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掩體紀元67年,冥王星】
“我們回地球吧。”程心輕聲說,在她已經陷入混亂和黑暗的思緒中,這個願望最先浮上來。
“地球確實是一個等待終結的好地方,落葉歸根嘛,但我們還是希望‘星環’號能去冥王星。”曹彬說。
“冥王星?”
“冥王星正處於遠日點,那個方向距二維空間比較遠,聯邦政府很快就會正式向全世界發出打擊警報,大批的飛船都會朝那個方向去,雖然最後的結果都一樣,但剩下的時間會多一些。”
“還能有多少時間?”
“柯伊伯帶以內的太陽系空間將在八至十天裏全部跌落到二維。”
“不在乎這點時間了,我們還是回地球吧。”艾AA說。
“聯邦政府想委託你們做一件事。”
“現在我們還能做什麼?”
“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情,現在已經沒有重要事情了。有人提出這樣一個想法:從理論上說,有可能存在這樣一個圖像處理軟件,用它處理三維物體跌落到二維的圖像,就能夠恢復這個物體的三維圖像。我們希望,在以後遙遠的時間裏,能有某個智慧文明從二維的太陽系中恢復我們世界的三維圖像,雖然只是死的圖像,人類的文化也不至於全部湮滅。冥王星上建有地球文明博物館,原來地球上的相當一部分珍貴文物都存放在那裏。博物館建在冥王星的地下,我們擔心,在二維化的過程中,這些文物與地層物質混雜在一起,結構可能遭到破壞,想讓你們用‘星環’號把部分文物運出冥王星散落在太空中,讓它們單獨跌落到二維,這樣它們的結構就能以二維形式完整地保存下來,這也算是一種搶救吧……當然,這種事情近乎幻想,但現在,有點事情做總比閑着好。另外,羅輯在冥王星上,他也很想見你們。”
“羅輯?他還活着?!”艾從驚叫起來。
“是的,快兩百歲了吧。”
“好吧,那我們去冥王星。程心說,放在以前,這也是一次非凡的航行,但現在什麼都無所謂了。
突然出現一個悅耳的男音:“請問你們要去冥王星嗎?”
“你是誰?”艾從問。”
“我就是‘星環’號,星環號上的A.I.,請問你們要去冥王星嗎?”
“是的,我們該怎麼做?”
“你們只需要確認,什麼都不需要做,我將完成航行。”
“是的,我們去冥王星。”
“確認為最高權限指令,執行中。三分鐘后‘星環’號將以1G加速,請注意重力方向。”
曹彬說:“好了,趕快離開吧,打擊警報發佈后,可能會出現崩潰性動亂。我們再聯繫吧,但願還有機會。”沒等程心和AA道別,他就關閉了信息窗口,這時候,她們和“星環”號顯然不是他最關切的事。
從舷窗中望出去,遠方太空城組合體的外殼上出現了幾處藍色的反光,那是反射的“星環”號推進器發出的光芒。程心和AA向球形艙的一側落下去,她們感到自己的身體漸漸沉重,加速產生的重力很快達到1G。
等到身體仍然虛弱的她們能夠站起身來,再次透過舷窗向外看時,發現整個木星都在視野中了,但木星仍然很巨大,它變小的速度肉眼看不出來。
起航后,程心和AA在飛船A.I.的引導下開始熟悉“星環”號。與它的前身一樣,這一代“星環”號仍然是一艘小型恆星際飛船,最大的乘員數是四人。飛船上的大部分空間被生態循環系統所佔據,按照常規計算,生態系統具有很大的冗餘量,幾乎是用可以維持四十個人的容量來支持四個人的生活。生態系統做成相同的四個,聯通運行並互為備份,如果其中一個意外壞死,可由其餘的資源再次激活。“星環”號的另一個特點是可以直接在中等質量的固態行星上降落,在恆星際飛船中,這是極其罕見的設計。同類飛船一般都使用隨船的太空穿梭機登陸行星,直接進入行星的引力深井要求飛船具有極高的強度,這使得製造成本大大增加。另外因為要出入大氣層,“星環”號具有全流線型的外形,這在星際飛船中也十分罕見。基於這樣的設計,如果“星環”號在外太空找到一顆類地行星,它可以在相當長的時間裏成為行星表面的一個生存基地。也許正是由於這個特點,“星環”號被派往冥王星運出文物。
“星環”號上還有許多不尋常的設計,比如,飛船上有六個小庭院,分別為二十至三十平方米不等,在加速時都可以自動適應重力方向,在勻速航行時可以在飛船內獨自自轉,產生人工重力。每個庭院內都有不同的生態景觀,比如一小塊翠綠的草地和流過草地的小溪,一處中間有清泉的小樹林,一小片沙灘.有翻着浪花的清水漲落……這些景觀小而精緻,像是用地球世界最美好的東西穿成的一串珍珠,在小型恆星際飛船上,這是極其奢侈的設計。
對於“星環”號,程心感到痛心和惋惜,一個如此美好的小世界很快將變成一張沒有厚度的薄片……但對於那些即將毀滅的更大的東西,她竭力避免自己去想,毀滅像一對黑色的巨翼遮蓋了她思想的天空,她不敢抬頭正視它。
起航兩個小時后,“星環”號收到了太陽系聯邦政府正式向國際社會發佈的黑暗森林打擊警報。公告由聯邦總統宣讀,她是一位美麗的女性,看上去十分年輕,宣讀時面無表情。她站在太陽系聯邦藍色的旗幟前,程心發現,這面旗幟與古代的聯合國旗幟十分相似,只是其中的地球圖案換成了太陽。
人類歷史上最後一份重要文獻十分簡短,只有兩百多字,全文如下:
太陽系預警系統已經於五個小時前證實,對本星系的黑暗森林打擊出現。
這是一次維度打擊,將把太陽系所在空間的維度由三維降至二維,這將徹底毀滅太陽系中的所有生命。
預計整個過程在八至十天內完成,截至公告發佈時,太陽系三維空間向二維的跌落仍在進行中,且規模和速度正迅速擴大。
已經證實,脫離跌落區域的逃逸速度為光速。
一個小時前,聯鄭政府和議會已經通過決議,廢止有關逃亡主義的一切法律。但政府提醒所有公民,逃逸速度遠大於目前人類宇宙飛行器的最高速度,逃亡成功的可能性為零。
太陽系聯邦政府、太陽系議會、太陽系最高法院、太陽系聯鄭艦隊,將行使職責到最後一刻。
程心和AA沒有收看更多的信息。現在,正如曹彬所說,掩體世界可能真的被建設成了天堂一般,她們很想看看天堂的樣子,但沒有看。如果這一切正在走向終結,越是美好就越令人痛苦,況且,那將是一個正在毀滅的恐懼中崩潰的天堂。
“星環”號停止加速,在它的後面,木星變成了一個小黃點。以後幾天的航程,程心和AA都在睡眠器產生的不間斷睡眠中度過,在這毀滅前夜的孤獨航行中,僅不可遏止的胡思亂想就足以使人崩潰。
當程心和AA被A.I.從無夢的長睡中喚醒時,“星環”號已經到達冥王星。
這時,從舷窗和監視畫面中能夠看到冥王星的全景,這顆行星給她們的最初印象就是黑暗,像一隻永遠閉着的眼睛。在這個距離上,太陽的光線已經很弱了,“星環”號進入低軌道后才能看清行星表面的色彩。冥王星有着藍黑相間的大地,黑色的是岩石,它本身不一定是黑色的,只是光線暗的緣故;藍色的是固態的氮和甲烷。據說兩個世紀前冥王星處於海王星軌道內側的近日點時,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那時它表面的冰蓋部分融化,產生了稀薄的大氣,遠遠看去呈深黃色。
“星環”號繼續下降,如果在地球,這時應該是驚心動魄的大氣層再入階段了,但現在“星環”號仍在寂靜的真空中飛行,只有靠自己的推進器進行減速。這時,下面藍黑相間的大地上出現了一行醒目的白字:
地球文明這行字是用現代東西方混合文字寫成的,後面還有幾行稍小的字,也是這四個字,是用幾種主要的古文字寫成的。程心注意到,在這些文字的後面,都找不到“博物館”三個字。現在飛船所在的高度約一百千米,可以想見這些字的巨大,程心不好估計它們的大小,但肯定是人類寫過的最大的字,每個足以容納一座大城市。當“星環”號的高度降至萬米左右時,視野中只能看全四個大字中的一個了;“星環”號最後降落的廣闊的着陸場,就是漢字地球的“球”字右上的那個點。
在飛船A.1.的指示下,程心和AA穿上輕便宇宙服走出了“星環”號,沿舷梯而下,站到冥王星的表面。在極度嚴寒中,她們宇宙服中的制熱系統全功率運行着。着陸場一片潔白,在星光下給人發出熒光的幻覺。從着陸場表面的燒灼痕迹看,曾經有許多太空飛行器在這裏降落或起飛,但現在這裏一片空曠。
在掩體時代,冥王星類似於古地球的南極洲,沒有人常住,是太陽系中人跡罕至的地方。
天空中,有一個黑色的球體在群星間如幽靈般快速移動,它體積很大,看不清表面細節。這是冥王星的衛星卡戎,它的質量達到冥王星的十分之一,使得兩者幾乎像一個雙星系統,圍繞着共同的質心運行。
“星環”號上的探照燈亮了,由於沒有大氣,看不到它的光柱,它的光圈落到遠處一個黑色的長方形上——這座黑色方碑是這片白色大地上唯一的突起物。它有一種詭異的簡潔,像是對現實世界的某種抽象。
“這東西我有些熟悉。”程心說。
“我不熟悉,可它給我的感覺很不好。”
程心和AA向著方碑走去——冥王星的重力只有地球的十分之一,她們實際上是跳躍着前進。一路上,她們發現自己是沿着一排畫在白色地面上的箭頭前行,那些箭頭一個接着一個,都指向黑色方碑。到達方碑前時,她們才發現它的高大,仰頭看看,像是星空被挖空了一大塊;再向四周看看,發現那排箭頭並不是唯一的,有許多排箭頭呈放射狀會聚到方碑。
在方碑的下方有一個醒目的突出物,那是一個直徑一米左右的金屬輪子。
程心和AA驚奇地發現,那輪子居然是一個用於手動的東西,因為在輪子上方的方碑表面用白線畫著提示圖,有兩個弧形的箭頭提示着轉動的方向,箭頭旁畫著兩扇門的示意圖,一扇開了一半,一扇關閉。程心再轉頭看看那些會聚到這裏的箭頭線,這些沒配文字簡明而強烈的提示給她一種奇怪的感覺,AA把這種感覺說了出來。
“這些……好像不是給人看的。”
她們按順時針方向轉動輪子,輪子的阻力很大,方碑上慢慢滑開了一扇大門,有一股氣體散溢出來,其中的水分很快在極低溫下凝成冰晶,在探照燈的光芒中一粒粒地閃亮。她們走進門,迎面又遇到一扇大門,門上也有一個手動輪,這次輪子上方出現了一條簡短的文字提示,說明這是一個過渡艙,需要先把第一道門關閉才能開啟第二道門。程心和AA轉動第一道門內側的一個手動輪把門關閉,當探照燈光被截斷後,她們不由地生出一種恐懼感,正要開啟宇宙服上的照明,卻發現這個扁狹的空間頂部有一盞小燈發出昏暗的光。這是她們第一次看到這個世界有電的跡象,另外,早在危機紀元末,內部有氣壓的建築就已經可以直接向真空區域開門,不用過渡艙了。她們開始轉動輪子開啟第二道門,程心這時有一個感覺:即使第一道門不關上,第二道門照樣能夠打開,防止空氣泄漏只有那一行文字提示而已,在這個低技術環境中,沒有自動防誤操作的機制。
一陣氣流的衝擊使她們險些跌倒,突然升高的溫度使面罩一片模糊,有顯示提示外部氣壓和空氣成分都正常,可以打開面罩了。
她們看到一條通向下方的隧道,盡頭在很深處,隧道中亮着一排昏暗的小燈,它們發出的光被黑色的洞壁所吞噬,燈與燈的間隔段都處於黑暗中。隧道底部是一條光滑的坡道,雖然坡度很陡,幾乎有四十五度,但沒有台階;這可能有兩個原因:在低重力下不需要台階,或者,這條路不是給人走的。
“這麼深,沒有電梯?”AA說,看着陡峭的坡道不敢向下走。
“電梯時間長了會壞,這座建築的使用年限可是按地質紀年設計的。”
這聲音來自坡道的盡頭,那裏站着一位老者,在昏暗的燈光中.他那長長的白髮和白須在低重力下飄散開來,像是自己發光似的。
“您是羅輯嗎?”從大聲問。
“還能是誰?孩子們,我腿腳不太靈便,不上去接你們了,自己下來吧。’
程心和AA沿坡道跳躍着下降,由於重力很低,這並不驚險。隨着距離的接近,她們從那個老者的臉上看出些羅輯的影子,他穿着一件中式白色長衫。拄着一根拐杖、背有些駝,但說話聲音很響亮。
走完坡道。來到羅輯身邊時,程心對他深深鞠躬,“前輩您好。’,“呵呵,不要這樣,”羅輯笑着擺擺手說,“咱們還曾經是……同事吧。’,他打量着程心,老眼中露出與年齡不相稱的驚喜,“呵呵,你還是這麼年輕。當年,你在我眼裏只是執劍人,可到了後來,就漸漸變成了漂亮的女孩。唉,可惜轉變得太慢了,現在什麼都來不及了,呵呵呵呵……”
在程心和AA眼中,羅輯也變了,當年那個威嚴的執劍人已經無影無蹤。但她們不知道,現在的羅輯,其實就是四個世紀前成為面壁者之前的那個羅輯,那時的玩世不恭也像從冬眠中蘇醒了,被歲月沖淡了一些,由更多的超然所填補。
“您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嗎?’,AA問。
“當然知道,孩子。”他用拐杖指指身後,“那些混蛋都跑了,坐飛船跑了,他們也知道最後跑不了,但還是跑,一群傻瓜。”
他指的是地球文明博物館中其他的工作人員。
“孩子,你看,我們倆都白忙活了。”羅輯對程心一攤手說。
程心好半天才明白他的意思,但隨之湧起的萬千思緒又被羅輯壓了下去,他擺着手說:“算了算了,其實嘛,及時行樂一直是對的,現在雖然行不了什麼樂,也不要自尋煩惱。好,我們走,別扶我,你們自己還沒學會在這裏走路呢。”
以羅輯兩百歲的躊珊腳步,在這低重力下,最困難的不是走快而是走慢,所以他手裏的拐杖更多是用來減速,而不是支撐自己。
走出一段后,眼前豁然開朗。但程心和AA很快發現,這不過是進入了另一個更寬大的隧洞而已,洞頂很高,仍由一排昏暗的小燈照明,隧洞看上去很長,在昏暗中望不到盡頭。
“看看吧,這就是這裏的主體。”羅輯抬起拐杖指指隧洞說。
“那文物呢?”
“在那頭的大廳里,那些不重要,那些東西能存放多久,一萬年?十萬年?最多一百萬年吧,大部分就都變成灰了,而這些——”羅輯又用拐杖指指周圍,“可是打算保存上億年的。怎麼,你們還以為這裏是博物館嗎?
不是,沒人來這裏參觀,這裏不是讓人參觀的。這一切,只是一塊墓碑,人類的墓碑。”
程心看着這昏暗空寂的隧洞,想想剛才看到的一切,確實都充滿着死亡的意象。
“怎麼想起建這個?’,AA四下張望着問。
“孩子,這就是你見識少了。我們那時,”羅輯指指程心和自己,“人們常在活着的時候為自己張羅墓地,人類找墓地不太容易,建個墓碑還是可以的嘛。”他問程心,“你記得薩伊嗎?”
程心點點頭,“當然記得。”
四個世紀前,在PLA工作期間,程心曾在各種會議上見過幾次當時的聯合國秘書長。最接近的一次是在PLA的一個彙報會上,好像當時維德也在場,她在大屏幕上放着PPT給薩伊講解階梯計劃的技術流程。薩伊靜靜地聽着,從頭至尾沒有提一個問題。散會後,薩伊走過程心的身邊,附在她耳邊輕輕說:“你的聲音很好聽。”
“那也是個美人,這些年我也常想起她。唉,真的是四百多年前的古人了嗎?”羅輯雙手撐着拐杖長嘆,“是她最早想起這事,提出應該做些事,使得人類消亡以後文明的一部分遺產和信息能夠長久保留。她計劃發射裝着文物和信息的無人飛船,當時說那是逃亡主義,她去世後事情就停了。三個世紀以後,在掩體工程開始時,人們又想起這事兒來了。你們知道,那一陣子是最提心弔膽的日子,整個世界隨時都會完蛋,所以,剛成立的聯邦政府就決定,在建掩體工程的同時造一座墓碑,對外叫地球文明博物館;任命我當那個委員會的主席。
“最初是搞一個挺大的研究項目,研究怎樣把信息在地質紀年長度的時間裏保存。最初定的標準是十億年。哈,十億年,開始時那些白痴還以為這挺容易,本來嘛,都能建掩體世界了,這算什麼?但很快他們發現,現代的量子存儲器,就是那科,一粒米大小可以放下一個大型圖一書館的東西,裏面的信息最多只能保存兩千年左右,兩千年後因為內部的什麼衰變就不能讀取了。其實這還是說那些質量最好的存儲器,根據研究,現有的普通量子存儲器,有三分之二在五百年內就會壞。這下很有意思,本來我們乾的這事是那種有閑心的人才幹的很超脫的事,一下子成了現實問題,五百年已經有些現實了,我們這不都是四百多年前的人嗎?政府立刻命令博物館的研究停下來,轉而研究怎樣備份現代的重要數據,讓它們至少在五個世紀后還能讀出來,呵呵……後來,從我這裏分出一個研究機構,我們才能繼續研究博物館,或者說墓碑。
“科學家發現,要論信息保存的時間,咱們那個時候的存儲器還好些,他們找了些公元世紀的U盤和硬盤,有些居然還能讀出來。據實驗,這些存儲器如果質量好,可以把信息保存五千年左右;特別是我們那時的光盤,如果用特殊金屬材料製造,能可靠地保存信息十萬年。但這些都不如印刷品,質量好的印刷品,用特殊的合成紙張和油墨,二十萬年後仍能閱讀。但這就到頭了,就是說,我們通常用來存儲信息的手段,最多只能把信息可靠地保存二十萬年。而他們要存十億年!
“我們向政府彙報說,按現有的技術,把IOG的圖形圖像信息和1G的文字信息(這是博物館工程所要求的最基本的信息量)保存十億年是不可能的,他們不相信,但我們證明了真的不可能,於是他們把保存時間降到一億年。”
“但這也是一件極其困難的事。學者們開始尋找那些在漫長的時間中保存下來的信息。史前古陶器上的圖案,保存了一萬年左右;歐洲岩洞裏發現的壁畫,大約有四萬年的歷史;人類的人猿祖先為製造工具在石頭上砸出的刻痕,如果也算信息的話,最早在上新世中期出現,距今約二百五十萬年。可你別說,還真的找到了一億年前留下來的信息,當然不是人類留下的,是恐龍的腳印。
“研究繼續進行,但沒有什麼進展,科學家們顯然已經有了一些結論,但在我面能是欲言又止。我對他們說,沒什麼,不管你們得出的結果多麼離奇或離譜,沒有其他的結果,我們就應該接受。我向他們保證,不會有什麼東西比我的經歷更離奇和離譜的,我不會笑話他們。於是他們告訴我,基於現代科學在各個學科最先進的理論和技術,根據大量的理論研究和實驗的結果,通過對大量方案的綜合分析和比較,他們已經得出了把信息保存一億年左右的方法,他們強調,這是目前已知的唯一可行的方法,它就是——”羅輯把拐杖高舉過頭,白髮長須舞動着,看上去像分開紅海的摩西,莊嚴地喊道,“把字刻在石頭上!”
AA嘻嘻笑了起來,但程心沒笑,她被深深震撼了。
“把字刻在石頭上。”羅輯又用拐杖指着洞壁說道。
程心走到洞壁前,在黯淡的燈光下,她看到洞壁上密密麻麻地刻滿了字,還有浮雕的圖形。洞壁應該不是原始岩石,可能經過了金屬注入之類的處理,甚至可能表面完全換成鈦合金或黃金一類的耐久金屬,但從本質上講,仍是把字刻在石頭上。刻的字不是太小,每個約有一厘米見方,這應該也是為長久保存考慮,字越小越難保存。
“這樣做能保存的信息量就小多了,不到原來的萬分之一,但他們也只能接受這個結果。”羅輯說。
“這燈很奇怪。”從說。
程心看看旁邊洞壁上的一盞燈,首先注意到它的造型:一隻伸出洞壁的手擎着一支火炬。她覺得這造型很熟悉。但AA顯然指的不是這個,這盞火炬形的燈十分笨重,體積和結構都像古代的探照燈一般,但發出的光卻很弱,大約只相當於古代的二十瓦白熾燈泡,透過厚厚的燈罩,只比燭光稍亮一點。
羅輯說:“後面專門為這些燈供電的部分就更大了,像一座發電廠。
這燈可是一項了不起的成果,它內部沒有燈絲,也沒有激發氣體,我不知道發亮的是什麼,但能夠連續亮十萬年!還有你們進來時的那兩扇大門,在靜止狀態下,預計在五十萬年的時間裏能夠正常開啟,時間再長就不行了,變形了,那時要再有人進來,就得把門破壞掉。在那時.這些燈都已經滅了有四十萬年了,這裏一片黑暗。但對於一億年而言,那只是開始……”
程心摘下宇宙服的手套,撫摸着那寒冷石壁上的字跡,然後她背靠着洞壁,看着壁上的燈發獃。她現在想起來在哪裏見過這造型:那是法國先賢祠中的盧梭墓,從墓中就伸出一隻這樣擎着火炬的手,現在這些燈發出昏黃的弱光,這光不像是電發出的,更像奄奄一息的小火苗。
“孩子,你好像不愛說話。”羅輯走過來對程心說,聲音中有一種程心久違的慈愛。
“她一直是這樣。”AA說。
“哦,我以前愛說話,後來不會說了,現在又愛說了,喋喋不休的,孩子.沒讓你煩吧?”
程心失神地笑笑說:“哪裏,老人家,只是……面對這些我不知該說什麼。”
是啊,能說什麼呢?文明像一場五千年的狂奔,不斷的進步推動着更快的進步,無數的奇迹催生出更大的奇迹,人類似乎擁有了神一般的力量……但最後發現,真正的力量在時間手裏,留下腳印比創造世界更難,在這文明的盡頭,他們也只能做遠古的嬰兒時代做過的事。
把字刻在石頭上。
程心仔細觀看刻在洞壁上的內容,以一對男女的浮雕開始,也許是想未來的發現者展示人類的生物學外觀,但這一對男女與公元世紀旅行者探測器上帶着的金屬牌上的圖形不同,並非只有呆板的展示功能,表情形體動作都很生動,多少有些亞當和夏娃的樣子。在他們後面,刻着一象形文字和楔形文字,這些可能是照着遠古文物上面的樣子直接刻上去的,現在大概也沒有人知道它們的含意,如果是這樣,又如何讓未來的外星發現者看懂呢?再往前,程心看到了詩,從格式看是詩,但是字她一個不認識,只知道那是大篆。
“是《詩經》羅輯說,“再往前,那些拉丁文的東西,是古希臘哲學家着作的片段。要看到咱們能認識的字兒,還得向前走幾十米。”
程心看到那一大片拉丁文下面有一幅浮雕,好像是表現穿着簡潔長袍的古希臘學者們在一個被石柱圍繞的廣場上辯論。
這時,程心有了一個奇怪的念頭,她返回去,返回到洞壁的開始處又看了一遍,沒找到她想找的東西。
“想找羅塞塔石碑那類東西?”羅輯問。
“是的,沒有輔助譯解的系統嗎?”
“孩子,這是石刻,不是電腦,那玩意兒怎麼刻得出來刻得下?”
AA打量着洞壁,然後瞪大雙眼看着羅輯說:“就是說,他們把這些連我們都看不懂的東西刻在這兒,指望將來有外星人能破譯它?”
事實是,在遙遠未來的外星發現者面前,洞壁上刻下的所有人類經典,其命運大概都與最前面那些遠古的象形和楔形文字一樣,沒“人”能懂。也許,根本就沒指望誰讀懂。當建造者們領略到時間的力量后,他們也不再指望一個已經消亡的文明在地質紀年的未來真能留下些什麼,羅輯說過這不是博物館。
博物館是給人看的,墓碑是給自己建的。
三人繼續向前走,羅輯的拐杖在地面發出有節奏的嗒嗒聲。
“我常來這裏散步,想一些很有意思的事兒——”羅輯停住腳步,用拐杖指着一幅身着愷甲手持長矛的古代軍人浮雕,“這是亞歷山大東征,那時他要是再向前走一段,就能在戰國晚期與秦相遇,那會發生什麼事?
現在會是什麼樣?”再向前走一段后,他又用拐杖向洞壁指指點點,這時,刻在上面的文字已經由小篆變成隸書,“哦,到漢朝了,從這兒到後面那一段,中國完成了兩次統一,領土的統一和思想的統一,對整個人類文明來說,這是不是好事?特別是漢朝的獨尊儒術,如果換成春秋那樣的百家爭鳴,那以後又會發生什麼,現在又會是什麼樣?”他用拐杖在空中畫了一個大圈,“在每一個歷史斷面上,你都能找到一大堆丟失的機遇。”
“像人生。”程心輕聲說。
“哦,不不不,”羅輯連連搖頭,“至少對我來說不像,我可是什麼都沒丟掉,呵呵。”他關切地看着程心,“孩子,你覺得自己丟失了很多?那以後可不要再丟失了。”
“沒有以後了。”AA冷冷地說,心想這人到底有些老糊塗了。
他們走到了隧洞的盡頭,回頭看看這座地下的墓碑,羅輯長嘆一聲:
“唉.本來打算保存一億年的東西,結果一百年不到就要完了。”
“誰知道呢?也許二維世界的扁片文明能看到這些。”AA說。
“呵呵,你想得很有意思,但願如此……看,這就是存放文物的地方,一共有三個這樣的大廳。”
程心和AA轉過身,發現眼前的視野再次開闊起來。這不是陳列廳而是存放倉庫,文物都裝在整齊碼放的大小相同的金屬箱裏,每隻箱子上都貼着詳細的標籤。
羅輯用拐杖敲了敲旁邊的一隻金屬箱說:“我說過,這裏不是主要的部分。這些東西嘛,大部分的保存年限都在五萬年以內,那些雕像據說能保存上百萬年,不過我不建議你們搬雕像,雖然在這裏搬起來不費勁,但太佔地方……好了,你們隨便拿吧,挑喜歡的拿。”
AA很興奮地看着周圍的箱子,“我建議咱們多拿些畫兒,少拿古籍手稿什麼的,反正以後誰也看不懂那些東西了。”她走到一隻金屬箱前,在上面一處像按鈕的地方按了一下,箱子沒有自動打開,也沒有信息提示。程心走過來,很吃力地掀起箱蓋,AA從裏面拿出了一幅油畫。
“原來畫也很佔地方。”AA說。
羅輯從扔在一隻箱子上的一件工作服中拿出一把小刀和一個改錐,遞給她們,“主要是畫框大,把框拆了。”
從拿起改錐正要撬畫框,程心卻低低地驚叫一聲,“啊,不。”她們看到,這幅畫竟是凡·高的《星空J>o程心吃驚並不僅僅因為畫的珍貴,她曾經看過這幅畫。那是在四個世紀前,她剛去PIA報到不久。在一個周末,她去了曼哈頓的紐約現代藝術館,就在那裏看到了凡·高的幾幅畫。她印象最深的是凡·高對空間的表現,在他的潛意識中,空間肯定是有結構的。程心當時對理論物理知道得不多,但知道按照弦論,空間與實體一樣,也是由無數振動着的微弦構成的,而凡·高畫出了這些弦。在他的畫中,空間與山、麥田、房屋和樹一樣,也充滿了細微的躁動,給她印象最深的就是《星空》,沒想到她竟在四個世紀后的冥王星上看見了它。
“拆吧拆吧,這樣可以多拿些。”羅輯不以為然地揮揮拐杖說,”你們還以為這些玩意兒價值連城啊?現在連城本身都一錢不值了。”
於是,她們把畫從那個可能有五個世紀歷史的畫框上拆下來,但仍保留着硬襯底,以免畫布彎折后弄壞畫面。然後她們繼續拆別的油畫,很快空畫框就堆了一地。羅輯不知什麼時候走了過來,把手放到一幅不大的油畫上。
“這幅給我留下吧。”
程心和從把那幅畫搬到一旁,在一隻靠牆的箱子上放好,她們離開時回頭掃了一眼,又小小地吃了一驚。
那幅畫是《蒙娜麗莎》。
程心和AA繼續埋頭拆畫,AA低聲說:“這老傢伙很精,留下了最貴的一幅。”
“應該不是這個原因。”
‘也許他愛過一個叫蒙娜麗莎的女人?”
羅輯坐在《蒙娜麗莎》旁邊,一隻老手撫摸着古老的畫框,喃喃自語:
“我不知道你在這兒,知道的話我會常來看你的。”
聽到聲音程心抬起頭來,看到老羅輯並沒有看《蒙娜麗莎》,他的雙眼平視着前方,像是看着時光的深處。不知是不是錯覺,程心竟看到那雙深陷的老眼中有了淚光。
在冥王星地下的宏偉墓室中,在昏暗的能亮十萬年的燈光中,蒙娜麗莎的微笑若隱若現,這微笑使人們困惑了九個世紀,現在則顯得更加神秘詭異,似乎包容一切,又似乎一無所有,像正在逼近的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