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雞尾酒會
在隨後的幾天裏,萊拉跟着庫爾特夫人到處走,似乎她自己都快成了別人的精靈了。庫爾特夫人認識很多人,在各種各樣的場合都會見面:上午也許會在皇家北極研究所里同地理學家見面,萊拉就坐在旁邊聽着;然後,庫爾特夫人也許會在一家時髦的小餐館裏跟一位政客或神父午餐,他們會很照顧萊拉,給她點專門的菜,她便學着怎麼吃蘆筍,或者品嘗牛羊的胰臟是什麼味道。接着,下午的時候,也許會去買更多的東西,因為庫爾特夫人正在為探險做準備,需要買毛皮、油布、防水靴子,還有睡袋、刀具和繪圖儀器,這些都讓萊拉非常興奮。之後,她們也許會去喝茶,跟一些女士見面——也許她們不如庫爾特夫人漂亮、多才多藝,但穿的跟她也是一樣的漂亮。她們跟牛津的女院士、吉卜賽人船上的女人、學院的僕人是那麼的不同,好像是完全不同的性別,她們身上蘊藏着令人難以抗拒的天賦和氣質:優雅、迷人、得體。每逢這種場合,萊拉便穿得漂漂亮亮的,那些女士便會寵着她,讓她參加她們優雅而又有品位的交談。她們談的都是關於人的話題:這個藝術家,那個政客,或者某些戀人。
夜晚到來的時候,庫爾特夫人也許會帶她去劇院看演出。同樣,那裏依然會有很多魅力無窮的人,可以跟他們聊天,值得她敬佩,似乎倫敦所有的大人物庫爾特夫人都認識。
沒有這些活動的時候,庫爾特夫人便教她一些地理和數學的基礎知識,萊拉的知識像是一張被老鼠吃掉了一大部分的世界地圖,有着很大的缺陷,因為在喬丹學院,他們對她的教育零零碎碎,而且缺乏連貫性:他們會指定一個年輕的院士抓住她,給她講某某題目,這樣的課程會令人鬱悶地繼續一個星期左右,最後,萊拉便會“忘記”上課的事情,這讓那位院士很是鬆了一口氣。或者,某位院士會忘記該給她講什麼,於是便很長時間地給她講自己目前正在從事的研究課題,也不管對她是否合適。這樣,她的知識便毫不奇怪地非常零散。她知道原子、基本粒子、電磁電荷以及四個基本力,但對太陽系卻一無所知。實際上,當庫爾特夫人認識到這一點、給她解釋地球和另外五大行星是怎麼繞太陽公轉的時候,萊拉大聲笑了起來,認為這是開玩笑。
然而,萊拉很願意顯示自己的確掌握的某些知識。於是,當庫爾特夫人給她講電子的時候,她很在行地說:“是的,電子就是帶負電的粒子,有點像塵埃,只是塵埃不帶電。”
她的話剛一出口,庫爾特夫人的精靈便猛地抬起頭,盯着她,瘦小的身軀上的金色毛髮像充了電似的一下子直立起來。庫爾特夫人把一隻手放在他的後背上。
“塵埃?”她問。
“是呀。你知道,來自太空的,就是那種塵埃。”
“萊拉,關於塵埃,你都知道什麼?”
“哦,塵埃來自太空,你要是有一種特殊的照相機,你就可以看見它能把人照亮,小孩例外,它對小孩沒有作用。”
“你從哪兒知道這些的?”
直到這時,萊拉才感覺到房間裏那種高度緊張的氣氛,因為潘特萊蒙變成了一隻貂,爬到她的大腿上,劇烈地顫抖着。
“就是在喬丹學院,”萊拉含含糊糊地說,“我忘了是誰了,我想是某個院士說的。”
“是在你的課堂上說的嗎?”
“可能是吧。不過也許是在路上聽到的,對了,我想就是這樣。那個院士,我想他是從新丹麥①來的,他在跟神父講塵埃的事情的時候,我正好路過,我覺得有意思,於是禁不住停下來聽了聽。就是這樣。”
“原來是這樣,”庫爾特夫人說。
“他跟我說的這些對嗎?我是不是聽錯了?”
“嗯……我不知道。我敢肯定你知道的比我多。我現在接着講電子……”
這件事情過後,潘特萊蒙說:“你知道她那精靈身上的毛什麼時候全都豎起來了嗎?嗯,我當時在他身後,她使勁抓精靈的毛,手上的關節都沒了血色,可你沒看見。過了好長時間,他的毛才趴下去。我當時以為他要往你身上撲呢。”
毫無疑問,這件事非常奇怪;可是他們倆都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到了最後,還有其他幾類課程,庫爾特夫人講得既和善又巧妙,甚至根本感覺不到是在上課。其中包括:如何洗頭,如何判斷什麼顏色適合誰,如何禮貌地表示拒絕而又不傷害別人,如何抹口紅、上粉底、灑香水。確切地說,這後幾項技巧庫爾特夫人並沒有直接教給萊拉,但是她知道萊拉一直在觀察自己怎麼化妝。於是,她便有意地讓萊拉看見自己把化妝品放在什麼地方,並給她留出時間,讓她自己摸索,自己試驗。
時間一天一天地過去,到了秋末初冬的時候。萊拉常常會想起喬丹學院,但同她現在繁忙的生活相比,喬丹學院顯得狹隘、安靜。偶爾她還會想起羅傑,心裏覺得不安,但因為她或者要去聽歌劇,或者要試新衣服,或者要去皇家北極研究所,於是她又把他忘到了腦後。
當萊拉在那裏住了大約六個星期的時候,庫爾特夫人決定舉行一次雞尾酒會。萊拉有一種感覺,庫爾特夫人是要為什麼事情搞一次慶祝,儘管她從來沒有說過是什麼事。她預訂了鮮花,跟承辦酒會的人談魚子醬麵包和飲料的事,還和萊拉一起,花了一個晚上的時間決定邀請什麼人來。
“我們一定得把大主教請來,把他漏掉了我可承擔不起,儘管他屬於最讓人討厭的那種老勢利眼。博雷爾勛爵現在倫敦,他這個人很有趣。還有波斯特尼卡瓦公主。你覺得該不該請埃里克-安德森?我不知道現在這個時候該不該跟他接觸……”
埃里克-安德森是最新流行的舞蹈演員。萊拉雖然不明白“跟他接觸”是什麼意思,但還是很願意說說自己的想法。她十分盡職地把庫爾特夫人建議的名字全都寫了下來,只是拼寫得亂七八糟,然後,等庫爾特夫人決定不邀請他們的時候,再把他們的名字勾掉。
萊拉上床睡覺的時候,潘特萊蒙在枕頭邊小聲說:
“她永遠也不會去北方!她會把我們永遠扣在這兒。咱們打算什麼時候逃走?”
“她會去的,”萊拉低聲答道,“你只不過是不喜歡她。嗯……那沒辦法。我喜歡她。而且,要是不打算帶我們去北方,她幹嘛要教我們學航海和那些東西呢?”
“為了不讓你失去耐心,這就是為什麼。你並不真的想做出可愛、美麗的樣子在雞尾酒會上傻站着吧?她只是在把你培養成寵物。”
萊拉轉過身去背對着他,閉上了眼睛。但是潘特萊蒙說得對,她總是覺得自己被這種禮貌的生活限制着、約束着,不管這種生活是多麼的豪華。她願意不惜任何代價,來換取一天的時間,讓她跟羅傑和牛津那些衣衫襤褸的朋友在一起,在粘土河床上打一架,沿着運河你追我趕。讓她對庫爾特夫人保持禮貌、任她擺佈的一個原因就是她非常急切地想去北方探險。也許他們會見到阿斯里爾勛爵,也許他和庫爾特夫人會彼此相愛,然後結婚並收養萊拉,再一起去把羅傑從饕餮手中救出來。
在舉行雞尾酒會的那個下午,庫爾特夫人把萊拉帶到一個流行髮型師那裏。在那裏,萊拉那頭硬硬的深褐色的頭髮被弄得柔軟起來,還被燙上了波浪,指甲被磨得整整齊齊,還塗上了指甲油。他們甚至還給她的眼睛和嘴唇上了一點兒淡妝,目的是告訴她該怎麼做。接着,她們便去取庫爾特夫人給她訂做的新衣服,還買了幾雙黑皮鞋,然後便返回公寓、檢查鮮花有沒有放好、梳妝打扮起來。
“親愛的,不能背那個小包,”庫爾特夫人說。這時,萊拉剛從卧室里出來,身上的一切透露着她自己的審美標準。
萊拉不管去哪兒,都要背着一個白色的小背包,這樣就可以把真理儀帶在身邊。庫爾特夫人把花瓶里那束扎得緊緊的玫瑰花鬆了松,看見萊拉沒有動,便衝著門用眼睛示意了一下。
“哦,庫爾特夫人,求你啦,我真的很喜歡這個包。”
“在室內不行,萊拉。在你自己家裏背着包是很奇怪的。馬上拿下來,然後來幫我檢查一下這些杯子……”
雖然她的話裏帶着怒氣,但是讓萊拉倔強地予以抵制的卻是那句“在你自己家裏”。潘特萊蒙飛到地板上,立刻變成一隻雞貂,用白色的小腳踝撐着地,拱起了後背。這一下給萊拉帶來了勇氣,她說:
“但它不會礙事的,而且這是我真正喜歡帶的惟一的東西,我覺得它真的很配——”
沒等她把這句話說完,庫爾特夫人的精靈便像一道金光似的,從沙發上一躍而起,沒等潘特萊蒙有什麼反應,便把他按在地毯上。萊拉嚇得大叫起來;潘特萊蒙左右扭動着身子,尖叫着,咆哮着,卻無法掙脫金猴的控制,萊拉因為恐懼和疼痛而大聲叫起來。僅僅幾秒鐘的光景,那隻猴子便完全把潘特萊蒙制服了:一隻黑色的手狠狠地卡住潘特萊蒙的喉嚨,黑色的爪子緊緊地抓住雞貂的下肢,另外一隻爪子揪住潘特萊蒙的一隻耳朵往外拽,像是要把它扯下來似的。猴子也沒有憤怒,而是帶着一種冷冰冰的好奇,看了令人非常恐懼,讓人感到不寒而慄。
萊拉嚇得哭了起來。
“別!求求你!別傷害我們!”
庫爾特夫人把頭從鮮花上抬起來,望着她。
“那就照我說的去做,”她說。
“我保證!”
金猴從潘特萊蒙那兒走到一邊,好像他突然之間對此感到厭惡了似的。潘特萊蒙馬上逃到萊拉身邊,她用雙手把他抱到自己臉邊,吻着他,安慰他。
“馬上去,萊拉,”庫爾特夫人說。
萊拉猛地轉過身,把門“砰”地一摔,走進自己的卧室。但是,門剛剛重重地關上,便又打開了。庫爾特夫人站在只有一兩英尺遠的地方。
“萊拉,你要是這樣粗魯,缺少教養,那我們就會面臨著對抗,而我一定會贏的。馬上把那個背包放下,不許愁眉苦臉地皺着眉頭。不管我聽得見還是聽不見,永遠也不許摔門。現在,再過幾分鐘,第一撥客人就要到了,他們看到的你應該是舉止十分得體,應該在各方面都可愛、迷人、天真、殷勤、快樂。萊拉,我特別希望你能做到這些,你明白我的話嗎?”
“明白,庫爾特夫人。”
“那就吻我一下。”
她微微彎下腰,把面頰伸了過來。萊拉只好踮起腳尖,吻了她一下。她感覺到庫爾特夫人的臉十分光滑,她的皮膚微微透着各種各樣的味道:很香,卻有一點兒金屬似的味道。萊拉縮回身子,把背包放到梳妝枱上,然後跟着庫爾特夫人,回到了客廳。
“親愛的,你覺得這些花怎麼樣?”庫爾特夫人說,聲音親切得像是什麼事都沒有發生,“我覺得擺玫瑰花總不會錯的,但是同樣一件好東西也不能太多了……承辦宴會的那些人拿來的冰塊夠嗎?親愛的,你去問一下。熱乎乎的飲料非常可怕……”
萊拉發現,假裝高興迷人還是非常容易的,但每時每刻,她都了解潘特萊蒙的反感,了解他對金猴的憎恨。這時,門鈴響了。很快,房間裏便擠滿了穿着入時的女人、英俊或高貴的男人。萊拉在他們中間走來走去,給他們魚子醬麵包,或者在他們跟她說話的時候,甜甜地微笑,優雅地回答他們的問題。她覺得自己像是一個人見人愛的寵物。她剛一有這個想法,潘特萊蒙便伸了伸他那金雀的翅膀,嘰嘰喳喳地大聲叫起來。
她感覺到了潘特萊蒙的快樂,因為他向自己證明了他是正確的。於是,萊拉便稍稍收斂了一下。
“親愛的,你在哪兒上學?”一位老夫人透過眼鏡打量着她,問道。
“我不上學,”萊拉對她說。
“真的?我以為你母親會把你送到她當年的學校呢,那裏非常古老……”
“哦!她不是我媽媽!我只是給她幫忙,我是她的私人助手,”她強調道。
“我明白了。那你的親人是誰呢?”
萊拉不得不又一次仔細想一想才回答。
“他們是伯爵和伯爵夫人,”她說,“他們倆在北方的一次空難中死了。”
“是哪個伯爵?”
“貝拉克瓦伯爵,是阿斯里爾勛爵的哥哥。”
老夫人的精靈,一隻猩紅色的金剛鸚鵡,好像生氣似的兩條腿不停地換來換去地站着。老夫人好奇地皺起了眉頭,萊拉便甜甜地微笑着走開了。
在一個大沙發附近,聚着一群男人和一位年輕的女士。經過他們的時候,萊拉突然聽到有人說到了塵埃這個詞。此時,她已經經歷了很多社交場合,已經懂得什麼時候男女是在調情。她好奇地看着這一切,停下腳步去聽——雖然有人提到的塵埃更讓她着迷。那幾個男人看起來像是院士;從那個女人向他們提問的方式來看,萊拉覺得她大概是個學生。
“這是由一個莫斯科人發現的——這個你要是已經知道了,就打斷我好了。”一個中年男子說道。那位女士欽佩地注視着他。“那個人叫魯薩科夫,這些東西通常以他的名字命名,叫魯薩科夫粒子。基本粒子同別的物質從不以任何方式相互作用——所以很難發現,但不同尋常的是,它們似乎能被人類所吸引。”
“真的?”年輕女士睜大了眼睛問。
“甚至更不同尋常的是,”他接著說,“有的人比別人更具有吸引力。成年人可以吸引粒子,但兒童卻不吸引,至少吸引不了多少,而且在青春期之前都是如此。實際上,也正因為如此——”他的聲音一下子低了下去,湊近那位年輕女士,把手親切地放在她肩膀上,“——正因為如此,才成立了祭祀委員會。我們慷慨的女主人會告訴你的。”
“真的?她跟祭祀委員會有關係嗎?”
“親愛的,她就是祭祀委員會。這完全是她一手搞起來的——”
那個男子正要對她再說些什麼,忽然看見了萊拉。她迎着他的目光,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也許是他稍微喝多了點兒,也許是他很想給那位年輕女士留下些印象,所以他開口說道:
“我敢肯定,這些事這位小姑娘全都知道。祭祀委員會是不會傷害你的,是不是,親愛的?”
“哦,當然不會,”萊拉說,“這裏誰都不會傷害我。我過去住的地方,就在牛津,有各種各樣的危險。那裏有吉卜賽人,他們搶了小孩之後就把他們賣給土耳其人做奴隸。還有,月亮圓的時候,在米德港就會出現一個狼人,他是從戈德斯托破舊的女修道院那兒來的。有一次我還聽到他嚎叫了。還有,那裏還有饕餮……”
“我說的就是這個,”男子說,“他們把這個叫做祭祀委員會,對吧?”
萊拉發覺潘特萊蒙突然顫抖起來,但他並沒有失態。那兩個成年人的精靈——一隻貓和一隻蝴蝶——看來並沒有注意到。
“饕餮?”年輕女士問,“這名字真特別!為什麼叫他們饕餮?”
萊拉正要把自己編的、用來嚇唬牛津的孩子們的那個恐怖故事講給她聽,那位男子已經開始說了。
“是從英文單詞的首字母縮寫得來的,明白嗎?就是總祭祀委員會這三個單詞在本書中,原文的Gobbler根據上下文譯為“饕餮”;所謂的“總祭祀委員會”的英文為GeneralOblationBoard,其縮寫為GOB,與Gobbler相似……實際上,這個想法很早就有了。中世紀的時候,父母往往把自己的孩子送到教堂,去當修道士或修女。這些不幸的小傢伙就被稱為‘祭祀品’,意思是‘犧牲’,‘供品’等等,因此,當他們研究塵埃的時候,他們便採用了同樣的想法……我們的小朋友可能知道這些。你幹嗎不去跟博雷爾勛爵談談?”他對萊拉直截了當地補充道,“我相信他很願意見見庫爾特夫人的門生……就是他,那個灰白頭髮、精靈是毒蛇的那個人。”
他想擺脫萊拉,這樣就可以跟那位年輕女士進行更進一步的私下交談,萊拉一眼就看出來了。但是那個年輕女士似乎對萊拉還有興趣,她從那個男子身邊溜了過來,跟萊拉說話。
“等一下……你叫什麼名字?”
“萊拉。”
“我叫阿黛爾-斯塔敏斯特,是記者。可不可以跟你單獨談談?”
萊拉認為人們願意跟自己說話是很自然的事情,於是就說:“可以。”
那個女人的蝴蝶精靈飛到空中,東張西望了一下,飛落下來,低聲說了些什麼。阿黛爾-斯塔敏斯特聽了之後,說:“咱們到靠窗戶的座位去吧。”
萊拉非常喜歡這個位置。從這裏可以俯瞰河水,在夜晚這個時候,南岸的燈光映照在漲潮了的黑色的河面上,閃着耀眼的光。一艘拖船拖着一排駁船,正在逆流而上。阿黛爾-斯塔敏斯特坐了下來,在鋪着軟墊的座位上挪了挪身子,給萊拉騰出些地方。
“剛才多克教授是不是說你和庫爾特夫人有親屬關係?”
“說了。”
“是什麼關係?你總不會是她女兒吧?我想我應該知道——”
“不是!”萊拉說,“當然不是。我是她的私人助理。”
“私人助理?你的年紀稍微小了點兒,不是嗎?我還以為你和她有親戚關係呢。她這個人怎麼樣?”
“她很聰明,”萊拉答道。要是以前,她還會說更多,但今天晚上,事情正在發生變化。
“是的。但就你個人而言,”阿黛爾不依不饒,“我是說,她是不是友善?是不是沒有耐心?或者什麼別的?你跟她住在一起嗎?她私下裏怎麼樣?”
“她挺好的,”萊拉乾巴巴地說。
“你都做些什麼呢?你是怎麼幫她的?”
“我做些計算,就這樣,就是為航海做準備的那種計算。”
“哦,我明白了……你是從哪兒來的?你叫什麼來着?”
“萊拉,從牛津來的。”
“庫爾特夫人為什麼選中你——”
她突然停了下來,因為庫爾特夫人已經站在了旁邊。從阿黛爾-斯塔敏斯特抬頭望着她的神情以及她的精靈繞着她的腦袋不安地飛來飛去的樣子,萊拉看得出來,這位年輕的女士是這次酒會的一位不速之客。
“我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庫爾特夫人平靜地說,“但是五分鐘之內我就會知道的,那你就再也做不成記者了。你現在老老實實地站起來,不要大吵大嚷,馬上離開這裏。我還要再補充一句,不管是誰帶你來的,那個人也會跟着倒霉。”
庫爾特夫人像充了電似的,連她身上的氣味都不一樣了,身上散發出一種燥熱的味道,像是被加熱了的金屬。萊拉剛才就有所感覺,但是現在她看到的是庫爾特夫人正在對別人發作。可憐的阿黛爾-斯塔敏斯特無力抵抗,她的精靈癱倒在她的肩頭,美麗的翅膀拍打了一兩下,然後便暈了過去;她自己好像也無力完全站立起來。她尷尬地微微彎着腰,從擁擠的高談闊論着的客人們中間擠過去,出了客廳的門。她一隻手緊緊抓着自己的肩膀,扶着暈倒了的精靈,不讓他掉下來。
“嗯?”庫爾特夫人衝著萊拉哼了一聲。
“我沒給她講什麼重要的事情,”萊拉說。
“她問什麼了?”
“只是問我做什麼、叫什麼之類的問題。”
萊拉說話的時候,注意到庫爾特夫人孤身一個人,她的精靈不在場。這是怎麼回事?但片刻之後,那隻金猴便在她旁邊出現了。她朝下伸出手,抓着猴子的手,輕輕地向上把他盪到自己肩頭,馬上又恢復了平靜。
“親愛的,要是碰上明顯不請自來的人,一定來告訴我,好嗎?”
那種燥熱的金屬味道一下子消失了——也許是萊拉想像出來的味道,她又能聞到庫爾特夫人身上的香味了,還有玫瑰花、雪茄煙的味道,以及別的女人身上的香味。庫爾特夫人衝著萊拉微笑着,那樣子似乎是說:“你我都知道這些事情,是不是?”然後,她便走過去,跟別的客人打招呼去了。
潘特萊蒙在萊拉的耳邊小聲說:
“她在這裏的時候,她的精靈正從我們卧室里出來。他一直在當間諜,他知道真理儀的事兒!”
萊拉覺得這有可能是事實,但她卻無能為力。那個教授在說饕餮什麼來着?她四處張望着找他,但剛看見他,公寓的門衛(今天晚上他打扮成了僕人的樣子)和另一個人便輕輕拍了一下教授的肩膀,跟他小聲說了些什麼;教授的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跟着他們出去了。這隻不過是幾秒鐘的事,他們做得非常小心,幾乎誰都沒注意到。但這卻讓萊拉感到焦慮,有一種被遺棄的感覺。
她在舉行酒會的兩個大房間裏晃來晃去,一半是想聽聽周圍人的談話,一半是想嘗嘗自己不被允許喝的那些雞尾酒的味道。她變得愈來愈焦躁起來。她並不知道有人在注意自己,直到後來,門衛出現在她旁邊,彎着腰說:
“萊拉小姐,壁爐旁邊的那位先生想跟你談談。他是博雷爾勛爵——如果你不認識他的話。”
萊拉抬頭朝房間的另一頭望去,那位看上去身體健壯的花白頭髮的男子正直視着她。四目相對的時候,他點了點頭,示意她過去。
雖然很不情願,但是現在她又更加好奇起來。萊拉穿過人群走了過去。
“晚上好,孩子。”他說。他的聲音安詳而又威嚴。在附近牆上刻花玻璃燈的照射下,他的毒蛇精靈那長着甲殼的腦袋和碧綠的眼睛熠熠發光。
“晚上好,”萊拉說。
“我的老朋友喬丹學院的院長怎麼樣了?”
“他很好,謝謝你。”
“我想他們跟你告別,一定都很難過。”
“是的,他們是難過。”
“庫爾特夫人是不是總讓你忙着?她在教你什麼?”
萊拉覺得很反感,也感到不自在,所以,對這種居高臨下的提問,她既沒有說實話,也沒有迸發出她通常的想像力。相反,她說:“我在學習魯薩科夫粒子,還有祭祀委員會。”
他似乎馬上便聚精會神起來,就像你給電燈的光柱調焦一樣,全部注意力猛烈地集中到萊拉的身上。
“我想你可以給我講講你都知道什麼,”他說。
“他們在北方正在進行實驗,”萊拉說,她有點兒不計後果了,“像格魯曼博士那樣。”
“說下去。”
“他們有一種特殊的照片,你可以看見塵埃;如果是男人的話,那麼所有的光都投向他,但卻一點兒也不會投向小孩——至少,沒有那麼多。”
“庫爾特夫人有沒有給你看過這樣的照片?”
萊拉遲疑了一下,因為這並不是簡單的說謊,而是需要一定知識的,而她對此並不在行。
“沒有,”她停了片刻之後說,“那張是我在喬丹學院看到的。”
“誰給你看的?”
“他並不是真的給我看,”萊拉承認道,“我當時正好經過,就看見了。後來,我的朋友羅傑就被祭祀委員會拐走了,可是——”
“誰給你看的那張照片?”
“我的阿斯里爾叔叔。”
“什麼時候?”
“他上一次來喬丹學院的時候。”
“我明白了。你還學什麼了?我剛才好像聽你提到了祭祀委員會?”
“是的。但我不是從他那裏聽到的,而是在這兒聽到的。”
這絕對是實話,萊拉想。
他眯着眼睛看着她,她則帶着自己全部的天真迎着他的目光,注視着他。終於,他點了點頭。
“那麼說庫爾特夫人一定是已經決定,讓你幫她從事那項工作了。有意思。你現在參與了嗎?”
“沒有,”萊拉答道。他在說什麼?潘特萊蒙聰明地變成了最沒有表情的蛾子,這樣就不會把萊拉真實的想法泄露出來。萊拉也相信自己有能力讓自己的臉保持天真的樣子。
“她有沒有告訴你那些孩子怎麼樣了?”
“沒有,還沒跟我說這個。我只知道這事兒跟塵埃有關,那些小孩相當於某種犧牲品。”
跟剛才一樣,這也並不是完全說謊,她想;她從來沒說過是庫爾特夫人親自告訴她的。
“說他們是犧牲實在是過分了。已經做過的這些事既是為了他們,也是為了我們。而且,他們當然都是心甘情願地跟着庫爾特夫人的,正因為這個,她才這麼重要。他們肯定是想參與進來,哪個孩子能抵抗得了她的魅力呢?如果她也想利用你,把他們都吸引進來,那就更好了。我非常高興。”
他像庫爾特夫人那樣衝著她微微一笑,似乎他們倆在共享同一個秘密。萊拉也應之以禮貌的微笑,他轉過身,去跟別人聊了。
萊拉和潘特萊蒙能夠互相感覺到對方的恐懼,她想自己一個人走開,跟他說說話;她想離開這個公寓;她想回到喬丹學院、回到自己十二號樓梯上的那間小破卧室里;她想去找阿斯里爾勛爵——
好像是回應她那最後一個願望似的,她聽到有人提到了阿斯里爾勛爵的名字。於是,她若無其事地湊到那幾個在旁邊聊天的人的附近,假裝從桌上的盤子裏給自己拿魚子醬麵包。一個主教模樣的男子正在說話:
“……不,我想阿斯里爾勛爵不會再給我們添多長時間的麻煩了。”
“你剛才說他被關在哪兒?”
“聽說是在斯瓦爾巴特群島的要塞,由熊看着——你知道,就是披甲熊,那些可怕的動物!要是他正好是第一千個的話,他是逃不掉的了。事實是,我真的認為方法是清楚的,幾乎非常清楚——”
“最近的實驗已經證實了我一貫的想法——塵埃是從‘暗要素’散發出來的,而且——”
“我怎麼覺得有點兒像瑣羅亞斯德古代波斯瑣羅亞斯德教創始人,大約生活在公元前6—7世紀。據說在其二十歲時棄家隱修,后對波斯的多神教進行改革。他認為宇宙是二元的,由“善與亮”要素和“惡與暗”要素構成。這種教義與其他認為世界是由威力無邊、絕對善良的神創造的宗教學說格格不入,故被認為是異端邪說。的異端邪說?”
“過去被稱為異端邪說的東西——”
“如果我們能分離暗要素——”
“你剛才提到了斯瓦爾巴特群島,是不是?”
“披甲熊——”
“祭祀委員會——”
“孩子們不會受苦,這一點我敢肯定——”
“阿斯里爾勛爵被囚禁——”
聽到這些,對萊拉來說就足夠了。她轉過身,像潘特萊蒙變成的蛾子似的,靜悄悄地挪動着腳步,進到自己的卧室,關上了門。酒會的嘈雜聲馬上低了下去。
“怎麼辦?”她低聲問。潘特萊蒙變成一隻黃雀,停在她肩膀上。
“咱們要逃走嗎?”他低聲反問道。
“當然。如果趁現在這些人都在這兒,咱們逃走,她可能一時還發現不了。”
“可是他會發現。”
潘特萊蒙指的是庫爾特夫人的精靈。一想起他那小巧的金色身軀,萊拉便覺得非常恐懼。
“這次我要跟他斗一斗,”潘特萊蒙勇敢地說,“我能變,他變不了。我要變快點兒,讓他抓不着我。你等着瞧吧,這次我會贏的。”
萊拉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她該穿什麼衣服?怎麼樣才能不被人發覺地逃走?
“你得出去偵查一下,”她低聲說,“一發現沒有人注意,咱們就得跑。變成蛾子,”她補充道,“記住,只要沒人看見……”
她把門開了一道縫,潘特萊蒙爬了出去,在溫暖的粉紅色燈光下顯得模糊不清。
與此同時,她飛快地套上自己最暖和的衣服,又把另外幾件塞進煤絲袋子一種用從煤里提煉的絲編織成的袋子。——那是在她們每天下午都要去的那家時髦的商店裏買的。庫爾特夫人也給她錢——只是像是在分發糖果,雖然她花得大手大腳,但還是剩下了幾個金幣。她把它們放進黑色的狼皮大衣口袋裏,然後躡手躡腳地來到門口。
最後,她把真理儀用黑色的天鵝絨布包好。那隻討厭的猴子發現它了嗎?他一定發現了,也一定告訴她了。唉,當初要是藏得隱蔽一點兒該有多好!
她踮着腳來到門口。她的房間衝著大廳附近的走廊盡頭,幸運的是,大多數客人都在遠處的兩個大客廳里。在這裏可以聽到高談闊論的聲音、笑聲、洗手間輕輕的沖水聲、玻璃杯清脆的撞擊聲。後來,一個蛾子的聲音小聲在她耳邊說:
“馬上就走!快!”
她一閃身,從門裏鑽了出來,進了大廳。不到三秒鐘的時間,她已經在開公寓的前門了。片刻之後,她出了那道門,然後又輕輕地把門關上。這時,潘特萊蒙又變成一隻黃雀。萊拉跑上台階,逃走了。
①在小說中,作者虛構了一些地名,此為其一。但也有的文學評論家認為小說中的新丹麥是指新大陸,即美國。另見第十章和第十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