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掩體紀元66年,太陽系外圍】
在程心蘇醒前一年,太陽系預警系統發現了一個不明飛行物以接近光速的速度從奧爾特星雲外側掠過,最近時距太陽僅一點三光年。這個物體體積巨大,光速飛行時與空間稀薄的原子和塵埃碰撞激發的輻射十分強烈。預警系統還觀測到,這個物體在飛行中曾進行過一次小角度轉向,避開前方的一小片星際塵埃,然後再次轉向回到原航線。幾乎可以肯定,這是一艘智慧飛船。
這是太陽系中的人類第一次親眼見到三體之外的外星文明。
由於前三次誤報警的教訓,聯邦政府一直沒有對外公佈這一發現,在掩體世界中,知道這事的不超過一千人。在外星飛船最接近太陽系的那段日子裏,這些人都處於極度的緊張和恐俱之中。在太空中的幾十個預警系統觀測單元里,在太陽系預警中心(現在是海王星群落中一座單獨的太空城),在聯邦艦隊總參謀部作戰中心,在太陽系聯邦總統的辦公室里,人們息聲屏氣地注視着外星來客的動向,像一群躲在水底瑟瑟發抖的魚,聽着水面的捕撈船駛過。這些知情人的恐懼後來發展到荒唐的地步,他們拒絕使用無線通信,甚至走路都放輕腳步,說話都壓低聲音……其實,誰都知道這毫無意義,因為預警系統現在看到的,是一年零四個月之前的景象,此時這艘外星飛船已經遠去。
當外星飛船在觀測的視野中漸行漸遠時,人們並沒能夠鬆一口氣,因為預警系統又有了一個更令人擔憂的發現:外星飛船沒有向太陽發射光粒,但發射了另外一個東西。這個物體也是以光速向太陽發射,但絲毫沒有產生光粒的碰撞輻射,在所有電磁波段完全不可見,預警系統是通過引力波發現它的。這個物體不間斷地發射出微弱的引力波,這種引力波頻率和強度都恆定不變,沒有搭載任何信息,可能是發射體固有的某種物理性質所致。預警系統在最初探測到這種引力波並定位其發射源時,以為是外星飛船發出的,但很快探測到引力波的發射源與飛船分離,以接近光速的速度飛向太陽系。對觀測數據的分析還表明,發射體並沒有精確地對準太陽,如果按它目前的軌道運行,它將從火星軌道外側掠過太陽,如果它的目標是太陽的話,這是相當大的誤差。這也從另一個方面表明它與光粒不同:在已有的兩次對光粒的觀測數據中,光粒發射后,在考慮恆星運行的提前量的前提下,都精確對準目標恆星,不需再進行任何修正,可以認為,光粒就是一塊以慣性飛行的光速石頭。現在對引力波源的精確跟蹤表明,發射體並沒有進行過任何軌道修正,似乎表明它的目標不是太陽,這也給人們帶來了一點安慰。
在接近距太陽一百五十個天文單位時,發射體的引力波頻率開始迅速降低,預警系統很快發現,這是發射體減速造成的。在幾天的時間裏,它的速度由光速急劇降低到光速的千分之一,而且還在繼續降低中。這麼低的速度對太陽不會構成威脅,這又是一個安慰,同時,在這個速度上,人類的太空飛行器可以與它并行飛行,就是說,可以出動飛船攔截它了。
“啟示”號和“阿拉斯加”號兩艘飛船組成編隊,從海王星城市群落出發,對不明發射體進行探測。
這兩艘飛船都帶有引力波接收系統,可以構成一個定位網絡,在近距離上對發射體進行精確定位。廣播紀元以來,人類又建造了多艘能夠發射和接收引力波的飛船,但在設計理念上有很大差別,主要是把引力波天線與飛船分開,成為兩個獨立的部分,天線可以與不同的飛船組合,天線在衰變失效后可以更換。“啟示”號和“阿拉斯”號只是兩艘中型飛船,但體積與大型飛船相當,主要部分就是巨大的引力波天線。這兩艘飛船很像公元世紀的氦氣飛艇,看上去很龐大,但有效載荷部分只是掛在氣囊下的那一小塊。
探側編隊起航十天後,瓦西里和白Ice在引力波天線上穿着輕便宇宙服和磁力鞋散步。他們都喜歡這樣,比起飛船內部,這裏視野開闊,寬闊的天線表面又給人一種腳蹄實地的感覺。他們是第一探測分隊的主要負責人,瓦西里是總指揮,白Ice領導技術方面的工作。
阿歷克賽·瓦西里就是廣播紀元那位太陽系預警系統的預替觀測員.
曾經與威納爾一起發現了三體光速飛船的航跡,並引發了第一次誤報警事件。事件之後.瓦西里中尉成為替罪羊之一,遭到開除軍籍的處分,但他很不服氣,認為歷史一定會還自己以公正,就進入了冬眠。果然,隨着時間的推移,光速飛船航跡這一發現越來越顯示出其重大的息義,而第一次誤報普事件的慘重損失也漸漸被淡忘,瓦西里在掩體紀元9年蘇醒后恢復軍職,現在已經成為聯邦太空軍中將,不過他也年近八十了。他看着身邊的白Ice,心中感覺生活很不公平:此人比自己早出生八十多年,是危機紀元的人.同樣是冬眠,現在才四十多歲。
白Ice原名白艾思,蘇醒後為了使自己顯得不那麼落後於時代,改成了現代常用的中英文混合名。他曾經是丁儀的博士生,在危機紀元末冬眠,二十二年前才蘇醒。一般來說,這麼長的時間跨度使人很難再跟上時代,但理論物理學自有其特殊性。如果說,智子的封鎖使公元世紀的物理學家到威極紀元仍不過時的話,那麼,環日加速器的建立到使物理學的基礎理論領域處於重新洗牌的狀態。早在公元世紀,超弦理論就被認為是十分超前的理論,是22世紀的物理學。環日加速器的建立,使得超弦理論有可能直接由實驗驗證,結果是一場災難,被推翻的部分遠多於被證實的,包括三體世界曾經專送的東西也被證偽,但按照三體文明後來達到的技術高度.他們的基礎理論不可能錯成這樣.只能說明他們在基礎理論方面也對人類進行了欺編。而白Ice在危機紀元末提出的理論模型是少有的被環日加速器部分證實的東西。當他蘇醒時,物理學界已經重新站到同一起跑線上,他則脫穎而出獲得很高的聲譽,又用了十多年時間,他重新回到物理學的最前沿。
“似曾相識吧。“瓦西里做了一個囊括一切的手勢說。
“是啊,但人類的自信和傲慢已經蕩然無存了。”白Ice說。
瓦西里深有同感。看看航線的後方,海王星已經變成一個幽藍色的小點,太陽也只是一個黯淡的小光團,在天線表面連影子都投不出來。當年那由兩千艘恆星級戰艦組成的壯麗方陣在哪裏?現在只有這形單影隻的兩艘飛船,全體人員不到一百人。“阿拉斯加”號與“啟示”號的距離近十萬千米,完全看不到。“阿拉斯加”號並不僅僅是作為定位網絡的另一端,上面還有一個探測分隊,編製與“啟示”號上的一樣,按總參謀部的說法是後備隊,看來上層對此行的險惡做了充分的估計。在太陽系這冷寂的邊緣,腳下的天線彷彿是宇宙中唯一的孤島。瓦西里想仰天長嘆。但又覺得沒有意思,就從宇宙服的衣袋中掏出一個小東西,讓它旋轉着懸浮在兩人之間。
“看這是什麼?”
那東西初看像某種動物的一塊骨頭,實際是一個金屬零件,光滑的表面反射着寒冷的星光。
瓦西里指着旋轉的零件說:“一百多個小時前,我們在航線附近探測到一小片金屬飄浮物,派出一艘無人太空艇取回來幾件,這就是其中一件。我查詢過,這是危機紀元末恆星級戰艦聚變發動機上的一個零件,冷卻控制部分的。”
“這是末日戰役的遺物?”白Ice敬畏地問。
“應該是,這次找到的還有一隻座椅上的金屬扶手和一塊艙壁碎塊。”
這一帶是近兩個世紀前末日戰役古戰場的軌道範圍,掩體工程開始以後,經常發現古戰艦的遺物,它們有的出現在掩體世界的博物館中,有的則在黑市裡流通。白Ice握住那個零件,感到一股寒氣透過宇宙服的手套直入骨髓。他鬆手后,零件繼續在空中旋轉着,彷彿被附於其上的靈魂所驅動。白Ice把目光移開,遙望遠方,只看到深不見底的空曠,那兩千艘戰艦和上百萬人的遺骸已經在這片黑暗冷寂的太空中運行了近兩個世紀,那些犧牲者流的血早就由冰屑升華成氣體消散了。
“我們這次探測的東西,可能比水滴更險惡。”白Ice說。
“是啊,當時對三體已經算是熟悉,可對發出這東西的世界,我們一無所知……白博士,你猜過我們將遇到什麼樣的東西嗎?”
“只有大質量的物體才能發射引力波,那東西質量和體積應該都很大吧,說不定本身就是一艘飛船……不過,這種事,意外就是正常。”
探測編隊繼續航行了一個星期,將自己和引力波發射源的距離縮短至一百萬千米。在此之前,編隊已經減速,現在速度已經降至零並開始向太陽系方向加速,這樣,當發射體追上編隊時,兩者將平行飛行。探測工作主要由“啟示”號完成,“阿拉斯加”號退至十萬千米之外觀察。
距離繼續縮短,發射體距“啟示”號僅一萬千米左右,這時,它發出的引力波信號已經十分清晰,可以進行精確定位,但在那個位置上,雷達探測沒有任何回波,可見光觀測也空空如也。接着,距離縮短至一千千米,引力波發射源的位置仍然看不到任何東西。
“啟示”號上的人們陷人惶恐之中,起航前曾設想過各種情況,唯獨沒有想到與目標近在咫尺,視野中卻一無所有。瓦西里請示預警中心,在四十多分鐘的延時后收到中心指令,繼續縮短與目標的距離,直到近至一百五十千米!這時,可見光觀測系統有所發現,在引力波發射位置有一個小白點,從飛船上用普通望遠鏡也能看到那個白點。於是,“啟示”號派出一艘無人太空艇前往探測。太空艇向目標飛去,距離迅速縮短,五百千米,五十千米,五百米……最後,太空艇在距目標五米處懸停,它發回的高清晰全息圖像,讓兩艘飛船上的人們看到了這個從外太空射向太陽系的東西——一張小紙條。
只能這麼形容它,它的正式名稱是長方形膜狀物,長八點五厘米,寬五點二厘米,比一張信用卡略大一些,極薄,看不出任何厚度,表面呈純白色,看上去就是一張紙條。
探測小組的成員都是最優秀的專業人員和指揮官,都有着冷靜的思維,但直覺的力量還是壓倒了一切。他們曾準備着遭遇巨大的入侵物,甚至有人猜測是一艘如同木衛二般大小的飛船,從它所發射的引力波強度看這是完全可能的。看着這張來自外太空的紙條(後來他們就這麼稱呼它),他們都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把懸了許久的心放了下來。在理智上他們並沒有放鬆警惕,這東西也可能是武器,可能具有毀滅兩艘飛船的力量,但要說它能夠摧毀整個星系,那確實太難以置信了。在外觀上,它是那麼纖細無害,像夜空中飄着的一根白羽毛。紙寫的信早已消失,但人們從描寫古代世界的電影中看到過那東西,所以紙條在他們眼中又多了一分浪漫。
檢測表明,紙條對任何頻段的電磁波都不反射,它呈現的白色不是反射外界的光線,而是自身發出的淡淡的白光,沒有檢測到任何其他輻射。
由於包括可見光在內的任何電磁波都能穿透紙條,紙條實際是透明的,在近距離拍攝的圖像上,能夠透過它看到背後的星星。但由於它自身發出的白光的干擾,太空背景又很暗,因此,它從遠處看呈現不透明的白色。
至少從外表上看紙條是無害的。
也許這真的是一封信?
由於無人太空艇上沒有合適的抓取工具,只好又派出一艘太空艇,艇上帶有一隻機械臂,試圖用一個密封的小抓鬥抓取紙條。當機械臂把張開的抓鬥伸向紙條時,兩艘飛船上人們的心又懸了起來。
這一幕也似曾相識。
奇怪的事情出現了,當抓鬥合攏把紙條扣在其中、機械臂回縮時,紙條從密封的抓鬥中漏了出來,仍在原位不動。反覆試了幾次,結果都一樣。
“啟示”號上的控制者控制機械臂去接觸紙條,臂桿從紙條中穿過,兩者都完好無損,機械臂沒有感覺到任何阻力,紙條的位置也沒有絲毫移動。最後,控制者操縱太空艇緩緩移向紙條,試圖推動它。當艇身與紙條接觸后,後者沒入艇身內,隨着太空艇的前移,又從艇尾出現,保持原狀。在紙條穿過艇身的過程中,太空艇內部系統沒有檢測到任何異常。
這時,人們知道紙條不是尋常之物,它像一個幻影,與現實世界中的任何物體都不發生作用。它也像一個小小的宇宙基準面,精確地保持原位不動.任何接觸都不可能改變它的位置或者運行軌道絲毫。
自Ice決定親自去近距離觀察,瓦西里堅持要同他一起去。第一探測分隊的兩個領導人同時前往引起了爭議,向預警中心請示需四十多分鐘才能得到回答。由於瓦西里的堅持,也考慮到後備隊的存在,大家勉強同意了。
兩人乘坐太空艇向紙條駛去,看着“啟示”號和龐大的引力波天線漸漸退遠,白Ice感覺自己正在離開唯一的依靠,心中變得空虛起來。
“當年你的導師也像我們這樣吧?”瓦西里說,他看上去倒是顯得很平靜。
白Ice默認了這話。此時他感覺自己在心靈上確實與兩個世紀前的丁儀相通了,他們都在駛向一個巨大的未知,駛向同樣未知的命運。
“不要擔心,這次我們應該相信直覺了。”瓦西里拍拍白Ice的肩膀說,但他的安慰對後者沒起什麼作用。
太空艇很快駛到了紙條旁邊。兩人檢查了宇宙服后,打開太空艇的艙蓋,暴露在太空中,並微調太空艇的位置,使紙條懸浮在他們頭頂上方不到半米的地方。他們仔細地打量着那塊方寸大小的潔白平面,透過這潔白他們也看到了後面的星星,證實紙條是一塊發光的透明體,只是自身的光線淹沒了後面透出的星光,使透過它看到的星星有些模糊。他們又起身從艇中升起一些,使紙條的平面與自己的視線平齊,正如傳回的圖像顯示的那樣——紙條沒有厚度,從這個方向看,它完全消失了。瓦西里向紙條伸出手去,立刻被白Ice抓住了。
“你幹什麼?!”白Ice厲聲問道。他透出面罩的目光說出了剩下的話,“想想我的導師吧!”
“如果它真是一封信,也許需要我們這些智慧生命的本體直接接觸才能釋放出信息。”瓦西里說著,用另一隻手把白Ice的手拿開。
瓦西里用戴着宇宙服手套的手接觸紙條,手從紙條中穿過,手套表面完好無損;瓦西里也沒有收到任何心靈傳輸的信息。他再次把手穿過紙條,並且停在那裏,讓那個小小的白色平面把手掌分成兩個部分,仍然沒有任何感覺,紙條與手掌接觸的部分呈現出手掌斷面的輪廓線,它顯然沒有被切斷或弄破,而是完好無損地穿過了手掌。瓦西里把手抽回來,紙片又以原狀懸浮在原位,或者說以每秒兩百千米的速度與太空艇一起飛向太陽系。
白Ice。也試着用手接觸了一下紙條,又很快抽回來,“它好像是另一個宇宙的投影,與我們的世界全無關係。”
瓦西里則關心更為現實的問題,“如果什麼東西都不能對它產生作用,我們就沒辦法把它帶到飛船中進一步研究了。”
白Ice笑了起來,“再簡單不過的事,你忘記《古蘭經》中的故事了?
如果大山不會走向穆罕默德,穆罕默德可以走向大山。”
於是,“啟示”號緩緩駛向紙條,與它接觸后使它進人飛船內部,然後慢慢調整位置,使紙條懸浮在飛船的實驗艙中,如果在研究中需要移動紙條,則只能通過移動飛船本身來做到。這種奇特的操縱開始有些困難,好在“啟示”號原是一艘勘探柯伊伯帶小天體的飛船,具有優良的位置控制能力,引力波天線也加裝了多達十二台微調發動機,在飛船的A.I.熟悉后,操縱就變得快捷而精確了。如果這個世界對紙條無法施加任何作用,那就只能讓世界圍着它運動了。
這是一個奇特的場景,紙條位於“啟示”號的內部中心,但在動力學上與飛船沒有任何關係,兩者只是重疊着以相同的速度向太陽系運動。
進入飛船后,由於背景光的增強,紙條透明的性質更明顯了,透過它可以清晰地看到後面的景物。它此時不再像紙條,而像一小張透明膜,僅以其自身發出的弱光顯示其存在,但人們仍把它稱為紙條。當背景光很強時,甚至會在視覺上失去它,研究者們只得把實驗艙的照明調到很暗,這樣紙條才能醒日些。
研究者們首先測定紙條的質量,在這種情況下只能通過測定它產生的引力來進行,但在引力測定儀的最高精度上沒有任何顯示,所以紙條的質量可能極小,甚至為零。對於后一種情況,有人猜測它是不是一個宏觀化的光子或中微子,但從其規則的形狀看,顯然是人工製造物。
對紙條的分析沒有進一步的成果,因為所有頻段的電磁波穿透它后.
都觀察不到任何衍射現象,各強度的磁場對它也沒有任何影響,這東西似乎沒有內部結構。
二十多個小時過去了,探測小組對紙條仍然接近一無所知,只觀察到一個現象:紙條發出的光和引力波在漸漸減弱,這意味着它發出的光和引力波可能是一種蒸發現象。由於這兩者是紙條存在僅有的依據,如果它們最後消失,紙條也就消失了。
探測編隊接到了預警中心的信息,大型科考飛船“明日”號已經從海王星群落起航,七天後與探測編隊會合,“明日”號上有更完善的探測研究裝備,可對紙條進行更深入的研究。
隨着研究的進行,飛船上的人們對紙條的戒心漸漸消失,不再小心翼翼地與它保持距離。知道它與現實世界不發生任何作用,也不發出有害輻射,便開始隨意觸摸它,讓它穿過自己的身體,甚至還有人讓紙條從自己的雙眼處穿進大腦,讓別人拍照。白Ice看到后突然發起火來:
“別這樣!這一點兒都不好玩兒!”他大喊道,然後離開工作了二十多個小時的實驗艙回到自己的艙室中。
一進門,白Ice就把照明關上,想睡覺。但在黑暗中他突然有一種不安,感覺紙條隨時會從某個方向發著白光飄進來,於是又把照明打開,他就懸浮在這柔和的亮光中,陷入了回憶。
與導師的最後分別是一百九十二年前的事了,現在仍歷歷在目。那是一個黃昏,他們兩人從地下城來到地面,開車進人沙漠。丁儀喜歡這樣,他喜歡在沙漠中散步思考,甚至喜歡在沙漠中講課,這有時讓他的學生苦不堪言。他曾這樣解釋這種怪癖:“我喜歡荒涼的地方,生命對物理學是一種干擾。”
那天的天氣很好,沒有風沙,初春的空氣中有一種清新的味道。師生二人躺在一道沙坡上,華北沙漠籠罩在夕陽中。往日,白艾思覺得這些連綿起伏的沙丘很像女人的胴體(這好像也是經導師點撥悟出的),但現在感覺它們像一個裸露的大腦,這大腦在夕陽的餘暉中呈現出迷離的溝回。
再看天空,今天居然在灰濛濛中顯出點久違的藍色,像即將頓悟的思想。
丁儀說:“艾思啊,我今天要對你說的這些話,你最好不要對別人說,如果我回不來你也不要對別人說,倒沒什麼特別的原因,只是不想讓人家笑話。”
“丁老師,那你可以等回來后再對我說。”
白艾思並不是在安慰丁儀,他說的是真心話,這時他仍沉浸在勝利的幻想和狂喜中,認為丁儀此行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危險。
“首先回答我一個問題。”丁儀沒有理會白艾思的話,指指夕陽中的沙漠說,“不考慮量子不確定性,假設一切都是決定論的,知道初始條件就可以計算出以後任何時間斷面的狀態,假如有一個外星科學家,給它地球在幾十億年前的所有初始數據,它能通過計算預測出今天這片沙漠的存在嗎?”
白艾思想了想說:“當然不能,因為這沙漠的存在不是地球自然演化的結果,沙漠化是人類文明造成的,文明的行為很難用物理規律把握吧。”
“很好,那為什麼我們和我們的同行,都想僅僅通過對物理規律的推演,來解釋今天宇宙的狀態,並預言寧宙的未來呢?”
丁儀的話讓白艾思有些吃驚,他以前從未表露過類似的思想。
白艾思說:“我感覺這已經是物理學之外的事了,物理學的目標是發現宇宙的基本規律,比如人類使地球沙漠化,雖不可能直接從物理學計算出來,但也是通過規律進行的,宇宙規律是永恆不變的。”
“嘿嘿嘿嘿嘿嘿……”丁儀突然怪笑起來,後來回想起來,那是白艾思聽到過的最邪惡的笑.其中有自虐的快感,有看着一切墜入深淵時的興奮,用喜悅來掩蓋恐懼,最後迷戀恐懼本身,“你的最後一句話!我也常常這樣安慰自己,我總是讓自己相信。在這場偉大的盛宴中。永遠他媽的有一桌沒人動過的菜……我就這樣一遍遍安慰自己,在死前我還會再念叨一迫的。”
白艾思感覺丁儀走得更遠了,如夢吃一般,他不知該說什麼。
丁儀接著說:“在危機初期,當智子首次擾亂加速器時,有幾個人自殺。我當時覺得他們不可理喻,對於搞理論的,看到那樣的實驗數據應該興奮才對。但現在我明白了,這些人知道的比我多,比如楊冬,她知道的肯定比我多,想得也比我遠,她可能知道一些我們現在都不知道的事。難道製造假象的只有智子?難道假象只存在於加速器末端?難道宇宙的其他部分都像處女一樣純真,等着我們去探索?可惜,她把她知道的都帶走了。”
“如果她那時和您多交流一些,也許就不會走那條路。”
“那我可能和她一起死。”
丁儀把身邊的沙挖了一個坑,看着上面的沙像水一樣流下來,“如果我回不來,我屋裏那些東西都歸你了,我知道,你對我從公元世紀帶來的那些玩意兒很眼饞。”
“那是,特別是那一套煙斗……不過,我想我得不到那些東西的。”
“但願如此吧,我還有一筆錢……”
“老師,錢的話……”
“我是想讓你用它去冬眠,時間越長越好,當然,這得你自願。我有兩個目的:一是想讓你替我看看結局,物理學的大結局;二是……怎麼說呢,不想讓你浪費生命,等人們確定物理學是存在的,你再去做物理也不遲嘛。”
“這好像是……楊冬的話。”
“可能並非妄言。”
這時,白艾思注意到了丁儀剛才在沙坡上挖出的小坑,那個坑在迅速擴大。他們趕緊站起來退到一旁,看着沙坑擴張,坑在擴大的同時也在加深,轉瞬間,底部就沒入黑影中看不到了,沙流從坑的邊沿洶湧地流人,很快,坑的直徑已經擴大到上百米,附近的一個沙丘被坑吞沒了。白艾思向車跑去,坐到駕駛位上,丁儀也跟着坐上來。這時,白艾思發現車隨着周圍的沙一起緩緩向坑的方向移動,他立刻發動了引擎,車輪轉動起來,但車仍繼續向後移動。
丁儀說著,又發出那邪惡的笑:“嘿嘿嘿嘿嘿嘿嘿……”
白艾思把電動引擎的功率加到最大,車輪瘋狂地旋轉着,攪起片片沙浪,但車體卻不可遏止地隨着周圍的沙子向坑移動,像放在一張被拉動的桌布上的盤子。
“尼亞加拉瀑布!尼亞加拉瀑布!嘿嘿嘿嘿……”丁儀喊道。
白艾思回頭一看,見到了使他血液凝固的景象:沙坑已經擴大到目力可及的範圍,整個沙漠都被它吞沒,一眼望去,世界就是一個大坑,下面深不見底,一片黑暗;在坑沿上,流沙氣勢磅礴地傾瀉而下,形成黃色的大瀑布。丁儀說得並不准確,尼亞加拉瀑布只相當於這恐怖沙瀑微不足道的一小段,沙瀑從附近的坑沿一直延伸至遠在天邊的坑的另一側,形成一個漫長的沙瀑大環,滾滾下落的沙流發出轟隆隆的巨響,彷彿世界在解體一般!車繼續向坑沿滑去,且速度越來越快,白艾斯拚命踩住功率控制板,但無濟於事。
“傻瓜,你以為我們能逃脫?”丁儀怪笑着說,“逃逸速度,你怎麼不算算逃逸速度?你是用屁股讀的書嗎?嘿嘿嘿嘿·……”
車越過了坑沿,在沙瀑中落下去,周圍一起下落的沙流幾乎靜止了,一切都在向深不見底的黑暗中下墜!白艾思在極度驚恐中尖叫起來,但他聽不到自己的聲音,只聽到丁儀的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沒有沒被動過的宴席,沒有沒被動過的處女.哇嘻嘻嘻嘻嘻嘻……哇哈哈哈哈哈……”
白Ice從噩夢中醒來,發現自己已是滿身冷汗,周圍也懸浮着許多汗滴。他浮在半空僵了一會兒后,衝出去,來到另一間高級艙室,費了好大勁兒才叫開門,瓦西里也正在睡覺。
“將軍,不要把那個東西,那個他們叫紙條的東西放在飛船里;或者說不要讓‘啟示’號停在那東西上,立刻離開它,越遠越好!”
“你發現什麼了嗎?”
“沒有,只是直覺。”
“你臉色很不好,是累了吧?我覺得你過慮了,那東西好像……好像什麼都不是,裏面什麼都沒有,應該是無害的。”
白Ice抓住瓦西里的雙肩,直視着他的眼睛說:“別傲慢!”
“什麼?”
“我說別傲慢,弱小和無知不是生存的障礙,傲慢才是,想想水滴吧!”
好像白Ice的最後一句話起了作用,瓦西里沉默地盯着他看了幾秒鐘,緩緩點頭,“好吧,博士,聽你的。‘啟示’號離開紙條,與它拉開一千千米的距離,只在它附近留下一艘太空艇監視……要不,兩千千米?”
白Ice鬆開抓着瓦西里的手,擦擦額頭說:“你看着辦吧,反正遠些好,我會儘快寫一個正式報告,把我的推測上報總部。”說完,他跌跌撞撞地飄走了。
“啟示”號離開了紙條。紙條穿過飛船重新暴露在太空中,由於背景光變暗,它又呈現不太透明的白色,再次恢復白紙條的樣子。“啟示”號與紙條漸漸拉開距離,直到雙方相距兩千千米左右才固定位置,等待着“明日”號飛船的到來。同時,一艘太空艇留在距紙條十米處對它進行不間斷的監視,艇上有兩名探測小組的成員值班。
在太空中,紙條發出的引力波強度繼續減弱,它本身也漸漸暗下來。
在“啟示”號上,白Ice把自己關在實驗艙中,在身邊打開了十幾個信息窗口,都與飛船的量子主機相連,開始進行大量的計算。窗口中顯示着密密麻麻的方程、矩陣和曲線,他被這些窗口圍在中間,焦躁不安,像掉進陷阱的困獸。
與‘啟示”號分離五十個小時左右後,紙條發出的引力波完全消失了,它發出的白光閃爍了兩下也熄滅了,這就意味着紙條的消失。
“它完全蒸發了嗎?”瓦西里問。
“應該不會,只是看不到了。”白Ice疲憊地搖搖頭,把自己周圍的信息窗口一個接一個地關閉。
又過了一個小時,所有的監測都沒有發現紙條的絲毫蹤跡,瓦西里命令兩千千米外留下監視的太空艇返回“啟示”號,但太空艇中兩名值班的監視人員並沒有回答返回的指令,只聽到他們急促的對話:
“看下面,怎麼回事?!”
“它在升起來!”
“別接觸它!快出去!”
“我的腿!啊——”
在一聲慘叫后,從“啟示”號上的監視器中可以看到兩名監視員中的一名從太空艇中飛出,開動太空服上的推進器試圖逃離。與此同時,一片強光亮起,光是從太空艇的底部發出的,那裏在熔化!太空艇彷彿是放在.
滾燙的玻璃上的一塊雪糕,底部熔成一攤,向各個方向擴散。那塊“玻璃”是看不到的,只有太空艇熔化后攤開的部分才能顯示出那個無形平面的存在。熔化物在平面上成極薄的一層,發出妖艷的彩光,像撒在平面上的焰火。那名監視員飛出了一段,卻又像被某種引力拉向那個熔化物標示出的平面,很快他的腳接觸到平面,立刻也熔化成光燦燦的一片,他身體的其餘部分也在向平面鋪去,只發出一聲戛然而止的驚叫。
“所有人員進入過載位,現有發動機姿態,前進四!”
在從信息窗口中看到監視員的腳接觸無形平面的一剎那,瓦西里越過‘啟示”號船長,果斷地發出了這個指令,讓“啟示”號迅速離開。“啟示”
號不是恆星級飛船,它在前進四推進時內部人員不需要深海液的保護,但加速的超重還是把每個人死死壓在座位上。由於指令發出太快,有些人沒來得及進人座位,跌落到船尾受了傷。“啟示’,號的推進器噴出長達幾千米的等離子體火流,刺破黑暗的太空,但在遠方太空艇熔化的地方,仍能看到那片幽幽的光亮,像荒野中的磷火。
從監視器的放大畫面中可以看到,太空艇只剩下頂部的一小部分.但很快也完全消失在那塊絢麗的平面中。監視員的身體完全攤在平面上,顯示出一個巨大的發光人形,不過,他的身體在平面上已成為沒有厚度的,一片,雖然大,卻只有而積沒有體積了。
“我們沒有動,飛船沒有加速。”“啟示”號的領航員說.在超重中他說話很吃力。
“你在胡說什麼?!”瓦西里想大吼,但超重中也只能低聲說出。
從常識上看,領航員確實在胡說,飛船上的每個人都被加速過載死死壓住。這證明“啟示”號在大功率加速中。在太空中憑視覺判斷所在飛行器的運動狀態是不可能的,因為可參照天體的距離都很遙遠,視行差在短時間根本看不出來,但飛船的導航系統可以觀測到飛船很小的加速和運動,這種判斷是不會錯的。
“啟示”號有過載卻無加速,像被某種力量釘死在太空中。
“其實有加速,只是這一區域的空間在反方向流動,把加速抵消了。”
白Ice無力地說。
“空間流動?向哪兒流?”
“當然是那裏。”
超重中白Ice無力舉手去指,但人們都知道他說的方向,“啟示”號陷入死寂中。本來,超重使人們有一種安全感,像是在某種保護力量的懷抱中逃離危險,但現在,它變成了墳墓一般的壓迫,令人窒息。
“請把與總部的通信信道打開,沒有時間了,就當是我們的正式彙報吧。”白Ice說。
“已經打開了。”
“將軍,你曾說過那東西‘什麼都不是,裏面什麼都沒有’,其實你是對的,它真的什麼都不是,裏面什麼都沒有,它只是一片空間,與我們周圍什麼都不是、什麼都沒有的空間是一樣的,唯一的區別是:它是二維的,它不是一塊,而是一片,沒有厚度的一片。”
“它沒有蒸發嗎?”
“蒸發的是它的封裝力場,這種封裝力場把那片二維空間與周圍的三維空間隔開了,現在兩者全接觸了。你們還記得‘藍色空間’號和‘萬有引力’號看到的嗎?”
沒有人回答,但他們當然記得,四維空間向三維跌落,像瀑布流下懸崖。
“同四維跌落到三維一樣,三維空間也會向二維空間跌落,由(有)一個維度蜷縮到微觀中。那一小片二維空間的面積——它只有面積——會迅速擴大,這又引發了更大規模的跌落……我們現在就處在向二維跌落的空間中,最終,整個太陽系將跌落到二維,也就是說,太陽系將變成一副厚度為零的畫。”
“可以逃離嗎?”
“現在逃離,就像在瀑布頂端附近的河面上划船,除非超過一個逃逸速度,否則不論怎樣划,遲一早都會墜入瀑布,就像在地面向上扔石頭扔多高總會落回來。整個太陽系都在跌落區,從中逃離必須達到逃逸速度。”
“逃逸速度是多少?”
“我反覆計算過四遍,應該沒錯。”
“逸速度是多少?!”
“啟示”號和“阿拉斯加”號上的人們屏息凝神,替全人類傾聽末日判決,白Ice把這判決平靜地說出來:
“光速。”
導航系統顯示,“啟示”號已經出現了與推進方向相反的負加速,開始向二維平面所在的方向移動,速度很慢,但漸漸加快。發動機仍在全功率開動,這樣可以減緩飛船跌落的速度,推遲最後結局的到來。
在兩千千米外的二維平面上,二維化的太空艇和監視員的人體發出的光已經熄滅,與從四維向三維跌落相比,三維跌落到二維釋放的能量要小許多。兩個二維體的結構在星光下清晰地顯現出來:在二維化的太空艇上,可以看到二維展開后的三維構造,可以分辨出座艙和聚變發動機等部分,還有座艙中那個捲曲的人體。在另一個二維化的人體上,可以清楚地分辨出骨骼和脈絡,也可以認出身體的各個部位。在二維化的過程中,三維物體上的每個點都按照精確的幾何規則投射到二維平面上,以至於這個二維體成為原三維太空艇和三維人體的兩張最完整最精確的圖紙,其所有的內部結構都在平面上排列出來,沒有任何隱藏,但其映射規程與工程製圖完全不同,從視覺上很難憑想像複製原來的三維形狀。與工程圖紙最大的不同是,二維展開是在各個尺度層面上進行的,曾經隱藏在三維構型中的所有結構和細節都在二維平面排列出來,於是也呈現了從四維空間看三維世界時的無限細節。這很像幾何學中的分形圖案,把圖中的任何部分放大,仍然具有同樣的複雜度,但分形圖案只是一個理論概念,實際的圖案受解像度限制,放大到一定程度后就失去了分形性質;而二維化后的三維物體的無限複雜度卻是真實的,它的解像度直達基本粒子尺度。在飛船的監視器上,肉眼只能看到有限的尺度層次,但其複雜和精細已經令人目眩;這是宇宙中最複雜的圖形,盯着看久了會讓人發瘋的。
但現在,太空艇和監視員的厚度都為零。
不知道現在二維平面已經擴展到多大的面積,只有那兩片圖形顯示出它的存在。
“啟示”號加速滑向二維平面,滑向那厚度為零的深淵。
“各位,不要沮喪,太陽系內沒有人能逃脫,甚至一個細菌一個病毒都不能倖存,都將成為這張巨畫的一部分。”白Ice說,他現在看起來從容淡定。
“停止加速吧。”瓦西里說,“不在乎這點時間了,最後至少讓我們輕鬆呼吸一會兒。”
“啟示”號的發動機關閉了,飛船尾部的等離子體火柱消失,飛船飄浮在寂靜的太空中。其實,飛船現在仍在向二維平面方向加速,但由於是隨周圍的空間一起運動,飛船里的人門感覺不到加速產生的過載,他們都處於失重中,愜意地呼吸着。
“各位,知道我想到了什麼?雲天明的童話故事,針眼畫師的畫。”白Ice說。
“啟示”號上只有一小部分人知道雲天明情報的事,現在,僅僅一瞬間,這些人都明白了這個情節的真實含義。這是一個單獨的隱喻,沒有任何含義坐標,因為它太簡單太直接了。很可能雲天明認為自己把如此明顯的隱喻放入故事是一個大冒險,但他冒了這個險,因為這個情報極其重要。
但他還是高估了人們的理解力。他可能認為,有了“藍色空間”號和“萬有引力”號的發現,人們能夠解讀這個隱喻。
這一關鍵情報的缺失,使人類把希望寄託於掩體工程。
人類已經觀測到的兩次黑暗森林打擊確實都來自光粒,但人們忽略了一個事實:這兩個星系與太陽系有着不同的結構,187J3X1有四顆類木巨行星,但它們的運行軌道半徑極小(以公元世紀的觀測技術也只能發現這樣的太陽系外行星),平均僅為木星與太陽距離的百分之三,比水星與太陽的距離還近,幾乎緊貼恆星,在恆星爆發時將被完全摧毀,不能用作掩體;而三體星系,只有一顆行星。
恆星的行星結構是一個能夠在宇宙中遠程觀測到的星系特徵,這種觀測對於高技術文明而言可能膘一眼就行了。
人類知道掩體,難道它們就不知道?
弱小和無知不是生存的障礙,傲慢才是。
“啟示”號距二維平面已經不到一千千米了,它墜落的速度越來越快。
“謝謝各位的盡職盡責,我們雖在一起時間不長,但合作得很愉快。”
瓦西里說。
“也謝謝所有的人,我們曾一同生活在太陽系。”白Ice說。
“啟示”號墜人二維空間,它被二維化的速度很快,只有幾秒鐘,焰火般的光芒再一次照亮了黑暗的太空。這是一幅面積廣闊的二維圖畫,從十萬千米外的“阿拉斯加”號上可以清晰地觀察到。在這幅圖畫上,可以清楚地分辨出“啟示”號上的每一個人,他們手拉手擁聚在一起,驅體中的每一個細胞都以二維狀態袒露在太空中,成為毀滅巨畫中最先被畫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