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弗洛茨拉夫市郊的花園
第二天,巴史卡和阿爾卡沙依舊一早便飛往撒哈拉沙漠,阿麗薩則到情報中心去搜尋有關依莉婭·蓋依的資料。
原來,這並不那麼簡單。
首先,地球上沒有一個姓蓋依、名叫依莉婭的女性。
這顆行星上,叫依莉婭或依莉娜或依拉或依拉依塔的,數不勝數,可惜其中沒有一個姓蓋依的。
於是搜索塔傑烏史·索考爾。
不料,在波蘭搜索到32084個塔傑烏史·索考爾,年齡懸殊,其中有幾千人正在宇宙中航行——大家都知道,波蘭人是熱衷於旅遊的。
這時候,為阿麗薩查找依莉婭·蓋依的那位姑娘請阿麗薩稍等,她可以和宇宙搜尋站取得聯繫。
阿麗薩走到雪糕自動供應站,選了多味果凍雪糕蛋卷。沒等她吃完,那姑娘已經在招呼她了。
“弄清楚了一些情況,”姑娘說,“宇宙搜尋站告訴我,宇宙生物學家的名單里是有個研究無脊椎動物的專家,名叫塔傑烏史。他姓索考爾,曾飛離地球,去探察以古希臘哲學家普羅克洛命名的星系。後來他在外星球身負重傷,接受治療,於兩年前返回地球。如今他住在弗洛茨拉夫市郊區的斯特萊爾茨鎮。”
姑娘摁一下鍵鈕,顯示屏底下便彈出一張信息齊全的卡。
“喏,給你。地址在上面了。”姑娘說。
這張卡的背面寫明怎樣從莫斯科到弗洛茨拉夫市郊區的斯特萊爾茨鎮,有地下鐵道和空中巴士的時刻表,還有停放飛行器的站點。
阿麗薩吃完了雪糕,到停放站要一架小飛行器。是的,乘小飛行器前往斯特萊爾茨鎮,比坐地鐵要稍稍多花些時間。不過,地鐵只到弗洛茨拉夫市,得在那兒轉車。乘飛行器可以從容地直接飛抵目的地。阿麗薩把情報中心給的那張卡插進停放站的自動調度箱,一架飛行器便輕靈地滑行過來了。
阿麗薩的心情是輕鬆愉快的。她想像得出,依莉婭得悉她那小巧的飛船已經來到地球,將會何等驚喜。
小飛行器在斯特萊爾茨鎮上空盤旋一圈。俯視右下方,是弗洛茨拉夫市的摩天樓和大教堂,再過去些,延伸着綠化地帶——樹上綴滿新葉,透進陽光的林帶明光耀眼。阿麗薩把小飛行器降落到林邊草地,她要穿越小林子,朝着自己準備登門的那幢住宅走去。她並不着急。小樹林裏空氣清新,草叢間伸出鈴蘭花,阿麗薩在這兒覺得心曠神怡。她扯下一朵紫花,嚼着那酸嘰嘰的柔柔的小嫩葉。一隻刺蝟在草叢中弄出簌簌的響聲,而且大膽地走到林中空地上,根本不管阿麗薩近在咫尺。它的硬刺上扎着一些葉子,滑稽可笑。阿麗薩追上刺蝟說:
“你多麼邋遢!”
刺蝟跟馬似的,打個響鼻,生氣了,一溜煙地跑掉了。
阿麗薩“撲哧”一笑。
陽光燦然,風一陣陣地吹來,但不冷。樺樹葉子喧響着。
一條小路從鎮上蜿蜒而出,有個身穿無袖衫的少婦沿着小路走來。她推着童車,躺在童車裏的是個很小的嬰兒,一手捏着撥浪鼓,兩眼定定地望着媽媽,似乎在思索一道算題。阿麗薩用俄語招呼少婦,問她孩子叫什麼名字。
“她叫婉達。”少婦回答。她或許並不懂俄語,但既然人家瞧着你的孩子,笑眯眯地問你,誰都能猜到問什麼的。
“請問,”阿麗薩取出情報中心的那張卡,繼續問,“去塔傑烏史·索考爾家怎麼走?”
“塔傑烏史·索考爾?”少婦輕聲重複一下,嗓音柔和甜美。
阿麗薩以欣賞的目光凝視着她。這少婦多麼嫵媚、輕盈。蓬鬆的長發披到晒黑的雙肩上,無袖衫皺褶柔軟,緊貼着勻稱挺秀的身軀。黑色的睫毛長長的,淺紫色的眼珠,目光異樣。
“哦!”少婦說,“塔傑烏史·索考爾是我的丈夫。”
阿麗薩一聽,不由驚懼地暗想:“我原本就懷疑發生了悲劇。果然,正是塔傑烏史·索考爾移情別戀,愛上這個女子,拋棄了聰明飛船正在尋找的假小子依莉婭·蓋依。依莉婭·蓋依會不會悲傷得自殺呢?”
“要不要我帶你去?”少婦問。
不等回話,她把童車調轉方向,順着小路推去。阿麗薩跟隨在她後面。
少婦一次又一次扭過頭來,驚疑地看着阿麗薩,彷彿阿麗薩的情緒感染給了她。
走出百步左右,小樹林到了盡頭,她們前面呈現出靜謐的小鎮,一幢幢花園圍繞的住宅精巧舒適,色彩繽紛。少婦推着童車,走向邊緣的一幢住宅。這兒的花園裏有個男子,臉曬得黑黝黝的,褲腳卷到膝蓋處,正在往蘋果樹的主幹上刷石灰。
“塔傑烏史!”少婦喊他。
對方伸直了腰,欣喜地對少婦笑笑。
他用波蘭語問了妻子什麼,妻子回答了一句,朝阿麗薩轉過身來。
“您好。對不起,我不懂波蘭語。但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我必須和塔傑烏史·索考爾談。”阿麗薩說。
“好的,小姑娘,”塔傑烏史·索考爾一面回答,一面把刷子放進桶里,洗着雙手,“就在這兒談,你覺得方便嗎?”
“我想,最好和您單獨談。”阿麗薩有點兒不自在地說。
“行,”塔傑烏史說,“進屋談吧。”
他對妻子講了幾句什麼,妻子便留在了花園裏。
塔傑烏史帶着阿麗薩走上涼台。小夥子跟顯示屏上的那個不怎麼相像。在大街上碰到的話,阿麗薩是認不出他的。這倒可以理解,因為蓋依道記憶中的塔傑烏史是個負重傷的人,當時正奄奄一息。
塔傑烏史往藤椅上一坐,指指另一張,讓阿麗薩也坐下。
“你喝杯牛奶,好嗎?”他問。
“不,謝謝。我只打擾您一會兒。”
“你從哪裏來?”
“我叫阿麗薩·謝列茲尼奧娃,住在莫斯科。不過我是從垃圾場飛來找您的。”
“非常歡迎,”塔傑烏史說,但顯然感到驚訝,“可你去垃圾場幹什麼?”
阿麗薩瞧瞧花園裏,少婦正從繩子上收下孩子的連襪褲。
“它愛她,而且為了她而飛遍了半個銀河系。它認為您是罪魁禍首。不過現在真相大白了,所以我,當然什麼也不會講,然而您把她怎麼樣了呢?”阿麗薩說得疙疙瘩瘩,自己也覺得彆扭。
“我一點也聽不明白,”塔傑烏史說,“你靜下心來解釋一下吧。”
“解釋什麼?我看您心裏一清二楚。她飛到哪裏去了?回家了嗎?她沒想不開,走了極端吧?”
“給你喝些纈草酊,鎮靜一下,好嗎?”塔傑烏史問。
“得了,不應該迴避和欺騙。”阿麗薩說。她開始惱恨這個生物學家了。明明做了對不住人家的事,卻坐在涼台上,勸我喝纈草酊。“不喝這東西,我也可以心平氣和地談的。”
塔傑烏史目光慌亂,對妻子那邊瞥一眼,不過少婦並沒朝他們這邊看。
“我怎麼對它說才好呢?”阿麗薩一臉焦躁,“它傷得挺重,腰部那個窟窿好大喲。”
“窟窿?”生物學家直跳起來,“誰腰部有個窟窿?”
他的嗓音這麼高,他妻子聽到了,認定他們在涼台上爭吵起來。
這少婦飛也似的跑上涼台,呆立在那兒,視線從塔傑烏史臉上轉到阿麗薩臉上。
“我整個兒鬧糊塗了,”塔傑烏史攤攤雙手,“不知什麼人腰部有個窟窿,還有個什麼人為我犧牲了,聽口氣,好像我害死了誰。”
生物學家講的是一種宇宙語,阿麗薩完全聽得懂。
少婦望望阿麗薩。
“怎麼會這樣?”阿麗薩心裏直犯嘀咕,“我想說得婉轉些,不挫傷他們的感情,他們自己還不願意吶。”
“我說的全是真話,”她理直氣壯地挑明,“您的丈夫曾經到過維斯傑爾行星。這是很久以前,已經有兩年了。”
“我知道。”少婦說。
塔傑烏史轉眼間已進屋去,他出來時,一隻手拿着小瓶的纈草酊,另一隻手裏有一杯水。
“他受傷了,照料他的是位姑娘,叫依莉婭·蓋依。她是傑出的女性。巾幗不讓鬚眉,她造成了‘蓋依道’號飛船。”
“我知道。”少婦依舊簡略地應着。
她長發披肩,波蘭和煦的陽光從後面照來,在阿麗薩眼裏,她被襯托得越髮漂亮,宛若童話里的公主。阿麗薩很不忍心使這樣一位可愛的少婦傷心。不過,自己話已出口,要剎住也太晚了。
“這個依莉婭陪同塔傑烏史飛到了地球上。她可能愛上了他,也可能僅僅是出於同情。我不清楚。”
“是愛上。”少婦接過話頭。
“那更糟。”阿麗薩嘆口氣,“我因此來尋找依莉婭,卻發現他已經和您結婚。愛情變得這麼複雜,我現在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辦了。然而,我非找到依莉婭·蓋依不可。”阿麗薩轉而指指塔傑烏史,“他多半一點兒也沒把她的事情告訴您。”
“你說得對。”少婦說著,忽然“撲哧”一笑,“他一點兒也沒把她的事情告訴我,因為我就是依莉婭·蓋依。他是和我結的婚。”
“不!”阿麗薩吃驚地脫口而出,“您不可能是依莉婭·蓋依。她差不多是小夥子的模樣——她的爸爸把她培養成那樣的。她又駕賽艇,又舉杠鈴,還特別喜歡伐木。”
“我有點兒改變。”依莉婭·蓋依說。
“你哪兒改變了?”塔傑烏史說,喝了一口纈草酊,“我覺得你一點兒也沒改變。”
“可您根本就是另外一個人,”阿麗薩說,“它曾給我描述……甚至讓我在顯示屏上看到過她,她的眼神也跟您不同。”
“誰給你描述過我?”依莉婭問。
“還有,誰腰部有個窟窿?誰這麼愛我的妻子?”塔傑烏史心煩意亂地追問。
“當然是蓋依道啦。”阿麗薩說。
“聰明飛船?”依莉婭問,“你怎麼會看到它的?”
“它焦躁萬分,自個兒飛到地球上來找您。我們在地球上發現了它。在垃圾場上。”
“什麼垃圾場?”
“宇宙飛船垃圾場。在撒哈拉沙漠。蓋依道在飛往地球途中受到襲擊,傷勢嚴重。但它總算還是到達了地球。它渴望和您見面。”
“這小飛船傻呵呵的。”依莉婭不由說道。
就在這當兒,花園裏響起嬰孩的啼哭聲。依莉婭趕緊從涼台上奔出去,抱起孩子搖着,要讓她入睡。
“現在我全明白了,”塔傑烏史說,“起初我簡直嚇了一大跳。”
“我也給鬧得稀里糊塗。您的這個依莉婭不像那個依莉婭。現在我瞧着瞧着,瞧出來了——沒錯兒,這就是那個依莉婭,不過有了些變化。”
“塔傑烏史,”依莉婭的聲音從花園裏傳來,“你去把粥熱一熱。”
“馬上去。”塔傑烏史應一聲,往廚房裏跑。
阿麗薩獨自留在涼台上。
她設想過可能碰到種種情況,可沒料到會遇上這樣的一家三口。
嬰孩仍在花園裏哭,塔傑烏史在廚房裏熱粥……當初活躍在太空的假小子哪裏去了?那個不讓鬚眉的女英雄哪裏去了?
女英雄走上了涼台。她雙手抱着嬰孩。
“你瞧瞧,”她對阿麗薩說,“我的女兒婉達多麼出色,她正在長出小牙齒來。”
阿麗薩瞧瞧小女孩。一個十分平常的嬰孩。
“那我們怎麼安頓蓋依道呢?”她問。
“安頓誰?”少婦困惑不解,“哦,小飛船吧?你說過的,它已經在垃圾場上了。”
“你不同情它嗎?”
“同情?當然。塔傑烏史,煮好的粥在哪兒?”
“來了來了。”塔傑烏史應聲。
他拿着漂亮的長柄小鍋,快步走上涼台。
“蓋依道飛到這裏來,是為了找你們。它險些被打死。”阿麗薩說。
“我記得它,”塔傑烏史接過話頭,“一艘異常有趣的自控飛船。一架模仿人類言行的機器。依莉婭,你的父親是一位奇人。”
“我的父親是偉大的奇人。是的,我因此而受了不少罪。我失去了童年。當初,我的幸福的同齡人正玩着布娃娃,我卻在硬背對數表,在學着使用刨子。回想那些日子,好艱苦喲!”
“可蓋依道說您喜歡那樣。”
“我愛父親,”少婦說,“我聽他的。況且,當時也不知道還有別的生活方式。”
“蓋依道像個心地善良的老人,”塔傑烏史一邊說,一邊攪着粥,以免燙了嬰孩,“記得那時候你們怎樣發現我的嗎?我很感激它。”
“那麼你應該感激我,”依莉婭說,“因為是我建造了這艘小飛船。”
“我永遠感激你。”塔傑烏史回答,“我感激它,是由於當有人企圖殺害我時,是它把我從那個可憎的行星上救走的。”
“然而,在病床邊陪你坐了兩個月的可不是它吧?”
阿麗薩聽出依莉婭有點兒嗔怪塔傑烏史,她暗想:“人們往往在自知有錯時遷怒於別人。”
“我們到垃圾場去接它過來,好嗎?”塔傑烏史探問。
“還是讓阿麗薩寄一張它的照片給我們吧,”依莉婭回答,“我決不能把小婉達留在家裏。歸根結底,飛船隻是飛船。僅僅如此罷了。它是和我的往昔聯繫在一起的,說實話,我覺得過去是一場噩夢。沒有那樣的一段時日才好呢。到了這兒我才猛醒,自己來到世上,不是為了探險或拳擊,而是為了逗孩子和做針線活兒。阿麗薩,你會做針線活兒嗎?”
“不會。我在學射箭。”
“射箭在生活中不是主要的事情。”依莉婭“撲哧”一笑,緊摟着寶貝女兒。
“我卻認為,生活中主要的事情是科學和探險。”
“從前我也傻呵呵的。如今我無論怎樣都不會捨棄家庭。你和我們一同吃午飯好嗎?我會煮麵疙瘩湯,很鮮的。”
“不,謝謝,”阿麗薩回答,“夥伴們在等我。我們要修復聰明飛船蓋依道。”
“何必呢?造一艘新的飛船不是更好嗎?蓋依道該退役了。”
“不,”阿麗薩不以為然,“同樣的飛船不可能有第二艘。為了您,它曾吃了不少苦頭。”
“如果我是你,就把它的揚聲器關掉,”依莉婭氣呼呼地說,“飛船不應該多嘴多舌。”
“我們絕對不會這樣做。我們和它差不多已經成了好朋友。如果蓋依道問我找到您沒有,我該怎麼講?”
“怎麼講?”依莉婭猶豫不決。她扭頭招呼:“塔傑烏史,你抱抱孩子。”
她自己趕緊進屋去了。
“你說它腰部有個窟窿?怎麼會這樣的?”塔傑烏史問阿麗薩。
“蓋依道飛近太陽系的時候,有人偷襲它。”
“偷襲?射擊了?”
“對。它不知道是誰,也不知道為了什麼。我們的一艘大型巡邏艦把它拖回來了。它蘇醒過來,已經是在垃圾場了。”
“奇怪。”塔傑烏史說。
這時,依莉婭回到了涼台上。
她遞給阿麗薩一隻小巧的扁平盒子。
“你把這盒錄像帶交給蓋依道,它自己會告訴你,錄像帶該從哪兒放進去。我要通過錄像帶向它問候,讓它得知我一切都好,請它把我忘了吧。我再也不飛了,我在地球上感到很幸福。”
依莉婭和塔傑烏史送阿麗薩,一直送到籬笆門旁。
阿麗薩沿着樹林跑到飛行器跟前。
兩小時后,她已在撒哈拉沙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