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門
安車走走停停,一會似穿過宮道,一會又似走過開闊的地面,許久,才慢慢停下。
“請夫人下車。”宮人在外面低聲道。
馥之答應一聲。
未幾車幃掀開,宮人微微低頭,將馥之攙下安車。
抬眼望去,只見一處宮室佇立在面前,屋檐似是新修過不久,整潔玲瓏。
“姚美人就在宮中。”宮人對馥之道。
馥之頷首,隨她入內。
庭院之中,卻是有些冷清,待上堂時,出來迎接的卻是姚嫣的乳母。
姚嫣與馥之自幼長在潁川,乳母對馥之自不陌生。見到她來,乳母滿是倦色的臉上露出笑意,忙上前行禮。
“阿姆不必多禮。”馥之攙起她,向四周看看,問:“美人何在?”
乳母抬頭,眉間掠過一絲黯色,輕嘆道:“就在寢中。”說罷,領着馥之朝屋內走去。
到得室前,沒走幾步,忽然聞得低泣的聲音。
馥之訝然看向乳母。
乳母眼眶一紅,低聲道:“美人自那日出來,便只這般哭泣,一會說有人害她,一會又說要回家。”
馥之知曉掖庭是什麼去處,默然。
乳母拭拭眼角,道:“夫人且稍候。”說罷,推門入內。
馥之留在門外,只聽着些細語聲。
“教她走!教她走!”未幾,一聲沙啞的叫喊聲驀然響起:“我誰也不見!誰也不見!”
乳母出來,看向馥之,滿臉尷尬:“美人心緒不寧,只恐……”
馥之望望光照黯淡的室中,片刻,微微頷首。
皇帝答應讓馥之來探望姚嫣,如今姚嫣誰也不肯見,接馥之的宮侍卻遲遲未到。
乳母過意不去,讓宮人收拾出一間廂房來,請馥之入內暫歇。
馥之這兩日來時時提着一顆心,不曾好好休息過,乳母這番好意倒是正好。甘棠殿中宮人不多,甚為清靜,馥之靠在一方軟榻上,閉起眼睛,沒多久便漸漸睡了過去。
夢中亦不甚安寧。
馥之先是見到顧昀,一喜,忙上前拉他的手,想問他何時回來。顧昀看着她不語,神思一晃,那臉卻又變作姚虔。身後有人跟她說著話,道是鮮卑人來了,馥之似醒過神,忙問他顧峻在雉芒關可有消息,又想託人給大司馬夫人和戚氏送信……
混沌中,一陣嘈雜聲隱隱傳來,將馥之吵醒。
她心中一驚,忙從榻上起來。
窗上透來的天光已經暗了許多,馥之打開門,卻見庭中,幾名宮人正抱頭痛苦,外面,男人的呵斥聲隱隱傳來、
馥之走出去,堂前,乳母一邊低頭抹着淚,一邊攙着一名衣飾素凈的女子,那樣貌,正是姚嫣。
“夫人!”乳母看到她,如同看到救星,忙上前來。
“出了甚事?”馥之問她。
乳母抽泣不斷,道:“雉芒關要不保了,陛下令宮衛將後宮中人送離,美人無嗣,卻走不得……夫人,夫人快幫着想想辦法才好!”
馥之吃驚,看向姚嫣。
姚嫣也看着她,一動不動,神色平靜異常。她的容顏消瘦而蒼白,顯得兩隻眼睛愈加大了,黑黑的雙眸盯着她,帶着毫不掩飾地嘲諷。
外面又傳來一聲哀號,馥之望去,卻是宮道上,一名宮人想跟着主人離開,被衛士拽離,摔在了地上。
馥之快步下階,走到宮門前。
宮道上已擠滿了人。中間,車馬轔轔,兩旁由衛士護着,不斷地將要跟來的宮人和妃嬪推搡開去,哀求聲和哭泣聲交雜一片。
馥之不忍再看,心中亦升起些隱隱的恐懼。
“可覺得有趣?”一個幽幽的聲音冷不丁在身後響起。
馥之回頭,卻見姚嫣不知何時跟了過來。
她看也不看馥之,卻望着宮道上的眾人,神色似看戲般悠然:“平日裏無論何等架勢,死到臨頭亦是一樣的嘴臉呢。”
馥之怔了怔。
姚嫣卻笑,深眸明亮,聲音低低:“看好了,我姚嫣不求人不求神,若這次得倖免,此後必再無階下之辱。”
馥之正欲開口,這時,忽然聽一聲叫喚傳來:“侯夫人!”望去,卻是方才送自己來的紫微宮侍。他小步跑着過來,氣喘吁吁:“請夫人隨小人回去!”
馥之問:“何事?”
宮侍卻不回答,只催促道:“車就在附近,進來不得,請夫人隨小人前往!”
他正說著,裏面的乳母已經聞聲走了出來。她看見那宮侍,眼睛一亮,忙抓住馥之的手:“夫人可是要去見陛下?可萬萬要為美人求情……”
宮侍卻不容她說完,轉身要引馥之出去。
馥之思忖着那邊怕又是急事,不敢耽擱,略略安撫乳母,跟着宮侍走開。宮道上擁擠,馥之行得兩步,轉回頭去。姚嫣仍立在宮門處,看着這邊,雙目沉靜,未幾,那張臉被人群擋去,再不見蹤影。
安車一路匆匆,駛了好遠,那些哭泣聲似乎還能隱約聽到。
馥之坐在車中,思及方才那些人臉上絕望的神情,只覺心也隨着車子顛簸,忐忑不定。自己雖不是那些妃嬪宮人,如今卻也深陷這皇宮之中,與她們處境無異。一旦城破,皇宮必是首沖之地,若真有那時……馥之幾乎不敢再想下去,手下意識地撫向腹部,只覺心底一陣緊繃。
當馥之換上內侍的衣服回到紫微宮,已是日落時分了。
殿中,皇帝正站在鏡前,由着宮人替他將厚重的金甲穿在身上。
“回來了?”在鏡中瞥見馥之,他淡淡道:“去備些葯,朕今夜可暈不得。”那神色平和,語氣輕鬆得像要去騎馬郊遊一般。
馥之微微頷首,道:“還請陛下賜脈一觀。”
皇帝看看她,讓旁邊的宮人退開,伸出手來。
馥之上前,托起他的手腕,低頭把脈。殿內似乎瞬間寂靜下來,馥之微微抬眼,金甲上鋥亮的光芒映入眼中,襯得下巴線條堅毅。
“如何?”皇帝道。
馥之將手鬆開,欠身答道:“陛下脈象已平穩,可以益氣湯藥鞏固。”
皇帝頷首,卻不多言,看看鏡中,從旁邊宮人的手中拿過金盔,轉身大步走了出去。
“雉芒關守軍今夜回撤,宮中正是緊張之時,陛下的湯藥還請夫人盡心。”徐成過來,對馥之低聲道。
馥之看看他,略一點頭:“多謝常侍提點。”
徐成一禮,追着皇帝的背影快步走了出去。
馥之望着殿外,目光微凝。說來,此人待自己可謂不錯,入宮以來,若非得他處處相幫,自己恐怕不會自在。當初,自己就覺得徐成必與大長公主有些關節,時日久些,這個想法愈加肯定,又愈發覺得大長公主實在深不可測……
許是思慮多了,額邊有些發疼。馥之一邊伸手揉着,一邊向外面走去。在殿檐下抬頭,天空已經擦黑,一片巨大的烏雲將西邊的最後的餘暉遮去,遠處的宮闕重重疊疊,只剩一片延綿的黑影。
夜幕降臨,到了酉時將盡的時候,忽然有消息傳來,說雉芒關上的守軍已經撤回了城中。
紫微宮中的氣氛陡然緊張起來。
明知什麼也看不到,卻仍有不少宮人們走到殿前張望,似乎想從那遠處的黑黝中找出些什麼來。
“……陛下怎還不回來?”
馥之到臨時備葯的偏殿裏去查看葯湯,才進門,就聽到裏面有人在低低地說話。
“哪能那麼快。”另一人道:“陛下必是要去查看城防工事哩。”
發問那人似沉默了一會,似帶着害怕:“你說……鮮卑人可破得城?”
話音出來之後,卻是一陣寂靜。
馥之心中長嘆,皇宮雖似深不見底,可對於外面的情勢,每個人心裏都如明鏡一般。想着,她故意將腳步聲放重一些,走了進去。
只見偏殿內點着幾根蠟燭,兩名太醫署的葯僮正跪坐在案前搗葯,見進來的是馥之,他們連忙一禮,即目光閃爍地各自低頭。
馥之頷首還禮,亦不言語,自顧地查看爐火。
事情急轉直下,亥時初,宮外終於傳來消息,卻是人們最害怕的——鮮卑人已經到了城外。
城頭的烽火紅得耀眼,青煙濃濃衝起,即便夜裏也看得分明。一時間,各種各樣的話語在迅速傳播開來。
聽說京兆尹的府兵都出動了,皇帝親自在城門督戰。
聽說此番鮮卑人多得像蟻群,從城上往下看,密密麻麻的看不到空隙。
聽說太后的侄子,期門校尉郭維在城上中矢死了。
聽說北邊的高陽門被撞開,胡人衝進來,被羽林騎郎將顧峻領人殺退,堵了回去。
聽說……
宮人們似乎再不管禁言,任何消息進來,都飛似的地傳遍了每一個人的口中。常侍們想管,可是就連他們也在不自覺地打探,將來的恐懼已經深深植入了每個人的心中。
“胡想些什麼!”一名年長的宦官訓斥道:“本朝百餘年來,代代修繕京城工事,如今城牆上的磚都是米湯澆過的,百斤的兵器也休想磕掉一個角!”
馥之聽着他們議論,並不插話。而聽到顧峻的消息,心中一時寬下許多,過不久,卻又擔心起大司馬府來,不知大長公主對自己幾日來的去向有何解釋,賈氏和戚氏可還在城中?
正心思雜亂間,忽然,宮門外傳來一陣喧鬧聲。
眾人已經,忙出去看。
馥之亦跟着張望,卻見是一名宦官正從宮門急急地走過來,夜色雖暗,卻遮不住他滿面的喜色。
“怎麼?”一名常侍走上前去。
那宦官擦一把面上的油汗,氣喘吁吁:“陛、陛下傳儀仗!援、援師來了,陛下、陛下要登朱雀門!”
“什麼?!”聞得這話,常侍亦是不敢置信,一把扳住他的肩膀。
宦官掩不住興奮,吸口氣,扯着已經嘶啞的嗓子大聲答道:“援師來了!”
話音傳來,猶如暗夜中的一道強光,所有人面上的陰霾一掃而空。
“傳儀仗!儀仗!”常侍轉頭,中氣十足地對猶自沉浸在驚喜中的眾宮人大喝道。
宮人們回過神來,趕緊答應,各自精神振奮地散了開去。
馥之望着殿前,仍有些怔忡。不知為何,‘援師’二字傳入耳中,她便只想到了顧昀。真是他么?心在胸中撲撲地迸撞,馥之低頭,手不自覺地撫在腹部上,似乎覺察到另一個脈搏在掌心下鼓動。
甫辰,甫辰……想起那個身影,鼻間忽而一酸。馥之覺得霎時失了力似的,身體靠在身後的柱子上。
“夫人。”一個聲音忽然在身旁響起。
馥之看去,卻是一名徐成手下的宮侍,常來向她傳話的。馥之偏過臉,稍稍拭了拭頰邊,再轉向他,略略一禮。
宮侍欠身,低聲道:“陛下略感不適,請夫人隨小臣往朱雀門。”
馥之微訝,望望外面。心思轉了轉,她答應一聲,收拾些用物,隨那宮侍往殿外走去。
夜色帶着寒氣,將水道染得愈加陰森。水流在木舟低下嘩嘩而過,低頭,只隱約可見湍湍水光。
“比朔北還冷,爺爺!”張騰搓搓手,低聲罵了句。片刻,逕自走到舟板上坐了下來。
身旁響起一陣腳步聲,張騰抬頭,卻是王瓚。
只見他走過來,在張騰身旁坐下,未幾,從懷中掏出一個布包,拿出糗糧吃了起來。
張騰微微揚眉。
“王參軍。”張騰伸過手去,笑嘻嘻道:“與都尉我分些。”
王瓚看他一眼,將糗糧掰下一般,放在他手中,繼續吃。
張騰瞥着他,目光玩味。
他隨大司馬顧銑來到南方,原本駐在零陵,領的是徙卒。數日前,他卻突然被調入水軍,編入兵舟之中。張騰起初滿腦糊塗,不明白自己一個羽林屯騎出身的都尉,舟也不曾搭過幾回,如何去了水軍。直到隨舟到了成郡,見到領了參軍之職的王瓚,張騰才明白過來。
“說來還是仲珩靈醒。”張騰吞下一口糗糧,慢悠悠道:“知曉刀法不行,上陣不忘帶上都尉我幫手。”
王瓚看他一眼,卻不理會他的打趣,低低道:“此番可不必從前。孤軍深入,莫大意了。”
張騰愣了愣,片刻,“嘁”一聲,邊咬一口糗糧邊不屑道:“那等弱賊,也不看看都尉我去年是跟誰過的刀。”
王瓚笑笑,轉回頭去望着前方。昏暗搖曳的火光映在他的臉上,眉宇間平添了一股沉靜之氣。
張騰瞥着他,目光玩味。
不知為何,此番見到王瓚,總覺他變了些。他似乎變得沉默了許多,以前那種玩世不恭的神情也少了,幾日來,張騰見他處事談話,皆一絲不苟,幾乎像換了個人。
似乎察覺到他的視線,王瓚轉過頭來。
“做甚?”王瓚斜他一眼。
張騰咧嘴笑了笑,道:“都督我聽說雍南侯在京中為你選好了宅邸,此番功成回去,仲珩便要迎佳婦了?”
王瓚目光頓住。
張騰繼續逗他:“聽說是個美人。”
王瓚瞪他一眼,撇回頭去。
還裝。
張騰笑起來,片刻,看看周遭的軍士,也不再打趣。他心情大好,向後躺了下去。脖子上寒意颼颼,張騰忽然想起去年,他們隨軍征羯也是這個時節。
那時的二人,真正意氣初發,都一心想着立個軍功回去,從此海闊天空呢……張騰望着頭頂深邃的夜空,深吸口氣。
“仲珩。”
“嗯?”王瓚沒好氣地應道。
“零陵兵馬,前些日子不知為何走了大半,如今水軍又來了成郡,大司馬手中想是所剩無幾了。”
王瓚回過頭來。
張騰疑惑地看着他,低聲道:“蜀郡可守得住?”
王瓚默然,過了會,瞥瞥他,也躺下去。
“天知曉。”他閉上眼,沉沉道。
火光如晚霞一樣,將寬闊的江面染得通紅,兵舟焦黑的殘骸與死去軍士的屍首隨着波浪四處漂浮。
廝殺聲和吶喊聲混在一處,密集的鼓點擂響,沉沉打在人的心頭。
呂汜在岸邊的高台上臨風而立,面色鐵青地看着江面上的水軍舟陣被敵方沖開。
“將軍快看!”旁邊的副將忽然指着遠方驚呼起來。
呂汜望去,只見昏暗的光照中,南岸那邊驟然出現一些巨大的黑影,慢慢朝這邊移來。心中一驚,呂汜向身後的軍司馬大喝一聲:“傳令所有艦船撤回!”
軍司馬得令,忙揮起手中彩幟。
霎時間,鳴金之聲響徹北岸,江上的朝廷戰船紛紛不再與敵人纏鬥,調轉方向回撤。可終究遲了些,正忙亂之時,那些黑影趕上,將不少兵舟撞得翻覆。
“他們竟有這麼大的樓船!”北邊的人見得這般景象,無不大吃一驚。
呂汜皺眉撫須。
“蜀郡原本不是也有樓船?大將軍匿而不用卻是何故?!”副將見那些樓船的破竹之勢,氣急敗壞地說。
呂汜瞪他一眼,冷笑:“我等精銳之師,幾征胡虜,豈懼區區樓船!”說罷,喝令道:“令火油上前!”
軍司馬應下,即又揮旗。
才傳令下去,忽然聞得一陣驚呼聲,眾人視去,卻是大江左邊,一列樓船疾疾而來,上懸朝廷旌旗。巴郡兵舟正忙於向前,疏忽了側翼,被那些樓船生生撕開陣角,措手不及。
情勢突而逆轉,呂汜眼睛明亮,大聲道:“擂鼓!令兵舟隨樓船成列!”
岸上鼓聲再起,隆隆一片。有了樓船的抵擋,江北水寨被沖得分散的兵舟很快重新集結成陣。巴郡水軍反應過來,忙轉而攻擊樓船,可說來也怪,那些樓船雖不如巴郡的高大,卻周身佈滿荊棘一般的利刺,又行動甚速,穿梭自如,大小敵艦皆莫敢近前。
“是大司馬!”不知誰興奮地喊了起來。往為首的樓船上望去,果不其然,一個硬朗的身影全副鎧甲,穩立大司馬旌旗之下,不是顧銑卻又是誰?
大司馬親自上陣,北岸眾人士氣頓漲。兵舟與樓船迅速合圍,聯結成陣,一時間,箭矢齊發。巴郡樓船想將陣列再沖開,卻行動緩慢,被北岸的兵舟纏住,左右難顧。
火光將江面照得如白晝一般。
就在這時,北岸的樓船上突然投出大石來,又精又准,只往巴郡的樓船上落下來。洞穿的悶響此起彼伏,樓船想躲避,卻力不從心。未過得幾時,當先幾艘被砸開了甲板,慢慢傾斜。船上的人大驚,爭先恐後地跳入水中,箭矢落下,死傷者不計其數。
鳴金聲在黑夜中急急響起,巴郡水軍棄下毀壞的十幾艘樓船,倉皇撤回。
“多虧大司馬妙計,否則末將今夜險丟了水寨!”顧銑乘着兵舟回到岸上,呂汜快步上前相迎,行禮后,頗感慨道。
“伯喬費心。”顧銑笑道,聲音平和。說罷,他轉向一旁的軍司馬,道:“令樓船在前結陣,以為障壁。”
軍司馬應下,忙去傳令。
呂汜望着遠方泊着的樓船,撫須道:“大司馬此計甚好,樓船周身布以長矛鐵刺,他們近前也難。”
“寡勢自有寡勢的戰法。”顧銑道:“幸而匠人趕得及。”說罷,與呂汜一道往營帳中走去。
提起此事,呂汜面上掛起一抹憂色。
“不知我軍如今底細,那邊知道多少。”走了一會,他低低道。
等了一會,卻不見顧銑回答。
呂汜抬頭看去,顧銑往前走着,步子卻遲緩下來。呂汜訝然,正要再問,忽然見他身形晃了晃,倒了下去。
“大司馬!”呂汜臉色一變,急忙上前。
眾人小步快趨得走過宮道,走了許久,朱雀門上的明燈終於落入視野。
馥之跟隨在儀仗后,前面,華蓋上的織錦在明亮的宮燈照耀中愈加流光溢彩。心隨着步子跳躍着,她的目光望向夜空那頭,似乎能越過重重宮闕城牆,直至城外那廝殺之處。擔憂與興奮在胸中時時翻湧,她只恨不得插上翅膀飛去看才好。
城樓下,期門衛士把守森嚴,兩名將官過來,將儀仗眾人查看后,告知常侍,說皇帝有令,讓儀仗在城樓下等候。
“請隨小臣上城樓。”這時,宮侍向馥之道,說罷,引她往前走。將官及衛士見他們行動,也不攔阻,讓開一條道來。
馥之登山階梯,微微回頭,看看仍在原地的眾人,一陣寒風吹來,火把光照晃了晃。馥之摟摟身上的皮裘,不知為何,總覺得心中有一股隱隱躁動的不安,如影隨形。
頭頂的燈火愈加近了,登上城樓時,疾風刮來,城垛上的一排火把上劇烈舞動着火焰。
似乎有些嘶喊聲在遠處傳來,馥之忍不住,轉頭城樓前方張望。黑茫茫的夜空下,卻只能看到宮外民宅中的燈火。
城上的期門衛士比城下更多,列隊立在殿外,鐵甲長戈閃着鋥亮的光澤,整齊而肅殺。一人身披金甲立在雉堞前,聽着一名將官稟報,正是皇帝。
宮侍停住步子,與馥之侯在一旁。馥之朝那邊望去,皇帝側着身,辨不清神容。
“傳令下去,來犯胡人,除了酋首一個不留。”沒多久,只聽皇帝冷冷道,雖沙啞,卻聲聲有力。
將官領命,行禮退下。
“陛下,”這時,徐成上前,對皇帝道:“陛下傳喚之人已至。”
皇帝轉頭向這邊,看到馥之,片刻,頷首道:“入殿。”
徐成領命,朝宮侍一招手,宮侍欠身一禮,領馥之跟着走入殿中。
朱雀門的殿閣雖矗立在城樓之上,卻造得十分寬大。馥之入內,只見裏面燈火明亮,顯得十分空曠。
正中一張木榻上,皇帝坐下。徐成上前,欲替他解金甲,皇帝卻一揮手,只將頭盔脫下,交給他。
“朕要施針。”他吩咐道。
徐成應下,朝馥之投來一眼。
馥之走上前去,向皇帝行禮。
“不知陛下何處不適?”她問。
“頭有些疼。”皇帝道。
馥之頷首,將他面容細辨。兒臂粗的蜜燭靜靜燃着,只見皇帝面色蒼白,眼瞼下泛着青黑的陰影,卻不見一絲疲憊之色。雙目炯炯地看着她,似心思不辨。
“請陛下賜脈。”馥之垂眸道。
皇帝伸出手來。
馥之將手按在他的腕上。
“陛下。”這時,徐成走過來,微笑着奉上一隻葯碗:“這是陛下命侯夫人備下的葯。”
皇帝看了看他,將那葯碗接過。低頭看去,棕色的葯湯蒸蒸地冒着熱氣,蕩漾地映着燭光。一抹弧度忽而浮上他的唇角,皇帝沒有飲下,卻忽而抬起眼睛,徐成不及收回視線,與他正正對上。
徐成忙垂下眼睛。
“朕記得你是淮西人,少時受韋氏餘黨株連,闔族之中獨你一人得免。朕還記得,你是定康五年隨的朕?”皇帝話語不疾不徐。
徐成微怔,答道:“正是。”
皇帝頷首,繼續道:“那時朕還是太子,有八年了吧?”
徐成莞爾:“正是,有八年又三個月。”
皇帝目光漸深:“你們等得八年又三個月,卻等不得多一刻么?”
徐成一驚,未等他抬頭,已經被身後兩名侍衛按下,反剪住雙手。
“臣不明!”他驚恐地望向皇帝。
皇帝神色平靜,看也不看他,卻轉向旁邊同樣滿面驚詫的馥之,笑了笑:“夫人可是也不明?不若將那碗中之物查驗一二。”
馥之疑惑地望着他,看看徐成,伸手將那葯碗取過來。
葯湯仍溫熱,馥之聞了聞,又將指頭蘸一點入口。
心頭忽而一陣。這方子是馥之多年所用,那味道早已爛熟。如今這湯藥,除了她配入的藥材,還多了一味,不甚明顯,卻藏着詭異,足以教馥之渾身血液凝起。
皇帝深吸口氣,笑容冷下:“如今情勢,朕本不欲動手,卻是你們迫人太甚!”說罷,轉向侍衛,淡淡道:“將徐成拘下,與偏殿葯僮一併交與廷尉署。”
侍衛應下,就要將徐成拉走,才動手,卻猛然聞得一陣磔磔的笑聲,由低漸高。徐成抬起頭來,由着侍衛拉扯,卻看着皇帝,仰面搖頭而笑:“可惜我終未報得大司馬大將軍之恩!何辜!何辜!”
馥之猛然驚住,聽着那猶在大殿中回蕩的聲音,面色漸漸發白。
開朝以來,有大司馬十數人,而得冠以大將軍之號的大司馬只有一人,就是顧昀的父親顧遷。
她看向皇帝,他盯着殿外,神色依舊平靜,嘴唇卻緊緊抿起。
腦中轟轟地響。
許多自己曾經想不明白的事,如今一下連了起來。大長公主為何費盡氣力將她送入宮中救皇帝,徐成為何處處相助……人人皆是棋子,下棋之人,精心地布下一條線,而線的兩頭,繫着皇帝和顧昀。
皇帝轉過頭來,看着馥之,片刻,道:“甫辰握虎符,領了五十萬大軍前來,就在城外。”
馥之深吸口氣,強自鎮定地望着他的眼睛:“甫辰為人純正,必無叛逆之事。”
皇帝蒼白的唇角勾了勾,忽然從榻上坐起,望望外面,神色莫測。
“夫人可欲隨朕前往一觀?”他低低道,說罷,忽然扯住她的手臂,朝殿外大步走去。
馥之踉蹌幾步,顧不得臂上的疼痛,向皇帝急急道:“陛下與他少年結誼,許多年來,可曾見他有異?陛下當信他!”
未出殿門,忽然,一聲驚叫傳來。
“陛下!”一名侍衛奔過來,匆匆走進來:“徐常侍墜城!”
馥之睜大眼睛,只覺身上的血氣似瞬間被抽干。恐懼襲上心頭,她再顧不得許多,向皇帝大聲道:“此事考的是他,又何嘗不是陛下?!”
話音未落,卻被一陣鼓角聲沒去。
各處城門上齊奏的得勝樂,由遠及近。京城之中,正閃起起無數星斗般的亮光,彙集起來。各家百姓紛紛從宅中出來,湧向城門,手中的燈籠將筆直的大街照得明亮,口中的歡呼聲此起彼伏,卻只有三個字,隱約可聞。
“大將軍!大將軍!……”
馥之僵住,抬頭,火光中,皇帝昂首望着前方,眉間的輪廓隱沒在交錯的光影之中。