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防衛技巧

十三、防衛技巧

萊拉的第一個反應是轉身逃走,或者是覺得噁心。沒有精靈的人就像沒有長臉的人一樣,又好像他們肋骨大開,心被撕扯下來似的:這樣的事情是違反自然規律的,是怪誕的,屬於夜裏恐怖的世界,而不是清醒的理性世界。

萊拉緊貼着潘特萊蒙,腦袋一陣眩暈,胃裏的東西直往上涌。在如此寒冷的夜晚,她身上居然令人難受地流出了汗水,讓她覺得更加寒冷。

“拉特,”男孩說,“我的拉特在你那兒嗎?”

萊拉非常明白他在說什麼。

“不在我這兒,”她說,覺得自己的聲音非常虛弱,充滿了恐懼。然後她問:“你叫什麼名字?”

“托尼-馬科里奧斯,”男孩說,“拉特在哪兒?”

“我不知道……”萊拉說,同時強咽了一下,不讓自己吐出來,“饕餮……”但她卻說不下去了。她不得不從棚子裏出來,一個人坐在雪地上——當然,她並不是獨自一個人,她從來也沒一個人待過,因為潘特萊蒙總是陪伴着她。天啊!要是自己和他被切割開來,就像這個小孩跟他的拉特那樣……那是天底下最糟糕的事情了!她發覺自己哭了起來,潘特萊蒙也在嗚嗚咽咽,他們倆深深地同情起這半個男孩來,為他感到難過。

萊拉又站了起來。

“來吧,”她聲音顫抖地叫道,“托尼,出來吧。我們帶你去安全的地方。”

魚庫里發出一陣響動,然後,小男孩便出現在門口,手裏依然緊緊抓着那條幹魚。他身上還算暖和,穿了一件加了厚墊的縫製的煤絲連帽大衣和一雙皮靴,但看來是別人用過的,對他大小並不合適。外面的光線更好一些,在暗淡的極光下和白雪覆蓋的大地上,他蹲在烤魚架子旁邊的燈光下,看上去甚至比剛才更加魂不守舍,更讓人可憐。

給他們送燈籠的那個村民已經往後退了幾碼的距離,對他們大聲說了些什麼。

埃歐雷克-伯爾尼松翻譯道:“他說你得為那條魚付錢。”

萊拉很想讓熊去殺了他,但最後還是說:“我們替他們把這個小孩帶走,為了這個,他們也得付一條魚的價錢。”

熊翻譯了過去,那個人嘴裏咕咕噥噥地,但沒有再堅持。萊拉把燈籠放在雪地上,抓着這半個男孩的手,把他領到熊那兒。男孩無力地走過來,雖然離這個白色巨獸這麼近,但他既不驚訝,也不害怕。萊拉幫他騎上埃歐雷克的後背的時候,他只說了一句:

“我不知道我的拉特在哪兒。”

“是,我們也不知道,托尼,”萊拉說,“不過,我們會……我們要懲罰那些饕餮。我保證,我們會的。埃歐雷克,我也騎上去行嗎?”

“我的盔甲比小孩兒沉多了,”他說。

於是,萊拉爬到他背上,坐在托尼後面,讓他緊緊抓着熊又長又硬的毛,潘特萊蒙貓在她的帽子裏,既溫暖離萊拉又近,心裏充滿了憐憫。萊拉知道,潘特萊蒙衝動地想伸出手,像他自己的精靈那樣,擁抱這瘦小的半個男孩,用舌頭舔一舔他,安慰他,給他溫暖;當然,那個極大的禁忌是不允許他那樣做的。

他們順着山坡往上走,穿過村子,朝山樑上走去。看到那個可怕的、殘缺不全的生命被一個小女孩和一頭大白熊帶走了,村民們的臉上露出了恐懼,但也有一種輕鬆。

在萊拉心裏,厭惡和同情激烈地鬥爭着,最終同情取得了勝利。她雙手摟着這個骨瘦如柴的小人兒,以保證他的安全。在跟大批人馬匯合的回程上,天氣更冷了,困難更大了,天色也更黑了,雖然如此,這段時間似乎過得更快。埃歐雷克-伯爾尼松的力氣是沒有盡頭的,萊拉也習慣了騎在他背上,因此她一點兒也沒有掉下去的危險。她懷裏的那個冰冷的身體輕飄飄的,毫無知覺,所以他還是容易控制的;但另一方面,雖然熊在動,可他卻僵硬地坐着不動,所以照顧好他也很難。

這半個男孩不時地開口說些什麼。

“你剛才說什麼?”萊拉問。

“我說她會知道我在哪兒嗎?”

“會的,她會知道的,她會找到你,我們也會找到她。托尼,抓緊點兒,就要到了……”

熊繼續大步地往前走。直到趕上吉卜賽人的時候,萊拉才知道自己有多麼累。他們當時停下了雪橇,讓狗休息一下。好像突然之間,他們全都出現了:法德爾-科拉姆、法阿國王、李-斯科爾斯比,他們全都衝過來想幫一把。但是,一看見跟萊拉在一起的另一個人,他們便都退了回去,默默地一言不發。萊拉身子僵硬得厲害,甚至都無法鬆開抱着托尼的胳膊,約翰-法阿只好親自動手,輕輕地把她的兩隻胳膊分開,把她抱下了熊背。

“天啊,這是什麼,萊拉?”他問,“孩子,你找的這是什麼啊?”

“他叫托尼,”萊拉凍僵了嘴唇咕噥道,“他們把他的精靈給割掉了。饕餮就是干這個的。”

人們一驚,向後退了退。然而這時那隻熊說話了,他大聲地訓斥他們,這讓精疲力竭的萊拉感到驚訝。

“你們真丟人!想想人家這個孩子是怎麼做的!你們的勇氣可能比不上她,但你們表現卻更差,你們應該感到羞愧。”

“你說得對,埃歐雷克-伯爾尼松,”約翰-法阿說著,轉身命令道,“把那堆火生起來,給這個孩子熱點兒湯——兩個孩子都要。法德爾-科拉姆,你的帳篷架好了嗎?”

“好了,約翰。把萊拉帶過來,我們給她暖和暖和……”

“還有這個小男孩,”有人說,“他能吃,讓他暖和一下,即使他……”

萊拉打算把女巫的情況告訴約翰-法阿,可他們都忙得不亦樂乎,而她自己也已經累得筋疲力盡了。燈籠閃着光芒,木頭上冒起了青煙,人影匆匆地來來往往,這樣迷迷糊糊地過了幾分鐘后,萊拉覺得耳朵被潘特萊蒙的貂牙輕輕咬了一下,醒來后發現披甲熊的臉離她的臉只有幾英寸遠。

“是女巫的事兒,”潘特萊蒙低聲說,“我把埃歐雷克叫來了。”

“哦,對,”萊拉咕噥道,“埃歐雷克,謝謝你帶我去那兒,又帶我回來。我可能記不得把女巫的事兒告訴法阿國王了,所以最好是你替我告訴他吧。”

她聽到了熊表示同意,然後便進入了夢鄉。

等她醒來的時候,天光已經到了它最亮的時候,東南的天空中泛着淡淡的白色,空氣中瀰漫著灰色的薄霧。吉卜賽人穿過霧氣,像龐大的鬼魂似的,往雪橇上裝東西,給狗套上韁繩。

萊拉在法德爾-科拉姆的雪橇上的棚子下面,躺在一堆毛皮上,看着這一切。潘特萊蒙在她之前就徹底醒了,先試着變成一隻北極狐,然後又變回到他喜歡的貂。

埃歐雷克-伯爾尼松正在附近的雪地上睡覺,腦袋枕着他巨大的手掌。但是法德爾-科拉姆已經起來了,正在忙活着。一看見潘特萊蒙出現了,他便一瘸一拐地走過去,要把萊拉徹底弄醒。

萊拉看見他過來,便坐起身,說道:

“法德爾-科拉姆,我知道當時我弄不明白的是什麼了!真理儀總是在說‘鳥’和‘不’,讓人摸不着頭腦,因為它的意思是‘沒有精靈’,我當時怎麼也沒想到……什麼事?”

“萊拉,我不願意告訴你,因為你付出這麼大的努力。但是,一個小時前,那個小男孩兒死了。他總是安靜不下來,也不能待在一個地方;他不斷地詢問他的精靈,問她在哪兒,是不是很快就會來,等等;他一直緊緊地抓着那條光禿禿的乾魚,就好像……唉,孩子,我說不出口啊;但他最終還是閉上了眼睛,安靜了下來,他第一次顯得平靜安詳,因為這個時候,他跟別的死人是一樣的,他們的精靈都自然而然地消失了。他們想給他挖個墓穴,但是這裏的地面跟鐵一樣硬。所以,約翰-法阿吩咐他們弄一堆火,準備把他火化,這樣他就不會被吃肉的動物搶走了。

“孩子,你做了一件勇敢的事、一件好事,我為你感到驕傲。現在,我們知道了那些人能幹出多麼邪惡的勾當來,我們對我們的任務也比以往更清楚了。你現在必須休息,吃點兒東西,因為昨天晚上沒等恢復一下體力,你就睡著了。在這樣的天氣里,你必須得吃些東西,這樣才不會垮下來……”

他一會兒去塞皮毛,一會兒緊一緊橫貫雪橇的拉力繩,一會兒又用手把韁繩拉過來解開,忙得不亦樂乎。

“法德爾-科拉姆,小男孩兒現在在哪兒?他們已經把他火化了嗎?”

“還沒有,萊拉,他現在被放在後面。”

“我要去看看他。”

法德爾-科拉姆無法拒絕,因為萊拉見過比屍體更糟糕的東西,而且看看他也許會讓她安靜下來。於是,萊拉順着這一隊雪橇,吃力地走到後面的幾個人面前,潘特萊蒙變成一隻白兔,在她旁邊輕輕地跳來跳去。那幾個人正把一些灌木堆在一起。

男孩的屍體躺在路旁,上面蓋着一條帶方格的毯子。萊拉跪下來,帶着手套的手把毯子揭了起來。有人正想攔阻,但別人都搖了搖頭。

潘特萊蒙爬到近前,萊拉低下頭,看着那張可憐的瘦弱的臉。她把手從手套里抽出來,摸了摸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像大理石一樣的冰冷。法德爾-科拉姆說得對,跟別的死後沒有了精靈的人相比,可憐的小托尼-馬科里奧斯沒有任何區別。哦,要是他們把潘特萊蒙從她身邊奪走了呢!她給他撣了撣身上的塵埃,緊緊抱着他,像要把他徑直壓進自己心裏去似的。小托尼所有的一切只是一條可憐的魚……

它哪兒去了?

她把毯子扯下來。那條魚不見了。

她立刻站了起來,眼睛裏冒着怒火,盯着附近的那幾個人。

“他的魚呢?”

他們全都停住不動,一臉困惑,拿不准她在說什麼——但有幾個人的精靈知道萊拉是什麼意思,相互看了一眼。其中一個人遲疑着,咧開嘴笑了笑。

“你還敢笑!你要是笑話他,我就把你的肺給摳出來!他能抓得着的就這麼個東西了,雖然只是條放了很久的乾魚,但他就是把它當成精靈去愛護、去關心!誰把它從他那兒給拿走了?現在在哪兒?”

潘特萊蒙變成一頭豹子,跟阿斯里爾勛爵的精靈完全一樣,兇猛地咆哮着,但萊拉卻沒看見,她現在只看見了是與非。

“別急,萊拉,”一個人說,“別急,孩子。”

“是誰拿走的?”萊拉又發怒了。面對着她的暴怒,那個吉卜賽人向後退了一步。

“我原來並不知道,”另一個人帶着歉意說,“我原以為他只是在吃那條魚。我把它從他手裏拿走了,因為我覺得這對他來說更是個尊重。就是這樣,萊拉。”

“那它現在在哪兒?”

那人不安地說:“我覺得他不需要它了,就把它給了我的狗。真的請你原諒。”

“你需要的不是我的原諒,而是他的,”萊拉說著,馬上又跪到地上,把手放在這個死了的孩子冰冷的臉頰上。

這時,她一下子想出了主意,伸手在自己皮衣里摸索起來。一解開外套,冰冷的空氣便忽地鑽了進來。幾秒鐘后,她找到了自己想找的東西。她從錢包里拿出一枚金幣,然後又把自己嚴嚴實實地包了起來。

“借一下你的刀子用用,”她對那個把魚拿走了的人說。那個人把刀子交給了她,萊拉問潘特萊蒙道:“她叫什麼?”

他當然明白萊拉的意思,答道:“拉特。”

她用帶着手套的左手緊握着那枚金幣,像握着鉛筆一樣攥着刀子,把失蹤了的精靈的名字深深地刻在金幣上。

“我把你當成喬丹學院的院士一樣,希望這能管用,”她低聲對死去的男孩說,然後用力掰開他的牙齒,要把那枚金幣塞到他嘴裏。這做起來很難,但她還是做到了,然後又費力地合上他的嘴巴。

她把刀子還給那個人,轉過身,在曙光中回到法德爾-科拉姆那裏。

他從火上直接拿下一杯湯,遞給萊拉。萊拉貪婪地吸溜吸溜地喝着。

“法德爾-科拉姆,我們該怎麼對付那些女巫呢?”她問,“不知道你認識的女巫跟他們是不是一夥的。”

“我認識的女巫?我可不願想那麼遠,萊拉。她們什麼地方都可能去,女巫的生活會受到各種各樣事情的影響,這些事情我們是看不見的:比如,神秘的疾病會讓她們飽受折磨,但我們卻完全不當回事兒;她們會為我們覺得不可思議的原因而進行戰爭;她們的悲歡跟苔原上開花的小植物聯繫在一起……但是,萊拉,我真希望自己也看看她們飛行時候的樣子,真希望也能看看那是什麼樣子。好了,把湯全都喝了,要不要再來點兒?他們還在用鍋烤麵包。孩子,全都吃光,我們很快就要上路了。”

這些食物讓萊拉重新振作起來,心頭的寒意很快便開始消失了。她跟別人一起,去看躺在焚屍柴堆上的那半個孩子。她低下頭,閉上眼睛,聽着約翰-法阿的祈禱。接着,人們把煤油灑在上面,用火柴點燃了它,剎那間,柴堆便烈焰騰騰起來。

等確信小男孩完全火化之後,他們馬上又出發上路了。這是一次可怕的旅程。雪很早便開始下了起來,很快整個世界便縮小了,小得似乎只剩下前面奔跑着的狗的灰暗身影、搖晃着的咯吱作響的雪橇、刺骨的寒意和紛飛的巨大雪片,那雪片只比天空暗淡些,只比地面輕柔些。

所有的狗穿過這個世界,繼續奔跑着,尾巴高高地翹着,噴着蒸汽。蒼白的正午來了又走了,黎明的微光包圍了整個世界。他們北上,再北上。他們在一列小山丘里停了下來,吃點東西喝點水,休息一下,確認他們的方位。約翰-法阿和李-斯科爾斯比正在商量怎麼最好地利用氣球,這時,萊拉想起了充當間諜的那個會飛的小東西,於是便問法德爾-科拉姆,他用來裝那個小東西的盛煙葉的馬口鐵杯子怎麼樣了。

“我把它藏起來了,安全着呢,”他說,“放在那個工具袋的最底下,可是裏面什麼東西也看不見;我在船上的時候就把它焊死了,當時我說過要這麼做的。跟你說句實話,我不知道我們該怎麼對付它;也許我們可以把它扔到火礦里去,這樣也許會解決問題。但是萊拉,你不必擔心。只要它在我手裏,你就平安無事。”

萊拉一逮到機會,便把手伸進那個硬硬的滿是冰霜的帆布工具袋裏,拿出那個小馬口鐵杯子。手還沒碰到之前,她便已經感到了那個東西的嗡嗡聲。

趁法德爾-科拉姆跟別的頭領說話的當兒,萊拉拿着那個馬口鐵杯子去找埃歐雷克-伯爾尼松,把自己的想法跟他說了說。一想起他那麼輕易地就把發動機上的金屬殼切割開來的時候,她便有了這個主意。

他聽了她的想法以後,便拿出一個盛餅乾的馬口鐵盒子上的蓋子,靈巧地把它摺疊成一個光滑的小圓筒。他的手那麼靈巧,這讓萊拉感到十分驚奇;他跟大多數熊不一樣,他和他的同類的大拇指與其他手指處於相對的位置,這樣他們就可以緊緊抓住物體,進行操作;他對金屬的力度和彈性有着某種天生的判斷力,也就是說,他只需把金屬扳動一兩下,向左右彎幾下,用爪子在上面畫個圓圈,做個記號,就可以捲動了。他現在就是在這樣做,把金屬的邊向上捲起來,讓它們最終直立起來,形成一個邊緣,然後又給它做了一個合適的蓋子。在萊拉的要求下,他做了兩個:一個跟原來那個馬口鐵杯子一樣大,另一個則剛好裝得下那個馬口鐵杯子,兩者中間緊緊塞了一些毛髮、苔蘚和地衣,以便擋住那個東西發出來的噪音。等蓋上蓋子之後,這個杯子就跟真理儀一般大了。

做完這些之後,萊拉挨着埃歐雷克-伯爾尼松坐下來。他正在啃一塊凍得硬邦邦的馴鹿的腰腿肉。

“埃歐雷克,”她問,“沒有精靈是不是很不容易?你不覺得孤獨嗎?”

“孤獨?”他說,“我不知道。他們告訴我說這種天氣就叫寒冷,但我不明白寒冷是怎麼回事,因為我感覺不到。所以,我也不懂什麼叫孤獨。我們熊天生就是沒有伴兒的。”

“那麼斯瓦爾巴特群島上的那些熊呢?”萊拉說,“有好幾千吧,是不是?我聽說是這樣的。”

他什麼話也不說,只是把那塊鹿肉從關節那兒撕成兩半,發出劈柴一樣的聲音。

“對不起,埃歐雷克,”她說,“希望我沒有冒犯你,我只不過是好奇。你看,我對斯瓦爾巴特群島上的熊特別感興趣,這是因為我父親。”

“你父親是誰?”

“是阿斯里爾勛爵。你知道,他們把他關在斯瓦爾巴特群島上。我想是那些饕餮背叛了他,給那些熊付了錢,讓他們看押着他。”

“我不知道,我不是斯瓦爾巴特群島的熊。”

“我以為你是……”

“不,我以前是斯瓦爾巴特群島的熊,但現在不是了。因為我殺了另外一隻熊,所以作為懲罰,我被驅逐了;被剝奪了職務、財產和盔甲,被驅趕到人類世界的邊緣,在那裏生活;要是可能,我就受雇於人類去打仗,或者幹些粗活,讓自己的記憶淹沒在老酒中。”

“你為什麼要殺死那隻熊呢?”

“因為憤怒。熊是有辦法避免相互之間發怒的,但當時我失去了控制,因此我殺了他,我也受到了應有的懲罰。”

“原來你很富有而且很有地位,”萊拉驚訝地說,“跟我父親一樣,埃歐雷克!你的經歷跟我父親的經歷一樣。他也殺了個人,他們就沒收了他的全部財產。但這比他被關在斯瓦爾巴特群島要早多了。我對斯瓦爾巴特群島一無所知,只知道在最北邊……那裏是不是全都被冰覆蓋著?能不能通過冰凍的大海到達那裏?”

“從這個海岸到不了。島南面的海水有時候會上凍,有時候不會,你得需要船。”

“也許還有氣球。”

“對,或者氣球,但那樣的話,還得是順風。”

他啃着那塊馴鹿腰腿肉。這時,萊拉想起了夜空中飛行的那些女巫,腦子裏一下子閃出了一個瘋狂的念頭,但她什麼也沒說,只是向埃歐雷克-伯爾尼松詢問斯瓦爾巴特群島的事情,熱切地聽他講緩慢移動的冰川、岩石和浮冰上一百多個一堆堆的亮閃閃的海象牙、滿是海豹的海域、獨角鯨用它們長長的白色獠牙撞破冰凍的水面、巨大的陰暗堅硬的海岸、在萬丈懸崖上棲息俯衝的污穢的懸崖厲鬼、披甲熊中的鐵匠利用煤礦和火礦打造堅不可摧的鐵甲片並把它們鉚成盔甲……

“埃歐雷克,要是你原來的盔甲被他們沒收了的話,那你現在的這套是從哪兒弄來的?”

“我是在諾瓦贊布拉用太空金屬自己製作的,盔甲造成之後,我才是一個完整的熊。”

“這就是說熊能自己造自己的靈魂……”萊拉說。世界上不知道的事情真多。“斯瓦爾巴特群島的國王是誰?”她接着問,“熊有沒有國王?”

“他叫埃歐弗爾-拉克尼松。”

這個名字一下子讓萊拉想起了什麼。她聽到過這個名字,但是在什麼地方呢?不是熊說的,也不是吉卜賽人。說到這個名字的是一位院士,是那種嚴謹的、學究氣的、懶洋洋中透着傲慢的聲音,是喬丹學院特有的聲音。她在腦子裏又回憶了一下那個聲音。啊,這個聲音她是那麼的熟悉!

這時,她一下子想起來了:那是在喬丹學院的休息室里,院士們都在聽阿斯里爾勛爵講話,是帕爾默教授提到了埃歐弗爾-拉克尼松。他當時用的是“披甲熊”這個詞,萊拉當時不明白它的意思,而且她也不知道埃歐弗爾-拉克尼松是披甲熊。可是,當時他是怎麼說的來着?斯瓦爾巴特群島的國王非常自大,能被人誇得忘乎所以;還說了些別的,要是她能想起來該有多好——可是從那時起發生了多少事情啊……

“要是你父親是被斯瓦爾巴特群島的熊看押的話,”埃歐雷克-伯爾尼松說,“那他是逃不掉的。那裏沒有木頭,造不成船。當然另一方面,如果他是貴族,他會受到較好的對待。他們會給他提供一座房子,讓他住在裏面,會派一個僕人服侍他,還會給他提供食品和燃料。”

“埃歐雷克,披甲熊永遠也不會被打敗嗎?”

“對。”

“也許……也不會上當?”

他停下來,不再去啃那塊肉,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過了一會兒,他說:“披甲熊是永遠也不會被人打敗的。我的盔甲你已經見過了,現在你來看看我的武器。”

他把那塊肉扔到地上,伸出爪子,掌心朝上,給她看。每隻黑色的熊掌上滿是粗硬的老繭,足有一英寸多厚,每個爪子至少有萊拉的手那麼長,像刀子一樣鋒利。他不動聲色地讓萊拉好奇地用自己的手去摸。

“一下就能把海豹的頭打碎,”他說,“或者把人的後背打斷,或者把四肢拽下一個來,而且我還能撕咬。在特羅爾桑德,要不是你攔着,我早就把那個人的腦袋像雞蛋似的給擠碎了。好了,關於力氣就說這麼多。現在說說計策。你是沒辦法讓熊上當的。想看看證據?拿根棍子,跟我比劃比劃。”

萊拉迫不及待地想試一試。她從積雪覆蓋的灌木上猛地折了一根枝條,弄掉所有的旁枝,像長劍似的嗖嗖地左右揮舞着。埃歐雷克-伯爾尼松坐在地上,等待着,兩隻前掌放在大腿上。做好準備后,萊拉麵對着他,但她不想直接去刺他,因為他看上去是那麼溫和。於是,她只是虛晃着那根木棍,左右虛刺,一點兒也不想碰着他,而他也一動不動。這樣虛刺了幾下,每次他都毫無反應。

最後,萊拉決定沖他直刺了,不用力氣,只是讓棍子點到他的肚子而已。這時,他的爪子卻迅速地向前伸出,輕輕地把棍子彈到一邊。

萊拉非常驚訝,又試了一次,結果還是一樣。他的動作比她迅速、準確多了。她試着真地去刺他,把棍子像劍擊家的鈍頭劍那樣舞動起來,但一次也沒碰到他的身體。他像是事先知道她的意圖似的,萊拉刺他腦袋的時候,他的那隻大爪子一下子就把它撥到了一邊,一點兒也傷不到他,而當萊拉虛晃的時候,他根本就不動。

萊拉焦躁起來,猛烈地發起了進攻,猛刺、猛抽、猛推、猛戳,但一次也沒有突破他的爪子。它們左遮右擋,及時而又精確地躲避,在十分恰當的地方準確地擋住她的棍子。

最後,萊拉害怕了,停了下來。穿着皮衣的她已經出汗了,變得上氣不接下氣、精疲力竭了,而那隻熊卻依然一動不動地靜靜地坐着。就算她拿的是一把真劍,想殺死他,那也絲毫傷不到他。

“我敢打賭,你能抓住子彈,”萊拉說著,把棍子往遠處一扔,“你是怎麼做到的?”

“因為我不屬於人類,”他答道,“這就是為什麼你永遠也騙不了披甲熊。我們看計策,就像看胳膊腿一樣清楚明白。我們能用一種人類已經忘記了的方式看待事物。但是,你是知道這個的,你看得懂那個符號閱讀器。”

“這不是一回事兒,對吧?”萊拉說。此時的熊比她看見的發怒時的熊更讓她緊張。

“是一回事兒,”他說,“據我所知,成年人是看不懂的。我跟人類打仗就好像是你跟成年人去看符號閱讀器似的。”

“是的,我想是這樣,”她說,心裏既困惑又不情願,“這是不是說我長大后就會把這個給忘了?”

“誰知道呢?我從來沒見過符號閱讀器,也沒見過有誰能看得懂它。也許你跟別人不一樣。”

他又四肢着地,繼續去啃那塊肉。萊拉剛才解開了自己的皮衣,現在冷氣又侵襲進來,她只好又把衣服系好。總而言之,這段插曲讓她感到不安。當時她很想當場問問真理儀,但天氣太冷了,而且別人也在招呼她,因為得繼續趕路了。萊拉拿起埃歐雷克-伯爾尼松做的馬口鐵杯子,把那個空杯子放回到法德爾-科拉姆的工具袋裏,而把裝着間諜飛蟲的那個杯子跟真理儀一起放在自己腰間的袋子裏。等他們再次上路的時候,她又高興起來了。

幾個頭領已經同意了李-斯科爾斯比的意見,等他們抵達下一站的時候,他們就給氣球充氣,這樣他就可以從空中進行偵察。萊拉自然很想跟他一起飛,但當然沒有被允許。但在抵達下一站之前,她便上了他的雪橇,一路上纏着他不斷地問問題。

“斯科爾斯比先生,怎麼飛到斯瓦爾巴特群島去?”

“你得有一個可操縱的氣球,上面得有內燃機,有點兒像齊柏林飛艇;或者得有合適的南風。不過,該死,我可不敢去。你見過斯瓦爾巴特群島沒有?那可是個最陰暗、最荒涼、最不友好的地方,世界上凄涼的盡頭。”

“我只是在想,要是埃歐雷克-伯爾尼松想回去的話……”

“那他會被殺死的。埃歐雷克現在是流亡在外的熊,只要他一到那兒,他們就會把他撕成碎片。”

“你怎麼給你的氣球充氣,斯科爾斯比先生?”

“需要兩天的時間。我把硫酸潑到鐵屑上,這樣就可以製造出氫氣,你可以把散發出來的氫氣收集起來,一點兒一點兒地充到氣球里,大致就是這樣。另外一種辦法是在火礦附近找一個地面氣體的出口。這裏的地下面有很多很多氣體,還有石油。要是有必要,我能用石油製造氣體,用煤也能;製造氣體並不難。但是,最快的辦法是用地面氣體,好的出氣口一個小時就能把氣球充滿。”

“你那上面能帶幾個人?”

“六個——要是有必要的話。”

“埃歐雷克-伯爾尼松穿着盔甲的時候你能帶得動嗎?”

“我帶過他。有一次,我把他從韃靼人那兒救了出來,當時,他們切斷了他跟別的披甲熊的聯繫,要把他餓得投降——那是在通古斯克戰役。我駕着氣球飛進去,帶着他飛走了。聽起來容易,但是,他媽的,我得完全憑猜測計算這個老傢伙的體重,然後還得指望能在他建造的冰堡壘下面找到地面氣體。但是我在天上能看清楚那是什麼樣的地面,我猜我們往下挖是能找到氣體的。你看,要想降落,我得把氣球裏面的氣體放掉,但要是再弄不到氣體的話,我就再也飛不起來了。後來,我們總算成功了,盔甲等等一個也沒剩,全都帶走了。”

“斯科爾斯比先生,你知道韃靼人在人的腦袋上鑿窟窿嗎?”

“噢,當然。幾千年來他們一直這麼干。在通古斯克戰役中,我們活捉了五個韃靼人,其中三個人的腦袋上有窟窿,有一個人還有兩個窟窿。”

“他們還相互鑿窟窿?”

“對。他們先是在頭皮上切一圈,切到一定的深度,這樣他們就能把頭皮揭開一角,露出骨頭。然後,他們從頭骨上切下一個小圓片的骨頭。他們切的時候非常小心,不能刺到大腦;接着,他們再把頭皮完全縫好。”

“我原來以為他們對敵人才這樣的。”

“見鬼,不是。這是一種特權,這樣眾神才能跟他們談話。”

“你有沒有聽到過一個叫斯坦尼斯勞斯-格魯曼的探險家?”

“格魯曼?當然聽說過。兩年前我飛越葉尼塞河的時候,還見過他的一個探險隊。他準備順着那條路北上,在韃靼人部落中間住下來。實際上,我想他的頭骨上就有那樣的窟窿,這是加入韃靼人的儀式中的一部分,但是跟我說這件事情的那個人對此知道得並不多。”

“因此……要是他是……比如說榮譽韃靼人的話,那他們是不會殺他的了?”

“殺他?他死了嗎?”

“是的,我見到了他的腦袋,”萊拉驕傲地說,“是我父親找到的。他在牛津的喬丹學院拿給院士們看的時候,我看見了。他們把他的頭皮給剝掉了,就這樣。”

“誰剝的?”

“嗯……是韃靼人——院士們這麼認為……不過也許不是。”

“也許那不是格魯曼的頭,”李-斯科爾斯比說,“你父親也許是在騙那些院士。”

“我覺得有可能,”萊拉想了想說,“他當時在跟他們要錢呢。”

“看見人頭后,他們就把錢給他了?”

“是的。”

“這招兒真高。看見那樣的東西,人們都會害怕,不會湊近了看。”

“尤其是院士,”萊拉說。

“嗯……你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不過,假如那的確是格魯曼的頭的話,我敢肯定剝他頭皮的不會是韃靼人,因為他們只剝敵人的頭皮,從不剝自己人的頭皮,而格魯曼已經算是韃靼人了。”

他們繼續前進的時候,萊拉把這件事在腦子裏折騰了好幾遍。充滿各種意味的事情如同寬闊的河流一樣在她周圍飛速地流動着。饕餮和它們的殘酷,他們對塵埃的恐懼,極光中的城市,斯瓦爾巴特群島上她的父親,她的母親……她現在在哪兒?還有真理儀,往北飛的那群女巫;還有可憐的小托尼-馬科里奧斯;上了發條的間諜飛蟲;還有埃歐雷克-伯爾尼松不可思議的防衛技巧……

萊拉睡著了。每時每刻,他們都在愈來愈接近伯爾凡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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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金羅盤(《黑質三部曲》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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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防衛技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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