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薩滿巫師
李·斯科爾斯比在葉尼塞河口的港口登陸,他發現那兒一片混亂。漁夫們努力要把捕到的那點兒可憐巴巴的、不知名的魚賣給罐頭加工廠;船主們對當局因為要治理洪水而增加港口收費怒氣沖沖;因為森林的冰雪迅速融化,動物行為異常;獵人和收集毛皮的捕獸者沒法工作,他們都在小鎮上閑逛。
可以肯定的是,現在他要沿河進入內陸很困難,因為平時這條路只是一條幹乾淨凈的凍土路,現在連永久凍土帶都開始解凍了,路上一片泥濘。
於是李收起了他的氣球和裝備,用所剩無幾的金子租了一隻有汽油發動機的船,他還買了幾桶油和一些儲備,然後他就向漲水的上游出發了。
起先他進展緩慢,這不僅是由於水流的變化,還由於水中漂浮着各種各樣的殘骸碎片:樹榦、灌木樹枝、淹死的動物,有一次還出現了一具腫脹的人屍。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地駕駛,讓那台小發動機開足馬力前進。
他駛向格魯曼的部落所在的村落,他只能憑藉著幾年前飛越這個國家上空時的記憶判斷着,但那段記憶很清晰,即使有些地方的河岸已經消失在褐色渾濁的洪水中,他還是沒費什麼事就在湍急的河流中找到了正確的航道。氣溫影響了昆蟲,有一團小蚊子使得景物的輪廓一片模糊。李在臉和手上塗了曼陀羅藥膏,又連着抽了幾支氣味辛辣的雪茄煙,這才稍好了一些。
赫斯特沉默寡言地坐在船頭,眯縫着眼睛,長耳朵耷拉在瘦得皮包骨的後背上。他們都已經習慣了對方的沉默,只在必要的時候才開口說話。
第三天的早晨,李駕着小船駛進一條小的支流,那條小溪從一片綿延的小山裡流出,山上本來應該覆蓋著皚皚白雪,現在卻露出了一塊塊棕褐色的土地。小溪兩旁很快就出現了矮松和雲杉,又過了幾英里,他們看見了一塊又大又圓的石頭,有房子那麼高,李把船停泊在岸邊,繫上了纜繩。
“這裏原來有個碼頭,”他對赫斯特說,“還記得在新地島跟我們提起過它的海豹獵人嗎?現在它肯定在水下六英尺的地方。”
“我真希望他們聰明些,把村子建得更高一點。”她說著跳上了岸。
不到半個小時,他已經把背包放在了村裡酋長的木屋旁。他轉過身,向圍攏過來的人群致意。他用的是北方通用的表示友誼的手勢,並把來複槍放在腳邊。
一名年老的西伯利亞韃靼人,眼睛深陷在周圍的皺紋中,幾乎看不見了,他把弓放在那支槍旁邊。他的狼獾精靈向赫斯特抽了抽鼻子,作為回應,赫斯特向她晃了晃耳朵。然後酋長開口說話了。
李回答了,他們輪流用了六七種語言,最後才找到一種他們可以交談的語言。
“我向您和您的部落致敬,”李說,“我有一些煙草種子,可能不是很值錢,但我很榮幸把它贈送給您。”
酋長滿意地點點頭,他的一個妻子接過李從背包里取出的一個包裹。
“我來找一個叫格魯曼的人,”李說,“我聽說你們的部落接納了他,他成了你們的族人。他也許有其他名字,但他是歐洲人。”
“哦,”酋長說,“我們一直在等你。”
其餘的村民站在村落中泥濘的地上,聚集在籠罩着霧氣的稀薄陽光中,他們聽不懂,但他們看出了酋長的愉悅。愉悅,欣慰,李感覺到了赫斯特的思想。
酋長頻頻點頭。
“我們一直在等你,”他又說了一遍,“你來是要把格魯曼博士帶往另一個世界。”
李揚起了眉毛,但他還是溫和地說,“正如您說的,先生。他在這兒嗎?”
“跟我來。”酋長說。
其他村民尊敬地讓開了,赫斯特得在臟乎乎的泥路上小跑,李能理解她的嫌惡情緒,就把她托在自己的臂彎里,把包背在肩上,跟隨着酋長,沿着森林小路來到一座小屋前。小屋座落在一片落葉松圍着的空曠地上,距離村子有十支箭的射程那麼遠。
酋長在這座木頭骨架、覆蓋著動物皮毛的小屋外停了下來。這地方裝飾着野豬獠牙,麋鹿和馴鹿的角,但那不僅僅是打獵的紀念品,因為它們和乾花以及細心編好的松枝掛在一起,像是為了某種儀式。
“你得畢恭畢敬地跟他說話,”酋長小聲說,“他是個薩滿巫師,他的心臟有病。”
李突然感到後背打了個冷戰,赫斯特在他的臂彎里也變得僵直了,他們發現自己一直被注視着。在乾花和松枝的後面,有一隻明亮的黃眼睛在向外看,那是一個精靈,正當李看她時,她轉過頭,用她那有力的喙敏捷地咬住一根松樹枝,拽到面前當作帘子。
酋長用他們自己的語言喊他,用的是那位上年紀的海豹獵人告訴他的名字:約帕里。過了一會兒,門開了。
站在門口的是一個披着動物毛皮的人,面容憔悴,目光熾熱,黑髮中摻雜着灰白的髮絲,下巴倔強地翹着,他的精靈,一隻魚鷹,站在他的手腕上,瞪着雙眼。
酋長鞠了三次躬,然後退下了,把李一個人留給他要找的那個薩滿巫師。
“格魯曼博士,”他說,“我叫李·斯科爾斯比。我從德克薩斯來,是個專業熱氣球飛行員。如果您讓我坐下來慢慢說,我會告訴您是什麼讓我來到這兒。我沒弄錯吧?您是柏林學院的斯坦尼斯勞斯·格魯曼博士嗎?”
“是的,”薩滿巫師說,“你說你從德克薩斯來,那風把你從家鄉吹到這兒來,可真是夠遠的,斯科爾斯比先生。”
“哦,現在這個世界裏的風很奇怪,先生。”
“的確如此。我想陽光很暖和,你在我的小屋裏會發現一張板凳,如果你能幫我搬出來,我們可以坐在這宜人的陽光下聊一聊。我還有些咖啡,如果你願意跟我分享的話。”
“這再好不過了,先生。”李說。他搬出那張板凳,格魯曼到火爐那兒,把滾燙的飲料倒進兩個馬口鐵杯子。在李聽來,他不是德國口音,而是英國口音,是英格蘭口音。天文台主任說對了。
他們坐了下來,赫斯特眯着眼睛,無動於衷地坐在李的身邊,那隻龐大的魚鷹精靈則盯着那輪太陽。李開始說話了,他先從在特羅爾桑德和吉卜賽人的首領約翰·法阿的會面說起,他講他們是如何接收披甲熊埃歐雷克·伯爾尼松,又旅行來到伯爾凡加,救了萊拉和其他孩子,然後他又講了他和萊拉,還有塞拉芬娜。佩卡拉乘坐熱氣球一同飛往斯瓦爾巴特群島的途中,他從她們倆那裏得知的事情。
“你看,格魯曼博士,在我看來,根據那個小女孩描述的,阿斯里爾勛爵只是把冰凍着的頭顱向院士們揮舞了一下,就把他們嚇壞了,所以他們沒敢靠近看。那就讓我疑心你還活着。很明顯,先生,您在這方面有專門的知識。我在北冰洋沿岸一路上都聽說了有關你的事情,關於你在頭上鑽了孔,關於你的研究工作不僅限於挖掘海床和眺望北極光,關於在十或十二年前你是如何不知從什麼地方突然冒出來,這一切都非常有趣。但吸引我來到這兒的,格魯曼博士,並不僅僅是好奇心。我關心那個孩子。我認為她非常重要,女巫也這麼認為。如果你了解關於她的任何事情,了解任何正在發生的事情,請您告訴我。我說過,有些事情使我確信您可以做到這一點,這就是我來到這裏的原因。
“但除非我聽錯了,先生,我聽村裏的酋長說,我是來把你帶往另一個世界的。是我聽錯了,還是這正是他所說的?還有一個問題要問您,先生,他稱呼您的是什麼名字?那是一種部落名字,還是某種魔法師的頭銜?”
格魯曼淡淡一笑,說道:“他叫的是我自己原來的名字,約翰·佩里。是的,你是來帶我去另一個世界的。至於是什麼使你來到這兒,我想你會發現就是它。”
他伸開手掌,掌中躺着一樣東西,李看得見,卻不能理解。他見到的是一枚鑲着綠寶石的銀戒指,納瓦霍人[納瓦霍人(Navajo),美國最大的印第安部落]的設計風格,他清楚地發現那正是他母親的戒指。他熟悉它的重量和寶石的光滑感,還有銀匠特意包住寶石切割面的工藝。他知道被切割的那一角是如何變光滑的,因為在若干年前,幼小的他在祖國家鄉的土地上,曾無數次用手指撫摸過那裏。
他站了起來,赫斯特顫抖着站直身體,豎起了耳朵。李沒注意到那隻魚鷹移到了他和格魯曼之問,保護着她的主人。但李並不是要進行攻擊,他心亂如麻,他覺得他又變成了孩子,他用緊張顫抖的聲音問道:“你是從哪兒得到它的?”
“拿去吧,”格魯曼,或是佩里說,“它的任務完成了。它把你召喚了到這兒,現在我已經不需要它了。”
“但怎麼——”李從格魯曼手掌中拿起那枚鍾愛的戒指,說道,“我不明白你怎麼會有——你是——你是怎麼拿到它的?我已經有四十年沒見過它了。”
“我是薩滿巫師。我會做許多你不明白的事。坐下,斯科爾斯比先生,冷靜些,我會把你應該知道的事情都告訴你。”
李又坐下來,拿着戒指,手指一遍遍地撫摸它。
“好吧,”他說道,“我心煩意亂,先生,我想我要聽聽你能告訴我什麼。”
“很好,”格魯曼說,“我要開始了。我的名字,正如我告訴你的,叫佩里,我並不是出生在這個世界。無論如何,阿斯里爾勛爵都不是第一個在不同世界間旅行的人,雖然他第一個驚世駭俗地打開了那條通道。在我的世界,我曾是一名軍人,後來我當了探險家。十二年前,我陪同一支考察隊,去我世界裏的一個地方,那地方對應的是你們的白令地區。我的同伴還有其他目的,但我要找的是從古老傳說里聽說的東西:世界這塊大布中的一個裂口,位於我們的宇宙和其他宇宙間的一個洞。我的同伴中有一些人失蹤了,在尋找他們的過程中,我和另外兩個人穿過了這個洞,這條通道,我們甚至沒有注意到這一點,我們離開了自己的世界。起先我們沒有意識到所發生的事,我們不停地走,直到我們發現一個小鎮,這時一切都明白無誤了:我們來到了一個不同的世界。
“不管我們怎麼努力,都沒有再找到那第一個通道。我們是在一場大風雪中走過來的,你在北極地區有經驗——你知道那意味着什麼。
“於是我們別無選擇,只能留在新世界。我們很快就發現那是個危險的地方。那兒似乎有某種奇怪而可怕的食屍鬼或是幽靈,我的兩個夥伴很快就死了,成了妖怪的犧牲品,它們就叫這個名字。
“結果我發現他們的世界是個令人憎惡的地方,我迫不及待想離開那兒。回我自己世界的路被永久地擋住了,可還有進入其他世界的通道,我找了一會兒,找到了來這兒的路。
“所以我就來到了這裏,我一到這裏就發現了一個奇迹,斯科爾斯比先生,因為世界各不相同,在這個世界我第一次看見了自己的精靈。是的,直到我來到你們的世界,我才認識了塞揚‘科特。這裏的人想不通,在有的世界,精靈僅僅是意識深處一個沉默的聲音。當我知道我天性的一部分竟是女性,是鳥的形狀,而且很美麗時,你能想像我多麼驚訝嗎?
“於是塞揚·科特陪着我在北方的土地上遊逛,我從北極地區的人們那裏學到了很多,比如我在那邊村子裏的好朋友們。他們告訴我這個世界裏有一些缺口,再加上我自己掌握的知識,我開始明白許多神秘事物的答案。
“我用格魯曼的名字到了柏林。我沒把自己的來歷告訴任何人,這是我的秘密。我向學院提交了一份論文並進行答辯,這是他們做學問的方式。我比那些院士更有知識,我沒有任何困難地得到了院士的資格。
“有了新的資歷,我就可以在這個世界開始工作,我對這個世界總的來說很滿意,但可以肯定的是,我仍然懷念我自己世界的一些東西。你結婚了嗎,斯科爾斯比先生?沒有?哦,我已經結婚了,我很愛我的妻子,我也愛我的兒子,他是我惟一的孩子,我離開我的世界時他還是個不到一歲的小男孩。我非常想念他們,但我可能再用上一千年也找不到回去的路,我們被永遠分開了。
“不過,我的工作吸引了我。我也追求別的知識,我被頭顱崇拜教接納,我成了一名薩滿巫師。我還有一些很有用的發現,比如我找到一種用血苔蘚製作藥膏的方法,可以保持新鮮植物的所有功效。
“現在我非常了解這個世界,斯科爾斯比先生。比如,我知道有關塵埃的事。我從你的表情看得出你聽說過它。它使你們的神學家怕得要死,但他們也使我害怕。我知道阿斯里爾勛爵在做什麼,我也知道為什麼,那正是我召喚你來這兒的原因。我要去幫助他,你看,因為他所從事的是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事業,三萬五千年以來最偉大的事業,斯科爾斯比先生。
“我自己能做的就不多了,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治好我的心臟病,可能我還有一項成就,我知道一些阿斯里爾勛爵不知道、但他要取得成功必須知道的事情。
“我對那個存在着吞噬人類意識的妖怪的世界很感興趣,我想知道它們是什麼,是怎麼形成的。作為一名薩滿巫師,我能在精神上有所發現,但不能進行肢體上的探索,所以我在人定上花了很多時間,探索那個世界。我發現那裏的哲學家在數世紀前就發明了一種他們自己用來研究探索的工具:一種他們稱作魔法神刀的儀器。它的威力很大——比他們製造它時所猜測的大,甚至比他們現在所知道的還要大——不知怎麼回事,正是因為使用它,他們讓妖怪進入了他們的世界。
“我知道那把魔法神刀和它的作用,也知道它在哪兒,我還知道怎麼辨認註定使用那把刀的人,我知道他在阿斯里爾勛爵的事業中註定要做的事,我希望他對這個任務當之無愧。於是我召喚你來到這兒,你要帶我飛向北方,飛到阿斯里爾勛爵打開的那個世界裏,我希望能在那裏找到魔法神刀的持刀者。
“注意那可是一個危險的世界,那些妖怪比你我世界裏的任何事物都邪惡。我們得膽大心細,我可能回不來了,如果你還想再見到你的國家,你需要鼓起所有勇氣、智謀和運氣。
“這是你的任務,斯科爾斯比先生。這就是你找到我的原因。”
薩滿巫師沉默了,他臉色蒼白,滲出了汗水。
“這是我有生以來聽到的最他媽的瘋狂的主意。”李說道。
他激動地站了起來,來回走了幾步,板凳上的赫斯特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格魯曼的眼睛半閉着,他的精靈坐在他的膝蓋上,警惕地看着李。
“你想要錢嗎?”過了一會兒格魯曼說,“我可以給你一些金子,那並不難。”
“去他的,我不是來要金子的,”李熱切地說,“我來這兒……我來這兒是想看看你是不是像我認為的那樣還活着。那麼,從這個意義上說,我的好奇心得到了滿足。”
“我很高興聽到這些。”
“這事兒還有另外一個考慮,”李補充道,他告訴格魯曼關於恩那拉湖的女巫會議,還有女巫達成的決議。“你知道,”他結束道,“那個小女孩萊拉……嗯,最初就是因為她我才開始幫助女巫。你說你用那枚納瓦霍戒指召喚我來到這兒,也許是這麼回事,也許不是。我知道的是,我來這兒是因為我要幫助萊拉。我從沒見過像她那樣的孩子。如果我自己有一個女兒,我希望她能有萊拉那種堅強、勇敢和善良的品質的一半就行了。現在,我聽說你知道某樣東西,擁有它的人會得到保護,我不知道這可能會是什麼東西。從你所說的來看,我覺得那一定就是魔法神刀。
“這就是我帶你去另一個世界想要的報酬,格魯曼博士,不是金子,而是魔法神刀,我自己並不想要它,我是為萊拉要的。你要發誓讓她得到它的保護,然後不管你想去哪兒,我都會帶你去。”薩滿巫師仔細聽着,然後說:“很好,斯科爾斯比先生,我發誓。
你相信我的誓言嗎?“
“你用什麼發誓?”
“隨便你說。”
李想了想,然後說道:“就用使你拒絕女巫求愛的那個原因,不管那是什麼,我猜那是你認為最重要的事。”
格魯曼的眼睛瞪大了,他說:“你猜得對,斯科爾斯比先生。我很樂意用它來發誓。我向你保證我會讓那個孩子萊拉。貝拉克瓦得到魔法神刀的保護。但我警告你:持刀者還有他自己的任務要完成,他的任務可能會使她處在更大的危險中。”
李嚴肅地點點頭。“可能是,”他說,“但不管安全的機率有多小,我也想讓她得到它。”
“我向你保證。現在我必須去新世界,你要帶我去。”
“可是風呢?我猜你不會病得連天氣都看不出來吧?”
“風的問題交給我吧。”
李點點頭。他又坐在板凳上,一遍遍地撫摸那隻綠寶石戒指。這期間,格魯曼把一些少量的必需品裝進一個鹿皮包,然後兩人沿着森林小路回到村子裏。
酋長說了好些話,越來越多的村民跑出來,握住格魯曼的手,喃喃說著什麼,他們得到的回應看上去像某種祝福。在這期間,李觀望着天氣。南方的天空一片晴朗,清新的微風吹拂着樹梢。向北望去,大霧仍然籠罩着那條泛濫的河流,但幾天來第一次出現了大霧即將散盡的跡象。
在原來是碼頭的大石頭那兒,他把格魯曼的包提上了船,給小小的發動機加滿油,發動機立即啟動了。他出發了,薩滿巫師坐在船頭,小船飛快地順流而下,在樹下疾駛,迅速地掠過水麵,進入主河流,船的速度是那麼快,李有點替赫斯特擔心,因為她就蹲着躲在船舷內側。不過他應該知道她是個經驗豐富的旅行者,那他為什麼還要這麼提心弔膽呢?
他們到達了位於河流出口處的港口,發現每一家旅館、客棧和私人住宅都被軍人佔據了。他們不是普通的軍人,他們是莫斯科皇家衛隊,是世界上經過最兇猛的訓練、裝備最精良的一支部隊,他們發誓堅決支持教會當局的政權。
李本來想在出發前休息一夜,因為格魯曼看上去有這個需要,但現在根本沒有希望能找到一個房問。
“發生什麼事了?”他還船的時候問租船的人。
“我們不知道。軍隊是昨天來的,他們徵用了鎮裏所有的住處、食品和船隻,如果你沒有開走這隻船的話,他們也會拿走它的。”
“你知道他們要去哪兒嗎?”
“北方,”船夫說,“有各種傳說,說有一場仗要打,是人們所知道的規模最大的一場戰爭。”
“北方,是到那個新世界嗎?”
“是的。還有更多軍隊要來,這只是先頭部隊。一個星期後,這裏連一塊麵包或一加侖的酒都不會剩下。你租這條船幫了我一個大忙——船價已經翻倍了……”
就算現在他們能找到地方,也絕對不能在這兒休息了。李非常擔心他的氣球,他立即來到存放氣球的倉庫,格魯曼跟在他旁邊,他看起來好像身體有病,但他很堅強。
倉庫的管理員正忙着清點出一些發動機零件,交給一名前來徵用物品的衛隊軍士。管理員從筆記本上抬起頭看了他一眼。
“氣球——很糟糕——昨天被徵用了,”他說,“你也看見了現在的情形,我也沒有辦法。”
赫斯特搖了搖耳朵,李明白她的意思。
“你把氣球交出去了沒有?”他問。
“他們今天下午來拿。”
“不,他們不會來了,”李說,“因為我有比衛隊更高的授權。”
他向倉庫管理員出示了那枚戒指,就是他在新地島從死去的蘇克埃林人手指上拿來的那枚戒指。他身邊的軍士站在櫃枱旁,看到戒指后停下了手中的活,敬了個禮。儘管他舉止訓練有素,他臉上還是閃過了一絲疑惑的神情。
“我們現在就需要這隻氣球,”李說,“你去叫幾個人給它充氣,我是指馬上,還包括食品、水和沙囊。”
倉庫管理員看着軍士,軍士聳聳肩,然後就跑去準備那隻氣球了。李和格魯曼來到存放汽油罐的碼頭,一邊監督着別人加油,一邊小聲交談着。
“你從哪兒得到的那隻戒指?”格魯曼問。
“從一個死人的手指上拿下來的。使用它有點危險,但我沒有別的辦法拿回我的氣球。你說那個軍士是不是起了疑心?”
“他當然疑心了,但他是個訓練有素的軍人,他不會質疑教會的。如果他最後還是向上級作了彙報,等他們採取行動時,我們已經離開這裏了。好吧,我答應過給你一陣風,斯科爾斯比先生,希望你會喜歡。”
他們頭頂的天空一片湛藍,陽光明媚。在北方,大霧依然像一座大山一樣籠罩着海面,但微風在不停地把霧氣往回吹,李迫不及待地想飛上天空。
氣球正在充氣,它慢慢鼓了起來,高過了倉庫的房頂,李檢查了吊籃,小心翼翼地把所有的裝備放了進去,因為誰知道在另外一個世界,他們會遇上什麼樣的氣流?還有他的儀器,他把儀器,甚至包括那枚指針在錶盤上亂晃的指南針,都小心地固定在氣球框架上。最後他把許多沙袋掛在吊籃外面作為鎮重的沙囊。
球囊完全鼓滿了,在微風中顫顫微微地向北傾斜,整個設備被結實的繩子向下緊拽着,李把最後那點金子付給了倉庫管理員,扶着格魯曼進了吊籃。他轉身朝向那些拽着繩子的人,發出命令,讓他們鬆開手。
他們還沒來得及這麼做,突然發生了什麼事。從倉庫一側的小巷裏傳來靴子響聲,是跑步聲,傳來一聲命令:“停!”
拉着繩子的人停下了,有些人向那邊看去,有些人看着李,李厲聲喝着:“鬆手!起飛!”
有兩個人服從了口令,氣球傾斜着上升了,但另外兩個人的注意力卻在那些軍人身上,他們正迅速地從倉庫拐角處跑過來。那兩人還拽着系船柱上的繩子,氣球病怏怏地向一邊傾倒,李一把抓住吊環,格魯曼也抓住了,他的精靈也用爪子牢牢地抓住了它。
李喊道:“鬆手,你們這幫傻瓜!氣球升空了!”
球囊的浮力太大了,那些人用儘力氣還是不能把氣球拉回來。有一個人鬆開了手,他的繩子從系船柱上鬆開了,但另一個人感覺到繩子提升后並沒有鬆手,而是下意識地抓住了繩子。李以前曾經見過一次類似的事情,他暗暗擔心。氣球升上天空時,那個可憐人的精靈,一條體格魁梧的愛斯基摩狗,在地面恐懼而痛苦地嚎叫着,漫長的五秒鐘后,一切都結束了。那個人的力氣用盡了,他半死不活地摔了下來,掉進了水中。
那些軍人已經舉起了來複槍,密集的子彈呼嘯着掠過吊籃,有一顆子彈打中了吊環,冒出了火花,震得李的手一陣刺痛,但那些子彈並沒有損壞氣球。他們開始第二輪射擊時,氣球已經差不多離開他們的射程,升上了藍天,迅速飛向大海的上空。李覺得他的心也隨之飛了起來,有一次他曾經對塞拉芬娜·佩卡拉說過他並不怎麼在乎飛行,那只是一項工作。那並不是他的真心話,一路順風地在空中冉冉上升,前面是一個全新的世界——生活中還有什麼比這更好?
他鬆開了吊環,赫斯特蹲在她通常待着的角落裏,眼睛半閉着。從下面遠遠地傳來已毫無作用的來複槍的槍聲,小鎮飛快地後退了,下面出現了河流出口處寬廣的水面,在陽光下波光漭漭,閃閃生輝。
“格魯曼博士,”他說,“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但我在空中感覺好多了。我真希望那個可憐人鬆開了繩子,那TMD太容易了,不鬆開繩子就完全死路一條。”
“謝謝你,斯科爾斯比先生,”薩滿巫師說,“這件事你辦得很好。現在我們可以定下心來飛行了,如果你能把皮衣給我穿我會很感激你,空中還是很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