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鐵鎚刺客

第一百二十五章 鐵鎚刺客

寒芳推開殘破的院門,撲面而來的是一股濃濃的草藥味。邁步進了院子,原本精緻的院落,如今看起來破舊不堪。

一個八、九歲的孩童正趴在地上煎藥,手裏拿把破扇子扇着柴火,煙熏得臉上黑黑的,不停地咳嗽着,用衣袖蹭着被煙熏出來的眼淚。

屈良抬頭看了看,驚喜地叫到:“韓姑姑!”站起身禮貌地說,“韓姑姑好!”

“好!”寒芳看着屈良的模樣心疼得想哭。破爛的衣裳露着絲絮,還短了半截,鞋子也爛了,腳趾頭在外面露着,手上全是凍傷留下的痕迹。

屈家究竟怎麼了?屈良究竟過着怎樣的日子?寒芳一肚子的疑惑。

“姑姑喝水。”屈良雙手捧過來一碗水,說道:“家裏面沒有茶了!”

寒芳接過水碗,摸摸他的頭,笑着說:“謝謝你!”

屈良又趴在地上吹爐子。

寒芳蹲到屈良身邊問道:“屈良,你給誰煎藥?”

屈良停了一下,眼圈紅紅的,卻倔強地把眼淚忍了回去,說道:“爹受傷了,已經躺了好幾個月了。”說著把煎好的草藥老練地倒進碗裏。

跟着屈良進到屋內,屋內一股難聞的味道。

屈懷緊閉雙目躺在床上,頭髮散亂,形容憔悴。

“爹,吃藥了!”屈良把葯放到床榻邊的几案上,爬到床上吃力地扶起屈懷,然後轉身騰出一隻手來拿葯碗。

寒芳走過去幫忙扶住屈懷。

屈懷喝完葯,睜開眼睛看了看,突然看見寒芳,目中波光一閃:“是你?”

“屈大哥,是我!”寒芳忍不住想落淚。

屈懷掃了一眼放在几案上的玉桃,苦澀地一笑:“謝謝你的好意,你看我現在這個樣子,怎麼逃?”說著掀開了破爛發霉的被子。

小屈良把臉扭到一邊,咬着嘴唇。

寒芳低頭一看,倒吸了一口涼氣。屈懷的一條腿已經從大腿根處齊齊斷掉,傷口已經潰爛,還在不停地冒着血水。“你的腿?”她只覺得嗓子發堵,說不出話來。

屈懷不以為然地笑笑,自嘲地說:“咸陽之戰中被嬴政砍掉的,是良兒把我從死人堆里背了回來。”

小屈良清澈的眼睛中露出憎恨,卻咬着牙沒有說話,端了一盆清水給父親擦洗傷口,換藥。

寒芳獃獃看着屈良給父親換藥,想問:他瘦小的身軀如何能背動他的父親?他幼小的心靈怎能承受這樣的疼痛?

屈懷低下頭對屈良說道:“良兒,你先出去,我有話對你韓姑姑說。”

“是!”屈良又給寒芳行了個禮,禮貌地退下。

看着屈良出門掩上破舊的屋門,屈懷扭過臉注視着寒芳,問道:“咸陽血戰時,我看到你一直在他身邊,你還帶他衝出了巷戰的包圍圈,你早已是嬴政的女人?”

“啊?不,不是!”寒芳連連搖頭。

屈懷不解地問:“那你為何一直幫助嬴政?甚至為了他不惜性命?”

“不惜性命?”寒芳詫異地反問,“我沒有呀!”

屈懷苦澀地說:“秦王政五年之時,我找了十個死士在樹林裏刺殺嬴政,如果不是有人替他擋了一劍,他早就已經死了——後來我才知道,那個人就是你。”

上林疑案原來是屈懷一手策劃?寒芳心裏一陣陣發虛,低着頭說:“我認識嬴政是在快樂豆坊裏面,當時我並不知道他是王,後來我去找浩然被抓進了王宮,才知道他是王。”

屈懷點了點頭:“原來是這樣!”

寒芳進一步解釋道:“當時我也沒想着要捨命救他,就是出於本能的反應推了他一把。”

屈懷苦澀地笑笑:“天意!這都是天意!”

“對不起……”寒芳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

屈懷慘淡地笑笑:“天意如此,你也用不着跟我說對不起。我原想效仿呂不韋,幫助嫪毐謀反成功,將來再控制嫪毐,沒想到也失敗了。”

寒芳心裏苦笑。

屈懷把目光落到玉桃上,凄涼地笑笑:“謝謝你此時還惦記着我,提示我讓我逃走。”心中又想起了那段屈辱的歷史,悲從中來。

寒芳心裏很不是滋味,屈懷這個樣子,自己多少也要負一些責任。

屈懷思索着說:“其實這些天我也想了許多,今天見到你也想對你說說,就是不知道妥不妥。”

寒芳悲聲道:“屈大哥,有話你儘管說。”

屈懷把頭靠在枕上:“其實這段日子我在想,你成為嬴政的女人也好!如果我還能見到你,一定要告訴你,你一定要給他生一個兒子,將來讓你的兒子坐上王位,你一定要從小教育你的兒子他是楚國人,有着一半楚國的血統,讓他善待楚國。”

“啊?”寒芳聽得哭笑不得,忍不住說道,“我不是嬴政的女人,只是他的朋友。我只喜歡浩然一個人。留在嬴政身邊是迫不得已。我早就想離開王宮,他不放我走!”

和王做朋友?屈懷半信半疑地望着寒芳,卻沒有再說話。

寒芳突然想起來此行的目的,說道:“屈大哥,我的馬車就在外面,我送你和良兒走吧,一會兒批文下來,就有人要來抓你了!”

屈懷有氣無力地搖搖頭:“我不走了!我這廢人還有何用?”轉而又道,“我死也就罷了,可憐良兒母親過世后,他跟着我沒有過過一天好日子,按照我的罪行,他也會被處死。”

“那我們趕快走。”寒芳及不可待。

“不!你聽我說,我不會走,楚國人不做逃兵。我的任務既然沒有完成,回去也沒有面目見李相國和楚國的百姓。”屈懷一臉的悲哀。

寒芳勸道:“說這些幹什麼?勝敗乃常事,先走了再說!”

屈懷平靜地說:“我一直放心不下的就是良兒,如今你來了,我想拜託你把良兒送到韓國他的外公家裏。他的母親是韓國人,你把他送到韓國吧。我也就沒有什麼牽挂了。”

寒芳堅持道:“我把你們兩個都送到那裏,這就走!”

“不!我不去了!”屈懷慢慢閉上了眼睛,“你們快走吧,要不然就來不及了!”

看着屈懷堅決的表情,寒芳知道屈懷已經報了必死的決心。

“良兒!”屈懷睜開眼睛高聲叫道。

屈良走了進來:“爹!”

屈懷緩緩地說:“跪下!”

屈良一愣,跪了下去。

“我要你記住幾件事情。”屈懷開始交代自己的後事,“第一,你要記住,你是楚國人,秦國是楚國的仇敵,你長大后該如何做你可知道?”

屈良叩了個頭道:“是,孩兒知道,孩兒會記住爹的教誨。”

屈懷點了點頭道:“第二,我要你記住,韓姑姑是你的恩人,沒有她你今天就會死在秦國,將來如果有機會要好好報答她。”

“是,孩兒也記住了。”

屈懷顫抖着聲音說:“第三,從今往後你跟隨你母親的姓氏,再也不要提起我來,不要提起你的過去,明白了嗎?”

“是,孩兒都記住了。”

“給你韓姑姑磕三個頭,跟着韓姑姑走吧!”屈懷極力控制着自己,不讓聲音抖得那麼厲害。

“去哪裏?”屈良不解地問,“爹,您呢?”

“去你外公那裏。我曾經對你說過如何能找到你的外公,你還記得嗎?”

屈良點點頭:“孩兒記得!”卻突然撲到屈懷的懷裏,哭道,“爹!我不走!您不走,我也不走!”

屈懷目光中也全是不舍,卻瞪着眼睛喝道:“你什麼時候學得不聽話了?”

屈良心中一凜,不敢再說,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頭,哽咽着說:“孩兒謹遵父親教誨。”卻不敢哭出聲來。

屈懷眼睛紅紅的,強忍着擺了擺手:“走吧,走吧!不要哭!不要回頭!”又轉過頭對寒芳說,“拜託了,你只要能安全送他過河,他到了韓國境內,就能找到他的外公了!”

寒芳抽泣着點點頭,拉着屈良冰冷的小手慢慢走出了房門。

屈良想回頭再看看,可是想起父親的叮囑,咬着嘴唇忍住眼淚沒有回頭。

屈懷看着二人的背影,淚水奪眶而出。他如今已經了無牽挂,從枕下拿出一個陶瓶,仰天長嘆一聲,打開瓶塞,一飲而盡。

寒芳拉着屈良出了院門。

嬴義已經等候多時,看到她領着孩子出來,一愣,忙迎上去:“您出來了?您要的黃金末將已經準備好了。”

“嗯!知道了。”寒芳心情沉痛,帶着屈良上了馬車,又回頭望了一眼破舊不堪的院落,淚水奪眶而出。

馬車剛走了沒幾步,正碰上前來捉拿屈懷一家的一隊衛兵。好險!幸虧早了一步!

寒芳見沒有被衛兵發現,放下心來。她往四周看看,這條街道比較僻靜,應該沒有人發現屈良在她的車內。

過了片刻,寒芳聽到身後的衛兵大聲說:“報告大人,屈懷已經畏罪自盡。”

“戶籍上應該還有個孩子,孩子呢?”

“回大人,沒有孩子!大人,孩子會不會已經在咸陽之戰中死了?”

“嗯!極有可能!把屍體帶上回去交差!死了也得抓回去正法!”

寒芳痛苦地閉上眼睛,淚水禁不住再次順腮而下。稍頃,她突然想起身邊的屈良,低頭看他,卻發現屈良面無表情一動不動地坐着,淚水在不斷流下,胸前的衣服早已經濕透。他牙齒咬着嘴唇早已經滲出血來……

寒芳心疼地把屈良摟進懷裏,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到了街口,嬴義拉住馬車,回頭問道:“咱們往哪裏走?”

寒芳不假思索地道:“往西走,過函谷關!”她要連夜送屈良離開秦國。

嬴義瞟了她一眼,用力一揮鞭子打在馬身上,義無反顧地駕着馬車出了城門。

一路平安無事到了函谷關。

寒芳站在黃河邊等渡船,遙望着函谷關,無限感慨。上次追浩然就是追到這裏被蝗蟲和瘟疫阻斷了道路。

身後響起了馬蹄聲。寒芳回頭一看,遠處黃沙滾滾,一隊騎兵奔行而來。

寒芳心裏一緊,不禁摟緊了屈良,躲上馬車。

屈良臉上毫無懼色,沖寒芳笑了笑,異常的鎮靜。

“參見韓姑娘。”馬隊飛奔而至,為首的將領下馬行禮。

寒芳讓屈良坐好,自己掀開車簾出了馬車,硬着頭皮問:“幹什麼?”

“大王讓末將尋您回去!”騎兵首領恭敬地回答。

“哦!”寒芳應着,又問,“還有嗎?”

騎兵首領迷惑地抬起頭望了寒芳一眼,又低下了頭,恭敬地回答:“沒有了!大王只是下令,追到您讓您立刻回去。”

寒芳一陣竊喜,突然明白了,這些人不是來抓屈良的,是來追自己的!一定是因為自己救屈良的那晚沒有回宮,嬴政派人找她,騎兵沿着馬車的足跡追了來。

寒芳懸着的心放了下來。

“我知道了,你們到一邊兒等着吧!”寒芳冷冷地說完,轉身回到車內。

“是!”騎兵首領恭敬地退下。

寒芳把屈良送上渡船過了河,叮囑道:“姑姑只能送你到這裏,前面沒多遠就到韓國了,屈良,你路上一定要照顧好自己。”

“嗯!”屈良懂事地點點頭,又突然想起來道,“韓姑姑,從今往後我不叫屈良,父親說讓我從母姓,我姓張,叫張良!”

張良?寒芳一愣,忍不住問道:“你說什麼?”

屈良認真地說:“我外公是韓國的相國,姓張,所以我以後姓張,叫張良!字子房!”

寒芳驚得後退了一步,捂住了嘴,半天說不出話來。

眼前這個孩子難道就是韓國滅亡后,散盡家財收買鐵錐刺客,在博浪沙刺殺秦始皇的張良?難道就是遺橋三敬履,因為懂禮貌獲得黃石老人兵書的張良?難道就是協助漢高祖劉邦奪得天下的傑出軍事謀略家張良?難道就是與蕭何、韓信同被稱為漢初三傑,生前被封留侯,死後謚號文成侯的張良?

寒芳哭笑不得。

屈良像個小大人一樣皺着眉頭問:“韓姑姑,您怎麼了?”

“我,我沒事!”寒芳極力掩飾自己的吃驚。

屈良皺着眉道:“父親說了,您是我的恩人,以後有機會我一定會報答您的,我一輩子都會記住您對我的恩情。”說著跪在地上叩了三個頭。

“快起來!”寒芳拉住他。再次細細看着張良,童真幼稚的臉上透着和父親一樣的執着,瘦小的身軀透着倔強。

張良望着寒芳,又天真地笑了:“韓姑姑是好人,如果以後我見不到姑姑,我就對姓韓的都好!”

寒芳勉強笑了笑,說道:“好孩子,快走吧!”

“嗯!”張良接過包袱,又禮貌地深深一揖,沿着山路走去。

寒芳望着張良瘦小的背影漸漸遠去,消失在山路上,心中湧起無限感慨:難道這就是中隱老人說的“成也是我,敗也是我”?

寒芳仰天長嘆一聲:唉!成也好,敗也罷,一切隨它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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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簡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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