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隱藏在心的秘密
1.
躺了一會兒,我的四肢稍微可以動彈了,於是我勉強坐了起來,打量了一下自己的上身。我的緊身衣好多地方都破了,那是剛才戰鬥留下來的。我需要檢查一下自己的傷口,於是掀開衣服來看,但是很快就把衣服蓋上了。
真的很嚴重,我自己看了都害怕!我掏出放在口袋裏面的手帕,擦拭了嘴角和身上的血跡。知道不可能全部擦掉,所以我只是隨便擦了兩下,又把散亂的頭髮重新綰好。
突然想起普洛給我的傷葯,也不知道有沒有效,就干吞了幾顆下去。
又等了將近半個小時,我開始焦急,怎麼還不見人回來呢?還是他們去了別處?我是否該去找找?我捂住胸口,緩緩站起來,但是馬上咳嗽不止。我需要喝點水,可惜我們把水丟在了車裏。
我有些急躁地仰頭仰視着圓月,忽然天空破開一塊大洞,一個身影從中飛出,翩躚如黑色燕尾蝶。
我在地面大喊起來:“外婆,外婆!”
由於太大聲,我胸口又開始劇烈疼痛。月漣顯然看到了我,降落在我身邊,她笑嘻嘻地正要來個大大的擁抱,卻瞬間剎車。
“怎麼搞的?”她捧住我的手,“你受傷了?”
“嗯,我差點殺了一個人。”我笑笑。
月漣的杏眼又開始發洪水:“天殺的,都怪我沒保護好你。現在痛不痛啊?我的小皙啊,我帶你去看醫生,你外公怎麼還不來,我……”
我手搭在她肩膀拍她:“臭外婆,我沒有那麼弱不禁風。你和誰在打?勝利了?”
“嗯,是一個魔黨的血族。原來那個不死人的終極能力就是釋放黑暗,破碎后,釋放的黑暗將我們都吸了進去,到達一個異次元空間,在那裏有等着抓我們的血族。我還以為他只是把我一個人捲入了黑暗,沒想到你也受到了襲擊。”
我正在納悶,天空再次撕開道口子。我望到白衣飄飄的江書瑋從中飛出,然後輕盈地在地面站定,雙手插在風衣口袋裏,敞開的風衣被風吹起,棕金的頭髮閃閃發光。
江書瑋走到我身邊,看到我后,臉色一變:“安愛絲,你怎麼了?”
月漣在旁邊哼哼嘰嘰地說:“都怪你不保護她,你看她受傷了。都是你,都是你!”
這個月漣啊,我再次無語。
“你必須休息,咱們回去吧。”他的神色充滿擔憂。我不是不懂,只是……
“都走到這裏了,怎麼可以回去!求求你們,我還行,我只需要喝一口水而已。”
“水,我幫你去找。”月漣不等我回話,一溜煙就不見了,速度快得讓我咂舌。
現在只剩下我和江書瑋大眼瞪小眼,我忙問:“現在幾點了?”
江書瑋從口袋掏出一塊看起來有些古老的懷錶:“十點四十四分。”
“糟糕,要來不及了!”我咬咬牙,前方的路似乎還很遙遠。本來山路就已經夠崎嶇了,沿路還有米福爾德設立的各種為了消耗我們體力而抓捕我們的陷阱,我現在只能指望普洛和修斯那一邊能夠快點。外公已經在山頂和魔黨戰鬥了吧,但是他肯定是無瑕顧及到我的朋友的。
“安愛絲,你別急,坐下休息一下。”江書瑋小心翼翼地扶我坐在一塊大石頭上,他單腿跪下,將我幾綹散發攏到耳後。
“是我不好,我應該快點結束了來找你的。對不起!”
我看到他緊握的拳頭,骨節發白,好像很用力的樣子。我微笑,拍拍他的手背:“我也很強,不會輕易死的。咳咳!”我又開始咳嗽,他變得手足無措。他慌慌張張的樣子真好笑,第一次讓我產生了一種“他有點可愛”的想法。轉念一想,那個人是不是也曾經覺得他很可愛呢?
“你還笑。”他沒好氣地瞪我。
“江書瑋!”我決定問問他。
他抬頭看我,疑惑地問:“幹嗎?”
“你喜歡陽光嗎?”
我淺淺笑着,並且看到月光下他冰藍色的眸子猶如燃燒的磷火。那雙眸子中涌動着許多的感情,我根本看不懂,不過我只是單純地想問問他的看法。
“喜……歡!”半晌,他垂下頭,低聲回答。他冰冷的手握我握得相當用力,彷彿陷入了某種回憶。
“那以後我變成了你的後裔,還可以隨時問你白天的事情。多好啊!”
他猛抬頭,激動得手發抖,雙眼比傳說中的夜明珠還要亮:“安愛絲,安愛絲,我……我已經失去了……”
“什麼?”我稍微欠身,想聽得更加清楚。
“我已經失去了陽光。安愛絲,你知道嗎?陽光是在人心裏的。”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於是我們陷入了沉默中。半晌他又說:“安愛絲,對不起,其實我是……”
一陣細碎的笑聲打斷了江書瑋的話,我們倆同時抬頭去看,發現不遠的一塊巨石上站着一個女人——是妖狐。她依然是那麼令人厭惡和害怕,黝黑的發擋住半張臉,看起來猶如夜行的鬼魅。
只見江書瑋眉頭緊蹙,護我到身後:“安愛絲,待在這裏,別亂動。”
現在的我想亂動也亂動不起來了啊,我伸手拉住他,他回頭看我。
“千萬要小心,答應我,安全地回來。”
“好。”他細膩的手指肌膚輕觸我的面頰,眼神柔和而婉轉,可是他轉過臉的瞬間,我瞥到了宛若冰霜的表情。他大步向著妖狐走去……
2.
這是一種什麼感覺?我彷彿看到他的前方沒有了光明,只剩下一片死寂的黑暗,而他正在一點點走入那片陰影里,眼看整個人都要融化進去了,我再也看不到他了。我使勁揉揉自己的眼睛,再次去看,他依然大踏步地向樹林子裏走,壓根兒沒有什麼黑暗陰影,剛才只是我的幻覺嗎?
我的周圍好像又被他布上了結界。我已經被他設了無數次這樣的結界,所以已經很熟悉了。我安靜地坐在結界中央,看着這個如白色薔薇花一樣的男子漸漸遠去,我心裏默默祈禱,希望他能夠打敗妖狐。
他終於走到了妖狐面前,也躍上了那塊巨石。他們好像在說話,但是距我有些遠,一般人在這種距離下是根本聽不到談話的。我合上眼睛,放鬆自己的耳朵和身心,靜靜地凝聽,漸漸地,那微弱的聲音隨着飄忽不定的風傳到我的耳朵里,斷斷續續。可是至少我還能聽到一些隻字片語。
“我們……見面……上次被你逃掉……你……我多想你嗎?”
那是妖狐充滿誘惑的聲音,如果她願意,她也會由鬼魅變成以□人的狐狸精吧。
“可是我……不覺得高興。”江書瑋的聲音充滿輕佻。
“你真粗魯……不知道……女士耶!我發現……越來越……喜歡你了……讓我毀壞你吧!這種破壞最愛東西的感覺……好棒!”
妖狐果然也是一個變態,從某種變態意義上來說她和江書瑋很像,如果不是敵對的情況,兩人說不定一拍即合。我搖搖頭,繼續聽他們的談話,可是隨後卻沒了聲音。我吃驚地睜開眼,發現妖狐不知何時已經轉到了江書瑋的背後,她的一隻纖纖玉手從後面捧住了江書瑋的臉,她的腦袋貼在江書瑋的臉頰旁,嘴邊掛着滿足的笑容。我的視線猛地下移,發現妖狐的另外一隻手已經穿透了江書瑋的心臟,血液瞬間奔涌而出,將他胸口的大片衣服染紅。妖狐緩緩將手從他的胸口抽了出來,江書瑋倒在了地上。她將手指送到口邊,伸出舌頭舔食指上的鮮血,臉上的神態被享受和滿足佔據。
“不會的。”我自言自語,並沒有太大的反應。
妖狐挑眼望向我,她肯定認為我嚇傻了,臉上的神色更為得意。但是她馬上就會意識到自己已經陷入江書瑋的水月幻境中,接下來受苦的是她,而不是我。我並沒有在江書瑋製造的幻覺里,我只是看到江書瑋在她面前製造了一枚鏡子,在鏡子中反映出來的就是她此刻陷入的幻境景象。江書瑋就是通過鏡子來看到被施法者的內心世界,並且加以折磨吧。以前他也這樣對待過我和外婆!
她的世界忽地被鋪天蓋地的血浪席捲,她甚至沒有反應過來就被十幾米高的巨浪打下了懸崖。她的身體疾速下墜,在懸崖下,血海猶如一張巨口在等待着她。她像一顆炮彈一樣俯衝下去,過了一會兒又被推出海面。血液里各種形狀怪異透明形體的幽靈一起撲上來撕咬她的肌膚,拉扯她的頭髮,她被推入血液中,一會兒頭又被提出海面。黑壓壓的天空不停閃動五顏六色的閃電,這些閃電每一條都打她的臉上,身軀上,頭頂上,她頃刻皮開肉綻。她發出尖利刺耳的呼喊聲,可是頭又馬上被幽靈壓到血海里,她的滿臉都是猩紅的液體,口腔和鼻子根本看不出淌出的是她自己的血還是血海中的。
我別過頭去,不想看這恐怖的一幕。即使我只是個旁觀者,都覺得眼前的景象太恐怖了。江書瑋認真起來,其實非常強大,我突然意識到,他從未對我和月漣使用過如此殘酷的手段。
我還在胡思亂想,剎那間聽到清脆的玻璃破碎聲,那面鏡子竟然分崩瓦解成粉末,幻境也隨着鏡子的破裂而消失,妖狐趴在那塊巨石上,她從頭到尾都在那裏,從來沒有移動過半步,從一開始她就被引入了江書瑋的幻境裏。可是妖狐是怎麼發現自己陷入了幻覺,又用什麼方法打破了幻境並從中走出來的呢?
她此刻相當狼狽,頭髮亂如雜草,衣衫不但凌亂還破損了,皮膚上道道划痕,嘴角鮮血直流。看來幻境雖假,但受到的傷害卻是真的,精神上的傷害讓她的本體也出現了創傷。
“該死的!”她咆哮道。
江書瑋並不是完好無損的,他口中居然也吐出了鮮血,留在他的白色風衣上,猶如最妖冶的杜鵑花。我才知道,他的幻境如果被破壞,那麼他的本體也會受到傷害,從他的反應來看,這個傷害還不是一般的重。
我想邁開步子過去,可是邁不動,結界依然存在。是不是結界還在,他就沒事呢?我這樣祈禱。
他們現在是兩敗俱傷,妖狐蒼白如女鬼,衣擺一甩,瞬間消失在我的視線,我以為她逃走了,還未來得及鬆口氣,她又突然出現在江書瑋背後。她的頭髮浮在空中,如同海藻散開在水裏,而她的背後突然竄出來許多白色的狐狸。它們不是實體,好像有點透明,隔得太遠我也看不太清楚。只是覺得有一團黑氣包裹着妖狐,那是一種相當濃烈的怨氣。
狐狸們撲向江書瑋,把他整個人都包住,只看到白色的一團,根本找不到他的人影。我心揪得很緊,胸口又開始疼痛起來。
“被狐狸啃得骨頭都不剩吧!”妖狐歇斯底里地怒喝。
爆炸一般的巨響后,所有爬在他身上包裹在他周圍的狐狸全部被彈開,狐狸軀幹支離破碎掉了一地,頃刻間化為烏有。江書瑋挺立起來,只是衣服有些破損。他揶揄地看着前面的女人,勾勾手指挑釁,彷彿在說:“還有什麼本事,使出來啊!”
妖狐背後的的黑洞繼續擴大,更多的白色狐狸洶湧而出。江書瑋的手化為利爪,一躍而起,利箭一般衝到妖狐所在的半空,撕開她肩膀上的肌肉。妖狐凄厲嗥叫,頭髮彷彿有了生命一樣,倏地纏住江書瑋的腿。塵土飛揚,沙石滾動,月亮已經被隱藏在烏雲中,周圍的一切都陷入一種更加陰晦、潮濕的黑暗裏。
江書瑋倒在地上,利爪划斷纏繞他腿部的長發。然後他一把抓住妖狐的頭髮,拖動她在空中數個迴旋,妖狐就像一隻陀螺,被耍得團團轉,最後江書瑋的手一松,她砸在百年樹榦上,倒地,全身是血。
是不是勝利了?我心想。
3.
忽然聽到身後有嘈雜的腳步聲,我回頭去看,有幾百個手持電棍的黑衣男人衝著我來了。我很清楚,江書瑋的結界阻擋不了人類進入。離我稍遠的江書瑋立刻發覺了我這邊的危險,瞬間他替我解開結界,我又可以活動了。只是我現在的身體去對付這麼多人,太勉強了。我連站起來都有些困難。
“安愛絲!”江書瑋驚慌中迅速沖向我,我從未見過他驚慌失措的樣子,即使剛才進行如此慘烈的戰鬥,他的眉頭都不曾皺一下。可是,現在他居然像是忘記了一切似的朝我跑來。而我卻看到了他身後爬起來的一臉猙獰的妖狐——
“不行啊!後面……”我凄厲慘叫起來,胃中腥味上涌。
江書瑋將整個後背暴露出來,妖狐趁機在後面對他進行致命攻擊,我頓時覺得眼冒金星,視線也模糊起來。天地彷彿都被撕裂,世界變得殘破不全,在朦朧的視覺中,我看到他飛了起來,身體如斷線風箏一般失去了方向。我倒在地上,聽見腳步聲越來越近。可是我不擔心我自己,江書瑋怎樣了?他到底死了沒有?
沒有哪一次比今天的預感更不祥!
我抓住地上的枯草,哭了起來:“不要啊!”
“你在哭什麼?”溫潤的聲音在我耳邊低語,我被一個有力的臂膀撈起來,他夾着我躍起,穿梭在樹叢中。他的速度很快,我甚至看不清周圍的景物。
“你沒事?”我難以置信地攥緊他胸前的衣襟,那裏有妖艷的花朵在綻開。
他微笑了:“傻瓜,我說過,只要有我在,就會一直保護着你。”
我聽他這麼一說,稍稍安心,還欲張口,他的身體卻突然失去平衡,我們一齊往地面摔去……
他將我摟在懷裏,自己背部先着地,我緊接着摔到他身上,耳邊清晰地傳來他的悶哼聲。
“沒事吧?”我慌慌張張從他身上爬起來,這個情景讓我想起當初我倆一起被殭屍關在黑屋子的情景。他還戲謔說我很重!
“我好得很。”他艱難地撐起身體。我望向他的臉,發現比以前更加蒼白。
“外婆很快就會來了。我們……”由於太激動,我咳嗽起來,他攥緊我的手。
“別急,一切都會好的。”他煞白的嘴唇親吻我的指尖。
我內心平靜下來,看着他雖蒼白卻英俊似天人的臉,使勁點點頭。
“謝謝你幫助我。”
“別這麼說,安愛絲。”他手指微涼,從我的臉頰劃過,停頓在我唇上,“如果救出那個人是你的願望,我就會幫你去實現它。”
我的心猛跳了幾下,分不清是什麼滋味。撐着地面的手掌感覺被什麼東西浸潤了,我低頭一瞧,竟然是——鮮血,冰冷的鮮血。
“你……”我萬分訝異中去看他的後背,那裏的白風衣已經被染成深紅,血液還在不停地流淌。
我的手掌已經滿是他的血,我的肩膀開始發抖:“不要,不要這樣!”
他淡淡地笑了,不是我熟悉的嘴角弧度,這才是他真實的笑容:“沒事,死不了,真的!”
“有人告訴過我,如果你沒有意識到人終將死去,就不能體會活着的滋味。如果你不認為活着是多麼奇妙而不可思議的事時,你也無法認識你必須死去的事實。”他說完,很愉快地笑了,笑得相當爽朗。臉上滿是回憶的快樂,說這個話的人是——
我嘴唇哆嗦,正想說出我心中所想,江書瑋的神色卻變得嚴肅。他再次抱起我,一躍而起,彈開的瞬間,我們原來所在的土地被鞭開一條巨大的縫隙,如同大地咧開的嘴,裏面突出幾塊“牙齒”。妖狐渾身是血,長發已經變短,其餘的頭髮形成一條粗壯的鞭子被握在她的手裏,看來這是她最後的絕招。
“何必做到如此?”江書瑋冷冷地問,抱着我的手臂卻有些不穩,他受了很嚴重的傷,我不能繼續這樣安心地躺在他懷中了。我掙扎了一下,跳到地上,腳剛落地的剎那,內臟彷彿撕扯般抖動了一下。
妖狐咬緊血紅的嘴唇,鞭子再次抽向我們,這一鞭沒有打到我們,我和江書瑋各跳至不同的方向。我落地的時候再次感覺胸口裂開一般的疼痛。
“因為主人要我抓走她,我就要抓。我不會辜負主人。”她眼睛出現一片血霧,整個人已經發狂暴走。
我很難理解妖狐的心態,只是明白一點,不是她死,就是江書瑋亡。我摸出靴子裏藏的一柄飛刀,瞄準妖狐后,對着她甩過去。可是飛刀還在空中,她就抽了一鞭子,刀立即斷為兩節掉到草地里。我看見江書瑋半跪在地,似乎很痛苦,不行,必須馬上解決掉那個女人。
我仰起頭,目光和妖狐的眼睛碰個正着,她看到半蹲在地上的我,向我飛過來,眼睛瞪着我的神情就像要把我的血吸干一樣,看起來比鬼更可怕。我撐起身體,手摸索到了藏在另外一隻靴子裏面的刀。我準備等她接近的時候刺中她的胸口,於是我根本沒有動彈的表現,就那樣半蹲在草地上,隨時準備像彈簧一樣躍起,將手中的刀刺入她的胸口。
她沒有迂迴,直衝我而來,我身軀如同緊繃的弦,隨時等待最後的一擊。我的呼吸愈加急促,胸口就像有一把火在焚燒……
“安愛絲!”我聽到了江書瑋的咆哮。
馬上就好了,請你再等等!
我看到她的鞭子朝我揮來!完蛋了,她不是要活捉我的嗎?為什麼使出了鞭子?要在這裏置我於死地嗎?我的判斷失誤了,而失誤的代價就是——死亡。
鞭子劃破空氣形成真空帶,撕裂的風在我耳邊呼嘯。我彷彿聽到冥河之水流淌的清脆聲音,叮叮咚咚,還有彼岸花在輕笑。只是我很不甘心,我不能死在這裏!
“別怕。”江書瑋的聲音再次將我的靈魂召回,我睜眼,看到他的臉距離自己只有五寸,而身子已經被他緊緊抱住,彷彿要被他揉入自己的身體裏。鞭子抽打在軀體上的聲音不絕於耳,我沒聽錯,就在離我很近的地方,一聲接着一聲……
江書瑋的手指陷入我的肉里,臉色因為失血而變得煞白。我眸子睜大,從他的肩頭看過去。妖狐就在我們後面,我和他半跪在地上,而鞭子一下一下地抽打在他已經受傷的背部。我看到鞭子甩出來的血,在空中飛濺。
時間彷彿凝固了,我聽不到任何聲音,也看不到任何東西,只看見在空中停滯的血紅的花朵,它們靜靜地綻放,如同詭異的紅玫瑰。它們在對我微笑,但頃刻卻化為最猙獰的面孔,一張張怪誕的臉對着我的眼睛撲過來。我的視野里滿是血液……
“啊啊啊——”我撕心裂肺地喊起來。
4.
江書瑋從我肩邊滑落,重重倒在地上。突然一柄飛劍從我身側飛向妖狐,妖狐慌忙閃開。飛劍的主人隨後出現了,她一身棕色斗篷,褐色的鬈髮被風吹得凌亂。小如怒喝一聲,手伸向天空,彎曲如蛇的劍重新飛回她的掌心。她魚躍而起,俯衝向已經亂了陣法的妖狐……
“回答我,不要,不要……”我語無倫次,緊捏着江書瑋的手。
他嘴邊一片殷紅,我用手去抹,卻發現越抹越多,我的手掌上也全是血。我凄厲地哭喊,吐出大口大口的鮮血。
“安愛絲,安愛絲。”他呼喚我。
“不要丟下我!”我渾身顫抖,胸口痛得幾乎要暈厥。
“原諒我,安愛絲,原諒我。”他的手顫抖着為我擦眼淚。他的手上也沾滿了我倆的鮮血——冰冷的和溫暖的血液。
“是我殺了你的父母,原諒我。”他斷斷續續地說,淚水流了下來。現在換我驚詫了,什麼?他在說什麼?
“我最愛的人,被我親手殺了!”他突然大笑起來,“我最愛的……”
他的眼睛越來越混沌,身下的土地因為吸飽了血液而變色。
“別死,不要走!你說過幫我的,不能就這樣走了啊。”我抱住他的頭。
他對我的話置若罔聞,手擎向空中,聲淚俱下,“墨,墨,原諒我。”
我握住他那隻無助的手,他轉頭來看我,那雙透徹的冰藍色眼睛已經不復存在。溢滿淚水的眼睛混混沌沌,淚水與血水交纏。
他和我交握的手掌忽然冒出點點金光,朦朦朧朧,並逐漸擴大,我和他都被罩入這團光芒中。我還未明白是怎麼回事,就看到眼前出現一幅熟悉的畫面——
是凡爾賽宮!為什麼我會看到凡爾賽宮?是幻覺嗎?
這是春天的凡爾賽宮,我小時候居住的城堡就在那附近,所以我對這座宮殿很熟悉。凡爾賽宮被包圍在鮮花叢中,我似乎嗅到了空氣中漂浮着的甜香氣息,陽光格外的耀眼,應該是個燦爛的春日。
江書瑋站在宮殿的一片陰影里,他懷中抱着一個女人,女人的脖子上赫然有兩個大洞。他丟下女人,舔了舔嘴唇,一臉的乖張笑意。江書瑋就是這樣的暴戾,他居然肆無忌憚地在遊客如織的宮殿外吸血!
他轉身,突然看到了站在他背後的女孩。女孩有着一副東方人的臉孔,大概十六七歲,算不上美麗,頭髮烏黑垂直如瀑布。她正對着江書瑋微笑,沒有一點懼怕的神色。
我猛地覺心頭一痛——那個人是……那個女人是我的媽媽!
“你笑什麼?”江書瑋目露凶光,走近媽媽。
媽媽朱唇輕啟:“吸血鬼先生,你這樣很粗魯,吸血的姿態一點都不優雅。”
“那怎麼才算優雅?”江書瑋輕佻地笑了。
“我覺得把人家的脖子咬兩個洞,弄得滿嘴鮮血,很粗魯啊。你為什麼不試試通過毛孔來吸血?”
“你為什麼知道這些?你是誰?”江書瑋已經離她很近了,可我看得出來媽媽絲毫不害怕他,她清脆地回答:“我是即將成為吸血鬼的人!”
聽到媽媽脫口而出的話,我內心再次劇烈地震蕩——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媽媽說了和我一樣的話,不,應該是我說了和媽媽一樣的話。
“血族並不像你想像中那麼好。”江書瑋是那麼的不屑。他斜睨着媽媽,冷淡地說。
“我知道。”她沖他點頭。這時遠方傳來腳步聲,她慌忙拉住江書瑋的手,“被人發現就糟糕了。來,我知道有條小路。”
他們倆從媽媽知道的小路逃離了現場。
媽媽帶着他來到了一片綠茵地上,她自顧自地坐在草地上,黑色長發在陽光下如同上等的綢緞,頭頂的光暈像天使的光環。
“我叫墨,你叫什麼?”
江書瑋明顯地猶豫了一下,最後他終於吐出了三個字:“科柯林。”
這難道是江書瑋最初的名字嗎?他居然肯告訴媽媽他的名字,但是他從來沒有對我提起過他真正的名字!
江書瑋又問道:“墨是什麼意思?”
媽媽拿起他的手,我看到他的手抖了一下,媽媽又笑了,在他手心寫下一個“墨”字。
“這是中國字,墨就是這樣寫的,有點複雜吧。墨的意思嘛!”她眼睛咕溜溜地轉,那是一對和外婆一樣的黑葡萄般的眼珠,“就是這種顏色。”她撂起一綹黑髮,“黑色,墨水,懂了吧。我叫陳墨,聽起來就像‘沉默’。”
江書瑋似懂非懂的樣子。
“科柯林,你有朋友嗎?”但媽媽似乎並沒有要江書瑋回答的意思,不等他應答,又接著說,“我就沒有。在太陽下好溫暖啊,我很喜歡這種感覺,但血族的其他人是不會知道的,對吧?!我要回家了,明天你還會來這裏嗎?也不知道為什麼,看到科柯林,我就覺得,我們可以做很好的朋友。”
“真是喜歡擅做主張!”江書瑋冷漠地說,媽媽兀自笑着站起來離開了,走了很遠還回頭對他揮手。
在那一刻,我看到了江書瑋眼底的疑惑,以及不易察覺的情感波動。
最後的畫面彷彿電影膠片,在金光中淡去。
我這是在哪裏?我進入了江書瑋的回憶中嗎?這應該是他和媽媽第一次見面的情景吧。接着,更多的畫面如電影一樣從我眼前閃過。
“科柯林,你為什麼不來找我?”媽媽如幽靈一般,在江書瑋剛踏入宮殿大門的那一刻跑出來,責問道。這是他們的第二次相遇,還是在凡爾賽宮裏。
江書瑋冷冷地看她一眼,反問:“為什麼要找你?”
“那你現在站在這裏幹嗎?”
“只是為了看看咬死遊客的後果。”
“唉,算了,我還以為我們是朋友來着。”她毫不在意地將手放在腦後,蹦跳着離開了。
江書瑋跟在她後面,她跑到一處花壇邊,對他招手,他走過去並排坐下。
“你是日行者吧?”她問。
江書瑋露出警惕的神色。
“別怕,我很羨慕的。血族可以行走在陽光下,如果我也是這樣就好了。因為我最喜歡陽光了。”她的笑很爽朗,“我有時候會想,我是為了看陽光才出生在這世上的。”
“那為什麼要變成血族?你被人挾持了?”江書瑋顯得十分好奇。
“沒有啊,因為我要陪着媽媽。時間不多了,我很愛我的媽媽,我不想她孤單。很好玩吧!”她的腳在空中亂蹬,“血族應該和血族做朋友,這樣就不寂寞了,如果以後我不能見陽光了,還可以問你很多白天的事情啊,對吧?”
“笨蛋!”他罵道。
“大概吧。”她敲一下腦袋,傻笑着:“你不覺得能夠活在這世上是很奇妙的事情嗎?我見慣了死亡,所以才會覺得活着真是不可思議的事情。人類是,血族也是。”
江書瑋在凡爾賽宮找了一份保安的工作,留了下來。媽媽經常白天過來找他玩,她就像一個話嘮,很多時候都是她一個人在喋喋不休,而江書瑋則在旁邊傾聽。可是我看得出來,他凝視媽媽的眼神越來越柔和,由原來的警惕、好奇變成了探究,最後甚至含着莫名的溫柔。可是我那粗枝大葉的媽媽似乎並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直到有一天,很久沒有出現的媽媽再次來到凡爾賽宮,江書瑋看起來十分憔悴,媽媽吃驚地問他到底怎麼了。這難道就叫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連如此遲鈍的我都看出來了,江書瑋愛上了她。
江書瑋表面很平靜,他問道:“你最近怎麼都不來了?”
她羞赧一笑:“科柯林,我愛上那個畫家了,他真的非常酷,又有才華,我該怎麼辦?我不該愛上人類的。”
江書瑋忽然捂住了胸口,他顯得十分痛苦,嘴唇剎那變得蒼白。他難以置信地看着媽媽,眼中漸漸浮出了我見慣的鷙戾之氣,那些溫柔和平靜被一掃而空。
他如一頭猛獸般將媽媽壓在了床上:“你是我的,你不能愛別人,你知道我多愛你嗎?”
媽媽在他身下哭喊起來,她拚命捶着江書瑋的胸膛:“可是我是人!我愛陽光,我愛他,我是人!”
江書瑋愣住了,媽媽趁機推開他,踉踉蹌蹌地跑出江書瑋的房間。
之後的事情我已經明白過來,媽媽和那個畫家私奔了,媽媽永遠地離開了從小長大的城堡,離開了愛她的月漣,離開了江書瑋……
5.
突然金光在瞬間消失了,我只能看到滿身是血的江書瑋。他的切膚之痛我真切地體會到了,他深愛着我的媽媽,可是媽媽卻拋棄了他,跟着另外一個男子跑了。
“墨,原諒我。”他對我說。他精神恍惚,已經不認識我了,他以為我是媽媽。
我流着淚水,頷首答應:“科柯林,我原諒你了。我從未恨過你。”
“墨……”他終於微笑了,非常燦爛,就算他現在的樣子稱不上英俊,可這是我一生中見過的最美的笑容。我發誓,不管過去多少年,我仍然會記得他的這個笑容。
“咬,咬我一口,這樣,我會……”他哆嗦將手伸到我嘴邊,我狠狠咬了下去,但已經不知道是什麼滋味了。
“這樣我就不會孤單了。”他說完這一句,身體變得透明起來,無數晶晶亮的小點從他身體中飛出來,徐徐升騰,像夏夜草叢中數不清的螢火蟲。
“科柯林,你不會孤單,我一直一直都記得你。”我失聲痛哭。
他慢慢閉上了眼睛,淚水凝固在他的眼角。綠瑩瑩的光點越來越多,可以透過他的身體看到血染的大地,紛紛擾擾的螢火蟲光芒飄散在我的四周,越升越高,逐漸消失在夜空中……最後,他完全地消失在我的懷中,我只能緊緊咬住自己的嘴唇。
雨從天空無聲地降落,冰涼的雨滴打在我的身上,它們順着我的臉頰往下流淌。
“啊,啊,啊!”我仰頭對着天空歇斯底里地大吼。
我從地上站了起來,回頭去看身後,小如的劍刺穿了妖狐的心臟,插入一顆百年古樹,妖狐被牢牢釘在了樹上。我飛速奔跑過去,用勁全身力氣拔出小如的劍,然後再次狠狠地刺入妖狐的心臟,用力一挑。血肉撕裂的聲音相當刺耳,奄奄一息的妖狐悲凄地哀號。我繼續刺,一劍接着一劍,血飛濺出來,噴到我的臉上、身上,她的血是冷的,她還會知道什麼叫“痛”嗎?我繼續刺着,瘋狂一般地刺着,直到小如抱住了我。
“夠了,夠了,皙然,她已經死了!”
月漣從天而降,她一臉見到鬼的表情,驚惶地丟掉手中包裹着清水的荷葉,一個箭步衝到我的身邊。
“小皙!”
“他死了,我救不了他,他死了!”我語無倫次地對外婆說,“他死了,他死了……”
外婆捏住我的肩頭,拚命地搖我:“小皙,鎮定點,發生什麼事了?”
我推開月漣,往林子裏狂奔,雨滴打在我的傷口上,可是我一點也沒感覺到痛。內心的痛已經超越了一切,它讓我的身體麻木了。
我咬牙切齒,嘴裏還殘留着江書瑋的血。我感覺臉上的肌肉緊繃,臉部的骨頭在“咯咯”作響。我緊緊攥着拳頭,指甲已經將手掌戳破。我一邊飛速地奔跑,一邊對天咆哮:“米福爾德,我要殺了你!”
“小皙!”外婆追上了我,她和我並排奔跑。
“抱歉了!”她說完這一句,我突然感覺脖子一痛,瞬間失去了知覺。
朦朧中,日光模糊不清,有人將我抱了起來,舉到空中,我發自內心的“咯咯”笑着,向大地揮動自己的小手。可是我看不清眼前這個人,只能聽到很陌生的聲音,看到陽光中那燦爛豪情的笑,以及潔白的牙齒。我在想,抱着我的這個人是誰呢?到底是誰呢?
“安愛絲,你是我們的寶貝。”
我低頭去看,那個人旁邊還站了一個女人,那是——我的媽媽!她和那個人一樣,露出燦爛的笑容。陽光披灑在我們三人的身上,好溫暖,好溫暖……
然後,那個人將我交給了媽媽,她拉着我去小鎮上買東西。我走在媽媽的身邊,好奇地盯着路邊各種小玩意兒看。就在這時,媽媽的腳步停了下來。我仰起頭,有一個非常好看的叔叔站在我們的面前。
“Hi,科柯林!”媽媽這樣說道。
媽媽抱着我,我們一起走上了一座高樓。我小心翼翼充滿探究地去看那個漂亮的叔叔,但是他卻根本不看我。
媽媽終於把我放了下來,我不明白,我們到這樣高的地方來幹什麼?
“我喜歡站在高處。每次站在很高的地方,往下望去,就會有種衝動,很想跳下去,然後背上忽然長出翅膀翱翔起來。那種感覺一定很棒!”媽媽說。
“那就飛吧。”漂亮的叔叔忽然摟住了媽媽,他們從樓上掉了下去,我愣愣地看着他們。媽媽會飛了,他們一起在天空飛着,和身後的小鳥打着招呼。
“安愛絲也想飛。”我小聲嘀咕。
“安愛絲,安愛絲。”媽媽在空中對我招手,她笑得那麼開心,飛翔肯定是很好玩的事情,不然小鳥怎麼會成天那麼開心地“啾啾”叫呢?
媽媽終於再次回到了我的身邊。
“科柯林,我必須回家了,明天再見吧。”她拉起我的小手,向叔叔揮別。叔叔終於看了我一眼,可是他的眼神讓我害怕……
天空怎麼突然變得灰暗了,我為什麼又會坐在地板上?這是一間非常簡陋的房子,屋裏有兩個人的身影,匆匆忙忙地收拾着東西。
“墨,快點,我出去發動車子,你去抱安愛絲。我們必須趕快,他很快就會發覺我們逃走了。”
有人將我從地板上抱了起來,然後三人擠進了一部小轎車。車子好像很破舊,引擎發動時刺耳的聲音將我嚇壞了。
雨還在不停地下,天空雷聲滾滾,車子行駛在崎嶇的山路上,速度很快。我通過後照鏡,看到有個黑影在空中飛行。
“他追過來了。”媽媽說。
“不行了。”車子來到一個拐角,我的視線豁然開朗,然後我們連同車子一起飛了出去……
我嚇得閉上眼睛,想叫卻叫不出來,待我再次睜眼的時候,看到一片氤氳的霧氣,媽媽在對我招手。
“媽媽!”我朝她奔過去,可是怎麼也接近不了她。她始終和我保持着距離,遠遠地對着我微笑。
“我要永遠地離開你了。”她對我說。
我焦急地問道:“你要去哪裏?”
“我在岸的這邊逗留太久,現在該回去了。安愛絲,你已經長大了,已經有了自己的思想,完全可以決定以後你要走的路。媽媽可以放心地回河岸的另外一邊去了,你一定要好好地活着,鄭重地選擇未來的路,媽媽和爸爸永遠愛着你。還有,告訴我的媽媽,說我非常愛她。血族沒有靈魂,所以我已經見不到她了。不過一定記得告訴外婆,小墨是很愛媽媽的。”
我看她已經轉身,飛快地問:“那科柯林,你愛過他嗎?”
媽媽愣了一秒,緩緩搖頭:“我在世上,只愛過你的爸爸。”
“那你原諒他嗎?他害死了你們。”我繼續問。
“安愛絲,我從未恨過他。他是媽媽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啊!”媽媽甜美地笑,真的很美,聖潔的光暈閃耀在她的周圍,她看起來就像一個天使,“當然還是我永遠的朋友。你會發現恨人其實也是一件困難的事情,你不也原諒了他嗎?去吧,你不是還有未完成的事情嗎?記得,要一直在陽光下快樂地生活哦!”
媽媽對我揮手,終於消失在我的視線里。我知道,她再也不會回來了,她去了河的那頭,有重要的人在那邊等着她。
媽媽,我會好好地活着,我還不能死,因為我還有好多好多的事情要去做,沒有完成它們,我是不會輕易死去的!
剎那間有好多畫面,如幻燈片般在我面前一晃而過。把我舉在空中豪爽笑着的臉;我坐在醫院的長椅上,有個年輕的女孩朝我走來,對我笑着說:“我是你的外婆”;幽暗的古堡里,那嚇得直哭,冬夜裏趴在窗檯數雪花的小孩;外婆和外公允許我去中國的那一幕;逆光站着的水藍色身影;秦鳴對我咆哮:“女人,你又打我的臉!”;江書瑋躺在血泊中對我說:“原諒我。”
這些畫面形成一道又深又急的漩渦,一下子把我吸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