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黑海白月
一望無際的冰海,路明非行走在冰封的海面上,頭頂是橫貫天空的銀河,鯨魚巨大的黑影在冰下遊動。遠方冰海的海平面上,巨大的白月正緩緩升起,半個月輪升到了冰面之上,半個月輪還在海平面之下,月面上的環形山都看得清清楚楚。冰面倒映出半輪月的影子,和天空中的半輪白月拼成了一個完美的整圓。男孩坐在月影中垂釣,長長的海竿懸在一個冰洞的上方,冰洞中一汪幽藍色的海水。
“搞什麼啊?”路明非在男孩背後停下了腳步,“很有意思么?”
不用想也知道垂釣的男孩是路鳴澤,這樣的景象不可能是自然景象,只會出現在抽象派畫家的畫作中。能夠把這種畫面具象化的人只有路鳴澤,他是魔鬼,他無所不能。
“每次見面換個新鮮的場景不好么?打《街霸Ⅳ》還能自選戰場嘞,哥哥你說是不是?”路鳴澤笑。這傢伙的衣飾也確實像是出來冰釣的,厚重的呢子大衣,考究的鹿皮靴子,還有遮耳的熊皮帽。
“那拜託你下次切換場景的時候能否切換到巴黎紅磨坊啊?台上姑娘們跳着大腿舞,我也有興趣多陪你聊一會兒。”路明非豎起衣領禦寒,在路鳴澤身邊坐下,“這天寒地凍的叫我跟一個男人賞月么?有話快說有屁快放,我都要冷死了我。”
路鳴澤微笑着把手裏的東西遞了過去。那是一條鬆軟的羊絨圍巾,裏面裹着一個暖和的手爐。路明非圍上羊絨圍巾,把快要凍僵的雙手緊貼手爐,立刻就有一股暖流湧入身體,四肢百骸就像是老機器重新上了潤滑油那樣鬆動起來。他不得不承認小魔鬼還是蠻貼心的,回想他每次跟小魔鬼見面都是在讓人心情放鬆的地方,像是在世界盡頭不為人知的溫暖角落,只有他們兩個人。身上暖和起來,周圍的一切看着也就順眼了,這樣巨大的月輪和這樣岑寂的海面,並肩釣魚還是蠻有情調的,要是手爐里的炭永遠燒不完,再有一罐子烈酒驅寒就更好了。
他剛想到這裏,路鳴澤又遞了東西過來,那是一個扁扁的金屬罐。
“三十年陳的麥卡倫威士忌,喝到肚裏就像喝進一口火。”路鳴澤說,“據說喝了這種酒可以跳進冰海里冬泳。”
“你是我肚裏的蛔蟲么,我想什麼你都知道。”路明非打開酒罐喝了一小口,確實像路鳴澤說的那樣,就像是一口火流進胃裏,熱力散佈到全身,暖洋洋的。
“因為我是你弟弟嘛,兄弟之間的感受總是差不多的,我想要喝一口好酒暖一暖的時候,我就猜你也會想喝一口。”路鳴澤淡淡地笑,“羊絨圍巾和手爐我也給自己準備了一份。”
“說得那麼有義氣,不覺得自己很丟人么?”路明非撇嘴。
“有義氣怎麼會丟人?要是這麼說關公老爺豈不是丟人丟到撲街了?”
“可是拜託,兄弟你的定位跟人家不一樣,關公老爺靠對劉備有義氣和招曹操喜歡混飯,你靠奸詐狡猾買賣靈魂混飯。分明是奸商還滿嘴講義氣的屁話,就是不夠格咯。”路明非懶洋洋地小口喝酒,“不過我知道你又在扯淡啦,你那麼賊不會無緣無故地找我來釣魚敘舊,說吧有什麼事?不過我可沒有賣靈魂給你的需要,我現在身體健康事事順利,連考連捷,期中考試全pass,吃嘛嘛香,今晚宵夜還一個人吃了兩人的分量,那是飽得心滿意足,除了還欠了幾千塊卡貸沒還,人生圓滿呀啦啦啦。”
“人生圓滿呀啦啦啦的話等到凱撒和諾諾的婚禮完成再說吧。”路鳴澤淡淡地說。
“別說這事,今晚你是第二個跑來跟我絮叨這事的人。”路明非歪嘴,“你們都別把我想成情聖好不好,難道沒了師姐我就橫刀自刎切腹自殺出家當和尚么?我其實很淫賊的哦,當了和尚也會調戲隔壁的小尼姑哦。”
“我相信你當上和尚會跟隔壁小尼姑眉來眼去啦,就跟你現在心裏很難過可是你的電腦上還掛着機下載島國的愛情動作片一個道理。哥哥你這種人是很容易認命的啦,沒了誰你都能想辦法活下去,你是屬蟑螂的,踩上千百腳也不會死……但是不會死和不難過是兩回事。順便告訴你,副校長對於你的下載目錄很感興趣,你下載的所有愛情動作片他那裏都有備份哦。”
路明非瞪眼:“媽的這些秘辛你都知道我真的沒得混了,不過你是魔鬼知道這些也不奇怪,為什麼副校長也知道?”
“因為他其實是整個校園網絡中權限最高的管理員啊,不光是愛情動作片,你在守夜人論壇區註冊了一個小號只關注諾諾的發言他也知道哦。”路鳴澤賊笑,“他悄悄地關注了你的小號,但他隱身你看不見。”
“我還以為他只關注那些長得好看的女生……”
“看八卦的心理人人都有嘛。看着一個衰仔默默地愛着女神默默地努力最後默默地心碎,酒足飯飽之後感慨一番人生,這樣就更加珍惜自己現在平靜美滿的生活啦。今晚凱撒在籌備婚禮的新聞爆出來之後,高年級的那幫傢伙都在討論你會不會出席婚禮,學院裏至少一半人知道你暗戀諾諾吧,他們秘密地開了一個盤口,賭你最後能踹翻凱撒搶走諾諾的賠率是1陪1220,比賭中國隊能贏得世界盃的賠率還高哦。”路鳴澤說,“只有那個情商低到負數的楚子航想到要去安慰安慰你,這種舉動大概只能用同病相憐來理解吧。”
“屁嘞,我哪有資格跟人家帥哥同病相憐,說真的我一直覺得小龍女心裏是喜歡面癱師兄的,就是彆扭着不願意承認自己在搞跨種族的禁斷愛情。”路明非說,“人家算是兩情相悅。”
“我覺得只是同病相憐吧。”路鳴澤淡淡地說,“說真的,要不要向我許個願讓我幫你把諾諾搶過來什麼的,許願之前我再借你幾千塊你去賭一把,這樣等你把諾諾搶到手你押的每塊錢都能翻1220倍了,你不但可以懷抱美人歸而且順帶一夜暴富,那才叫人生圓滿。”
路明非沉默了好一會兒,搖搖頭:“這事跟你沒關係,你滾遠一點兒。我只是有些小失落,過陣子就好,媽的誰年輕的時候沒暗戀過幾個班花沒失落過幾次?等到老大和師姐舉辦婚禮的時候我沒準就有女朋友了,我要去搶捧花,我還當花童嘞我。”
“哥哥,你扮小丑扮得太久了,演得太入戲了,都忘記自己了。”路鳴澤輕聲說。
“小丑?你罵誰呢?”
“我怎麼會罵你呢?你是我的客戶啊,我們有道德的靈魂販子從來不罵客戶,不管客戶多慫我們都做好服務,顧客就是上帝!”小魔鬼微笑,“小丑是那種無論心裏是開心還是難過別人都看不出來的人,因為他給自己畫上了笑臉。凱撒開始籌備婚禮了,你喜歡的女孩要嫁人了,穿着潔白如雲的婚紗,在所有賓客面前念出愛的誓言,而你還屁顛屁顛地忙着拯救世界。凱撒現在是你最不想見的人,你還老大長老大短地叫他。花童么?不不,你更像個球童,獃獃地站在旁邊看人打球,帶着一張裝出來的笑臉,好像隨時隨地準備去接球的樣子。”
“那又怎樣?干你屁事啊?”路明非受不了了,有些暴躁,“你不就是想勸我把靈魂賣給你么?行行行!我跟你交易,你讓諾諾喜歡我,我就跟你做交易!”
路鳴澤撓撓頭,露出很為難的樣子:“說實話,你這個願望超出我的能力範圍了。我剛才是說幫你把諾諾搶過來,不是讓諾諾愛上你,搶女孩和讓女孩愛你是兩回事。我分分鐘鍾就能給你組建一個後宮,后宮裏還分為不同的小組……蘇曉檣是女王小組的組長,柳淼淼是公主小組的組長,陳雯雯是文藝小組的組長……蘇曉檣幫你寫作業,陳雯雯給你做午餐,柳淼淼彈琴給你聽,大內總管趙孟華幫你擦皮鞋。諾諾是你的正宮皇后,你想讓她幹什麼她就得幹什麼,性感內衣、透視裝、制服誘惑,都沒問題!她還會說皇上您英明神武!”
“我靠,你的意思是要我暴力逼良為娼?”
“不不,在我的設定里你是皇帝,皇帝的女人不叫娼,叫三宮六院。”路鳴澤糾正。
“那有什麼區別?總之我有很多木頭人一樣的漂亮女孩,但她們都不愛我,或者只是愛我的牛逼。而我的牛逼其實是出賣靈魂換回來的,我其實是個屌絲對不對?”
“區別其實也不大,雖然她們不愛你,但我有辦法讓她們每天都唱着‘明非明非我愛你,就像老鼠愛大米’的歌喊你起床。”
“臭屌絲的根本不懂愛情。”路明非哼哼,“你一臉尚未發育的模樣!”
“那是沒辦法的啊,魔鬼不懂愛情,魔鬼只懂慾望。”路鳴澤淡淡地說,“想跟魔鬼交易愛情是走錯門了,客人您最好出門右轉去找找有沒有天使開的交易所。”
“我就知道你做不到,”路明非輕聲說,“就像那時候的陳雯雯也不喜歡我嘛,雖然她也有覺得我很好過。”
“其實這次來是通知你我得休假一段時間了。”沉默了片刻,路鳴澤說,“我們綈結契約的時候我曾說過會隨叫隨到,不過忘記告訴你補充條款了,就是假期中我不能提供服務。”
路明非楞了幾秒鐘,心裏竟意外地有點小失落。雖然小魔鬼本質上是個催命鬼,時時刻刻都盯着自己所剩不多的生命,路明非恨不得燒香拜佛把這傢伙弄走,可想到對空唿喊也不會得到這個小魔鬼的回應,心裏不禁有點空落落的。
“謝天謝地謝菩薩,看來是我這些天猛念大力金剛降魔咒起了作用,可是我本意要咒你死怎麼效果居然是送你去休假?”心裏失落可路明非的鴨子嘴還是梆梆硬的,“你去休假多久啊,是一萬年么?”
“唉,”路鳴澤嘆了口氣,“我們這種小業務員能有多少帶薪假啊,一個月而已。哥哥你可憐可憐我,快些賣些靈魂給我,我沒準能升職呢,每年能多一周帶薪假。”
“你們魔鬼休假幹什麼?總不會跟我一樣宅起來打遊戲吧?”路明非問。
“我去秘魯坐火車玩,從哈拉姆到賓海姆有趟1920年風格的老式卧車,坐着它可以穿越烏魯班河,從後到達馬丘比丘。一路上高山平原,穿越古印加帝國。”路鳴澤舔舔嘴唇,“沒準還能跟什麼漂亮的女魔頭住在一個卧車車廂,發展一段邪惡的戀情什麼的……而且哥哥你馬上要去的地方不是我的管區,在那裏我沒有權限。”
“我沒有要出門的計劃啊。”路明非有點摸不着頭腦。
“你的出差通知很快就要來啦。箱子我已經幫你收拾好了,免得你手忙腳亂。”路鳴澤滿臉殷切。
“我要去哪裏?那裏不是你的管區是么?太好了,是不是說要是我一輩子呆在那裏不回來,我就可以躲過你這個鬼敲門了?”
“猜猜看,是宅男最嚮往的國家,盛產洋裝蘿莉、暴力遊戲、變態大叔、公車色狼和AV。”
“我靠!日本?”
“猜對了!開不開心意不意外?”
“能躲過你就是最大的開心最大的意外。”
路鳴澤扭過臉看着路明非,神情有點慘兮兮的,像是泫然欲泣:“哥哥,你這麼說可就傷我心了。實話實說這次休假不光是為了放鬆,也是公司給我最後的機會。”
“最後的機會?你的上司要把你辭掉么?還是因為用了你這樣的童工被發現了?”
“被開除倒不至於,但要是休息調整之後還交不出漂亮的工作報告,可能就得調去別的片區跑業務了。上面說我最近表現得無能,跟哥哥你這樣的VIP客戶跟了好久還沒能把你的靈魂給買下來。歷史上別的客戶賣靈魂都很麻利的,基本上幾個月內就是連許四個願望,我要擁有所羅門的財富!我要成為世界之王!我要世上最性感的女人跟我睡!媽呀我高處不勝寒強者最孤獨我好想內心溫暖起來……四個願望許完,靈魂到手。”路鳴澤長吁短嘆,“可我居然遇見你這麼變態的客戶,不想要財富不想要權力,對女人也不感興趣……”
“鬼扯!不要否認我對異性的好感!我只是不需要你給我提供後宮而已!”
“哥哥你太敏感啦,我對你和芬格爾經常深更半夜赤裸上身喝着紅酒暢談人生的事看了就忘,也沒覺得裏面有什麼深意……”
“上帝啊!賜我一道雷電噼死面前這個淫蕩的魔鬼吧!”路明非合十祈禱。
夜空中一道閃電橫貫而過,轟隆隆的雷聲震耳欲聾。
“媽的!”路明非給嚇得哆嗦了一下,嘴裏卻發狠說,“噼得再給力一些,剛才沒噼中啊上帝!”
“要下雨啦。”路鳴澤仰頭望着天空輕聲說,“我要是真的調走了,會有別的業務員來找你吧?希望下一任弟弟比我能幹討你喜歡,讓你放心地把靈魂賣給他。”
“其實……我真沒什麼討厭你的意思……只是有點害怕。”路明非心裏輕輕地說,可行動上卻是蹦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冰屑,“那我就求神拜佛你我江湖永別後會無期,你去后最好來個妹妹服侍我,腰細腿長。道別的話多說無益,祝你無邊落木蕭蕭下西出陽關無故人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黃沙鬼守屍。”
“別著急走啊哥哥……你這麼仗義的人能見死不救么?你只要慷慨一點再賣我1/4的靈魂我就能繼續在這個片區廝混下去啊!”路鳴澤轉過身,哭喪着臉拉住路明非的衣角,“北美是個很有發展前途的片區啊,如果他們把我派往撒哈拉片區怎麼辦?那裏走上三五天也看不到一個人影,能跟我許願的只有駱駝和駱駝草,我這輩子可就算毀了,你不看我這些年為你赴湯蹈火幹掉兩個龍王的情義,也想想我還免費服務幫你泡過諾諾吶!我們雖然沒有一起當過兵一起同過窗,可也算兄弟協力一起泡過妞,你不能那麼無情啊!”
“狗屁!少跟老子面前玩苦肉計!”路明非這才明白過來路鳴澤肚裏的鬼花樣,恨不得當即抬腳在那張漂亮可愛又賤兮兮的臉上印個鞋印子,“說過了我生活蠻好一切圓滿只缺個女朋友,你要恨就恨自己沒有生個女身,否則你倒貼我當我女朋友我倒還可以考慮考慮!”
“雖然沒有生為女身,不過以我的本事男扮女裝進入你的夢境,跟你發展一段禁斷之戀不是問題啊!”路鳴澤神色凝重。
“我呸我呸我呸呸呸!”路明非臉色變色跳后一步,生怕這小魔鬼內心裏真對他有什麼非分之想。
“看來哥哥你真是很喜歡諾諾哦,看不上我這蒲柳之姿……”
“你媽你那不叫蒲柳之姿,蒲柳之姿好歹得是姑娘,你雖然年紀小可也是個純爺們好么?”
“那為什麼不試着阻止諾諾和凱撒的婚禮呢?他們還沒結婚呢,一切都還來得及修正。”路鳴澤神色忽然一變,笑意中透着一絲陰冷,“只要還未發生的事,對我而言都是可以修正的。只要還未舉行的婚禮,對我而言都是可以取消的。婚約不是不能撕毀的東西,至於海枯石爛的感情……那是世界上最不靠譜的東西,向我許願的話,我還來得及改寫你的命運哦。”
路明非心裏一震,回復了清醒。在他的眼裏,路鳴澤從一個可憐兮兮的業務員重新變為了那個掌握世界權柄的魔鬼。
他解下那條溫暖的羊毛圍脖,和手爐一起扔在冰面上:“收起你的糖衣炮彈,別誘惑我,沒用!我意志堅定!”
“意志堅定?”路鳴澤微笑。
“我想過跟你許願,讓你幫我把諾諾搶過來。”路明非起身,“不過我想着想着想明白了一件事,諾諾不會喜歡我出賣她,我要是向你許願把她搶過來那就是出賣她。我不做她不喜歡的事。”
他轉身就走,走向那輪白月的反方向。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他只是覺得自己不必跟路鳴澤瞎扯下去了,分明是完全沒用共同語言的兩個人……啊不對,對方是個魔鬼……扯下去也是浪費時間。路鳴澤提的條件他不心動,他不需要一個行屍走肉般的諾諾陪在自己身邊,那樣還不如諾諾開心地跟凱撒舉行婚禮,即便陪在他身邊的諾諾會百依百順千嬌百媚穿着他心動的透視裙和純白蕾絲襪,對他唱着“明非明非我愛你就像老鼠愛大米”……是的他不心動……他不能心動……心動了就是背叛自己和背叛諾諾……
“嘩”的一聲水響,居然就在這個時候,路鳴澤等待的魚兒上鉤了。
路明非下意識地回頭,看見白月的月影中,路鳴澤高高地揚起海竿,飄蕩在空氣中的魚線從水中扯出……黑色的巨龍!那個龐然大物在月影中嘶吼、夭矯、縱橫!
見鬼!他沒想到小魔鬼海釣的獵物居然是一條龍!一條黑色的巨龍!
在他還沒來得及尖叫之前,路鳴澤已經伸手掐住了巨龍的脖子,把它塞進了腳邊的魚簍中。誰也不知道他是如何把那麼巨大的獵物塞進那個小小的魚簍的,但他就這麼輕描淡寫地做到了。
“好啦,今天有東西吃了。切三段,一段紅燒,一段用蔥油爆,還有一段烤着吃。”
“不過把這片海域的神靈釣走了,潮水很快就會把這裏淹沒吧……”
潮聲席捲而來,路明非戰戰兢兢地回頭,看見瀑布沿着那輪白月的邊緣傾瀉入海,整片白色的月光化作了鋪天蓋地的雨。冰面在他腳下崩潰,黑色的海水從冰縫中湧上天空,和月光化成的白色海水衝撞。整個世界被海水淹沒,皎潔的白月只剩漆黑一片。他無處可逃,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潮水把自己吞沒……他沉入了黑色的海,下意識地唿喊着某個名字。
路明非猛地從床上坐起,渾身都是冷汗。海水淹沒世界的那一幕好像還在眼前,那麼逼真,逼真得不像是個夢。
宿舍里靜悄悄的,聽不見芬格爾的鼾聲。芬格爾獲得了校長的特批去做畢業實習了,完成實習之後這個萬年掛科的師兄也能畢業了,這間宿舍是剩下他孤零零的一個人,還是會有新的人住進來?
諾諾要結婚了,芬格爾要畢業了,連小魔鬼都要調職了……到最後還是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個人。
他摸索着想接杯水喝,總好過睡不着胡思亂想。小魔鬼很少採用這種類似“託夢”的方法和他見面,夢中的一切似乎隱喻着會有什麼大事發生……想想小魔鬼那番繞來繞去的話里到底有什麼核心內容,首先,小魔鬼自己要休假一個月,不能鞍前馬後地伺候自己了;其次,自己要去出差……去日本?
就在這個時候枕邊的手機響了,短訊進來,路明非抓起手機看了一眼,愣住了。
“RicardoM。Lu,這條短訊是通知你你已經被執行部安排了實習任務,預計在今天早晨7:00出發前往機場,會有車在宿舍前等你,你將乘坐CC1000次特別快車前往芝加哥。任務細節請詢問該項任務的負責人,請勿擔心你的考勤和學分,執行部已經代替你向各科教授請假。”發信人諾瑪。
路明非掀開被子一躍而起,跟路鳴澤說的分毫不差,執行部的任務居然又砸在了他頭上。而且還很緊急,否則執行部也不會這麼不近人情地凌晨發短訊通知。熒光鬧鐘顯示現在的時間是早晨4:00,留給他準備的時間只有三個小時。可是去日本該帶些什麼東西?他從書櫃裏翻出那本《旅行實用日本語100句》的小冊子,拍拍腦袋又去壁櫥里翻出電子詞典,想了想又去衣櫃裏摸羊毛襪,據說日本可不暖和,要是不幸被空投到北海道什麼的沒有羊毛襪就慘了……但是羊毛襪居然不在衣櫃裏,那隻從國內帶來的破行李箱也不見了,路明非急得團團轉。
這時他看見自己的床頭立着一隻銀色的鋁鎂合金登機箱,還捆着紅藍兩色的箱包帶。以他淺薄的知識也知道這玩意兒是產自德國的Rimowa,價格不菲的貨色,按道理絕不可能出現在他和芬格爾的宿舍里,他倆那些破破爛爛的家當犯不着用這麼帥氣貴氣亮閃閃的旅行箱來裝……他現在想起路鳴澤在夢裏的那句話了,這傢伙一臉“我是你親愛的賽巴斯”的賤相說,“箱子我已經幫你收拾好了”。
見鬼!誰他媽的要他幫忙收拾箱子,他知道自己想帶《旅行實用日本語100句》么?但是旅行箱上貼着一張黃色的便簽紙,上面是漂亮的手寫體,溫馨的愛心提示:“《旅行實用日本語100句》塞在箱蓋內側的袋子裏了,羊毛襪卷在你的褲子裏,但你的電子詞典是商場搞活動的時候498快錢買的打折貨,功能上屬於閹割版,不支持日語,所以還是靠你自己的三腳貓日語打天下吧。附贈快速了解日本傳統文化的秘笈《日本神話與歷史100講》一本和娛樂用美女畫集一冊,都在你的雙肩包里。”
路明非這才注意到自己的雙肩包也靠在了行李箱旁,裏面果然有一本講日本神話的小冊子和一本考究的畫集,只看了一眼畫集封面路明非就想去找手紙擦鼻血……裹着印度紗麗的女孩酮體曼妙而朦朧,盤膝坐在日式的和屋中,午後溫暖的陽光透過紙煳的木門照在她背後,雖然什麼都看不清楚,但路明非可以想像紗麗下那個女孩赤身裸體……只看那頭陽光中帶點酒紅色的長發他也能猜出那是誰。
他知道諾諾和蘇茜搭伴去拍過一緝性感的寫真,攝影師是一個芬蘭的女攝影家。她免費給這些女孩拍攝她們最青春美好的時候,在拍攝完成之後直接把膠片和她們小時候的珍貴照片一起封入牢固的金屬盒,埋入地下的蝸牛形容器中。直到三十年後蝸牛殼才會被解封,照片的主人們會重見她們最美時的影像,可她們已經垂垂老矣。忽然面對自己當年的性感,有人也許會啞然失笑,有人也許會號啕大哭。
“求看求看,看個花絮也好嘛!”路明非聽說諾諾去拍性感寫真后涎皮賴臉地說。
“屁!凱撒都沒資格看,你看個大頭鬼!”諾諾用手指虛戳他的眼睛,“看了害針眼!”
“拍了沒人能看的照片有什麼意思嘛。”路明非說。
“三十年以後就能看到了啊,到時候誰愛看誰看,我都不攔着。”諾諾齜牙咧嘴地笑,“在我五十歲的時候拿我的性感照給小男生看,看得他們激動上火了我再告訴他們說這就是姐姐我年輕的時候,可是你們來得晚啦。想拉姐的手么?先看看姐手上的褶子。”
路明非有點沉默,心說三十年後解封着急要看的可不是小男生吧,而是以前喜歡師姐你的人。在你最美好的時間我們流着鼻血幻想你最性感的一面,等我們如願以償地看到時……我們最多只能摸到你皺紋橫生的手,除了掏心窩子的遺憾啥也做不了。這個攝影師玩的概念是“留存美好”么?是“叫那幫覬覦姐姐美貌的草食男們看得着吃不着幹上火吧”?
只有一個人看到這本影集會淡然一笑,那就是娶了她的人。因為他看過她所有青春美麗以及漸漸老去,了無遺憾。
鬼知道路鳴澤用了什麼辦法,居然把這些膠片偷了出來還洗成了精美的影集。一頁頁翻過去,諾諾侵泡在清澈的泉水中只露出頭來,泉水的波紋扭曲了她的身體;諾諾穿着濕透的紅裙走在芝加哥老城區的街頭,路光中飄着細密的雨絲下水道中吹出的熱氣掀起她的裙擺,濕透的織物下露出內衣帶子妖嬈的痕迹……前面是攝影師的作品,後面就是諾諾自己保存下來的珍貴照片了,她進入卡塞爾學院第一天穿校服的定妝照;她在芭蕾舞比賽獲獎的照片,照片上的她穿着黑色的紗裙扮演黑天鵝;她牽着自己養過的那匹叫莎莎的小馬;她在高中畢業典禮后獨自坐在空蕩蕩的操場上;她第一次出席舞會,穿着舞裙和高跟鞋;她穿着白裙赤腳站在威尼斯聖馬可廣場的中央那天是她十五歲生日……越往後照片上的諾諾越小,臉蛋越圓潤,最後一張是一個嬰兒躺在育嬰箱裏哇哇大哭,有一張醜醜的大圓臉。
翻着這些照片,彷彿時間線被看不見的手拉着飛速地倒退,這果然是個時間的遊戲……最後他用手指輕輕觸摸那個小嬰兒肥嘟嘟的臉蛋,好像在這個小小嬰兒出生的時候他曾旁觀似的。
耳邊忽然迴響起路鳴澤的聲音,“哥哥,在決定放棄之前要想清楚哦。你要放棄的不是跟一個女孩的婚禮以及和她締結的諾言,而是她的整個人生啊。”
路明非合上影集,把它鎖進了自己的書櫃裏。這時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就是在那本影集中諾諾始終都是一個人,沒有凱撒沒有父母也沒有路人和同學。這些照片是她自己精選出來的珍貴照片,記錄了她人生中最珍貴的那些瞬間,而人生中最珍貴的時間裏,她始終都是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