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前路漫漫
聯邦和塔索尼斯行星一起完蛋了。塔索尼斯,多少年權力和顯赫財勢的積澱,一旦崩潰,整個特蘭聯邦隨之死亡,當然是順理成章的結局。
檢驗屍體的法醫,自然由阿卡提諾斯·盂斯克扮演。他聲明,特蘭聯邦死於嚴重蟲害以及普羅托斯族併發症。具有諷刺意味的是,謀殺聯邦的兇器上,到處都留有孟斯克的指紋。而這個重要的線索,對很多人來說無關緊要,絕大多數人甚至根本一無所知。你們可能也猜得出,這種事情,UNN當時並沒有報道。
沒等最後一部分聯邦軍隊被澤格族的海洋消化完畢,孟斯克就已經迫不及待地公開宣佈,為了將那些人類控制下的行星聯合起來,一個嶄新的政權“特蘭帝國”,如同灰燼中復活的鳳凰,將會從廢墟中再生,煥發出人性的光輝。這個從前的土匪頭子宣稱,只有全人類團結一致,我們才有可能戰勝外星種族對人類的威脅。
新政權的第一個統治者,偉;大光榮的阿卡提諾斯·孟斯克一世,在一片頌揚聲中登上王座。
最後有一點小小的嘲弄:這些歡呼喝彩的聲音,大部分是孟斯克自己發出來的,大多數普通老百姓對此沒有絲毫反應。
——利伯蒂的自述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雷納不甘心,堅持讓運輸艇在原地又盤旋了二十分鐘,搜尋地面上掉隊落單的人。只見大部分陸地,已經被密密麻麻的澤格族生物和蔓生菌叢鋪滿了。最後,在駕駛員一再催促下,運輸艇終於升上太空。他們下面,澤格族的有機體建築像煮開了鍋一樣到處向上冒。天盡頭不時閃過普羅托斯族的能量束髮出的光芒,像夏日的閃電。
運輸艇正在飛行,孟斯克突然出現在通訊屏幕上,他並不是與雷納聯繫,而是向這一區域的所有飛船發送通告。這個恐怖分子溫文爾雅,面不改色。通訊系統可沒有辦法把他的鐵石心腸顯現在屏幕上。他的眼裏射出貪婪的光。
“先生們,你們幹得很出色。但是,請諸位不要忘記,我們仍然任重道遠。我們播下一顆新帝國的種子,如果要想豐收,還需諸位繼續……”
雷納身子一傾,撲到通訊攝像頭前,撥開通話開關,怒吼起來,“噢!見你媽的鬼!”
孟斯克聽到這個聲音,兩條濃眉微微皺起,“吉姆,我可以原諒你一時衝動,不過你正在犯可怕的錯誤。不要反對我,年輕人。甚至連反對我的想法都不要有。為了打倒聯邦,我是不在乎犧牲的。”
“就像你犧牲凱麗甘一樣嗎?”雷納厲聲問道。
孟斯克往後一縮,好像雷納突然從屏幕中伸出拳頭向他揮擊一樣。他的臉居然有些紅了,“你會為自己剛才說過的話感到後悔的。你不理解我現在的處境。我不會停下來。”
雷納戳到了深藏不露的叛軍領袖的痛處。此時,孟斯克的厚臉皮終於再也遮蓋不住惱羞成怒的表情,脖子上青筋綻起,“我不會停下來。”他再次強調道,“你、聯邦、普羅托斯族,不管是誰,都休想阻止我!我要麼控制這個區域,要麼就要親眼看見它化為灰燼。你們中的任何人如果有誰膽敢在我的事業中插手……”
雷納砸下一個按鈕,關閉了通訊聲音,剩下孟斯克怒氣沖沖的圖像,還在屏幕上唾沫橫飛地、無聲地咆哮着。
“至少,”邁克說,“你總算捅破了他的厚臉皮,搞得他火冒三丈。”
“我說什麼不得體的話了么?”以往雷納愛用這句話開玩笑,但此刻他的臉色卻一點兒也不輕鬆。
除了運輸艇發動機“嗡嗡”的聲音外,一時無人說話。邁克想打破這種壓抑,開口道,“莎拉的事,我感到很遺憾。”但是說完這句話,運輸艇里的氣氛又陷入沉悶之中,並不比剛才更好。
雷納在邁克身旁坐下,盯着地板發愣。
“是,我也一樣。”過了好一陣他突然說道,“我不該讓她一個人去的。”
“我知道你心裏有多難過。”邁克說。
“怎麼,你現在也會心靈感應啦?”
邁克聳聳肩,“我懂得人的感情,因為我的人性還沒有泯滅。漫長的戰爭,使我們每個人都失去了很多寶貴的東西。戰爭逼着我們去看那些我們不想看到的場景。有一個堅強的人曾經告訴我說,當戰鬥過去以後,活下來的人會對死去的戰友產生負疚感,但是,那不是活着的人的過錯。”
“的確,就是這種感覺。”雷納說。運輸艇里再次安靜下來。最後,雷納搖搖頭說:“戰爭還沒有結束。人類世界現在看起來是孟斯克的天下了,但是普羅托斯族和澤格族才不會管這種屁事呢。他們壓根兒不會理睬人類相互之間的戰爭,不會關心誰是人類的領袖。他們在人類的生存空間裏四處發起戰爭。戰爭,還沒有結束。”
“對我來說,已經結束了。”邁克說,“我是以新聞記者的身份摻和進來的。我不是戰士,不屬於戰場。我的位置應該在鍵盤後面,或者在攝像機前面。”
“世界變樣啦,孩子。接下來你打算做什麼?”
現在輪到邁克沉默不言了。
“不知道。”最後他說,“總得起點作用,幫誰點忙吧,在這裏我連自己都幫不了,但總得做點什麼,不能再像現在這樣。”
運輸艇的行程是有限的,不過他們運氣不錯,很快遇上一艘陳舊的巨獸級巡洋艦——切奧德號。他們發出信號,使這個就要飛出星系的龐然大物停下接應。四小時前還屬於聯邦的切奧德號,現在屬於孟斯克。不光是這艘飛船,絕大多數飛船都已撤出戰場,正在離開塔索尼斯,正在離開澤格族和普羅托斯族。同時也離開那些覺得躲在地堡里是個好主意的可憐的白痴。
切奧德號的通訊官在走廊上遇見他們。
“阿卡提諾斯·孟斯克要我轉告一聲,他想和你們通話。”通訊官說。
“孟斯克!呸!”雷納說,“他想讓我去揍他一頓么?”
“不是找你通話,長官。”通訊官說,“是找邁克·利伯蒂先生。特彆強調過,只找利伯蒂先生。如果需要,可以使用我們艦上的通訊室。”
雷納有些驚訝,抬起了疲倦的眉毛。邁克打個手勢,讓他跟着一道前往通訊室。
前切奧·薩拉行星的民兵領袖,前叛軍上尉,前革命者吉姆·雷納,避開通訊攝像鏡頭,坐在通訊控制台邊的一張椅子上。邁克打開通話開關,等着亥伯龍號發信息過來。
阿卡提諾斯·孟斯克的影像顯現在屏幕上。每根頭髮都像從前那樣整齊,每個細微的動作和表情都恰當準確,像經過事先排練。看他的樣子,彷彿剛才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
“邁克。”他微笑道。
“阿卡提諾斯。”邁克板着面孔回答。
有那麼一會兒,孟斯克的臉上流露出一絲悲天憫人的神情,似乎在謹慎地考慮該怎樣措辭。這種表情曾經打動過邁克,但現在顯得特別虛偽,這個冷血的土匪頭子,顯然事先練習過這種表情,給人的感覺他好像馬上就要走過來,像個好朋友一樣在你身邊的桌子上坐下。“恐怕我很難將我此時的感受表達出來,對於莎拉,我很難過,但我不知說什麼好。”
“雷納上尉剛才已經對你說過一些精彩的話啦。”邁克恨恨地說。他的兩眼幾乎要冒出火來。
“我希望,以後能有時間和吉姆私下談談這個話題。”孟斯克臉又繃緊了,微笑顯得十分勉強。畢竟有些事發生了變化,孟斯克給自己罩上的那層神聖的光環,現在簡直不堪一擊。“但我和你聯絡不是為了說這個。我和你聯絡,是因為另外有一個人想和你說話。”
孟斯克把手伸到屏幕邊撥動一個開關,一張新面孔取代了人類世界未來君主的面孔:兩道濃厚的眉毛,一個光禿禿的腦瓜。
“漢迪?”邁克說。
“米奇!”漢迪·安德森說,“見到你可真高興呀,老夥計!我就知道,要說有人能在這樣的兵荒馬亂中平安無事,這個人非你莫屬啊;你真是幸運的骰子,想擲幾點就能擲出幾點!”
“安德森,你在哪裏?”
“當然是在亥伯龍號上。阿卡提諾斯用穿梭飛機,把我從一艘逃難的飛船上接來的。他一直在跟我說你是多麼多麼了不起,是個真正的戰士。棒極啦。但為什麼最近沒見到你發報道回來?”
“我寄給你的報道,被你改得面目全非,忘啦?說孟斯克俘虜了我。你可夠健忘的呀。”
“只是作了點正常的編輯嘛。”安德森說,“一點小小的編輯工作,好讓那些大人物——哦,願上帝安撫他們長眠的靈魂——滿意而已。我就知道你一定不會見怪。”
“漢迪--”
“不管怎樣,我聽說了你所完成的頂呱呱的工作,而且我知道有件事你聽了一定會高興。無論當前的情形如何,你一回來就能得到你喜歡的職位。”
“我……”
“我可以保證。我的意思是,無論如何,從前那些想把你置於死地的人,現在已經玩完啦。我正和阿卡提諾斯商量,我們想讓你與他的政府建立聯繫,專門負責官方的新聞工作。他對你評價高極了,顯然你迷人的個性把他完全征服啦。”
“安德森,我不知道,如果……”邁克說。他的手掌輕輕拍着自己的額頭。
“聽我說。這是個交易。”主編說道,“你可以得到一個屬於你自己的辦公室,離阿卡提諾斯的辦公室只隔一個大廳。所有渠道都暢通無阻。任何時間都行。你還可以報道行程,報道宴會,獲得大獎。無比風光,無比安適。這可是個肥實的工作啊。我給你派個下級記者,專門替你寫報道。你聽我說一一”
邁克伸出拇指關掉聲音。安德森還在滔滔不絕地說話,但邁克的注意力已經不在主編身上了。
他在光滑的屏幕上看到了自己的映像。他的頭髮亂糟糟的,與上一次和安德森在一起時相比,臉頰瘦削了許多。但還有另一種更大的變化,在他的眼睛裏。
他的眼光似乎透過了通訊控制台,透過了飛船的艙壁。眼光里有一種蒼茫,有一種無情,他曾經認為只有絕望的人才會有這種眼光。但是此刻,他意識到自己的眼光里蘊含的是堅定的決心。他的眼前出現了一幅比現實更遼闊的畫卷。
當瑪爾·薩拉行星毀滅的時候,他曾經在吉姆·雷納的眼睛裏看到過同樣的眼光。
“要過多長時間他才能反應過來?明白你其實沒有聽他說話。”雷納說。
“他從來就沒明白過我。”邁克說。他咬住下嘴唇,過了一會兒才說:“我知道自己想做什麼。我要開始運用我自己的鐵鎚。”
雷納哼了一聲,“我怎麼沒聽懂,再說一遍。這回請用英語。”
“孟斯克說過:‘如果你只有一把鐵鎚,那麼每件事看起來都會像一顆鐵釘。”’邁克說道,“我不是戰士,我是個新聞記者,我有新聞記者的武器。我要讓手中的武器發揮作用,為人類帶來益處。我要把這件事報道出去,把真實情況——”
邁克朝屏幕勾勾手指,表示輕蔑。漢迪·安德森終於注意到對方沒有聽自己講話。禿頭主編輕輕敲了敲屏幕,嘴巴一張一合,不知還在說些什麼。
“我想儘可能離阿卡提諾斯·孟斯克遠些。”邁克說,“然後我要向人們揭開黑幕,公佈真相。不然什麼是事實就只能由他們這樣的人說了算。”邁克指着屏幕,“這個人和孟斯克都是撒謊的老手,而這些謊言將徹底毀滅人類。”
雷納微笑了,一個友好的,熱情的微笑。“有你這樣的戰友真讓我高興。”他說。
“能和你一起走過戰爭也讓我高興呢。”邁克說。他看着屏幕里映出的自己的臉孔,感到新鮮而陌生,最後他搖搖頭說,“我現在特別想抽一支煙。”
“我也是。”雷納說,“這裏肯定找不到煙。但我們還是看看光明的一面吧:在這次戰爭中,你竟然保住了自己的大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