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那一天起,陰羽原上每天都有人打成一團。他們在街角,在馬廄和原野上打鬥,在哪兒都能聽到拳頭怒吼的聲音,鮮血流淌在了冰雪裏。也不僅僅是瀛棘人和鐵勒人打,他們相互之間也打,只要出現了太嚴重的場面,左驂的人才會動手管一管。

鐵狼王和舞裳妃都當我在胡鬧,對此付之一笑。他們要管的事情太多了,在某些地方對我讓一兩步也不當什麼。我希望瀛棘的孩子們慢慢地變野,變得嗜血,只有這樣,才能在這樣的世界裏活下去;只有這樣,才能變兇猛,才能當猛獸,才能長大啊。

我母親依舊沒有多少時間和我在一起,她甚至比我離開陰羽原前去蠻舞的時候更忙,從日出到日落都和各氏的那顏們在一起。我的幾位哥哥來大營的日子也越來越少。鐵勒延陀將各部的精兵都調撥到大營來,名義上是在我的手下,實際卻都歸攝政王手下節制。我的哥哥對此極度不滿,他們每次都是有事才過來,陰沉着臉,報完情況就走,絕不多停留片刻。這片看似安寧的草原下,新的暗流在涌動呵。

許多個夜晚,我獨自坐在冰冷的瀛棘王卡宏里溫習老師教給我的功課。我把所有的人都趕出去,楚葉除外,我習慣了她悄無聲息地蹲坐在一旁陪我。不需要給我端茶或拿其他東西的時候,她就一聲不吭,一動不動,就如同不存在的一股雲煙,或者如沒有生命的青銅燈盞。

辰月教的力量來源是個謎。從大合薩那聽說。他們號稱從暗月中汲取力量,暗月之變的時候,就是他們發揮出的力量就達到頂峰。但古彌遠教給我的東西和暗月術法卻差異極大。這些思慮讓我陷入到迷離的亂陣當中。這是古彌遠從伏藏經中發現的力量,還是這就是辰月教的本來面目呢?

星辰轉變,九星連珠,填盍印池,郁非亘白,它們擁有各自力量和不同的屬性,有的熾熱如火,有的溫婉如水,有的鐵面無情。它們的力量都是從何而來,又有什麼使這些完全不同的力量扭結在一起?既然起源相同,為什麼它們所擁有的力量卻有如此大的差異?

極笏算就如同得了狂病的野馬拖帶着我在浩瀚銀漢中飛速穿奔,我感覺到它打開了宇宙間一扇又一扇的門,但更多的門又當著我的面重重合上。有一股我不可捉摸的力量在門的後面流竄,我好不容易打開這扇門的時候,它卻逃奔到數億萬裡外宇宙另一端的其他門後面去了。隱藏在星辰的力量之後的,是什麼可怕的力量?找到了它,我就能控制住自己的命運了嗎?

墨水從我的筆端一滴滴地滑落在鋪開的白絹上,然後在上面洇開,勾畫出了另一幅不可解釋的迷圖。

我看着這幅圖想,有許多問題沒有老師我詳解不開,他卻說走就走了。這個反出辰月教的叛徒,這個白衣道的創始人,他那一塵不染的白袍子下又到底蘊藏着什麼秘密呢?

那天晚上,我快步行走在一座密林里,四處都是黑色的直挺挺的樹榦,葉子已經掉光了,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椏豎在黑色的天幕下,如同死去的鹿群。古彌遠的白袍子在暗夜裏如同一個模糊的影子,稍不留神就會溜走。我快步追了上去,拚命地喊着:等等我,老師。那個白色的模糊影子卻越走越快,我拚命地追啊追,突然被一個東西絆倒了。我爬起來,低頭看着自己手上,不知何時多了一把劍,劍上一泓鮮血正在往下流淌。我老師卻突然出現在了我面前,他冷冰冰地問:你追上來幹什麼?你是要殺我嗎?

他的嘴角淌着血,張開嘴,露出染滿鮮血的牙齒,哈哈大笑。長樂,你看出來結局了,你看到了,所有的老師都會死在學生的手下。這就是元宗極笏算的真相。老師和學生,都將成為敵人而不是朋友。他那可怖的笑容,冷冷的眸子死死地盯着我,突然變成了一張女人的臉,那女人混合著舞裳妃和雲螢的相貌,光彩奪目,臉上卻沾滿了鮮血。

我大叫了一聲,從噩夢中醒來。迷迷瞪瞪地看着四周地上攤滿了一地的算籌和撥珠,原來我剛才在演算中不知不覺睡著了。

楚葉輕輕地拍着我的背:“別害怕,公子。我在這呢。”

我喘了口氣,還坐在那裏發愣,突然鼻端聞到一股細細的的珥子花香,蠻舞的公主都喜歡這種花。我只來得及輕輕地抖了一下,我的母親就推開門走了進來。她擺了擺手,屋子角里站着的楚葉就輕悄悄地不帶一絲聲音地退下了。

她披着一件長及地面的黑色長毛裘皮,沒有一絲雜色,毫端都泛着微微的藍光。她比跟着我父親的時候要富貴多了,內里是一襲緞子面的滿綉白鳥崧草的青絲袍,衣袍華貴雍容,但掩飾不住微微膨脹起的肚子。她看我的神色帶着消抹不去的慵懶。

“這屋子裏真冷,”她說,一團團的白氣從她的嘴裏呵了出來,“你不冷嗎?”

“我?”我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單薄的單衣和光着的腳板,搖了搖頭。

她在屋子裏走了一圈,我看着她長長的裙裾拖過烏黑的地板。

“你不想和我說些什麼嗎?”她溫柔地問。

我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長樂,”我母親轉過頭來,帶着點哀傷地看着我,“你比冰山還要冷冽。你是不是恨我?”

我搖了搖頭,圓睜着眼睛看她,還是不作聲。

“如果我在你身邊陪你長大,你是不是就不會用這麼陌生的眼睛看我?”她嘆着氣說,“我真妒忌楚葉那奴僕呢。”

月光從打開的門口泄露進來,在烏黑的光溜溜的木板地上泛起一片銀子般的光。瀛棘的王后蹲下身子,摸着我發燒的額頭:“長樂啊長樂,我的兒子,你會成為瀛棘最偉大的君王嗎?”

我張了張嘴,輕輕地叫了出聲:“姆媽。”這聲音如同蚊子的聲音一樣細弱,這是五年來我第一次喊出這個詞。隨着這一聲喊,凍結的心湖冰層又開始折斷破裂了。我害怕極了,一股溫暖的東西在冰湖面下咆哮翻騰。別讓我害怕,別讓我痛苦啊。我在心裏抗拒地呼喊着。

她聽見了我的掙扎,她是個多麼聰明的女人啊。

她凝視着我,那一雙能讓千萬人為之俯首的眼睛裏蘊含著的巨大的悲哀:“大合薩,還有別的人,都說你將成為真正的君主,他們為此歡欣鼓舞,可只有我才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啊——所有的男人都會為了成為偉大的君王而放棄一切,你父親就是為此而離開了我,如今你也要離開我了嗎?

“你已經變了,長樂,雖然我不常看到你,但我也看得出來,你變了,即便是和你從蠻舞歸來的最初幾個月相比,你也變多了。”

我始終沒有注意過長几上還有一面銅鏡,此刻我分明在那面鏡子裏看到一張如冰晶鑄成、光潔透明但是蒼白的臉,那不是孩童的臉,我的眉心已經皺起了一道豎紋,看上去彷彿一副苦惱的樣子。

我掉過頭看着她微微膨大的肚子:“鐵勒最終會殺掉我的是么?”

我的這句話像毒牙的刺一樣扎了她。我的目光讓她害怕了,我母親的臉色變得蒼白:“他不會的。我愛這個男人,就是因為他不會想要當王,不想為此忘掉人該有的東西。倒是你,長樂——你開始像你父親一樣無情了。”她笑出了聲來,“它們已經拿去了我的丈夫,如今又要拿去你嗎?瀛棘需要你,那就把你拿走吧。”

我含糊地喊了一聲,拖住了她的衣袍角,我撲進了她的懷裏,把臉埋在她散發著香料和母親氣息的懷裏,讓我最後一次快樂地哭吧。

等我不好意思的擦乾眼淚的時候,她看到了掛在壁上的那把短刀破狼:“這是你父親的刀嗎?”

“是的,是我三哥給我的。”

她取下那把刀,摸了又摸,長長地嘆了口氣:“我剛認識你父親的時候,他腰上就掛着這柄刀。”

“你要是喜歡,就拿走吧。”我說,我不在乎這些殺人的東西,那一刻我只喜歡聽到她的聲音。

那一天夜裏,她抱着我輕輕地唱起了一支歌,那是楚葉常常唱給我聽的蠻舞的夜歌,它飄渺如月光灑下的薄紗,如沙子沙沙地撒進大海,如霧氣淅瀝地凝結在樹葉。那細細的聲音好像天籟一樣縈繞在我夢裏。那是一個快樂的晚上,

要不是後來門外又傳來沉重的腳步聲和馬兒不安的鼻息聲,我就會在我母親的懷裏睡着。

門啪的一聲被大力撞了一下,一個黑影和着股旋風卷了進來。這營地里除了鐵勒延陀,再沒有人敢如此地衝撞進來了。

鐵狼王哈哈笑着,酒把他的腳步燒得虛浮。他的頭髮從鐵盔下冒出來,亂蓬蓬地遮住發亮的眼睛。不知道什麼事情讓他如此高興,

“舞裳,”他叫道,“你在這兒,我到處找你。”他騰騰騰地大步沖了過來,從背後抱住了我母親。

“噓,”我母親掙扎了一下,嗔道,“不要在這裏……”

“這有什麼關係,”鐵勒延陀哈哈笑着說,“長樂也是我的孩子啊……”他鬆開手,扶着我母親的肩膀說,“和我回去。”

舞裳妃蹙了蹙眉頭,輕輕地把我放在了地上。在出門前,她回過頭來看我,那雙眼睛裏還帶着如玉一樣晶瑩的水滴。

“別不開心,別抱怨我搶走了你的母親,”鐵勒延陀沖我露出牙齒一笑,“阿鞠尼。我送了你一件禮物,就在門外邊。”他不管我母親的埋怨,一把抄起她扔上了他那匹巨大馳狼的狼背,大笑着跟着跳了上去,摟着她跑遠了。

我走出門外,站在已經開始化的雪地里。拴馬樁上拴着一件活物,正在那兒轉來轉去地蹭着木頭。那是一隻渾身白色長毛的精靈,白得如雪,沒有一點雜色,藍色的眼珠子深邃如月牙湖的湖水。它是雪地里的精靈,在雪地上來回走動的時候輕快得像一團影子,此刻它只有條大狗那麼大,它跑近來,用濕潤潤的黑鼻子拱我的手。

鐵狼王將一匹一歲的小白狼送給了我。它雖然幼小,跑起來卻快若旋風,而且它從不害怕,不論是雷震熊咆,還是刀光劍影。在後來的二十年裏,它如同最忠實的衛兵,始終陪伴在我左右。

古彌遠和我說過,武士以刀劍為武器,文士以刀筆為武器,術士以心靈為武器,而我們必須以細微的萬物萬相為武器,放箭的人瞄準的時候偏了一絲,不過是一箭將靶子邊上的人洞穿腦門,武士殺錯人,不過是多殺一人,殺十人的區別,而我們如果看錯了一個微小差異,殺的卻是千萬人。

很快就發生了一件事讓我把他的這句話牢牢記在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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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白雀神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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