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真理儀

四、真理儀

“希望在晚宴上你能坐在我旁邊,”庫爾特夫人說著,給萊拉在沙發上騰出點兒地方,“院長這麼豪華的房子,我還不大習慣,你得教教我該用哪副刀叉。”

“你是女院士嗎?”萊拉問。她總是帶着喬丹學院式的不屑來看待女院士:女院士的確存在,然而,可憐的人,人們永遠也不會認真對待她們,她們只不過是些打扮起來進行表演的動物而已。然而,另一方面,庫爾特夫人跟萊拉見過的女院士全都不一樣,當然也不像另外兩位女賓——那兩位嚴肅的老太太。實際上,萊拉問這個問題的時候,以為她會給一個否定的答覆,因為庫爾特夫人的魅力已經讓萊拉迷上了她,她很難把眼睛從她身上移開了。

“不是,”庫爾特夫人說,“我是漢納夫人學院的成員在牛津和劍橋大學的各個學院中,“成員”也屬於學院的工作人員,但不一定授課,其地位比“院士”低。,但是我大部分工作不在牛津……萊拉,說說你的情況吧,你一直住在喬丹學院嗎?”

五分鐘之內,萊拉就把自己半個野孩子的生活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她:屋頂上她喜歡走的路線、在粘土河床上打架、她和羅傑抓了一隻烏鴉並把它烤了、她打算從吉卜賽人手裏搶一條小河船並把它開到阿賓登去,等等,她甚至(四周張望了一下,然後壓低了聲音)還把自己和羅傑跟地下墓室里的頭蓋骨搞的惡作劇也告訴了她。

“那些鬼就來了,真的,她們到了我的床邊,全都沒有腦袋!他們沒法說話,只能發出一種汩汩的聲音,但是我知道他們想幹什麼。所以,我第二天就跑到地下室,把他們的小牌牌放回到原來的地方,要不然他們也許會殺了我。”

“那你是不害怕危險的了?”庫爾特夫人欽佩地說。這時,晚宴已經開始了。正如萊拉所希望的那樣,她們倆坐在一起。萊拉對坐在自己另一邊的圖書館長完全不理不睬,整個晚宴期間一直都在跟庫爾特夫人說話。

後來,女士們離開餐桌去喝咖啡了。這時,漢納夫人說:“萊拉,告訴我——她們打算送你上學嗎?”

萊拉顯得心不在焉。“不知道——我不知道,”她說。“也許不會,”為了穩妥起見,她又補充了一個依據,“因為我不想給他們添麻煩,”她一臉虔誠地繼續說,“也不想讓他們破費。我繼續住在喬丹學院,院士們不忙的時候,我可以在這裏接受他們的教育,也許這樣更好。因為他們既然在這裏了,那他們可能還是有時間的。”

“你叔叔阿斯里爾勛爵對你有沒有什麼打算呢?”另一位女士問道,她是另一所女子學院的院士。

“有的,”萊拉答道,“我想是有的,但不是上學的事。他下次再去北方的時候會帶我去。”

“我記得他跟我說過,”庫爾特夫人說。

萊拉感到非常驚訝,兩位女院士微微直起了身子,但她們的精靈只是相互瞥了一眼——不知道是出於禮貌還是因為反應遲鈍。

“我在皇家北極研究所見過他,”庫爾特夫人接著說,“實際上,我今天之所以到這裏來,部分原因也是因為那次跟他見面。”

“你也是探險家?”萊拉問。

“在某種意義上說是。北方我去過幾次,去年我在格陵蘭島待了三個月,觀察極光。”

這正是萊拉想聽的!對萊拉來說,其他任何事情、任何人都不存在了。她帶着敬畏,直勾勾地盯着庫爾特夫人,安安靜靜、聚精會神地聽她講愛斯基摩人的圓頂小屋、獵殺海豹以及跟拉普蘭女巫談判的故事。那兩位女院士沒有如此令人激動的事情,便默默地坐着。後來,男士們走了進來。

過了一會兒,客人們準備告辭走了。院長說:“萊拉,你留一下,我要跟你說一兩分鐘的話。去我的書房,坐在那兒等着我,孩子。”

萊拉雖然感到困惑,也有點兒累,但也很興奮,她照他的吩咐留了下來。院長的貼身男僕卡曾斯把她領進書房,然後故意開着門,這樣,雖然他在走廊里幫別人披大衣,也能看見萊拉的一舉一動。萊拉搜尋着庫爾特夫人,可是沒有找到。這時,院長走進了書房,關上了門。

他費力地坐在壁爐邊的一把太師椅上。他的精靈拍打着翅膀,飛到椅背上,坐在院長的腦袋旁邊,那雙老眼耷拉着兩個眼袋,看着萊拉。在燈火輕輕的噝噝聲中,院長開口說道:

“你看,萊拉,今天晚上你一直在跟庫爾特夫人說話,她說的話你喜歡嗎?”

“喜歡!”

“她很出色。”

“她太好了,是我見過的最好的人。”

院長嘆了口氣。同別人一樣,穿着黑西裝、打着黑領帶的他跟自己的精靈再相像不過了。萊拉忽然想到,總有那麼一天,而且很快,他就會被葬在教堂下面的墓室里,一位藝術家會在一張黃銅牌上刻上他的精靈的像,放在他的棺材上,他們倆的名字會被刻在同一個地方。

“萊拉,我早就該找時間和你談談,”停了片刻之後,他說,“不管怎麼說,我一直有這個打算,可時間似乎總是不如我想的那麼多。親愛的,你在喬丹學院一直是安全的,我想你也感到快樂。你覺得聽我們的話不容易,但是我們十分喜歡你,你從來就不是個壞孩子。在你的天性中,你有很多善良、可愛的地方,而且在很多時候非常果斷。這些你都會需要的。在廣闊的世界中,正在發生着一些事情,我不想讓你卷到裏面去——我的意思是,就是把你留在喬丹學院——但是現在,這再也不可能了。”

萊拉只是瞪大了眼睛。他們是要把她打發走嗎?

“你知道你總得上學,”院長繼續說,“我們在這裏已經教了你些東西,但效果不好,也缺乏系統性。我們掌握的是另一類不同的知識,而你需要了解的知識,老人們卻教不了你,特別是在你現在這個年齡。這一點你一定是知道的。你也不是僕人家的孩子,我們不能把你寄養在城裏的某個家庭里。在某些方面,他們也許會關心你,但是你需要的並不是這些。你看,我要對你說的是,萊拉,你生活中屬於喬丹學院的那一部分就要結束了。”

“不,”萊拉說,“不,我不想離開喬丹學院。我喜歡這裏,我要永遠待在這兒。”

“人們小的時候,的確會以為世界上有永恆不變的東西。但不幸的是,它們是不會一成不變的。萊拉,這段時間不會很長——最多幾年——然後你就會長成一個年輕的女人,不再是小孩子了,而是一個年輕的女人。相信我,到那時候,你會發現喬丹學院遠不是一個容易居住的地方。”

“可它是我的家呀!”

“在此之前它是你的家,但是現在,你需要的是不同的東西。”

“那也不是學校。我不上學。”

“你需要的是女伴,女性的指導。”

對萊拉來說,女性這個詞的惟一含義就是指女院士,於是她情不自禁地做了個鬼臉。離開高貴的喬丹學院和它卓越著名的院士,被流放到牛津北邊某個學院黑不溜秋的磚砌寄宿公寓,跟那些身上散發著白菜和樟腦球味的邋遢女院士——就像晚宴上的那兩個女人——待在一起!

院長注意到了她的表情,也看到了潘特萊蒙那雙貂眼閃着紅光。

他問:“但假如是庫爾特夫人呢?”

潘特萊蒙身上的毛馬上就從粗硬的棕色變成了柔軟的白色。萊拉瞪大了眼睛。

“真的?”

“她跟阿斯里爾勛爵認識,你叔叔當然十分關心你的幸福。庫爾特夫人聽說你的情況后,當即表示願意幫忙。順便說一下,沒有什麼庫爾特先生;她現在守寡。她的丈夫在幾年前的一次事故中死了,很令人傷心;所以這一點你要記住,不要隨便問。”

萊拉急切地點了點頭,問道:“她真的要……照顧我?”

“你願意嗎?”

“願意!”

萊拉都快坐不住了。院長微笑了。他很少笑,因此缺乏這方面的練習,看見他微笑的人(萊拉已經顧不上注意這些了)都會說那其實是一種苦笑。

“嗯……我們最好請她進來,跟她談談這件事,”院長說。

他離開書房,過了一會兒,便和庫爾特夫人一起回來了。萊拉已經站起了身子,激動得都坐不住了。庫爾特夫人微笑着,她的精靈掩飾不住內心的高興,咧開嘴,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庫爾特夫人邁步走向一把椅子,順便輕輕地摸了一下萊拉的頭髮。萊拉覺得一股暖流湧進了體內。她的臉羞紅了。

院長給庫爾特夫人倒了些白蘭地。庫爾特夫人說:“萊拉,這就是說,我就要有個助手了,是吧?”

“是的,”萊拉簡單地說。其實不管什麼她都會答應的。

“我有很多工作都需要別人幫忙。”

“我能工作!”

“還有,我們也許還要旅行。”

“我不在乎。去哪兒都行。”

“可是也許會有危險的,也許我們還得到北方去。”

萊拉沉默了。接着情不自禁地說:“很快?”

庫爾特夫人笑了起來,說道:“可能吧。可是你知道,你必須非常努力地學習,你得學習數學、航海、天象學。”

“你會親自教我嗎?”

“會的。你得幫我做筆記、整理文件,還要做各種基礎計算,等等。而且,因為我們還會去拜訪一些要人,所以我們得給你弄些漂亮的衣服。萊拉,你需要學習的東西是很多的。”

“我不在乎,我要全都學會。”

“我相信你會的。等你再回到喬丹學院的時候,你已經是著名的旅行家了。我們明天一大早就要坐早班的齊柏林飛艇離開,所以你現在最好趕緊回去,立刻上床睡覺。早餐時再見。晚安!”

“晚安,”萊拉答道。她還記得自己知道的不多的禮數,在門口轉過身來,說道:“晚安,院長。”

院長點了點頭。“睡個好覺,”他說。

“謝謝,”萊拉衝著庫爾特夫人又補充了一句。

潘特萊蒙總是安靜不下來,弄得萊拉到後來只好厲聲喝斥他,他覺得自尊心受到了傷害,於是變成了一隻刺蝟。最後,萊拉總算是睡著了。天還沒有亮的時候,便有人把她搖醒了。

“萊拉——噓——別害怕——醒一醒,孩子。”

是朗斯代爾太太。她拿着一根蠟燭,彎腰小聲地說著話,另一隻空着的手還摟着萊拉。

“聽着,院長想在你跟庫爾特夫人吃早餐之前見見你。快點起來,馬上跑步去院長的住處。你先到花園裏,然後敲敲他書房的落地窗戶。明白了嗎?”

萊拉完全醒了過來,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但感到十分興奮。她點了點頭,把光着的腳塞進朗斯代爾太太給她放在地上的鞋子裏。

“不用擔心還沒洗臉——一會兒再說。直接去,直接回來。我給你收拾行李,給你找穿的衣服。快點兒。”

黑暗的四邊庭院依然充滿着夜裏清涼的空氣,天空中最後幾顆星星還依然看得見,但是東邊的曙光已經開始滲透到大廳上方的天空了。萊拉跑進圖書館的花園,在萬籟無聲中站了片刻,抬頭看了看教堂的石頭尖頂、謝爾登大廈上珍珠綠的穹頂和圖書館刷着白漆的天窗。現在她就要離開這一切了,她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想它們。

書房裏面有什麼東西輕輕地動了一下,一縷燈光透了出來,並持續了片刻。她想起自己該幹什麼了,於是輕輕敲了敲玻璃門。幾乎就在同時,門開了。

“好孩子,快進來,我們沒有多少時間了,”院長說道。等萊拉一進來,他便拉上帘子,把整個門都遮得嚴嚴實實的。他整整齊齊地穿着他平時那套黑衣服。

“是不讓我去了嗎?”萊拉問。

“不是。我也阻止不了,”院長答道。這句話說得這麼奇怪,可是萊拉卻沒有注意到。“萊拉,我要給你一件東西,你必須保證不讓別人知道。你願意發誓嗎?”

“願意,”萊拉說。

他走到書桌前,從抽屜里取出一個裹着黑色天鵝絨的小包。等他揭開布包的時候,萊拉看到了一個像很大的手錶一樣的東西,或者說是一個小巧的鐘:那是一個由黃金和水晶製成的厚厚的圓盤子。也許是個羅盤或者類似的什麼東西。

“這是什麼?”萊拉問。

“這是真理儀。人們一共只製造了六個,這是其中之一。萊拉,我再一次要求你:要保密,最好不要讓庫爾特夫人知道。你的叔叔——”

“可它有什麼用?”

“它能告訴你事實真相。至於怎麼才能看懂,你得自己去領會了。現在你走吧——天快亮了——快點兒回你的房間,別讓任何人看見。”

他用天鵝絨把儀器包了起來,飛快地塞在萊拉手裏。令人驚訝的是這個東西很沉。接着,他把兩手放在萊拉腦袋的兩側,輕輕地抱了她一會兒。

萊拉使勁抬起頭,望着他,問道:“你剛才說阿斯里爾叔叔怎麼了?”

“你叔叔在幾年前把它贈送給喬丹學院,也許他——”

沒等他說完,便有人輕輕而又急切地敲着門。萊拉察覺到院長的手不自覺地顫抖了一下。

“快點兒,孩子,”他輕聲說,“這個世界的力量非常強大,像潮水一樣推動着男男女女,比你想像的更為兇猛有力,使我們大家只能隨波逐流。保重吧,萊拉;原上帝保佑你,孩子,保佑你。要保守秘密。”

“謝謝,院長,”萊拉溫順地說。

萊拉把那包東西緊緊抱在胸前,從通往花園的那道門離開了書房,回頭很快地張望了一下,她看見院長的精靈正在窗台上注視着自己。天空已經更亮了,空氣中透着一種清新的、微微的躁動。

“你拿的是什麼東西?”朗斯代爾太太問道,同時“啪”地一聲關上了那個破舊的小衣箱。

“是院長給我的。不能放在衣箱裏了?”

“太晚了,我不想再打開了。不管是什麼,你只能放在大衣口袋裏了。快點兒去食品店那兒,別讓他們老等着……”

直到跟幾個已經起床的僕人和朗斯代爾太太告別的時候,萊拉才想起了羅傑。自從見到庫爾特夫人後,她居然一次也沒想起他,這讓萊拉覺得有點兒內疚。這一切發生得太快了!但是毫無疑問,庫爾特夫人會幫自己去找羅傑的,她一定會有神通廣大的朋友,不管羅傑在哪兒失蹤了,他們都能把他找回來。不管怎麼說,羅傑一定會出現的。

此時此刻,萊拉正在前往倫敦:千真萬確,她正坐在齊柏林飛艇靠窗戶的座位上,潘特萊蒙的兩隻小巧、鋒利的貂的蹄子深深地陷在她的大腿上,兩隻前爪趴在窗戶上,盯着外面看。在萊拉的另一邊,庫爾特夫人坐在那兒看文件,但很快就把它們擱到一邊,開始說話。多麼睿智的談話!萊拉陶醉了,但這次不是因為北方,而是因為倫敦,因為倫敦的飯店、舞場、使館或公使館的招待會、白廳和威斯敏斯特倫敦市的一個行政區,英國議會所在地,這裏代指議會。之間的勾結。對萊拉來說,這些幾乎比飛艇下面不斷變換着的景色還要吸引人。庫爾特夫人的話中似乎透着一種成年人居高臨下的味道,有點兒讓人不快,但同時又非常迷人:這就是魅力的滋味。

飛艇在福克謝爾花園着陸了。她們乘船渡過寬闊的棕褐色河流,來到位於河畔的豪華宅邸,身材魁梧的門衛(有點兒像帶着獎章的看門人)向庫爾特夫人敬了個禮,衝著正在端詳自己的面無表情的萊拉眨了眨眼睛……

然後就是公寓……

萊拉只有大吃一驚的分了。

在她過去的生活中,萊拉見過很多美麗的東西,但那是喬丹學院的美,牛津的美——莊嚴、冷漠、雄渾。喬丹學院有很多宏偉的東西,但卻沒有一點兒美感。在庫爾特夫人的公寓,一切都是那樣的令人賞心悅目。裏面光線充足,因為寬大的窗戶全都衝著南面;牆壁上貼着精緻的金色和白色條紋的牆紙,鍍金的畫框裏襯着迷人的圖片,一面古董梳妝鏡,誘人的烤餅上面是帶着褶邊燈罩的電燈,靠墊上也鑲着褶邊,華麗的帷幔掛在窗帘桿上,腳下是柔軟的綉着綠葉圖案的地毯;在萊拉單純的眼睛中,似乎所有的東西上面都擺放着小瓷盒子、陶瓷做成的牧羊女和小丑。

庫爾特夫人微笑地看着驚嘆不已的萊拉。

“是的,萊拉,”她說,“這裏有很多東西要給你看!把大衣脫了,我領你去浴室。你可以洗個澡,然後我們吃點兒午飯,去買東西……”

浴室又是一個令人驚嘆的地方。萊拉過去用的總是破舊的澡盆和堅硬的黃色肥皂,水龍頭裏勉強流出來的水最多剛有點兒熱氣,而且常常夾帶着鐵鏽。但是在這兒,水熱乎乎的,肥皂是淡粉紅色的,散發著香味,厚厚的毛巾像白雲一樣柔軟。彩色鏡子的四周裝了幾個小巧的粉紅色燈泡,萊拉往鏡子裏看去,她看到了一個被微光照亮了的身影,她都快認不出自己來了。

潘特萊蒙學着庫爾特夫人的精靈的樣子,蹲在浴缸旁邊,沖她扮着鬼臉,萊拉一把把他推進肥皂水中。這時,她忽然想起大衣口袋裏的那個真理儀。她把大衣放在另一個房間裏面的椅子上了。她答應過院長,一定不要讓庫爾特夫人知道……

哦,這事兒真是讓人糊塗。庫爾特夫人是那麼和藹、博學,至於院長——萊拉親眼看見他想毒死阿斯里爾叔叔。她該聽誰的呢?

她草草地擦乾身子,匆忙回到起居室。當然,她的大衣還放在那兒,沒有人動過。

“準備好了?”庫爾特夫人說,“我想我們可以去皇家北極研究所吃午飯。我是那裏為數不多的女研究員之一,所以我還是利用一下我的這個特權吧。”

步行二十分鐘之後,她們來到一座正面裝飾着石頭的高大建築里;她們坐在寬敞的餐廳里,坐在鋪着雪白的檯布、擺着閃亮的銀質餐具的桌子前,吃小牛肝和熏肉。

“小牛肝可以吃,”庫爾特夫人說,“海豹的肝也沒問題,但如果你在北極地區找食物,千萬不要吃熊肝,因為它毒性很大,幾分鐘就能要了你的命。”

她們一邊吃飯,庫爾特夫人一邊介紹別的桌子上的人。

“看見那個打着紅領帶的老先生了嗎?那是卡蓬上校,他是第一個駕氣球飛越北極的人。窗戶邊剛剛站起來的那個高個子是布羅肯-阿羅博士。”

“他是不是斯克雷林醜人?”

“是。就是他畫出了北冰洋的洋流……”

萊拉帶着好奇和敬畏,看着他們這些大人物。他們都是院士,這一點毫無疑問,但他們也是探險家。布羅肯博士一定知道熊肝是怎麼回事,但她懷疑喬丹學院的圖書館長是不是知道。

午飯後,庫爾特夫人領她去看研究所圖書館收藏的北極地區的部分珍貴文物——殺死那隻名叫格里姆斯杜爾的巨鯨的魚叉;一塊刻着不明文字的石頭,這是在探險家魯克勛爵的手上找到的,他在自己孤零零的帳篷里被凍死了;還有哈得孫船長在他著名的前往凡鐵人大陸的航行中使用的一個火石。她把每件展品的故事都講給萊拉聽,萊拉覺得自己的心激動起來,充滿了對這些偉大、勇敢、遙遠的英雄的敬佩之情。

接着,她們便去購物。對萊拉來說,今天這個特別日子裏的一切都是從未有過的經歷,但是購物是最讓人眼花繚亂的事了。走進巨大的商店,裏面擺滿了漂亮衣服,人們還讓你穿上試一試,你對着鏡子看着自己……而且,那些衣服都那麼漂亮……萊拉以前的衣服都是經過朗斯代爾太太那裏才到她手上的,很多都是別人穿剩的衣服,補丁摞着補丁。她很少有什麼新的衣服,即使有,也是為了遮體,而不是為了好看;她從來沒自己挑選過什麼衣服。而現在一下子全變了,庫爾特夫人一會兒建議她穿這個,一會兒讚揚那件,一切賬都由她來付,還有……

買完東西的時候,萊拉已經累得臉色緋紅,眼睛熠熠閃光。庫爾特夫人讓人把大部分衣服包起來,派人送到家裏,只隨身帶了一兩件,便和萊拉一起走回公寓。

接着是洗澡,用的是散發著香味的濃濃的浴泡。庫爾特夫人進來給萊拉洗頭,她也沒有像朗斯代爾太太那樣使勁搓刮,而是非常輕柔。潘特萊蒙非常好奇地注視着這些,後來庫爾特夫人看着他,他明白她是什麼意思,便把臉別轉過去,跟那隻金猴一樣小心翼翼地讓自己的眼睛躲着這些女性的神秘。以前,他可從來沒有這樣做過。

洗完澡之後,緊接着便是喝一杯加了草藥的熱牛奶;穿上嶄新的法蘭絨睡衣,上面還印着鮮花,鑲着扇形的褶邊;再穿上淡藍色的羊皮拖鞋;然後便是上床睡覺。

這張床是那麼的柔軟!床頭柜上的電燈光是那麼的柔和!卧室是那麼的溫馨!裏面擺放着小巧的櫥櫃、一張梳妝枱,一個用來放她的新衣服的帶抽屜的箱子,地上全鋪着地毯,漂亮的窗帘上綉着星星、月亮和行星。萊拉一動不動地躺着,她太累了,難以入睡;她又太高興了,什麼問題也想不起來。

等庫爾特夫人輕聲祝她晚安走出去之後,潘特萊蒙便撥弄着她的頭髮,她把他推到一邊,但潘特萊蒙輕聲問:“那個東西呢?”

萊拉馬上便知道他指的是什麼。她那件破舊的大衣掛在衣櫃裏。幾秒鐘后,她回到床上,盤腿坐在燈下,打開黑色的天鵝絨包裝,看看院長送給她的到底是什麼。潘特萊蒙在旁邊注視着她。

“院長叫它什麼來着?”她低聲問。

“真理儀。”

問這名字是什麼意思,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它在她的手上沉甸甸的,水晶做的錶殼閃着光芒,金色的機身製作得非常精緻。它很像鍾或羅盤,因為上面有指針指向錶盤周圍的刻度,但上面刻的不是時間,也不是羅盤上的點,而是幾張小圖片,每一張都畫得極其精細,像是用最好、最細的黑貂毫筆在象牙上畫出來的。她把錶盤翻來覆去地轉轉,想看看上面都有些什麼。那上面畫了一隻錨,還有一個沙漏,它們的上方則是一個頭蓋骨、一條變色龍、一頭公牛、一個蜂窩……一共是三十六種東西。萊拉猜不出這些是什麼意思。

“你看,這兒有個輪子,”潘特萊蒙說,“你試試能不能給它上上發條。”

上面有三個滾花小輪,實際上,每個輪子都可以用來撥動三個較短的指針中的一個,這些指針可以繞着錶盤平穩移動,發出有力的喀噠聲。你可以把它們撥到任意一張圖片上,一旦它們喀噠喀噠地走到預定的位置,便會精確地指向每個圖片的中央,這時候它們就再也不動了。

第四個指針更長一些,也更細,好像是由一種比其他三個指針更鈍的金屬製成的。至於它的運動,萊拉一點兒也控制不了,它總是回到自己的位置,有點兒像羅盤上的指針,只是它總是固定不下來。

“‘儀’就是刻度的意思,”潘特萊蒙說,“就像溫度計。神父告訴我們的。”

“是的,可是這個比較容易,”萊拉小聲應道,“你覺得它是幹什麼用的呢?”

他們倆誰都猜不出來。有好一陣兒,萊拉不斷地把三個指針撥到某個記號那兒(天使、頭盔、海豚,地球、魯特琴、圓規,蠟燭、閃電、馬匹),看着那根長指針永無休止、漫無目的地擺來擺去。儘管她什麼都不明白,但它的複雜和精細還是讓她非常好奇,也非常興奮。為了湊得更近一些,潘特萊蒙變成一隻老鼠,小爪子趴着真理儀的邊,兩隻圓眼睛又黑又亮,好奇地盯着擺來擺去的指針。

“你覺得院長要說阿斯里爾叔叔什麼?”萊拉問。

“也許是要我們好好保存着,然後把這個東西交給他。”

“可院長以前還打算毒死他呢!說不定正好相反,院長也許是說不要給他。”

“不會的,”潘特萊蒙說,“我們要做的是對她保密——”

就在這時,傳來了敲門聲。

庫爾特夫人說:“萊拉,我要是你的話,就會熄了燈。你已經累了,明天我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萊拉飛快地把真理儀塞在毯子下面。

“好的,庫爾特夫人,”她答道。

“那麼晚安。”

“晚安。”

她鑽進被窩,把燈關上。入睡前,她把真理儀塞在枕頭下面,以防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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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金羅盤(《黑質三部曲》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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