大塊,吃得口乾舌燥,嘴角直往下掉粉屑。昶王的母親聶妃是瀾州出身,早些年尚未病倒的時候想必也時常親手做給他吃,畢竟失寵的妃子生活大多枯索無趣,除了把全副心力撲到孩子身上以外,日子簡直無以消磨。因為是如此廉宜的點心,連貿易的價值都沒有,而那些原籍瀾州的東陸商人,思鄉起來寧可買一個瀾州姑娘,所以,在珍異滿目、市舶繁華的畢缽羅港口,區區油茶糕竟是尋不到的,非得特意囑託熟識的商船從東陸捎來。路途上輾轉一兩個月,原本松糯的點心都捂出了油氣,變得干硬黏牙,孩子吃得直打呃。
“我去給殿下倒水來。”少年站起身正要離去,季昶卻分出一隻手來拽住了他的衣角,急忙搖頭說:“不要不要,喝水就、就不香了。”說著,又是一個響呃,頂得細弱的身體都跳了一跳。
湯乾自只得又在他身邊坐下,伸手替他拍撫後背,順順氣息。倒也不見得有多麼疼愛他,只是倘若孩子竟然不幸噎死,湯乾自自己,連同那五千羽林軍,怕是都要回東陸去領罪的。儘管這孩子的母妃早已失寵,自身又是大徵四位皇子中離太子之位最為遙遠的一個,小小年紀便去國萬里充當質子,連被注輦使節呵斥都不敢還口——即便是這樣一個孱弱的孩子,畢竟還是褚季昶,是大徵皇帝的親生子息,再輕蔑他的人,也非得稱呼一聲“昶王殿下”不可。
這整個的事情就是一場笑話。那幾年,湯乾自時時在想,許多年後,說演義的檯子上,中場歇折的時候,會不會有唱諧趣曲子的河絡藝人出來搬演他們的故事。十一歲的王,十五歲的羽林軍將軍,還有他麾下那五千名連唇髭都還未生出的兵士。單是這些人物,一經鋪敘,便不啻是一個很好的笑話了。
實際上,許多年後,褚季昶的異母姊姊鄢陵帝姬向弟弟問起盤梟之變那一夜的景況,身穿朱紅三爪金團龍緞袍子的高大青年懶散答道:“啊,那天夜裏火燒起來的時候,我吃多了油茶糕,正打幹呃呢。”回到寢房,一大口水灌下去,季昶猛烈嗆咳起來,一名注輦侍女輕輕地拍着他的肩背,好使他呼吸舒暢些。好一會兒,孩子才覺出那梗塞着的粉團漸漸順着胃腸滑落下去,終於撲地一聲落進肚裏,像個結實的小拳頭猛然揍下一拳,干呃好了些,一時卻還止不住。
經了這一番折騰,天已黑透,鬱郁的雨卻又開始下起來了。
“震初。”孩子緩過氣來,便揚聲呼喚湯乾自的別字。
若有所思的少年將軍肩膀震了一震,隨即抬眼應聲:“殿下,您好些了?”“震初,你在做什麼?”湯乾自不答,反而疾步走來,用注輦話向侍女問道:“你們的宴客歌舞中,有破陣舞,或是劍舞么?”“回將軍,宮中從未獻演過東陸樂舞。”侍女答道。
湯乾自思索了片刻,忽然命令道:“為殿下穿上外袍與斗篷。”侍女的年紀只得十七八歲模樣,應對卻很老練,“將軍,若沒有吾王的御准,您與殿下夜間不得擅自外出,請不要為難奴婢。”她的身量與湯乾自同高,下頜卻傲慢地揚起,一雙注輦人獨有的濃黑眼睛睨視着少年。
昶王從黃花梨木榻上赤足跳了下來,“震初?”孩子看着他的近衛將軍,滿眼茫然。
鏗鏘一聲,少年的佩刀出鞘了。那不算什麼名刀,只是徵朝軍隊制式的佩刀,顯是有年頭的東西,刀脊烏潤穩重,如飲飽了血的黑土,不見一絲新淬火的浮亮,鋒刃卻悉心磨礪過,在燈燭下猶如半輪幽暗的月。
一握黑沉沉的長發被橫厲的刀勢掃過,連着束髮的珠珞被削落下來,直墜到那侍女用菀莨花汁繪過花樣的赤裸腳面上。
侍女才喊出尖銳而短促的一聲,便被刀尖指住了喉嚨。
少年面色冷凝,握刀的手使着不必要的力,指節泛白,眼裏卻有了沉穩而銳利的神光。他的視線始終不曾離開自己的刀尖,已換了東陸言語:“殿下,請您即刻更衣。”夜雨綿密地落着,彷彿重重昏蒙的簾幕籠罩下來,精巧的黃金王城失去了輪廓,只餘下祭塔頂上那明炭般的一點紅,以及無數穹頂與檐角,兀自在夜裏反射着微淡的光。自遼遠的黑暗海面,到燈火如珠的港灣,陰暗臟污的龐雜水路上,乃至氓民承接漏水的破碗內,每一處水面上無不激起交錯漣漪,與颯颯的凄清聲響。在這廣大的雨聲里,金鐵交擊的鳴動漸漸響亮起來。
季昶慌張扣着紐子的小手停了下來,“震初!那是什麼聲……”接着,他把最後一個字吞了回去。
那聲音漸漸明晰起來。即便是生長深宮不諳世事的孩童如他,也能聽出那是什麼了。不是演兵,亦不是破陣舞或劍舞。那是刀劍劈刺砍殺間撞出的凌厲聲響——就在距此處不到一里的地方,這座王城裏,兩百,不,或許是三百柄刀與劍,連同它們的主人一起,正彼此搏命糾纏着。
湯乾自側目朝半開的窗飛速一掃。
王城東角,某座高峻樓閣的風台上燈火通明,四面下着簾幕,卻有兩面已熊熊燃着了,隨風散出無數火星,在漆黑的夜裏恍如一支巨大的松明,把王城照耀得猶如白晝。人與利器的影子在輕軟的紗帛上急速交織變幻,彷彿一場來不及看清的亂夢;噴濺的濃鬱血痕卻被燈火映成稠黑的漿汁,固執地、緩滯地流淌下來。那是所謂宴殿,注輦王賜宴貴客的所在。
縱然刀尖正穩穩地抵在那侍女脖頸的肌膚上,湯乾自依然覺得出自己的手在顫抖。
他們都聽得見,許多輕柔而頻密的簌簌聲,像穿越草叢的蛇群,隱秘地朝他們包圍過來。季昶赤足湊到窗口,目光向下稍稍一掃,便驚恐地收了回來。
“好多人,把羯蘭的寢宮圍住了,還有人朝咱們這邊來……”他竭力要穩住自己稚小的聲音,卻沙啞得不能成言。往後的情景,也再無需他轉述——宮人的凄厲悲鳴已撕裂了雨幕。
若非注輦王鈞梁在席,宴殿便不能使用。而此刻宴殿上下竟有數百名武士在拚死鏖戰,太子寢宮亦遭血洗。畢缽羅是這樣擠迫的城市,王城內雖然寬敞些,常年守衛亦不過千把人——這數百人的械鬥,無疑就是一場反亂。而那劍與火的漩渦正在他們眼前緩緩擴大,逐漸要將整座王城吞陷下去。
“恐怕是叛軍要挾持殿下。您的印信與文書呢?”湯乾自沉聲道。
孩子不待他提醒,早已爬上床去,從床頭小屜里翻出了朱紅拼明黃的綢緞小包,忙亂地掛到頸間。
侍女明艷的紅唇早沒了顏色,削斷的半蓬頭髮散了開來覆在臉上,跟着她的人一起,止不住地哆嗦着。
湯乾自咬緊了唇,反過手來,刀刃朝侍女脖頸一拉,使了那麼大的氣力,刀刃幾乎卡在血肉里。他猛力一拔,掣回了刀,血卻也跟着噴了一臉,也顧不得抹,一手抱起了季昶,提刀便往外走。正在此時,樓上樓下駐守的二十名徵朝羽林軍聽見外頭動靜,也闖了進來,個個的手都按在刀柄上。湯乾自朝他們點了點頭,簡短說道:“走。”侍女們大多逃散了,下樓的途中只撞上兩個,湯乾自刀尖上的血還未曾滴凈,又染上了新的,季昶大睜着眼看見她們往地上倒下去,空氣往破碎凹陷的喉管衝進去,又和着血噴出來,朝他伸出手來,彷彿是哀懇的意思。但是他沒有停留,亦沒有哭。孩子的心沉重冰冷地向下墜着,深不見底的恐懼里卻又有什麼滾熱的東西翻騰上來。
小樓建於水上,底層是青石築成,單隻借那潮濕陰涼之氣貯存新酒,到了二層三層才有數道別緻橋樑通往旁的屋宇樓台。湯乾自領着二十名部下直下到底層酒窖。酒窖內有個矮門,是平日將酒桶從小船上滾進來時使用的,他們便從那兒依次鑽了出去。青石的樓基下窄上寬,是茶托樣的形狀,從水裏花瓣般向外翻開。外面此時自然沒有船,二十餘人都收刀入鞘,下了水,潛伏於青石基座的陰影中,頭頂的空中,縱橫交錯的懸廊與小橋上,百來名明火執仗的注輦衣裝兵士叫嚷着,自各個方向朝小樓湧進來。
湯乾自向他的人做了個手勢,他們便一言不發地簇擁過來,將他與季昶裹在中央。水恰恰沒到湯乾自的下巴,季昶緊攀着他的脖子,只露個腦袋在外。他們謹慎涉着水,向北面宮門的方向行去。水面上映出彤紅的天色與金粉般飄散的火星,王城裏那鋪天蓋地的金色被火光一照,彷彿都着了起來,光焰再折在水上,像是整座王城都熔了,順勢淌進了密佈的河灣里。霏微的雨無窮無盡地下着。
不一會兒,河汊到了盡頭,迎面一座水榭,內里並無人聲,燈火也不見,湯乾自認得那是注輦王子們的畫室,再向北不遠,便到了連通內外王城的持瀾橋。
“震初。”黑暗中,孩子忽然小聲說。
“是,殿下。”他即刻答應。
“剛才那是你……第一次殺人么?”湯乾自一面單手翻上水榭的欄杆,一面答:“回殿下,是的。”“你怕嗎?”湯乾自靜默了一刻,卻不曾停步,約摸又走了三五十步,才又答道:“怕的。”季昶像是得到了他要的答案,便也靜默下去。
“殿下怎麼問起這個?”湯乾自覺得季昶話里似乎有沉重的心思,隱約覺得不妥起來。
季昶偎在他頸窩裏,低聲說:“我不知道第一次殺人到底有多可怕——恐怕我早晚也總要有這樣一天的。”少年將軍忽然覺得,方才在水裏浸透的軍裝異常濕冷而沉重,全塌在身上,直涼到骨子裏——不知是因這孩子的一句話,還是因為此刻聽覺捕捉到的一點異聲。不及細想,他揚起一手,示意身後的部下們止步。
水榭內登時靜寂如死。高空裏,長風送來宴殿風台燃燒的烈烈聲響與震天的廝殺聲,彷彿都是極遙遠的了。又過了片刻,每個人都聽見了那小小的異聲。就在那一列三十二扇雲母摳金團鑲柘榴石的屏風後邊,有個細碎的腳步啪啪地朝這邊來了,是柔軟赤足匆匆拍打着冷硬地面,間中還雜着點洗豆般的沉悶嘩嘩聲,也不知是什麼在作響。
他放下了季昶,獨自側身閃到屏風后,颯地一聲輕響,佩刀自鞘中褪出一寸,蓄滿了勁力。屏風背面是一道迴廊,正對着分隔王城內城與外城的河流,屏風沉重得像堵牆,面上零星綴有拇指大的雲母片,隱約透出河上搖曳的火光,那一點點躍躍的紅有時會被什麼東西遮沒,轉瞬又沁了出來,看得出是有個人正沿着屏風急忙走着,遠處的火光將人影巨大地投到了屏風上來。
他們屏息等待着。
到了屏風盡頭,那黑影子便繞過這一面來。最先探出來的,是一隻手。
湯乾自一把拽過那隻手,順勢緊緊箍住了來人的肩,刀也應手躍出鞘來,在空中刷地一橫,架上了那人的脖頸,壓低聲音用注輦話低低喝了一聲:“別出聲!”他們都只覺得眼前一亮,刀光如虹如電,明厲得彷彿要在眼底刻下永遠的痕迹。但又彷彿,不是為了那一刀。
流水般的鈴聲霍然響起。
彷彿整整一桌子的琉璃碗盞被人掃到地上,鑿雪碎玉,翻滾碰跳,跌破成千萬張薄銳甜脆的冰糖片兒,又撞成了塊,撞成晶瑩的粉末,許久許久,直到那鈴聲終於停歇,每個人耳里還是恍然有着潺潺不絕的餘韻,猶如一枚銀銖在絕薄的青瓷瓶腔子內彈跳。
羽林軍的少年們都驚住了。
那只是個小女孩兒,那麼小,只得五六歲模樣,懷裏抱着個錦繡的包袱,兩手腕上堆滿了銀絲的綴鈴釧子,想是害怕行走中銀鈴響動,用披帛將左右手腕纏好,只剩下那種洗豆般的悶響。經湯乾自一扯,披帛都散落了,一手的銀鈴便恣肆地響亮起來。她有張濃秀微黑的尖俏臉蛋,服色燦爛,像是宮中門閥貴族的孩子,滿頭捲曲的烏髮卻披散着,衣衫也系歪了,狼狽無措的模樣,一雙杏核眼驚惶地大睜着四下張望。那瞳子,比最深的淵裂還要深,吞噬了一切的光,視線卻始終落不到人身上——原來是盲的。
湯乾自清晰地覺得懷裏箍着的盲女孩兒周身在止不住地顫抖。她一手被他扯着,卻不拍打抵抗,也不喊叫,只管死死地在腿腳上用力,要站穩身子,另一手抱定了懷裏的包袱。許是太用力了,那包裹內竟擠出哇的一聲響亮的嬰孩啼哭。小女孩兒驚跳起來,惟一自由的那隻手卻正抱着襁褓,她只得笨拙地用臉孔去貼着嬰孩的臉孔,一面喃喃地哄着,自己亦怕得哭了出來。
“你是誰?你們是誰?”小女孩兒聲音細弱,斷斷續續地說著注輦話。
“殿下。”湯乾自咬了咬牙,轉回頭來看了季昶一眼,“不能留她性命。”他面色嚴峻,預備着要有一場爭辯似的。
季昶劈口答道:“我明白。”他們說的都是東陸華族語言,注輦女孩是聽不懂的,季昶還是將臉撇向一邊去,彷彿畏懼與她目光相接。其實也是荒唐的,這女孩兒哪裏能有什麼目光。“我們的行蹤不能泄露,哪怕是一分的險也冒不得。若是我落入叛軍的手裏,他們必然要拿我當作要挾注輦王與父皇的籌碼……可是等他們明白了我不值那個價錢……”季昶的話到這兒就收住了,後半截被他咬進了嘴唇里,眼裏有薄薄的、倔硬的淚。
“咱們也都得死。”有個羽林近衛低聲地接口道。
又一個少年咬着牙說:“五千個都得死。”外頭的火依然熊熊地燃燒着,聽得見木石崩毀,樓台傾屺。事態恐怕是已壞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小女孩並不知道他們在說些什麼,亦看不見他們神情,只曉得這些人至今尚未對她不利,或許不是惡人。她捉住了湯乾自的手臂,牽扯着哭喊道:“去救我媽媽和我哥哥,救救他們!我賞你很多很多錢,還有田地……”湯乾自握緊了手裏的刀。這女孩兒果然是貴族出身,然而事到如今,怎樣的顯赫家世或豐厚財富,在生死面前,都是無用的了。他少年失怙,倘若今日命喪於此,寡母晚年何依尚且不論,如季昶亦死,他這隨扈將軍的親族,怕都是要問罪的。
這五千名羽林軍兵士都還年輕,有父母兄姐,預備着有漫長的來日,或許混個一官半職,娶隔壁街上余家的二閨女,沒有一個人是已經打算好了要死的。是他把五千個活跳跳的少年領到了這個異國他鄉來,也得把他們儘可能好好地領回去。
情勢如此危急,帶着這個女孩兒逃走,便是平白多了一個累贅,斷無生路。若是將她拋在這兒,他們的行蹤必然泄露。
他們得活下去。
他咬死牙關,攥住了女孩兒纖小的肩。女孩兒大張着無光的眼,茫然地抱住懷裏的嬰兒,大半細弱的脖頸袒露在外。她兩眼不能視物,亦對這些人的言語一無所知,更不明白有一刃軍刀正虛橫在她脖頸上,只要朝內稍一壓迫,再向右猛然一抽——只要那麼一抽。
那一瞬間,短得彷彿是燧石擊發的火花,又漫長得猶如殤州極北永無盡頭的黑夜。
就是那一瞬間,有松明火把的光亮自湯乾自眼角一閃而過,水榭外,一個聲嘶力竭的嗓音高喊道:“在這裏!在這裏!”紛亂的注輦男人聲音在後邊轟然應和道:“在這裏!陛下欽命,不留活口,提頭領賞!”燭炬明晃晃連成一行,自對面拱橋上繞了過來,如同遊動的火蛇。火光照耀下,那些人的衣裝甲胄都清晰可辨。
湯乾自凜然一驚,推開女孩兒,飛身朝季昶撲了過去,將他拉到身後。
原來截殺他們的,竟是效命於注輦王鈞梁的王城衛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