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無解之結
親愛的媽媽:
見信好。
這個月中就要開始期中考試了,我現在每天都在圖書館看書,今年我選修的課程是微觀經濟學、西方近代史和機械傳動學Ⅲ級,學下來感覺都不算難,希望能跟上學期一樣全‘A’通過考試。伊利州的春天就要開始了,樹木已經開始發芽,每天早晨校園裏面都會起霧,紅松鼠也會跑到校園裏來。
下周我可能會抽一點時間跟植物社一起去原始森林裏採集一些葉芽製作標本。
別的就沒什麼了,你叮囑的實習我會申請的,爭取這個暑假在紐約或者華盛頓實習。
對了,今天的早飯是煎雙蛋和黃油麵包,中飯是土豆沙拉和培根漢堡,晚飯是胡蘿蔔豬肘配鮮蝦濃湯。
你要記得喝牛奶,提醒佟姨一定要中火加熱,五分鐘。
愛你的兒子
楚子航
時間是深夜11點,寫完這封信之後楚子航轉回頭去檢查。
他每天睡前寫一封郵件給媽媽,儘管媽媽並非每天檢查郵件。但當媽媽偶爾打開郵箱,就會看見一封封郵件按日期排列得整整齊齊,甚至連兒子每天吃了什麼都知道,便覺得楚子航在美國大學裏日復一日過着平靜的日子。
於是媽媽就省掉了憂慮,扭頭又跟那幫閨密一起瘋玩。
起初媽媽對於楚子航就讀卡塞爾學院是不太滿意的,她心裏覺得按照楚子航角成績,怎麼也得去個耶魯哈佛這一類的名校,網上怎麼搜也搜不到這個卡塞爾學院的排名,可能是美國某州的野雞大學。媽巾媽也經常瀏覽卡塞爾學院的網站,評價說那個什麼古德里安教授看起來簡直老年痴獃。
楚子航就儘力在郵件中描述卡塞爾學院的學術氛圍:昂熱校長是一位注重儀錶的老紳士,畢業於劍橋,以育人為己任;副校長則是一位先鋒教育家,熱愛研究美國西部開拓的歷史,經常穿得像個牛仔;古德里安教授痴迷文獻學,舉止有些怪異但可愛;至於他的導師施耐德雖然外貌有些嚇人,但內心真的是個善良的人,因為救助學生而燒傷了面部,只能終日帶者半邊口罩……經過這樣長年累月的美化,卡塞爾學院終於在楚子航媽媽的心裏樹立了貴族學府的印象。
轟然巨震幾乎震碎了窗玻璃,英靈殿前的井中噴出10米高的血焰,把整座校園照成血紅色。3號宿舍的外牆自上而下裂開了一道口子,宿舍里牆灰簌籟落下。楚子航淡然地把落在筆記本上的牆灰吹去。
井下是裝備部的地下實驗室,大約又發生了事故,也許是精鍊硫磺爆炸,也許是汞蒸汽管爆裂……救火車拉着警笛,狂飆到燃燒的井口甩尾停下,龍精虎猛的壯漢們熟練地架起水龍對井口噴射。
卡塞爾學院校工部到場救援。他們神色輕鬆,一邊作業一邊談笑。在山頂校園裏這類事件三天兩頭髮生,不值得大驚小怪。
“是硫黃火焰!”救火的負責人唿喊,“大家帶上防毒面具!”
於是壯漢們戴上防毒面具,繼續淡定,繼續救火,雖然水龍的數量還在增加,但火逐步向著三號宿舍區這邊蔓延過來了。
學生們顯然情緒穩定,甚至沒有幾個人開窗看熱鬧,這基於如下幾個原因:今天是學生會的舞會,凱撒麾下的蕾絲白裙少女應該正在安珀館傾情熱舞;執行部的實習生有正在圖書館裏埋頭工作,攻克五角大樓防火牆,或者破解某顆衛星的加密系統;至於其它人,他們應該正在集體上線,在學院網論壇議論火情,聊天打屁,就火什麼時候會被撲滅開賭。
楚子航隱身登入“守夜人討論區”。
“您的好友@劍橋折刀上線了。”
“您的好友@守夜人上線了。”
“您的好友@格陵蘭陰影上線了。”
顯然校方的大人物們也被火情驚動,“”劍橋折刀“是校長昂熱的ID,”格陵蘭陰影“是執行部負責人施耐德的ID,至於”守夜人",毫無疑問是整個討論區的管理員——副校長大人。
“深更半夜的裝備部搞什麼么蛾子?我這隻潛水的也被炸出來了!”守夜人開的主帖。
“混帳你是副校長!你難道沒想過打個電話給校工部盯一下救火的事么?你的工作只是喝酒和在這裏刷討論么?”劍橋折刀回復。
“一瓶半白蘭地之後你以為我還能指揮救火么?發帖聲援戰鬥在救火第一線的校工同志們!”守夜人回復劍橋折刀。
“裝備部那幫混帳!有時候我真想把一顆鑽地炸彈扔進他們的地下實驗室里!”劍橋折刀。
“支持校長的這項決議,請把這項工作交給執行部來做。”格陵蘭陰影回復。
“施耐德你有空在這裏刷討論區不能去火場看一眼么?作為執行部負責人要有代理校長執行公務的覺悟,校長現在在巴黎參加酒會,放眼無數衣着暴露比他小一百歲的女人不泡,上網關注火情,你卻在這裏大談炸掉裝備部的問題?我看你跟裝備部那幫暴徒的本質是一樣的!”守夜人開始政治思想教育。
“執行部是個准軍事機構,這火要是龍類放的執行部全權負責,可這火是裝備部放的,我不負責給裝備部擦屁股。”格陵蘭陰影回復。
“校務還是得交給稍微靠得住的人,我已經電話給曼施坦因教授讓他去救場了。我得下線了,一會兒新季時裝發佈會就要開始了,代我問候校工部的同事們。”劍橋折刀。
“順道幫我帶一些香檳區的起泡酒。”守夜人。
“收到。”劍橋折刀下線了。
又一輪地動山搖的爆炸,第二道血焰衝出黝黑的井口,好像地底有一隻噴火龍在咆哮。
“預料中的爆炸,請諸位老師同學不必驚慌。實驗還在繼續,未來一個小時裏可能還有兩三次爆炸,強度可能會更大一些,請大家做好準備。”裝備部發帖。
這是裝備部的公用ID,看來討論區裏的熱度引起了地下實驗室里那些瘋子的關注,或者是瘋子們根本就是一邊在做實驗一邊在刷討論區。瞬間無數西紅柿的圖標出現在跟帖中。
“精鍊硫黃的燃燒會散發出對人體有害的煙霧,胡蘿蔔可以幫助中和毒素,建議同學們夜宵吃胡蘿蔔。”片刻之後,裝備部再次發帖。
“壞消息,請老師同學們幫忙抓蛇。剛才的爆炸令地下二層的蛇類飼養池開裂了,大約有200條各種蛇類正從不同通道中逃逸,包括眼睛王蛇12條、亞馬孫巨森蚺2條和原矛頭蝮20條,詳細列表10分鐘后以群發郵件告知。”生物館發帖。
楚子航在二年修了“爬行動物學”這門課,聽說過這幾和蛇,普通人被它們咬一口最好立刻有上帝禱告,因為你的生命只剩下禱告的時間了。亞馬孫巨森蚺除外,它無毒,但成年蛇有16米長,可以絞死水牛。
“見鬼!我看見一條森蚺沿着鐘樓爬了上來!救命!救命!”守夜人。
楚子航搖了搖頭,不想再看再下去了,返回郵箱頁面點了一下“發送”鍵。
郵件進入了發件箱,幾秒鐘后他就會出現在楚子航媽媽的郵箱裏。
真實的校園生活總跟家長的理解有點出入,楚子航赴美留學前,繼父送他《胡適留學日記》鼓勵他好好學習,他至今還記得其中的片段:
"四月九日:至沈君處打牌,十二時始歸。
四月廿九日:天時驟暖至八十度以上,不能讀書,與沈、陳諸君打紙牌,又與劉、侯諸君打中國牌。
五月六日:打牌。夜赴中國學生會。
五月十二日:打牌。"
想來胡適先生當年寫給家人的信中也只淡在美利堅努力向學的種種事迹,所以楚子航覺得自己對卡塞爾學院生活的描述倒也不算說謊,只是做了文學化的修飾。
如果跟媽媽說實話,說這是一個變態遍地走的校園,瘋子們每天搞爆炸實驗。自校長以下教授們要麼有點脫線要麼就是極端的暴力分子,他不僅不是一個乖乖的好學生,還是某個暴力社團的領袖,經常跟另一暴力社團領袖聚集械鬥,而此時時刻劇毒蛇和森林巨蟒可能己近潛入了這棟宿舍樓……不過可能也沒事,以母親大人那大條的神經,一定會覺得兒子是在講笑話逗你自己開心,會樂得滿地打滾。
楚子航進入了關機程序,準備睡了。關機需要十幾秒鐘,在這段時間裏他仍可見守夜人討論區裏的帖子滾動刷新。
一個紅得醒目的帖子忽然蹦了出來,瞬間升到了列表的最頂端。紅色的帖子意味着這是一個懸賞帖。
“誰能跟日本皇室搭上關係?我想包下東京的明治神宮,只需一夜,婚禮用途。”
發帖者“狄克推多”,那是學生會主席凱撒?加圖索的ID。
楚子航放在鍵盤上的手指觸電般一彈。
“這是暗示求婚么?撒花!”
“凱撒你可是娶一個中國女人,為什麼不在北京的太廟包場?”
一瞬之間,蜂擁的回帖把這個懸賞帖推到了列表的頂端。相比起來外面的熊熊烈火和校園裏奔竄的蛇群都不算新聞了,今夜的新聞必將是:“倒計時!學生會主席計劃迎娶紅髮巫女”!
楚子航還想多看一眼,屏幕已經黑了下去。宿舍里靜悄悄的,沒有燈光,窗前的風鈴叮叮作響,那個青銅風鈴的鈴舌是一枚鑰匙。
那柄鑰匙能打開北京某個老舊小區的某一扇門,或者他心裏的某個地方……無論是那扇門的後面還是他心裏的那個地方,都空蕩蕩的,遍佈灰塵
他從椅背上抓起自己的校服,起身出門。
餐廳里靜悄悄的。
這座巴洛克裝飾風格的大廳足以容納1000人同時就餐,但此刻只有唯一的食客。某人趴在長條餐桌的末端大啃大嚼,對待食物如狂風掃落葉一般無情,餐盤裏是一隻整雞、一塊熏豬腿肉、一個牛肉漢堡、一份蔬菜沙拉,還有大份土豆泥……看起來這傢伙真是好胃口。
路明非總是這樣好胃口。
在他吃到全然忘我天人合一之際,一個人挨着他坐下,放下了自己的餐盤。路明非吐出一根吮得乾乾淨淨的雞骨,扭頭看着面無表情的楚子航。
楚子航的夜宵很簡單,雙煎蛋和牛奶泡麥片,一柳橙汁。
已經過了午夜十二點,校工部在十點前後滅火成功,之後的兩個小時餐廳里坐滿了人,大家喝着啤酒慶祝。其實也說不上慶祝,找個理由痛飲啤酒而已,裝備部每次鬧出大事件,大家都有了慶祝的理由。裝備部那幫瘋子有時候也從地下實驗室里出來加入,大家載歌載舞。
現在慶祝活動結束,留下滿桌的餐盤和啤酒杯沒收拾,餐廳里就他們兩個人,窗外布穀雞發出求偶的咕咕聲。
有種“形影相弔”的感覺。
這種時候在餐廳里是很難見到楚子航的。倒不是楚子航不吃夜宵是,而是他會在晚餐時從餐廳帶走一個雞蛋火腿三文話,在宿舍里當作夜宵吃了。楚子航的生活如一塊精密的腕錶,時間規劃得井井有條,他計算過,往返一次餐廳吃夜宵得在路上花費18分鐘,他寧可把這18分鐘用在圖書館裏。
楚子航點點頭,算是跟路明非打招唿,然後把麥片泡進牛奶里,攪拌。
從北京回來之後路明非和楚子航之間並沒有變熱絡,楚子航跟任何人都不熱絡,即便是蘇茜。這種人永遠是面癱狀態,他把命交給你,卻不會浪費多餘的一分鐘對你笑笑,或者陪你閑聊。有時候路明非回想有夏彌在的那些日子裏楚子航甚至會跟他探討人生,不禁感慨戀愛真是可以改變一個人啊。
可現在夏彌已經死了。
或者說其實夏彌這個人從未真正存在過。
“我聽說你來吃夜宵了,還以為你跟芬格爾一起。”
“他實習去了,他不是快要畢業了么?”
“你是為了懷念他所以一個人吃兩個人的分量么?”
這聽起來好像是個笑話,不楚子航說出來就一點都不好笑,更像是一個需要嚴肅回答的問題。
“不是,就是忽然很餓。”路明非只好回答。
“你的夜宵油脂含量太高。”
“我是食肉動物。”
“少吃油有利健康。”
“師兄你是不是想跟我說老大和師姐要結婚了?”路明非攪拌牛奶麥片的勺子停下了。
“是,但沒想到怎麼開始這個話題。”沉默了幾秒種,楚子航承認了。
其實楚子航是個很容易理解的人。雖然他“面癱”,你很難從他的表情揣測他在想什麼,但他的神經迴路如一條筆直的高速公路,完全不帶拐彎的。掩飾偽裝不是楚子航的長項,就像揮刀的弧線一樣,越快的刀,弧線越直。
難為他還想找個委婉的方式開題,但被路明非一眼看透。
“我看到老大發的懸賞了。”路明非說,“然後我押了100美無,賭今晚十點前火滅不了。聽說什麼場失意,什麼場得意,可還是輸掉了。”
“放棄了?”
“師兄你別逗了,我還真去打爆人家婚車的車軸啊?”路明非笑。
“如果你決定去,我可以當你的共犯,算我還你的人情。”楚子航說。
“謝啦,師兄你說這說話我很感動,真的。”路明非撓撓頭,“謝謝。”
“還是打算放棄?”楚子航盯看路明非的眼睛,“凱撒第一次遞交結婚申請時,我記得你很難過,失魂落魄。當時你的眼睛裏好像……藏着什麼野獸,隨時會撲出來。”
“所以師兄你擔心我的狀態?來看看我怎麼樣?”楚子航點點頭:“但我現在從你的眼睛裏什麼都看下到,也許我不需要過來看一眼。”
“我想通了。”
“想通了什麼?”
路明非沉默了許久:“師兄你說,師姐是跟我一起會開心呢,還是跟老大在一起開心?”
楚子航難得地猶豫了:“你想讓一個人開心,總有辦法能做到。”
這個問題他答得很艱難,因為直接回答的話答案只能是凱撒。凱撒是諾諾的正牌男友,對她很好,可以為她花錢,也可以為她玩命。在諾諾面前,這位加圖索的少爺忠誠得像只獵犬,諾諾叫他咬誰他咬誰。諾諾說自己從幼兒園就有男朋友了,前男友可以組成兩支足球隊對戰,凱撒則還是初戀,但他毫不在乎,他覺得命中注定的他一出場,諾諾的前男友們都是炮灰。他對炮灰們很寬容大度,因為沒有炮灰就不足以顯示他的完美。
如今他要在明治神宮舉辦日本皇族風格的世紀婚禮,娶他當年一眼看上的女人,放在任何言情劇中這都是天作之合,出來搗亂的只能是反派人物,按照戲劇邏輯來說最後一定被主角打趴。
路明非沒想任何理由跑去婚禮上搗亂,他只是暗戀或者凱覦人家的女朋友。
暗戀某人的愛情沒有立錐之地。
“師兄,我有沒有紿你說過一本叫《上海堡壘》的書?”
“說過,我買了一本在飛機上看完了。”
“你記得情節么?一個二貨喜歡一個超棒的女孩,但是超棒的姑娘就要結婚了。”路明非輕聲說,“二貨跟女孩眉目傳情,就是沒膽子跟人表白,他覺得女孩的未婚夫是臭屌絲。他老是給女孩發短訊,女孩也會回他的短訊,他把女孩回他的短訊都留着,以為這是人家喜歡他的證據。”
楚子航默默地聽着路明非重述這個他已經知道結局的故事,窗外的布谷鳥咕咕地叫。世界上有些故事你看過就不想再看一遍,因為沒有解。有些故事彷彿註定,不是因為偶然也不是因為錯過,而是一個解不開的結。如果它恰好是場悲劇,那麼它的悲傷在故事開始時已經註定。
他是因為路明非的推薦去看《上海堡壘》的,在美聯航從北京飛往芝加哥的頭等艙里,讀完那個故事後他把書塞進座椅側面的雜誌袋裏,他不準備帶走,而是想留給下一個乘客,讓他偶然地讀到這個故事。然後他要了一杯冰水,默默地看着窗外流逝的開層,想了三個小時,沒有為主人公找到解。
世界上不是所有的愛情都有解。
路明非還在絮絮叨叨地說著:“可是有一天夜裏他給女孩發了一條至關重要的短訊,告訴她一個很大的秘密,女孩卻沒有回。這個二貨心想怎麼會呢怎麼會呢,這個時候她應該沒有睡覺啊,應該會回我的短訊的啊,為什麼她不回呢?有什麼事情耽誤她回我的短訊呢?”
“二貨忽然想,原來這麼好的晚上,人家要陪男朋友的啊。”路明非輕聲說,“人家要陪男朋友花前月下的啊,卿卿我我什麼的……這方面師兄我知道你也不太懂……人家要結婚了誒,可以Kiss可以咬耳朵還能一起滾床單誒。而二貨呢,他在發短訊。其實那麼長的時間以來他跟女孩之間的來往就只是短訊,而女孩和她的未婚夫呢?他們逛街、看電影、吃飯……還親嘴嘞。”
“他只是覺得自己在女孩的生活里很重要,其實他才是臭屌絲。”路明非輕聲說,“有愛了不起啊?有愛你最大啊?”
“夠了。”楚子航低聲說。
“我就說最後一句我覺得師姐和老大……”路明非說。
“我說,夠了!”楚子航的額角忽然有青筋跳動,難得一見他的憤怒,雖然強力剋制着,卻仍如獅子怒吼,“如果一件事你相信自己能做到,那你真的做不到!因為我連希望都丟掉了,你又怎麼能做到?”
他討厭路明非話中那種無力感,他已經把“無力感”這三個字從自己的字典里抹掉了。
他無數次地回想那條暴風雨中的高速公路,回想那個男人揮刀撲向“奧丁”的一刻,他自己卻開着邁已赫奔逃,怕得快要哭出來。他痛恨那一刻自己懦夫一樣的臉,如果再給他一個選擇的機會他會撥出車門另一側的長刀撲回去,跟那個男人一起,哪怕戰死。
男孩有機會跟自己的父親一起戰死,應該是和榮耀。
但沒人能改變過去。從那之後楚子航再也不選擇逃走,敵人越棘手,他的鬥志越強,他時時刻刻覺得自己背後就是懸崖,沒有退路。若不是這樣他和凱撒之間也不會鬧出那麼大的矛盾,凱撒也是一步都不願退的人,除了在諾諾面前。
路明非傻了,戰戰兢兢地:“就……就聊聊嘛,別當真,我我……我啰唆師兄你又不是不知道……”
“沒有希望,你什麼都做不到。”楚子航死死盯看路明非的眼睛,重複了一遍。
路明非沉默了好一會兒:“師兄你看過《聖鬥士星矢》沒有?”
楚子航一愣:“聽說過。”
“我看的時候超感動的,連台詞都能背下來。”路明非嘟嘟囔囔,“有一次星矢給人打倒了,爬都爬不動了,就跟雅典娜說,我一點力氣都不剩了,我再也前進不了了。雅典娜說可是你還有希望啊。星矢想對啊,我還有希望啊,有希望我最大啊,就又站起來把敵人打倒了。”他獃獃地望着窗外,“那時候我心想,說得真好!我也有希望啊,有希望我總會牛逼的。”
“後來看到冥界篇,星矢又給打倒了,這次是給神打倒的,人是打不過神的,這次連希望都沒有,”他又說,“星矢又跟雅典娜說,我把一切都用上了女神,我輸了,雅典娜又說,可是你還有生命啊,你不是一無所有。星矢心想對啊,我還有生命啊!我燃燒生命我最大啊!於是又站起來把神也打倒了。我又很感動,心裏暗暗地發狠,恨不得有件什麼事讓我也把命賭上去做。”
“可後來我想明白了。雅典娜是星矢的老闆,還是個無良老闆,老闆跟苦逼員工說,要懷着美好的希望啊,要拿生命出來作戰啊!希望啊生命啊,其實都是借口,哄小屁孩的,讓你覺得將來有盼頭。”路明非輕聲說。
“有些事你發狠你就能牛逼,大部分事你懷着希望賭上命都沒用。”
兩個人都沉默着,但空氣中有股火藥般的味道,楚子航的瞳孔中閃動着彷彿實質的怒火。
“我知道師兄你怎麼想,我就是很懦弱啊。”路明非低下頭去,
“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我。”
楚子航深唿吸,強壓下莫名的憤怒,對他而言這種憤怒實在是莫名其妙,按照他的性格不該對別人的事那麼在意。
“我小學的時候在班裏被人看不起,”他輕聲說,“因為那時候我媽媽帶着我改嫁了,班裏的人都知道我爸爸不是親爸爸。那時候我上的是一個國際小學,班裏同學的家境都很好,好多人的父母跟我繼父有來往。他們嘲笑我的一個理由是因為我媽媽長得漂亮,所以我才有機會上那個小學,我其實是個司機的兒子。”
他的聲音有些顫抖:“他們說,楚子航的爸爸是為了睡他媽媽所以才對他好的!”
路明非愣住了,有些手足無措。該死,這些私密往事可不是他該知道的。他作為學生會主席凱撒?加圖索旗下的小走狗,跟獅心會會長楚子航過從甚密,夜深人靜交換心事,這要被狗仔隊拍照留念簡直是通敵大罪。
“那個帶頭這麼說的傢伙是個空手道黑帶,中國最年輕的黑帶。”楚子航說,“我的血統沒有覺醒,我打不過他。”
“你后爹不是對你挺好的?跟你后爹說,讓你后爹找他老爹,拼爹師兄你絕不輸的,你兩個爹,個個威武,人家就一個。”路明非忍不住嘴欠。
“不,這件事我沒跟他說過,因為跟他沒有關係,這是我的事。”楚子航低聲說,“我只是要他送我去學劍道。我用了三年的時間,拿到了黑帶,在那之前沒人相信一個小學生能做到。但我必須在三年內拿到,因為如果超過了三年我就畢業了,我不知道會去哪個中學,我就不能揍他了。”
“喔!”路明非讚歎。
“我在畢業典禮之前約他打架,他每次沖我飛腿的時候我就用竹劍打在他膝蓋上,三年裏我每次練習都對着空氣練習這種擊打。我想他的腿怎麼踢來,我怎麼擊打。他每次爬起來都不敢相信,說你怎麼可能老打中?”楚子航的聲音有些嘶啞,“我不回答,我當然可以每次打中!因為我練了一萬次!”
他按在路明非的肩上:“每個人都可以把自己的命握在自己手裏,只要你相信你能做到!”
路明非獃獃地看着他,楚子航的瞳孔中如打鐵那樣跳動着火星。
“師兄你真是勵志帝。”過了好一會兒,路明非嘟囔。
“我希望你懂我的意思,諾諾的事你放不放棄,我不關心,”楚子航說,“但更多的事,希望你別放棄!”
“師兄,你把人家打那麼慘,後來怎麼跟家裏交代的?”路明非忽然問。
“他媽媽找到學校,我只能回去找家長,我找了我媽媽,”楚子航撓了撓額角,“你知道我媽媽那個人……其實跟靠不住的……聽我說了打人的原因之後,她笑得前仰後合。”
“前仰後合?”
“反正是……很歡樂的樣子。然後她就穿上最好的衣服,戴上她百達翡麗的手錶和卡地亞的鑽戒,帶着司機和我家保安,開着我爹最貴那輛奔馳去學校跟他媽媽見面,有錢的女人總會在這種時候炫耀,我看他媽媽來的時候也是一身金閃閃的。”
“拼爹又拼媽。”路明非說。
“我忽然明白了媽媽的用意。他媽看我媽一身打扮,心理上先輸了,氣勢就低落了。”楚子航搖搖頭,“但畢竟是我打人的,他媽媽還是嚷嚷,話里還是諷刺我媽媽帶着我改嫁。我想其實那些話都是那個男生在家裏聽自己爸媽說的,他不過來學校里鸚鵡學舌。”
“你媽怒了?”
“沒有,我媽媽很鎮靜。我媽媽說這件事呢,是你家兒子說我家兒子不是他爸爸親生開始的,這是事實。但是呢,要是我家兒子跟你家兒子比花錢,那就是拿你老公跟我兒子的繼父比,誰輸誰贏,各安天命。但我家兒子是打架贏的你家兒子,這就說明我兒子基因好,身體好,基因身體可都是他親爸爸給他的喲!你兒子那麼弱,憑什麼嘲笑我兒子?哦對了,你老公是不是身體不好?要麼怎麼生出的兒子那麼弱?不是空手道黑帶么?我兒子練了三年就打贏他了,這不可能吧?你不帶你家兒子去醫院查查?”楚子航苦笑,“她就扔下醫藥費帶我回家了,我媽媽那個人,說刻薄話也很厲害的。”
“你娘好上等!”路明非豎起大拇指。
可他忽然又不笑了:“師兄你知道么?我也跟人打過架,原因跟你差不多。我初中同學說我爸爸媽媽應該是在國外離婚了,誰都不要我,就把我仍在叔叔嬸嬸家。後來學校讓我找家長,我就跟嬸嬸說了……”他舔了舔嘴唇,“嬸嬸把我噼頭蓋臉地罵了一頓,拉着我去跟人家道歉,讓我幫人家做值日,這樣可以少給點醫藥費……回到家之後,我聽見夜裏她和叔叔商量,說是不是我爹娘真的在國外離婚了沒告訴他們,以後還有沒有人給我付生活費……”
楚子航愣住了。
“後來整個星期我都在幫那個傢伙做值日,晚上回到叔叔家要給家裏每個人盛好飯再吃飯,要洗碗,聽嬸嬸說`這個月你的生活費可要用完啦,我把你的生活費單存了一個摺子可沒有亂用'的話,我表弟跟我說要是我的生活費下個月不寄來我可能就得搬出去了,這樣他就能自己一個人一間屋了……”路明非又笑了,笑得很難過,“所以師兄,你牛逼是因為有人給你兜着啊,你有靠譜后爹,還有漂亮老娘,他們其實都是……愛你的啊,你不管做了什麼壞事都有地方去的……可我沒有,你要我怎麼勇敢呢?”
路明非大口大口吃着煎蛋,唯有這樣他才能讓自己不流露出任何錶情:“你知道國內現在把人分成高富帥和屌絲么?高富帥就是那種漂亮女孩子爭着去倒貼,倒貼不成或者被甩了之後,她們就會去找那種很喜歡她們但是她們看不上的男孩子哭訴,那種男孩就是屌絲。”他滿嘴都是沒有凝固的蛋黃,聲音含混,“她們不小心懷了高富帥的孩子,屌絲就會難過地帶着她們去醫院,安慰她們,等到她們恢復了她們又去找別的高富帥啦,屌絲們在QQ上給她們留言她們再也不回……”
他抹了抹嘴:“師兄,其實你真心是個高富帥,而我是個屌絲,我很討厭把人這麼分類……因為他們把我分得很准。”
“別跟屌絲談勇氣和希望。”他趴在長桌上,閉上了眼睛。
今晚他本不該跑來多事,他原本就不善於做思想工作,結果被嘲笑了。
其實每個人都有失去希望的時候,不光是屌絲,也包括高富帥。他伸手在口袋裏摸索那枚鑰匙。
“是,我是耶夢加得,龍王耶夢加得!”
“好像我吃了你的女孩似的……去那裏找夏彌吧,我把她的一切都留在那裏了。”
那個至死都倔強的聲音又回蕩在耳邊。她否認自己是夏彌,如此便連同一切隱約的感情都否定了,甚至不給楚子航絲毫去驗證的機會,做得真漂亮,做得真絕。
楚子航可以用劍一萬次地打擊任何敵人的腿,卻無法改變那個結局,如同《上海堡壘》那個故事一樣,世界上有些悲劇沒有解,是個死結。
面對死結你無能為力,談何希望?
他希望路明非牛逼起來去打爆車鈾,這樣他就可以跟他一起去,略微彌補自己那時候沒有做到的事。
就像總有快畢業的師兄對新入學的學弟說,別屌絲了,績點根本不重要,學個結他,組個樂隊,騎着機車跟你喜歡的學妹去旅行,你就該這麼生活。師弟覺得師兄屌爆了,激動地問師兄你當時跟學姐去哪裏旅行了?師兄卻黯然地說,哪裏都沒去,那時候我們沒有錢,攢績點想拿獎學金。
最孤單的人分兩種,一種恨不得全世界都跟他一樣倒霉,一種則希望別人能幸福,因為看到幸福的人,他也略略覺得溫暖。楚子航是后一種人。
一隻手把路明非按在餐桌上的手挪開了,露出了下面壓着的IPhone手機。
屏幕上顯示一個古銅色的輪盤,指針指在1/2的位置上,血槽剩餘兩格,底部是個骷髏的標記。
入睡之前路明非就在看這個輪盤,數着自己剩下的生命,那種感覺一定很有趣。
“哥哥,其實你真是聖鬥士的死忠粉,直接跳過了燃燒希望的階段,開始燃燒生命啦。”路明澤低頭看着沉睡的路明非,“你還真有熱血動漫的魂啊!”
“可你非不承認,你聲嚷嚷着自己是屌絲,卻手持火把把自己點燃……”他撫摸着路明非的頭髮。
空蕩蕩的餐廳里只有他們兩人,站在氣勢恢弘的天頂畫下,畫的是《諸神的黃昏》,末日的巨龍尼德霍格從世界樹的根部浮起,雙翼掛滿死者的骷髏,夕陽就要沉落在地平線下,諸神之王奧丁騎着八足的駿馬奔起來,對着黑龍投出勝利的長矛。
“有一天你被燒死了,他們會在你的墓碑上刻什麼?”路明澤微笑,“`NiceBoyRicardoM。Lu’么?”
路明非沒有回答,他哼了哼,舔了舔嘴唇上的蛋汁。
“真跟豬一樣。”路明澤苦笑。
他坐在路明非身邊,不知何時手中揣着一隻盛着紅酒的高腳杯,小口小口地抿着,品味那血一樣深紅的液體。正如他曾經跟路明非說過的,他品酒,便如同君王品嘗權力。
但他的手卻始終放在路明非的肩膀上,坐得很近,像是照顧昏睡的病人似的,擔心他在夢中驚醒無所依靠。
教堂的鐘敲響了,鐘聲回蕩在寂靜的夜裏。
“聽,婚禮的鐘聲,哥哥,婚車就要來咯,要接走你在意的人啦。”路明澤臉上露出幸災樂禍的笑容,“她穿着白色的婚紗,婚鞋上綴着蕾絲花邊,抱着橘子花和白玫瑰……伴娘們拉着她的頭紗和裙裾,新郎口袋裏揣着鑽石戒指,花童們跪在她的裙紗上唱聖歌……快起來!快起來哥哥!去祝福她新婚快樂!告訴你一個秘密哦,新娘的長裙里,白色絲襪的外面會有一個蕾絲腿圈,新郎會當場把它褪下來拋給希望得到幸福的人!去搶吧!這可是她的貼身衣物哦,很難得的,你要不要終生保存用來紀念你這就要廢柴一樣燃燒乾凈的人生呢?”
他的語速越來越快,彷彿巫師在黑暗的極深處發出的詛咒和嘲諷,每說一個字,他臉上的猙獰和怒火便更盛一分,最後他清秀的小臉被狂風暴雨般的憤怒佔據,他的瞳孔赤金般閃亮。
路明非好像在夢中感覺到了什麼,微微戰慄,彷彿正經歷疼痛那樣眼角抽動。
“沒有人能逃過悲傷,哥哥,”路明澤輕聲說,“悲傷才是真正的魔鬼啊,越強大的,藏得越深。”
“不過別怕!別怕!有我吶!”他大力摟着路明非的肩膀,“任何人,想從你身邊奪走任何東西,都是我們的敵人。凱撒?加圖索是么?我們一起……殺了他!”
他的瞳孔中,金色的烈光在極深的黑色中旋轉,彷彿太古的巨龍旋舞於烏雲深處,即將降下懲罰的巨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