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八個月後,正是秋草芳凄之際,舞裳妃突然提議要鐵狼王和我去草原上狩獵。她說:“如今四境平服,倉廩充實,大君在大營里窩了這麼多天,也該讓他騎着馬出去走動走動了。”
“好啊,我還從來沒騎過雪妖出去射過鹿呢。”我欣然應諾。
好多時日沒和我的伴當們一起嬉戲玩樂,我也覺得渾身發癢。赤蠻高興自然是不用說了,就連老打不起精神的賀拔蔑老也來了興趣,掙扎着整理出他的刀子和獵弓出來。
“我要帶上長孫齡,我還要帶上楚葉。”我大聲宣佈說。他們臉上都有一些尷尬。按照蠻族習俗,我早該斷奶了,但我卻總也離不開我的奶媽。不過,我才不管別人怎麼想呢。
第二日,圍獵的大軍出動,一路向西,行進的路線正是第一年裏我父兄走過的路,但那時候,他們每隊不過三百人,大部由未成年的小孩和佝僂着背的老人組成,如今我手下已經是上萬的雄兵,帶着長矛、套索、獵弓,精神氣勢百倍於當日了。快馬早向前飛馳而去,要溫泉河邊我三哥的騎兵在前接應,在溫泉河與龍牙河間圍出好大一個圍場出來。
我們走了兩日,離我三位哥哥的營地不過剩下半日行程了,那時天色已晚,夜裏便宿下營來,我的大營離鐵狼王的營地有二里來地。當夜一點月光也無,只聽到巡夜的游哨的坼子聲響,四野里寂然無聲。楚葉已經哼着歌哄我入睡了,我卻突然從床上翻身而起,過了一會兒,只聽見三騎馬朝我的營帳奔來。
蹄聲又輕又快,直趨帳前,隨後就聽到營帳外的說話聲,然後我三哥瀛台合突然急不可耐地跳進我的營帳,他身後還有我的另兩位哥哥。
我剛想問他們怎麼到這來了,瀛台合卻低聲向我道:“大軍都已備好了,我們什麼時候動手?”
“動什麼手?”我驚訝地問。
營帳又是一動,卻是賀拔蔑老和赤蠻走了進來,他們兩就住在我隔壁營帳里,大概是聽到了馬蹄聲,不放心所以就過來了。
瀛台合皺了皺眉,不說話了。
我說:“這是我最好的伴當,我的事情都不瞞他們。”
“好。”瀛台合臉色一沉,將一把套在刀鞘中的刀扔過來給我,那把刀又厚又兇狠,我認出來正是“破狼”,我三哥道:“不是你派人送過來給我的嗎?”
我愣愣地拿住那把刀,想起了我母親拿走這把刀時的神色和眼睛,突然明白了。
我大聲叫了起來:“不是。你們快跑。離開這。”
我三哥瀛台合的臉唰的一下就變白了。我四哥瀛台彼忍不住大聲叫了出來:“你在耍我們嗎?”瀛台樂不知所措地轉頭看看我又看看另兩位哥哥。
“不是我。”我叫道。
“不是你給我的傳書。”瀛台合咬着牙問道。
“我沒有。”
“去你媽的,你出賣了我們。”瀛台彼一把抽出刀來,指着我大聲罵了出來,“我早知道,你……”
他的話被一陣急如驟雨的馬蹄聲打斷了,足有上萬的騎兵,四面合圍而來,轉眼間已將獵營的四面八方都圍了。
帳中的我們大驚,闖出去看時,只見四面被左驂的馳狼騎圍得水泄不通,四面的亮閃閃的刀子和長槍組成厚牆,當真是插翅也難飛出去。
帶隊的正是鐵勒的心腹左驂,他一甩手,手下將幾十顆血糊糊的頭扔到了瀛台合的腳下。他大聲喝道:“瀛台合,你的軍隊已經敗了,還是束手就擒吧。”
瀛台合不再看我,卻一伸手抽出長刀,低聲對兩個弟弟道:“殺出去。能搶到馬的就先走。”
赤蠻大聲問道:“左統領,你這是什麼意思。”
左驂騎在巨狼背上,大聲吼道:“三位王子夜遣大軍闖入王營,想要刺殺鐵狼王和舞裳妃,叛跡已露。攝政王有令,不肯投降,就把三個叛賊都當場格殺了。”
瀛台合神色慘然,卻昂然而立,摸着刀道:“我們是瀛台檀滅的兒子,怎麼能跪在外人的腳下。”
我向前跨了一步,大聲喝道:“不許殺。我才是瀛棘王……”
瀛台彼大概已是怒極,他大喝道:“這當兒還裝什麼。”便是一刀朝我砍下。我側了側頭,肩膀一痛,已經被砍中。瀛台彼抽刀的時候,赤蠻和蔑老兩人也早抽出刀來,這時候一起衝上,雙刀同時架住瀛台彼的刀,這兩人力大,三刀相交,瀛台彼踉蹌了一下,向外摔了出去,赤蠻和賀拔蔑老已經一左一右護住了我。
“有熊不死。”瀛台合大聲咆哮着,已經跳入了狼騎的漩渦。我想拉住他,卻被赤蠻和賀拔蔑老拖回了營帳中,楚葉也撲上來圍住了我,她看到我肩上的血跡時簡直要瘋了。
外面的混亂沒有持續多久,很快就復歸安靜。
第二天早上,陽光絢爛,金子一樣灑落在八百里北荒之上。高高的黑草隨風搖曳,遮蓋住了地上的血。
我在呈給鐵狼王的木匣子裏看到了他們三人的人頭。
我看着鐵狼王椅子背後母親的眼睛,她看向我的時候,眼睛依舊清澈明亮,無人能及。我知道她是為了我做這一切。已經有多少人為我死去了。
你想的就是這個嗎?古彌遠的臉在黑暗中嚴厲無比。不要讓死去的人白死,你現在肩負着整個瀛棘,他們的眼睛在黑暗中注視着你。
鐵狼王對那幾顆頭並不在意,只是揮了揮手,讓衛士將它拿下,他說:“大君,請你吹號,召集所有瀛棘副統以上將軍,我有大事要說。”
那條壓過了北荒內亂的消息來自南方——青陽王駕崩了。那一夜瀛棘人個個興奮難眠。呂易慳一生東征西討,點燃了一個接連一個的烽火,讓草原上沒有個安寧的時刻,他無數次地眼望東方,想要把不聽話的瀛棘滅除乾淨,如今他卻搶在所有活着的瀛棘人前面咽下了氣。
我輕輕一笑,捂住自己肩膀上的傷口:“這麼說,呂貴觥那傢伙當上了新的青陽王?”
我想起了那位亮銀薄甲的青陽王子,有鷺鷥一樣長的脖子。我想起了他右手上站着的那隻海東青,總是以尖銳的黃色眼珠子張望四方。他年歲已大,當了十多年的青陽世子,比我還遲了五個月當上草原的大君。
我想起了那張陰森而脆弱的臉。在發現背叛的時候,那張充滿仇恨和嫉妒的面孔讓他像條毒蛇。他不敢直接面對威脅,卻會在背後擇人而噬。青陽落到了他的手裏,我們就都該小心了,但同時機會也就變大了。我看得出來,他擁有比他父親更大的野心和慾望,在機會面前,他會急不可耐地出手。呂易慳疑心重重,事必躬親,因而呂貴觥事事都被壓制在下,無法得到施展和鍛煉才幹的機會。
青陽確實勢衰了,但它擁有龐大的軍隊和部落聯盟,我們和它比較依舊弱小得多。瀛棘人雖然高興,卻還是清醒地看到了這一點。只是這位新的青陽王,卻迫不及待地給我們帶來了麻煩。
到了秋天的時候,青陽新王派遣的使者已到,卻是曾任后棣校尉的呂廣利。此人從巨箕山之戰中大難得脫,瞎了一隻眼,少了條胳膊,不能再打戰了,卻給他在北都疏通關係,任了個少府押運使,雖然名義上降了職,跑起來辛苦,卻是個不折不扣的肥缺。
雖然路途艱辛遙遠,官派卻要做足。少府押運使呂廣利一路行來,前頭一百旄騎開路,一百長槍騎隨持中軍,再一百騎殿後,鐵甲鏗然響徹一路,見了任何人都不給好臉子,似乎誰都欠他二百吊錢。他施施然帶着三百名騎兵進了陰羽原,大大咧咧地住進了鐵勒延陀騰出來的卡宏,在四處分派衛兵,倒如同他才是草原的王一樣。宴席上第一天,他就在座上指着我笑道:“你們瀛棘就選了這樣一個小孩當你們的王嗎,瀛台檀滅未免死得太早了些吧?”我一看這人的土狼臉,就知道這是個又貪心又愚笨的人。一個人笨而安其位,也就罷了;要是又笨又拚命地伸手管太多的話,那就是無藥可救的了。於是我找了個借口就退席了,他們也無法怪我失禮。呂廣利不知道,這就是小孩當王的好處。
後來宴席上果然鬧出了大事,我聽說席上的烤全羊燒炙得過了一點,呂廣利呸地一聲就吐在了地上。
座上陪客的所有貴族大臣都吃了一驚,停杯不飲,不知所措地看着席上主客。
要知道按照草原習俗,在他人家中做客,吃到嘴裏的食物絕對不可再吐出來,那是對主人的大辱。如果碰到這樣的情況,按照上古草原法令,就該亂拳打死,屍體還不可走正門,必須在帳篷底下挖個洞拖出去才行。呂廣利雖然在北都住得久了,這等習俗不可能不知道,但他對席間眾人那愕然的神情視而不見,卻又叫又罵,非要喝令將廚子紇單牯拖下去抽二十鞭子不可,直到後來鐵勒延陀親自求情,方才免了。
酒至半酣,呂廣利紅着臉醉醺醺地站了起來,用他的單條胳膊舉起了杯酒,作勢敬了個羅圈圈,一口將它飲盡,然後抹了抹嘴道:“瀛棘北遷這麼多年來,青陽對你們可是照顧有加啊。雖然各地戰事吃緊,從來也沒有到貴部來啰嗦要人要糧……”
“那是,”赤蠻低聲嘀咕了一句,他如今既成左右豹韜衛的正都統制,已有武士那可惕之爵,便有資格參加宴席了,“白梨城下你們一次就要完了,再來要也沒了。”
“……如今青陽連年遇上大災,略感困頓。你們卻在青陽大君的庇護下偏安了這麼多年,風頭浪尖全躲過去了,”說到這裏,他那剩了只獨眼的臉忍不住抽搐了一下,然後露出一點獰笑,“也該對父親的恩典多加回報才是。我這次來,一是宣承旨意,認了瀛台寂的王位;二來嘛,新王有令,今年貴部的貢賦要增加至二成……”
此言一出,座中登時哄地一聲議論了起來。那顏和大臣各自對視一眼,都是大大吃驚。大庫吏是白氏的一名長老擔當的,他硬着頭皮說:“這數額太大了,庫中便是盡所有上繳,也負擔不住啊。”
各營的那顏也都叫苦說:“今年春開得遲,牛羊的產仔大受影響,墾荒的糧食收上來的也極少,上繳貢賦以後,各營已經是艱難度日,突然增加這麼多份額,萬難徵集完畢。”
“放屁!”呂廣利聽了這些話,跳起來用鞭子抽打各氏族那顏的肩膀,喝道,“別忘了當初是誰讓你們活下命來的。如今你們倒忘了這份恩情嗎?要不是你們貪污挪用,如此微薄的貢賦怎麼又能交不上呢。”
那些鬚眉皆白的老臣們都默然無聲地端坐在座上,承受了他的鞭子,怒火已經刻在他們滄桑的臉上了。
抽了兩鞭子后,他氣吁吁地停下手來,似乎也知道不妥,卻還要藉著酒勁打個哈哈,對主位上說道:“攝政王,就算我替你好好管教這些奴才吧。我知道你也看不慣白梨城出來的這撥人,他們只知道吃飯喝酒,抽成抽稅,打起戰來都是撥軟骨頭,要不然西涼關、巨箕山又怎麼能一再而潰。”
他這話提到了瀛棘人心中的痛,在座的瀛棘人個個面有怒色,一班武將已經將手放到了刀柄上,卻看着鐵勒延陀黑着臉低頭坐在上位,按捺自己的火氣一聲不吭。鐵狼王沒有發出火來,他們自然也就不敢說話。
呂廣利扔了鞭子,道:“就這樣罷,半個月內貢品必須籌備完畢,不然就等着青陽十萬大軍前來催討吧。”他指着下面罵道:“大王發了怒,再將你們這班賤骨頭送到寒風谷去,給那些夸父當冬糧。”
鐵狼王招呼了幾名侍女上去侍侯呂廣利喝酒,自己一聲不吭地退到後堂,立刻大聲咆哮了起來:“奶奶的,我現在才算信了三哥的話,這個王真不好當。要是照我的意思,早一刀把這龜孫子的人頭切下來,掛到旗杆上風乾了。”
“噓,你輕點聲——”舞裳妃柔聲勸他說,“空口無憑,怎麼能說增加就增加呢?這未必是北都的意思。不過是押運的人多要一點,好回了北都彰顯自己能耐,二來也可藉機再伸手要賄賂罷了。”
她後退一步,正色道:“大王,你準備好了嗎?”
鐵狼王一愣:“準備什麼?”
“和青陽開戰。”
“現在開戰,不過三成勝算罷了……”鐵勒延陀沉吟了一下,可回頭想起外面坐着的青陽人,禁不住又火上心頭,暴跳如雷地吼着說,“可那條土狼太欺人了,我現在就出去宰了他!”
“別求一時痛快,誤了大事。”舞裳妃扶住了他的肩膀,耐心地勸他坐下,“唉,我這身子……本來不想出去見客的……還是讓我去見見他,看看怎麼通融吧。”她換上正裝,梳洗打扮,然後出去見呂廣利。她雖然大着肚子,依舊是光彩照亮了整個卡宏大殿,瀛棘的長老和那顏就不用說了,就連鐵狼王手下那些最粗野的漢子都恭敬地低下頭去。
呂廣利見了舞裳妃,眼睛就像貓見了腥一樣緊隨着不放。賀拔離咳嗽一聲,道:“這位是瀛棘攝政王的正妃。”他方才悻悻地退開,卻依舊腆着臉不住偷瞧。
舞裳妃行畢禮,招手讓後面幾名斡勃勒抬上一個筐子,筐子沉重異常,塞滿瀛棘自己鑄的赤金馬蹄錁。
“呂將軍遠道而來,瀛棘招待不周,一點薄禮不成敬意,讓貴客笑話我們窮鄉僻國,沒見過世面了。”
呂廣利伸手探進筐里,揀起一粒赤金錁掂了兩掂,露出兩顆門齒一笑:“哈哈,哈哈,這次就看着王妃的面子上,擔著天大的干係,將你們的份額減免一些吧——我可不是為了錢……回了北都,還得幫你們在少府中上下打點,那可得耗費不少……這些禮物我也是無福消受啊。”
“這個自然,”舞裳妃輕輕一笑,笑得呂廣利骨頭都軟了,“大人回去打點經營,一應費用都該由瀛棘來擔當……事情辦成,瀛棘自當再備重禮相謝。”
呂廣利拿袖子抹了抹油嘴,眉開眼笑地道:“那就加緊督辦吧。”他踉蹌着捉住兩名侍女,醉醺醺地回去睡了。
草原上空烏雲滾動,一排排地滾向西邊。赤蠻用胳膊肘頂了頂呼嚕聲大作的蔑老:“看到了嗎,好個不安生的傢伙,”他在黑暗中露出一口鋼一樣堅硬的白牙,“我就喜歡殺這樣的人。”
那些天裏,我騎着我的白狼漫山遍野地亂跑。我想起了以前的那匹小紅馬,不過這匹白狼可比紅馬神氣多了。厚厚的絨毛,細小的眼珠子,又聽話又機靈,當它跑過,輕輕地嗅那些戰馬的腿時,身經過百戰的戰馬也會情不自禁地打着哆嗦。我給它取名叫作雪妖。
我忍不住想,如果雲罄在這兒,不知道她敢不敢騎我的雪妖。她雖然是女孩子,卻做事不肯輸給別人,我猜她哪怕是嚇得哭了,也一定會爬上狼背來和我坐在一起的。
瀛棘的大營地里如今也到處都是小孩。他們都是開春后出生的第一撥孩子。我比他們大了將近一歲。一萬多活下來的小孩中,有五千名是男孩,按二丁抽一的方式,就有二千五百人常備軍。看着他們舒展着細弱的胳膊在黑泥地上翻滾,瘦瘦的尚未脫離孩童體形的大肚子,我便下令此刻就發給他們刀槍弓箭,讓他們現在就開始學習怎麼去殺人。
大人們倒是同意我的提議。他們也都已經看到了壓迫到陰羽原邊緣燃燒的烽火。只是誰也想不到,它會來得這麼快。
大合薩說:“蠻族人六歲就可以騎馬,十二歲就可以上戰場了,現在讓大君帶着練練也好。”
舞裳妃看着那些我選編出來的孩子稚嫩的臉,嘆了口氣說:“這班孩子,都還沒有時間長大呀,他們就像白梨城一樣,還沒有時間長大就被拆毀了。”
“習武殺人怎麼叫被拆毀,這是好事啊,”鐵勒延陀大聲說,“明兒就在營地東邊起個新營盤,定個名頭吧,我看叫……叫……”
“叫白狼。”我揪着雪妖的耳朵大聲喊,雪妖也喜歡這個名字,它神氣地用兩條後腿站了起來,歐歐歐地叫個不停。
鐵狼王響亮地大笑:“就叫白狼。”
各營的貢賦銀錢都在緊急籌備中,拉送貢賦的大車朝着大營而來,一輛接着一輛絡繹不絕。離收備齊全總還有半個月的時間,呂廣利便整日裏在瀛棘大營里跑來跑去,招惹是非。如今的瀛棘大營可和前幾年不同,裏頭混雜滿了鐵勒的手下,那些可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角兒,只怕沒人招惹他們。呂廣利卻不管這一套,帶着他手下十多名兵丁每日在營地里竄走,見到好馬,便強行從馬廄里牽走,說是折算到瀛棘每年應交的歲幣里。此外這位呂大人還對女人特別感興趣,只要有幾分姿色的女子落到他眼裏,也不管她是什麼人,就要上前猥褻一番。他感嘆着說:“這裏有這麼多漂亮女人,比男人多多了。蘇暢在任上的時候可是填飽了肚子啊。”他手下那三百名押運兵丁上行下效,也跟着敲詐勒索,強買強拿,鬧得整座陰羽原是雞犬不寧。
呂廣利這麼來去折騰,幾天工夫就在馳狼營里記下了十來筆帳。我們都看到左驂黑着臉在大營里走來走去。瀛棘的人都偷偷地說這小子命犯煞星,早晚要落到左驂手裏。
千料萬料,卻沒料到那一日天剛正午,一騎突然自龍牙河畔的牧場飛奔而來,一路踢起滾滾塵土,就如同拖了一條黃煙尾巴。那馬奔到我的斡耳朵面前,猛地人立而住,馬上的人如一根彎曲的馬鞭彈下馬背,將一個血糊糊的人頭扔在台階前面。
跳下馬來的人卻是赤蠻,他臉色平靜如往常,對着聞訊而出的我叔父鐵勒延陀和我母親舞裳妃說:“大王,王妃,我將呂廣利那小子殺了,前來聽候發落。”
鐵狼王和王妃吃了一驚,看那頭時,只見右邊眇了一目,果然是呂廣利的人頭。舞裳妃定了定神,對赤蠻說:“你別急,細細講來。”
原來那日上午,赤蠻的豹韜衛在河邊放馬。我們瀛棘的聖物四匹踏火馬也在其中,雖然氣候涼爽,幾匹馬悠閑自在,還是從鼻子裏往外噴着火焰和熱氣。
他們家族世代為瀛棘養馬,愛馬如命,也確然都是馴馬的好手。赤蠻按着刀站在斜坡上,秋日的大風浩蕩而來,灌了他滿袍子。
赤蠻在逗弄好不容易搞到的那匹馬。那皮花白馬有着天鵝一樣長的頭頸,優雅地彎着。赤蠻只輕輕吹了聲口哨,那馬從坡上直衝下來,耳朵豎起輕輕地抖動着,衝到赤蠻身邊時倏地停下,腿腳綳得直直的,一動也不動。
還不等馬到,赤蠻就平着身子飛起,正好落到了馬背上,像狸貓一樣靈活。不等他催促,那匹馬四腿猛然發力衝刺,鬃毛和尾巴飛舞如旗幟,一陣風似的卷上平岡。他們繞着河邊疾駛了一圈,邁着能顛散普通騎馬者骨頭的大步。赤蠻跳下汗津津的馬,卻迎頭撞到了呂廣利的懷裏。
赤蠻沒好氣地拉起馬韁,扔給身邊一個十五歲不到的小兵:“去,把它溜一溜,等汗沒了再讓它吃東西。”
呂廣利捻着小鬍子,歪着嘴角看着赤蠻的馬。“是匹好馬呀。”他說。赤蠻沒理他。
他在那兒轉着圈看了看,一眼就盯上了那幾匹神駿的踏火馬。
“我在北都就聽過踏火馬的神奇,還以為是見者誇大其詞,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馬,我國太子新任王位,你們應該好好表示表示,就將這幾匹踏火馬送上去吧。”
“什麼……送上北都?”赤蠻哈哈大笑起來,“不是我說叨,踏火馬乃瀛棘聖物,不可能送給外族。你死了這條心吧。”
“呸,”呂廣利變了臉色,喝道,“你這奴隸也敢亂說話,青陽是老子,瀛棘是兒子。老子要兒子的東西,你們敢不雙手奉上嗎?我這次是非要不可。”
“你!”赤蠻瞪圓了眼睛看他,緩了緩,忍了口氣說,“馬是草原人的性命,怎麼能說牽走就牽走。你要牽走,總得大君發話了才行。”
呂廣利瞪起眼道:“好,不要踏火馬也行,那我就要你的馬。”不等赤蠻回話,他已經指令手下七八名伴當去拉馬了,他大聲呼喝道:“除了踏火馬,把這裏的幾匹馬都拉走。”
赤蠻又忍了一口氣:“看在鐵狼王和大君面子上,我先不和你計較,這裏的馬,除了踏火馬,你看上哪一匹就拉走吧,可別碰我那一匹。”
呂廣利掃了赤蠻一眼,顯露出一副潑皮相來:“別的馬都不要了,小的們,就拉那一匹花馬。”
赤蠻大怒,一手便從腰裏拔出刀來,心想,即便將馬殺了,也不能讓這龜孫子帶走。
呂廣利更加跳起腳來,剝開衣服,將胸膛湊到赤蠻面前大聲喝道:“怎麼,你敢殺我嗎?就你們瀛棘這些娘娘腔還敢殺老子不成。”
赤蠻抽了抽嘴角,揀起刀來,一連砍了十幾刀,刀刀都劈在他臉上。
赤蠻懶得說詳細,只是對鐵狼王和我母親說:“我見他啰嗦,一刀將他劈了,帶他首級過來報信。任憑主君發落,赤蠻不敢有半句怨言。”
“其他人呢?”
“殺一個是殺,殺十個也是殺。給我全殺了。”
舞裳妃連連頓足:“怎麼能這樣?赤蠻,你好大的膽子。你要為了一匹馬,害了瀛棘嗎?”
“不必說了。今天給了,明天又來,總有一天會要你給不起的東西。既然早晚要到那一天,又何必等呢?”赤蠻翹起頭,嘴角邊掛着不在乎的神情,“一命換一命,我也不虧了。”
舞裳妃看了赤蠻良久,長嘆了一口氣,隨後回頭對鐵勒說:“當今之計,只有立刻將赤蠻的人頭送到北都,還有一線生機。大王必須立刻下決斷了。”
“不行!”我先叫了起來,“赤蠻是我的人,誰也不許動他!”
“你倒挺護着崽子的。”鐵勒延陀嘿嘿一笑,一手摸上刀柄,突然大喝一聲:“赤蠻!”
“在。”赤蠻毫不退縮地大聲答道。
鐵勒延陀看了他半晌,眼光如針一樣刺得赤蠻渾身難受。他慢慢地說:“我三哥的眼光不錯,你是個人才,這次你殺得好!”
“大王……”舞裳妃焦急地叫了出來。
“別說了,”鐵勒延陀猛地擺了擺手,“我不會為了一個狗屁傢伙殺我自己人,那不是變得和我三哥一樣了嗎?”
他轉身朝帳下傳令兵喝道:“傳令左驂、黃龍進來,立刻點起兵來。一不作,二不休,將青陽人全圍起來,就地殺了,一個人也不能放過了。
他沉聲喝道:“給瀛棘的各位大人傳令,今天,就反了吧。”
赤蠻大喜,從地上跳起來說:“我也去!”
舞裳妃唉了一聲,不再多勸,扶着額頭退到後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