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人證

殺人證

漁夫湯姆做夢也沒想到,自己將去充任職業罪犯。那天早上,緋紅的太陽剛剛升出地面,另一顆黃色小太陽也隨即升起。湯姆的村子是新吉拉維星球唯一的村莊,在廣袤的綠色原始森林中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個小白點,被兩顆太陽的光輝照得熠熠發亮。

湯姆剛從美夢中醒來。他體格魁梧,身材挺拔,有一張飽經風霜的臉。他從父親那裏繼承了細長的眼睛,從母親那裏繼承了渾厚無邪的天性。湯姆不太忙,因為到秋天才是捕魚的季節,目前沒活可干,每天光是閑逛或修理漁具。

“誰都知道屋頂應該漆成紅色!”街上傳來漆匠比利的嚷聲。

“不過教堂的屋頂從來不是紅色的!”織工埃德也扯着大嗓門吼道。

湯姆皺起濃眉,他幾乎把這兩周來發生的一切全給忘了,因為這些事與他無關。他套上褲子,從容不迫地來到村內的集市廣場上。

廣場上新建的教堂、監獄和郵局高高矗立,這都是最近兩周來的突擊成果。它們面對廣場排列成行,沒人知道它們究竟有什麼用:兩百年來村民們沒有它們照樣活得很好,不過現在當然有建造它們的道理。

大街上人群成堆,織工埃德緊皺雙眉朝上仰望;漆匠比利趴在教堂尖頂的斜面上努力保持平衡,紅鬍子憤怒得直豎。

“見鬼去吧!”比利高聲說,“告訴你,我上星期在書中讀到屋頂應該是紅的,白色的屋頂提都甭提!”

“不,你一定是搞錯了!”織工說,“湯姆,你對這個問題怎麼看?”

湯姆聳聳肩,他沒有自己的觀點。這時村長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他滿頭大汗,襯衫的下擺從來不塞進褲子裏,而是自由地在圓凸的大肚子四周晃蕩。

“快下來!”他對比利喊道,“我在書里查到啦,那裏說的是小小的紅色學校,不是指的教堂。”

比利的模樣非常生氣,他本來就是容易激動的人,所有的漆匠都是愛生氣的。而且自從村長上周任命他為警長后,比利的脾氣變得更加暴躁了。

“可是這樣的學校我們還沒有呢。”比利沿着梯子爬下來。

“那我們馬上就着手建造,”村長說,“而且得快。”

他抬眼望望天上,大夥都不自覺地仰望上空,不過蒼穹茫茫,空空如也。

“木匠們在哪兒?”村長問,“西德,賽姆,馬爾夫……你們鑽到哪兒去啦?”

人群中伸出木匠西德的腦袋,他一瘸一拐地撐着拐杖。上個月他在掏鳥蛋時從樹上跌下,所有的木匠都不大會爬樹。

“他們在酒店裏。”西德說。

“好吧,去把他們找來,”村長說,“得造個小學校,要抓緊。告訴他們就造在監獄旁邊。”他轉身向著已經下到地面的漆匠比利,“你得把學校漆成鮮紅色,裡外都要是紅的,這一點非常重要。”

“我什麼時候能領到警徽?”比利問,“書上說所有的警長都戴警徽的。”

“去給自己做一個好了,”村長用襯衫下擺擦擦臉說,“熱死啦!要是特派員在冬天光臨該有多好……啊,湯姆!漁夫湯姆!我有一件極其重要的任務要交給你。走吧,我馬上給你交代清楚。”

村長摟着湯姆的肩膀穿過集市廣場,沿着唯一的主街道朝自己家走去。從前這條街污穢滿地,不過兩周來一切已經變了樣。街面鋪了碎石,光腳丫子走在上頭不大舒服,所以村民們寧願跨越柵欄來往。但村長當然只走街道,這是有關尊嚴的問題。

“村長,你知道我在休假……”

“你哪天不能休假?”村長說,“不過別安排在現在,可以把它推遲到任何時候。”

村長和湯姆一前一後進了屋,村長咚地一下坐到軟椅上,椅子挪得離星際電台非常之近。

“湯姆,”村長開門見山說,“你認為當個罪犯怎麼樣?”

“我不知道,”湯姆說,“罪犯是幹什麼的?”

村長在椅子上不安地扭動,他兩手擱在電台上,看上去挺神氣。

“罪犯……你知道,就是……”於是村長解釋起什麼是罪犯。

湯姆聽着聽着,越聽越不喜歡,他認定這一切全怪那星際電台,要是它壞掉就好了!

所有的人都不相信那電台從前能講話。村長換了一茬又一茬,人們相傳一代又一代,那個星際電台始終擺在辦公室里,滿布塵垢,這是他們這顆行星和地球母星聯繫的唯一環節。兩百年前地球和新吉拉維星,同時也和福爾德IV星、新西班牙星等等其它移民星球保持聯繫,但後來這些聯繫全部中斷了。因為地球上發生了戰爭,而新吉拉維星既渺小又遙遠,它是不可能參與的。新吉拉維人一直在等候,可音信總是杳然。

後來村子裏爆發瘟疫,四分之三的村民都進了墳墓。

幸好這座小而又小的村子最終恢復了元氣,倖存的村民們以各自的專長謀生。他們忘卻了地球,就這樣兩百年的時間過去了。

可兩周前那座古老的電台開始復活,它整小時整小時地噼啪作響,發出天電的干擾聲。村民們都聚在村長家附近注意傾聽。

他們終於聽清了出裏面的說話:“你們聽見我說話嗎,新吉拉維星?能聽到嗎?”

“是的,是的,我們聽得見。”村長說。

“你們這個移民地還存在嗎?”

“那當然!”村長自豪地說。

那聲音突然變得嚴厲起來,官腔官調地說:“一段時期以來由於我們內部不大穩定,所以沒能和外星移民地保持聯繫。不過現在這已經結束了,目前需要重新建立秩序。你們新吉拉維星依舊是地球帝國的移民地,應該服從地球的法律。你們承認這一點嗎?”

村長顯得有些不安。在地球的所有書中都只提到有個民主星際聯盟,不過畢竟兩百年過去了,名稱是可能發生變化的。

“我們依然效忠於地球。”村長不失體面地答覆。

“很好,那我們就不必派遣遠征軍團了。我們將在最近讓特派員去你們那裏,檢查你們是否真正的遵循地球的習慣和傳統。”

“您說什麼?”村長忐忑地問。

嚴峻的聲音提高了八度:“你們當然應該明白,在宇宙中佔據統治地位的只能是我們地球人!所有其他的生物都應永遠徹底地消滅掉!我們不能容忍任何異星人的滲透,希望您能懂得我的意思,將軍!”

“我不是將軍,我只是村長。”

“您是領頭的,對嗎?”

“是的,不過……”

“那麼在這種情況下您就是將軍。請允許我說下去:銀河系不能有異星人的地位,毫無例外!同樣也不應存在和我們人類不同的任何文明。我們必須這樣來治理帝國,不能允許各行其是,要建立秩序,不惜任何代價!”

村長慌忙咽了口氣,雙眼緊盯電台不放。

“記住,是您在統治這塊地球的移民地,將軍。不允許任何偏離準則的現象,任何激進的行為,例如自由意志,自由戀愛,自由選舉等等都在嚴禁之列。我們對所有異己的事物決不手軟,在移民地將建立起鐵的紀律。將軍,特派員在最近兩周內將去你們那裏,完了。”

於是村裡召開了緊急會議,研究如何刻不容緩地,以最好的方式來完成地球的指令。大家決定儘可能快地把傳統生活方式改造為地球的模式,像古時書本中所說的那樣。

“我不明白為什麼需要罪犯?”湯姆問。

“在地球的社會中,罪犯起着極其重要的作用。”村長解釋說,“所有書中對這一點異口同聲,都說罪犯的重要性不亞於郵遞員或警長。區別僅僅在於罪犯的所作所為是反社會的,他的行動會給社會帶來危害,懂嗎,湯姆?如果誰都對社會無害,那我們怎麼能使其他人為自己的利益而奮鬥呢?那時一切都將……”

湯姆搖搖頭:“我還是搞不懂為什麼要這樣。”

“別固執啦,湯姆。我們應該按照地球的模式來生活,所有書本上都是這麼寫的。關於教堂、學校、監獄……都是這樣,而且所有書上都提到過有關犯罪的事情。”

“我可不願意干這個。”湯姆說。

“你換到我的位置來想想!”村長央求道,“如果特派員來了,他見到我們的警長比利,萬一想看看監獄,他可能會問:怎麼連一個囚犯也沒有?於是我們只好回答說:那是因為這裏從來沒有犯罪。‘沒有犯罪?’他會問,‘所有地球的移民地都有犯罪,你們難道還不明白嗎!’於是我只好說:‘是不明白,上周前我們甚至對犯罪還不懂哪。’特派員一定還會問:那你們為什麼要造監獄?你們為什麼還需要警長?……”

村長停下來喘了口氣:“想想吧,一切都會完蛋的。特派員馬上會發覺我們已不是真正的地球人,我們的所作所為無非是在掩人耳目,我們成了異星人啦!”

“哦,原來如此。”湯姆不自覺地出聲說,他被這理由征服了。

“所以,”村長迅速接著說,“我應當向特派員彙報說:這裏和地球同樣也有罪犯,有小偷也有殺人犯,不過我們的警長已收集了大量罪證,犯罪分子很快將被逮捕,關進監獄后再進行大赦。”

“什麼叫大赦?”湯姆問。

“我也不太清楚,過後再給你解釋吧。好,你現在知道罪犯有多重要了嗎?”

“好像是這麼回事,但為何偏偏選中我?”

“別人我都另有安排,而且你長了一雙細長眼,所有罪犯的眼睛都是細長的。”

“我的眼睛並不那麼細長,起碼不比織工埃德的更細長!”

“湯姆,求求你了!”村長說,“其實我們人人都可以做罪犯,而你是願意幫助我們的,對嗎?”

“我當然願意。”湯姆沒把握地說。

“太好了,你將是我村的罪犯。瞧,一切手續都辦好了。”

村長遞給湯姆一張證明,那上面寫着:

殺人證

本件持有者漁夫湯姆,被正式授權實施偷竊及謀殺。與此相應,他必須晝伏夜出,遊手好閒,聲名狼藉,一貫違反法律。

湯姆反覆讀上兩遍后問:“違反什麼法律呢?”

“只要我們一旦制訂好,就馬上通知你。”村長說,“所有的移民地都是有法律的。”

“但我究竟該幹什麼?”

“你得去偷竊,去殺人,這並非那麼困難。”村長從書架上取下一部古老的著作《罪犯及其環境·殺人犯心理學·對盜竊動機的研究》。

“你能從這書里找到必需的一切。隨便去偷吧,愛怎麼偷就怎麼偷,不過殺人只要一次就夠了,不必搞過頭。”

湯姆點點頭說:“也許我該弄弄清楚再說。”他雙手抱書回到家,躺在床上研究起來。

不久就響起敲門聲。

“請進!”湯姆喊,他揉揉眼睛。

木匠馬爾夫(他是紅髮木工兄弟中最年長和最高的)和農場主喬走進來,他們帶了一個布口袋。

“你已是罪犯了嗎,湯姆?”馬爾夫問。

“是這麼回事吧。”

“那麼這些東西就是送給你的。”他把袋子放到地上,從裏面掏出斧頭、刀子、魚叉、木棍和粗棒。

“你們想幹什麼?”湯姆把腳放下問。

“送武器來呀,你說呢?”農場主喬氣咻咻地說,“沒有武器,你還算什麼罪犯!你自己該動動手了,別盡等別人來伺候你!”

“村長讓他擔任郵遞員,可他沒信可送,所以心情不好。”馬爾夫向湯姆解釋說。

這以後他們就離開了。

湯姆當然知道武器幹什麼用,書中對此寫得很明白。不過新吉拉維星上從來沒人使用過,誰都沒想要用武器去對付別人。

湯姆試了試刀刃,鋒利無比。他的胃部不禁一陣痙攣,覺得自己接受這個任務太冒失了。不過眼下還不打緊,他先得讀完這本書,也許到那時他能清楚了解其中的深奧含意。

他一連讀了好幾個小時,只停下一次稍許吃點東西。書寫得有條有理:對罪犯採用的各種方法分析得極為詳盡,通俗易懂,不少地方還帶有圖解。但從整體上講並沒多大意義,例如對為什麼需要犯罪,對誰有利,能給人們帶來什麼等等都沒有給出答案。湯姆翻遍全書,凝視罪犯們的照片,他們的面容都一本正經,聚精會神,似乎深刻理解自己對社會的價值。湯姆迫切想了解這價值究竟是什麼。

“湯姆!”窗外響起村長的聲音。

“我在這裏。”湯姆答應說。

房門推開,村長的腦袋探進室內。他身後是農場主喬的老婆,渡船主梅里的老婆和女廚師艾麗絲。

“怎麼樣,湯姆?”村長問。

“什麼怎麼樣?”

“考慮好什麼時候開始行動嗎?”

湯姆惶惶然笑了。“我還在準備,”他說,“在讀書,想弄清楚……”三位可尊敬的婦女緊緊盯住他,使湯姆不知所措,他趕忙咽下沒說完的話。

“你在白白浪費時間!”女廚師艾麗絲說。

“大家全在幹活,沒人坐在家裏閑着。”農場主老婆說。

“偷點東西難道就那麼困難嗎?”渡船主老婆挑釁地問。

“她們說得對,湯姆。”村長說,“特派員隨時都會到來,而我們至今還沒有一個罪犯,拿什麼去向他彙報呢?”

“好,好的。”湯姆說。他把刀子和木棍塞進腰間,帶上準備裝贓物的口袋直接從家中走了出去。

不過往哪兒走?這時是午後三點。對偷竊最為合適的地點是集市,但是它只在黃昏前後才開業。湯姆不願意白日行竊,這也太不專業化了,而且他同時想起證書上也說過要晝伏夜出的那些話,他必須照着辦,所以他決定先上酒館坐一會。

集市廣場已在進行以貨換貨的交易,商品堆放在木箱或草墊上。這裏從不使用錢幣,根本不存在價格問題,一小撮自製的鐵釘可以換到一桶牛奶或兩條魚,一切完全決定於換貨雙方。

當湯姆一出現,大夥齊聲吆喝起來:“嘿,湯姆,來偷點什麼吧!”

“來吧,動手吧,朋友!”

“把這個給你要嗎?”

村民都想親眼見識見識偷竊,因為這是遙遠地球母星上的奇異風俗習慣,真是聞所未聞。所有的人都扔下買賣不顧,專心觀察湯姆的每個細節。

湯姆發覺自己的手在顫抖。他不習慣這麼多人瞧他,打算儘快結束這次行動,再說他也沒有足夠的思想準備。

他停在磨坊主老婆的水果攤前。“多好的蘋果啊!”他隨口說。

“新鮮極了,下午剛摘的。”磨坊主老婆說,她和湯姆的母親生前是好友。

“不錯,汁水看上去很多。”他暗自後悔剛才沒有停在別的攤位前。

“他現在馬上就偷嗎?”人們在一旁竊竊私語,但他聽得很清楚。

“別作聲,注意看!”答話同樣壓得很低。

湯姆拿了個大蘋果仔細端詳,人群屏住呼吸等待着,但結果湯姆只是誇了幾句又把蘋果放回去了。

隔壁攤位站着裁縫麥斯和他的孩子,他今天帶來的是兩條被子和幾件襯衫。當湯姆和一大群人朝他走來時,他靦腆地笑了。

“這件襯衫正好合你的身。”裁縫麥斯向他保證。

“哦……”湯姆接過襯衫。

人群又騷動起來,一個小姑娘簡直笑出了聲,湯姆剛準備解開身後的口袋。

“站……站住!”漆匠比利從人群中擠出,他腰間的金屬牌閃閃發光,那是地球的一枚古錢幣改制的。他的表情明確表示他在履行職責。

“你打算幹什麼!湯姆?”比利問。

“我?……不就是瞧瞧嗎?”

“就光為了瞧瞧?”比利雙手反背,用鞋後跟快速一個轉身,食指直指湯姆,“我看你絕不是這樣,你是在準備偷竊!”

湯姆什麼也沒回答,他的確是在準備偷竊。

“既然我是警長,”比利說,“你湯姆是嫌疑犯,那我就得把你關進監獄,以便進一步審查處理。”

湯姆耷拉下腦袋,他沒料到結局會這麼快,不過他反正無所謂。如果他被關押,那事情就會到此結束。他想,一旦他被釋放出獄,不就又能回去捕魚了嗎?

可村長突然也沖入人群,襯衣的下擺當然還在他大腹便便的肚子外面飄啊飄的。

“比利!你為什麼要這麼干?”

“執行我的任務呀,村長。湯姆的行為是可疑的,書本上說……”

“我知道書中說了些什麼,”村長說,“書還是我給你的呢!但是你不能在犯罪未遂時就拘捕他。”

“可村子裏再沒有其他罪犯了,”比利傷心地說,“書中說過警察可以採取預防措施,我想我能阻止罪案的發生。”

村長疲倦地雙手向上一擊:“比利,難道你還不懂?我們村子多少總得要有點罪案呀!你得在這方面協助我們。”

比利聳聳肩:“好吧,村長,我只是想執行職責而已。”他閃往一邊,然後猛然朝湯姆說,“你總終究會被我逮住的,記住:惡有惡報!”他大步流星地走開了。

“他太急於建立功勛啦,”村長解釋說,“不去管他,湯姆,你干你的。反正去偷點什麼,這不就完事啦?”

湯姆默不作聲,側身擠出人群朝村外的森林走去。

“你去哪兒,湯姆?”村長追着問。

“我今天沒情緒偷東西,”湯姆說,“也許要拖到明天晚上……”

“不,湯姆,現在就得偷。”村長堅持說,“你就偷這件襯衫,它對你那麼貼身。”

“湯姆,瞧!我這兒的水罐有多好!”

“來拿吧,胡桃又大又圓!”

湯姆掃了一眼,這時刀子從他腰間掉落在地,周圍一陣轟然大笑。湯姆窘得滿頭霧水,他趕緊把刀子插好,抓起襯衫塞進口袋,人群這才發出讚許聲。湯姆也膽怯地笑笑,心裏舒坦多了。他沿着市場走動,又拿了一根繩子,一捧胡桃和一頂草帽。

“要我說,這就夠了。”他對村長說。

“好吧,今天到此為止,”村長說,“不過你自己明白這並不算完,差不多全是別人送你的,最多只能算是實習。”

“哦……”湯姆頓覺大失所望。

“不過現在你已經懂得如何去偷,下次你會更加熟練的,別忘記殺人的事情。”

“真的非殺不可嗎?”湯姆問。

“很遺憾,”村長說,“沒有辦法。我們這個移民地存在了幾百年,還沒有發生過一起謀殺案。要是相信書上的說法,我們比別的移民地就太落後啦!”

“也許我們多少得有一次謀殺才行,”湯姆同意說,“好吧,我努力就是。”

他朝家裏走去,自己點燈做飯。他覺得今天對委託給他的任務還沒有盡責,決定飯後在夜幕掩護下繼續行竊。這天夜裏他偷來一把鏟子,一件遺留在街上的玩具,村長門外的一塊青銅板,還有木匠馬爾夫那把最好的鋸子和農場主的鐮刀。

他本準備再偷,可漆匠比利正從前面巡邏過來。他一隻手緊握木棒,另一手拿着一副自製的手銬。

湯姆屏住呼吸,緊貼牆壁,不料袋中的贓物卻發出了碰撞聲響。

“誰在那裏!”比利咆哮道,他沒聽到迴音,於是轉身朝暗中凝視。湯姆知道比利的眼力不濟,乾脆一動不動。

“是你嗎,湯姆?”比利用最為友善的聲音問道,同時高高舉起木棒,“我馬上來收拾你!”比利又大吼一聲。

“喂!你不能等到明早再收拾嗎?”有人從卧室窗口伸頭喊道,“我們要睡覺了。”

比利悻悻地走了。當他從視野中消失后,湯姆也急忙回了家,他把這次收穫倒在地板上驕傲地看着,贓物使他體會到完成任務的快感。他一頭躺倒在床上,呼呼大睡直到天亮。

第二天早上湯姆去看看學校建造的進展如何,向正在幹活的木匠愉快地打招呼。

“我們幹得不錯,”木匠馬爾夫說,“不過要是我的鋸子還在的話,我會更加順手。”

“你的鋸子?”湯姆納悶地問,但他立刻醒悟了——是他昨夜偷了鋸子!他當時卻沒意識到這東西是誰的,也從沒想過這些東西是有用的,是別人必需的。

木匠馬爾夫又問:“你看我能把自己的鋸子收回一兩個小時嗎?”

“連我也不知道,”湯姆皺眉說,“它們在法律上算是贓物,這你是了解的。”

“我當然知道,不過我只借一會……”

“我想你還是把它取回去,還給你算了。”

“那怎麼行,我要退回來的!”馬爾夫惶惑地說,“我怎麼能留下贓物呢?”

“它就在我家,和其它偷來的東西放在一起。”

馬爾夫千恩萬謝后就奔去拿鋸子了。後來湯姆去了村長家,村長正在院子裏仰望天空。

“湯姆,是你偷了我家的青銅板嗎?”他問。

“當然,是我偷了。”湯姆答說。

“噢,我不過是問問罷了。”村長指着天空問道,“看到那個了嗎?那個小太陽旁邊的黑點?”

“看到了,那是什麼?”

“我敢拿腦袋擔保,這就是飛往我們這兒來的特派員的飛船。你的事情怎麼樣?”

“很好。”湯姆不太有信心地說。

“謀殺計劃落實了嗎?”

“那還沒有,”湯姆老實地承認,“我還沒考慮呢。”

“上屋裏來,我得和你認真談談。”

客廳被百葉窗擋得暗暗的,相當陰涼。村長倒了兩杯飲料,還給湯姆端張椅子。

“我們已經沒時間再拖了,”村長陰鬱地說,“特派員隨時都會到達,而煩人的事還有很多很多。”他指指星際電台說,“它通報了關於傑貝克IV星發生暴動的情況,還轉發了全體移民地都得進行軍事總動員的命令。我從沒聽說過這類事,好像我們的麻煩還不夠多似的。”

“您是否確信我們非得殺掉個把人不可嗎?”湯姆又問。

“你不問都知道答案,”村長說,“如果我們想成為真正的地球人,就得一走到底。謀殺是我們唯一顯得落後的一件事,其它一切我們都在按計劃進行着。”

漆匠比利走進屋內,他身穿一身綴有金屬紐扣的新藍布制服,大模大樣地坐下來。

“已經殺了什麼人啦,湯姆?”

村長代為答說:“他還在打聽這是不是非常必要的。”

“當然有必要,”警長說,“如果你連一件人命案件都沒有,還能算是罪犯嗎?”

“你想殺誰,湯姆?”村長問。

湯姆在椅子上坐不住了,他神經質地把手指關節掰得咯咯作響。

“好吧,我去殺捷夫。”湯姆一口氣地說。

漆匠飛快俯身過來:“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不能殺他?”

“我是問你的動機是什麼?”

“那是因為你們需要一件謀殺案,”湯姆說,“而且從來沒人向我提出過動機問題。”

“我們不需要假謀殺,”警長說,“一切應按規矩進行,你總該有個基本的謀殺動機。”

湯姆又陷入長時間的思考。

“好吧,我說自己不太熟悉捷夫,這動機夠了嗎?”

村長搖搖頭:“不,湯姆,這不行。你最好選別人。”

“讓我再想想,”湯姆說,“要是殺梅里呢?”

“那殺他的動機又是什麼?”比利緊接問。

“這個……我不大喜歡他的走路方式,我很早就不喜歡了,而且他有時說話那麼響。”

村長點點頭:“這個嘛……還行。你認為怎樣,比利?”

“不,這種動機也不合適,”比利生氣地說,“湯姆,你應當是個冷酷而殘忍,陰險而狡猾的殺手。你不能只因為不喜歡他的步態而去殺他,聽上去這也太蠢了。”

“好吧。讓我把這一切再好好考慮考慮。”湯姆站起身說。

“只是別考慮得太久,”村長說,“這事結束得越早越好。”

湯姆點點頭就朝門外走去。

“喂,湯姆!”比利喊,“別忘了留下你的罪證和指紋,這一點很重要。”

“好吧。”湯姆說過扭頭便走。

幾乎所有村民都在街上望着天空,那個黑點變得越來越大,似乎會完全遮沒那顆小太陽。

湯姆又坐進了小酒店。他慢慢吮着飲料,思緒萬千。

他無論如何得去殺掉個把人。

假定他殺了木匠馬爾夫……於是他想像馬爾夫如何躺在地上,眼睛半闔半張,手腳僵硬,嘴角歪斜,心臟不再跳動,永遠不能用他那雙手去刨木板……

之後人們會說些什麼呢?他湯姆又怎麼在村民中繼續生活呢?

不過他還得去殺人,每個村民都在盡自己的一份力量,而殺人正是他的本職。

只是他該殺誰呢?

星際電台發出另一個人聲:“喂,是移民地嗎?你們的首都在哪兒?”

“就是這裏。”村長說。

“那你們的機場呢?”

“我們只有一個牧場,”村長說,“書上說從前那裏就是機場……”

“那我們的大船只能停泊在空中了,你把人們召集起來,我乘微型飛船降落下來。”

村民們都集合在牧場周圍,準備迎接,湯姆則躲在樹后觀察。

一艘小飛船脫離了大船,很快朝地面衝下。正當村民以為它將四分五裂時,它卻在最後一刻噴射出火焰,平穩降落在地面上。

村長擠上前去,漆匠比利跟在身後。飛船里走出四個手執槍支的衛兵,後面是一個高胖的紅臉人,身穿一套黑衣,胸前有四枚閃亮的獎章。他身旁有個滿臉皺紋的小個子,後面還有四個衛兵。

“歡迎你們到新吉拉維星來。”村長說。

“謝謝,將軍。”紅臉胖子說,他有力地搖晃村長的手,“我是特派員季魯曼,這一位是格萊特先生,是我的政治顧問。”

格萊特朝村長點點頭,假裝沒有注意到對方伸來的手,傲慢而厭惡地掃了一眼聚集的人群。

湯姆始終保持在安全距離之外,當他們進入村子后,就轉移到屋後繼續監視。

村長自豪地介紹了監獄、郵局、教堂及小小的紅色學校等建築,特派員有點不知所措,而格萊特先生則厭惡地摸着下巴。

“和我預料的一樣,”他對特派員說,“這裏沒什麼有價值的東西,我們只是在白白浪費時間和燃料。”

“我並不完全同意,”特派員轉向村長問,“你們為什麼要造這些建築呢,將軍?”

“為什麼?當然是為了成為真正的地球人呀,”村長說,“您親眼看到我們已全力以赴了。”

格萊特先生在特派員耳邊說了幾句悄悄話。

“告訴我,”特派員轉向村長,“你們村裏有多少壯丁?”

“對不起,您說什麼?”村長茫然問。

“就是說你們有多少年齡在15歲至60歲之間的男人。”格萊特先生解釋說,“地球母星帝國現在正處於戰爭狀態,傑貝克IV星及某些移民地在反抗地球的合法統治,他們發起了暴動,以反抗地球不容爭辯的領導地位。”

“我對所有這些感到非常遺憾。”村長同情地說。

“所以我們需要組織宇宙遠征,”特派員說,“要有強壯健康,有戰鬥經驗的士兵,但目前我們的人力資源不足……”

“我們想,”格萊特補充說,“所有忠於地球的移民地都願意為地球母星帝國而戰的。我相信在您這裏不會聽到拒絕的回答吧!”

“當然不會,”村長說,“不會的。我們的年輕人都很樂於……儘管他們不會打仗,但卻都很機靈,他們學習起來很快。”

“聽見了嗎?”特派員對格萊特先生說,“能有60個,70個,或許100個新兵呢!我們不會空手而歸。”

後來特派員和顧問一起去村長家吃飯,四名衛兵陪着他們,還有四名留在村子裏。

湯姆一直在觀察村子裏的動靜,他看見衛兵們喝得酩酊大醉,目中無人。一個士兵朝空中開了槍,特派員和格萊特先生不知在哪裏。

深夜時湯姆潛入到兩幢房子之間的狹巷裏,他拔出刀子等候獵物。

有個人影過來了。

“啊,是你,湯姆!”村長說,他看到了那把利刃,“你在這裏幹什麼?”

“您不是說過要殺掉個把人嗎?所以……”

“我可沒說要殺我呀,”村長朝後縮了一步說,“你不能殺掉我。”

“為什麼不能?”湯姆問。

“喏,得有人去接待特派員……”

“這件事比利也幹得了,”湯姆一把抓住村長的衣領,把刀尖對準他的喉嚨,“其實我自己並不敵視你。”

“等等!”村長嚷道,“如果你我沒有私人恩怨,那就說明你沒有殺人動機!”

湯姆把刀擱下,但還是揪住村長不放說:“那又怎樣?我可以編造一個動機,比如說當你任命我為罪犯時我就非常恨你等等。”

“你好好瞧瞧我!”村長竭力把湯姆拖到星光照耀的街上。

湯姆驚奇地發現村長穿的是一條筆挺的褲子,一身掛滿獎章的將軍服,還有排滿五角星的肩章,帽子上綉着金綬。

“看見了嗎,湯姆?我現在是將軍了!”

“那有什麼關係?你還不照舊是你嗎?”

“飯後舉行過儀式,特派員已宣佈我被正式授與將軍的軍銜!”

湯姆揮動一下刀子,就像他平時準備把魚開膛破肚那樣。

“我向您祝賀,”他真誠地說,“不過你任命我為罪犯時還只是村長,所以我的殺人動機依然有效。”

“可你現在殺的不是村長而是將軍了!你乾的已經不是謀殺。”

“不是謀殺?”湯姆問,“那是什麼?”

“知道嗎?如果你謀害了將軍,那就是暴動了!”

“呵,”湯姆放下刀子,接着又鬆開襯衫衣領,“那我還得請您原諒呢。”

“沒關係,”村長說,“完全情有可原。不過是我從書中讀過這一點而你沒有而已,別耿耿於懷。”他深深吸了口氣,“噢,我得快走,特派員還等着我給他新兵名單呢。”

湯姆在身後沖他喊道:“您還肯定我必須殺人嗎?”

“我肯定!”村長答,這時他的身影已遠,“只要不是我就行!”

湯姆把刀重新插回腰間。

不要是我,不要是我!每個人都這麼說,同時還要求去殺掉別人。那麼殺誰呢?他又不能殺自己,因為自殺是不作數的。

又有一個人過來了,那人越走越近。

湯姆全身緊張,準備撲擊。

但來的是磨坊主的老婆。湯姆無法忘記她是母親的好友,他決不能殺她。

又走過好幾個人,由於種種原因湯姆都沒法動手。他最後才懂得自己從小生長在這些人中間,同甘共苦,他有什麼動機非得去殺死其中的任何一個呢?

但是他必須殺人,這是大家對他的委託與信任。

他突然想到:“我可以去殺特派員!”

只有這樣才能向地球顯示新吉拉維星的犯罪是駭人聽聞的,罪犯居然在第一天就取了特派員的性命!於是湯姆急忙朝村長家跑去,並且聽到裏面談話的片斷。

“……這裏的人很膽怯,沒有多少進取心。”格萊特先生說。

“真讓人泄氣,”特派員也說,“我只望多少能招到一些新兵。衛兵,我們回去吧。”

衛兵!湯姆把衛兵給忘了,他望望自己的那把刀,如果他準備刺殺特派員,那麼毫無疑問衛兵就會阻攔他,因為他們受過這方面的專業訓練。

他得具有衛兵手中那樣的槍支才行……

於是湯姆迅速離開這裏,沿着街道走到遠處,他在集市附近看到一個士兵坐在台階上,腳下是喝得光光的兩個酒瓶,槍支隨隨便便掛在肩上。

湯姆潛到附近,掏出木棍揮舞過去……

他的黑影引起那士兵的注意,但湯姆已經掃中對方的雙腿,在他設法爬起前,又狠狠揍了他一下子。

湯姆滿意地取下槍支,檢查一下后就去尋找特派員了。

當他在半路追上那一行人時,特派員和格萊特先生正走在前面,後面跟隨着懶散的衛兵。

於是湯姆朝前緊跑幾步攔住去路,他舉槍直接瞄準特派員。

“怎麼回事?”特派員大聲喝問。

“站住!”湯姆命令道,“其他人一律放下武器到旁邊去。”

士兵們乖乖地服從了,他們一個接一個扔掉槍支,退到道邊樹叢附近,只有格萊特先生還站在原處。

“你要幹什麼,小夥子?”他問。

“我是本村的罪犯,”湯姆自豪地說,“我得殺掉特派員。對不起,請站到一邊去。”

格萊特怔怔地盯住他:“罪犯?你們村長說的是真話嗎?”

“我們這裏兩百年來沒有過謀殺,”湯姆解釋說,“但現在我將改寫這個歷史。馬上給我從路上滾開!”

格萊特慌忙避開瞄準他的槍口,只剩下特派員木然地站在路上。

湯姆努力瞄準,他在想像這次謀殺產生的後果和它的社會意義,他彷彿看到特派員倒在地上,大張雙眼,目光獃滯,扭曲的嘴和僵硬的四肢。

他極力迫使手指扣動扳機,他的大腦相信社會是需要他這樣乾的,但是他的手指似乎並不懂得這一點。

“我辦不到啊!”湯姆痛苦地高喊。

他拋下武器跳進了樹叢深處。

特派員命令手下去搜索湯姆並弔死他,而格萊特先生沒有同意。新吉拉維星球是顆森林行星,哪怕有上萬人也無法在茂密的森林中捕獲到一個逃亡者。

村長和許多村民都趕來了,衛兵們臉色陰沉,手執武器,把特派員和格萊特先生緊緊圍在中間。

村長努力解釋一切:他闡明村莊在犯罪方面的落後,闡明對漁夫湯姆的委託,也闡明湯姆如何沒能盡到他的職責。

“為什麼您單單要把這個任務交給他呢?”格萊特先生還在問。

“您看,”村長說,“如果我們有人能殺人的話,那麼就只有湯姆幹得了。他是漁夫,懂嗎?這是唯一帶有血腥味的職業。”

“就是說你們其他的人都不會殺人嗎?”

“我們中間誰也不能在殺戮方面及得上湯姆。”村長傷心地承認。

特派員和格萊特先生交換一下眼色,又扭頭望望士兵們,衛兵們十分驚愕地望着村民,村民們都在低聲交談。

“立——正!”特派員大吼一聲后,壓低聲音對特萊特說,“我們得趕快離開這裏,不會殺人的人在我們隊伍中會引起……”

“引起士氣低落……”格萊特的聲音顫抖,“這是非常危險的感染……如果一個人不會開槍射擊,他就可能在緊要關頭使整個飛船蒙受損失……不,我們決不能冒這個危險!”

他們命令士兵馬上返回飛船,而士兵們疲疲塌塌地走着,不時回顧村莊,也不顧特派員的責罵而竊竊私語。

微型飛船向上騰升,噴出大股氣流,幾分鐘后就與大船對接,接着大船消失在視野之外。

“現在你可以出來了,湯姆!”村長嚷道,湯姆很快就從樹叢中爬出來,原來他躲在那裏注視着所發生的一切。

“我沒能完成你的委託。”湯姆悲哀地說。

“別難過,”漆匠比利安慰他,“這本是一件無法執行的任務。”

“其實你幹得不錯,”當他們回去時,村長說,“我們沒人能幹得有你一半那麼好。”

“現在我們拿這些建築怎麼辦?”漆匠比利問,他指的是監獄、郵局、教堂,還有那座小小的紅色學校建築。

村長起碼考慮了有一分鐘。

“有了,”他說,“我們把它們改造成兒童遊樂場,安上鞦韆,堆起小山,再放上沙箱之類的東西。”

“我不再需要這證件了。”湯姆把殺人證遞還給村長。

“好的,”村長把證件撕成碎片時大家都鬆了口氣,“我們已做了能做的一切,只是沒有成功而已。”

“其實我是有可能完成的,”湯姆還在喃喃說,“我讓你失望了。”

漆匠比利友好地把手擱在湯姆肩上:“你沒有責任,湯姆,我們誰也沒有責任。地球需要上千年才能成為文明星球,而我們卻妄想在兩星期內完成。”

“好吧,我們只好重新回到非文明的生活方式去了。”村長用開個玩笑的口吻說。

湯姆打個呵欠,伸個懶腰走回家去,他得好好補上一覺。

黑雲密集,秋雨迫近,很快就又可以開始捕魚了。

他太疲倦了,地球可能不會再承認他們,誰也不知道他們落後於其它星球有多少個世紀。

這天晚上他睡得很糟很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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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伯特·希克利短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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